第十章 死结(1/2)
德为百行之本。
——宋真宗·赵恒
一、细线
赵不尤和温悦、墨儿、瓣儿团坐一桌,正要商讨几桩铜铃案,院门忽然砰砰敲响,听这响动,自然是赵不弃。
墨儿出去开了门,赵不弃笑着晃了进来:“今天不是来讨饭,是来讨新闻。一连几日被蹴鞠社强拽了去,在宝津楼跟高太尉的殿前班比试,连赢他两局,看他面色难看,只好让了一局。此人从来都输不得,没趣,没趣,还是查案子好。你们这里查得如何了?嗯?桌子中间放只铜铃做什么?改作道场,一家人准备修神仙?”
“二哥快坐下,这回叫作铜铃案,还是我发现了其中关键呢——”瓣儿笑着搬过一张椅子,细细讲起四桩案子。她虽只听赵不尤讲了一遍,复述起来却一丝不漏。
赵不弃听了鼓掌笑道:“你这张银嘴儿,该去里瓦占个头场,那些说公案的,王颜喜、盖中宝、刘名广辈,哪个都及不上你。”
“二哥莫忙着取笑我。这四桩案子,你已听过,可发觉什么入手处了?”
“就是这个铜铃?”赵不弃伸手取过那只铜铃,里外瞧了瞧,摇了摇,伸手揪住铃舌,一把拽下来,随即笑道,“是这里!对不对?”
“咦?二哥,你先前一定在院门外偷听!”
“这个值得我偷听?摇一摇,自然该听出铃声略有些发闷。再瞅一瞅里头,便该发觉顶上夹了一层。”
这回瓣儿鼓起掌来:“还是二哥耳力、眼力最强。那你再说说,这铜铃和那几桩命案有何相干?”
“冰库老吏和武翘都是中了毒烟而死,毒香块自然是藏在这铜铃夹层里,预先燃着,再藏到箱子底下。两个人打开箱子,一个往外搬书,一个读那些旧邸报,不知不觉便中了毒。彭影儿是被毒娘子关在暗室里饿死,和铜铃不相干,放铃之人见他已死,便将里头藏的毒香块也取了出来。至于客船上的耿唯,他是仰躺在箱子上,似乎不太相同,我暂时想不出来。”
赵不尤、温悦和墨儿见他一气说罢,一头赞叹。
瓣儿又问:“武翘箱子里为何要放那些旧邸报?”
“自然是要他一册册细读,这样才能中毒。”
“凶手为何确定他会细读?”“这个我就想不出了。”
“我也是。”
赵不尤却已明白,尚未开口,却见墨儿犹犹豫豫地说:“他恐怕是在查幕后胁迫之人。”
“哦?”赵不弃和瓣儿一起望向他。
墨儿清了清嗓,才慢慢解释:“武翘的哥哥武翔偷送禁书给高丽使者,是十一年前,政和元年。这些旧邸报也是政和初年间的。武翔当年做得极隐秘,按理无人知晓,却偏生有人知晓,而且那人以此来胁迫他们兄弟。武翘为绝后患,自然想查出此人。送箱子给他的人,正是拿准了武翘这一心念,谎称此事可在当年旧邸报中寻见踪迹。武翘自然会一册一册细读,嗅到箱子里散出的毒烟,也浑然不觉。”
赵不尤三人一头,温悦则叹道:“这计谋也实在太过狠毒。”
“所以我们要尽快查出这凶徒——”瓣儿说,“送武翘箱子的人,已经很难查找。不过,和毒死冰库老吏的,应该是同一人。”
赵不弃和墨儿一头。
赵不尤却摇了摇头:“毒死冰库老吏的,是假借了他人之手,凶手是那新库官和小吏中的一个。”
“那个小吏邹小凉?”瓣儿和墨儿一起问。
“为何?”
两人都说不出,各自低头寻思。
赵不弃却笑道:“那个窗纸洞?”
赵不尤笑着点头:“说说看?”
“万福说,邹小凉唤不应老吏,便去窗户左侧舔破一个小洞,朝里望。而通常来说,为了看清房间里头情形,人都会尽量选窗户中间位置,这样左右两边都好望见。”
赵瓣儿高声接道:“老吏那只书箱就在窗户左边的墙角根!邹小凉舔破窗纸前,已经知道老吏死在那里!”
“嗯。若是洞在窗纸中间,则可能瞅见老吏一截身子。但洞在窗户左侧,便很难看到左墙角。”
“他选左侧,是为了遮掩自己已经知情,怕自己做不像?等撞开了门,再和新库官一起发觉,便好蒙混?”墨儿问道。
赵不尤摇了摇头:“他选左侧,是为了弥补一桩更要紧的疏漏。”
“什么疏漏?”瓣儿忙问。
“那一声铃响。”
“邹小凉在窗边窥望时,新库官听到的那一声?”
“嗯。”
“万福不是推测,是那老吏还剩了一丝气,动弹了一下,碰响了铜铃?”
赵不尤摇了摇头:“发觉时,那老吏已经僵冷。”
赵不弃三人各自默默寻思,半晌都没人说话。
温悦忽然问:“邹小凉选左侧,莫非是为了收一根细线?”
“细线?”那三人全都纳闷。
赵不尤则笑望妻子,点了点头。
温悦略有些羞赧:“新库官听见那一声铃响,应该是邹小凉触动了箱子里的铜铃。”
“他隔着窗,怎么触动?”瓣儿忙问。
“我是从武翘那旧邸报想到的。武翘急欲查明幕后之人,必会一册册细读那些旧邸报,所以才一点点吸进毒烟而不觉,凶手的计谋也才能得逞。那冰库老吏则不同:一、他未必会打开那书箱;二、打开后,也未必会趴在箱边,一本本将书搬出来。必得有什么引得他必定会打开箱子,并将里头的书搬出来。所以,凶手想到用铜铃声来引动。他将燃了毒香的铜铃藏在书箱最底下,在铜铃顶上拴一根细线,打成活结,两头一样长。书箱角和窗框角上各刺一个针孔,将细线穿到窗外。到了深夜,老吏回宿房闩门安歇,凶手再潜回冰库院子,躲在宿房外,扯动细线,拉响铜铃,引那老吏开箱查看,那时箱子里已经充满毒烟,老人体弱,才搬了一半书出来,还没找见铜铃,便已——”
瓣儿忙质疑:“邹小凉在窗外等老人中毒倒下,便能拉开活结,将细绳扯出来,为何要留到第二天?”
赵不弃笑叹道:“那邹小凉必定从没做过这等事,一见老吏昏倒,恐怕已吓得没了魂儿,慌忙逃走,忘记收回细线。第二天,他才发觉,便去窗户左侧舔破一个洞,装作朝里望,用身体遮掩,偷偷抽回那根细线,触动了铜铃,发出声响,被那新库官听到……”
二、孔目
冯赛沿着南门大街往东,向榆林巷赶去。
这时天还不算晚,他想去拜访一位老吏。这老吏姓孙,是市易务的录事孔目官。这几年,冯赛引介商人去市易务贸货贷钱,常与这孙孔目交接。
孙孔目办事极严厉,入账细目丝毫不许错漏,加之脸生得瘦长,说话时面皮一丝不动,人都唤他“马脸孔目”。冯赛在他这里一向不敢疏忽,唯有一次,市易务发卖积存绢帛,冯赛说合一位陕西商人去批买。官定税绢尺寸从来都是每匹二尺五分宽、四十二尺长、十二两重。由于那回货多,冯赛填写簿录时,便只记了匹数,却不知其中有百余匹并非税绢,而是从民间和买的杂绢,宽长并无定准。经办的吏人也并不知情。此事却被孙孔目察觉,他当即撵走了那经办吏人,而后只对冯赛说了句:“你往后不必再来市易务。”无论冯赛如何赔礼解释,他全不理会,市易务这条商路从此中断。直到一年多后,正赶上丰年,市易务有几万石豆子眼看便要馊腐,却发卖不出去。冯赛听到消息,寻见了一位大田主,此人承揽了山西、河北几处“保马法”养马之任,有数百匹官马要喂。冯赛便引介他低价屯买了那些存豆,解了市易务之急,那孙孔目才不再冷拒冯赛。往来多了之后,见冯赛行事精细,他脸上才偶尔扯出一丝笑。
李弃东既然在市易务做过书吏,孙孔目待手下又极严苛,应该会探问出一些消息。
到了榆林巷东头,往南是观音院,柳碧拂便在那里。冯赛不由得朝那边望去,微微月光下,只隐约望得见观音院的殿顶,不知柳碧拂在那佛殿何处。此时想起柳碧拂,他并没有怨,似乎也没了多少恋。心底剩的,只有怜。怜她的身世,怜她此时的青灯孤冷。唯愿她能在佛法中寻得解脱、求得安宁……冯赛长叹一声,拨马向北,穿进街对面的一条小巷,孙孔目家便在里头。
冯赛在那小院门前下了马,轻轻敲动门环。半晌,才有人应声,是孙孔目。他打开半扇门,手里端着盏油灯,灯焰在夜风里不住摇动,映得他那张脸越发冷麻,眼珠更似冰珠子一般:“冯赛?”
“孙孔目,抱歉深夜搅扰,我——”
“来问赵弃东?”
“嗯——”
“他不差。记账从没出过一笔错。好学好问,一年多,各样物货钱贷事项便都能大致通晓。一个人揽了三个人差事,却不累,也不怨。我本打算好生培植,叫他替我的职,才满三年,他却走了。”
“哦,为何?”
“他未说,我未问。”
“他去市易务,是何人引介?”
“没人引介。那时蔡太师推行各般茶盐、铸钱新法,新策新规,几天一换,市易务公事增了几倍,只得四处雇募人力。赵弃东自家寻来,我亲试过,他书算都精熟,又曾在薛尚书府上理过几年账务——”
“薛昂?”
“嗯,赵弃东在尚书府里做过书吏,经见过大富贵,不是一般蝇头鼠脑的小吏。他到市易务这银钱满地的所在,从不曾私渎过一文钱。不贪小利,必图大财。你那百万官贷是他做下的?”
“……”冯赛惊望过去,孙孔目竟能洞察此人。
“这朝廷上下,已是只烂筛子,处处皆是窟窿,遍地虫鼠乱爬。但凡略张开些眼,天下哪座钱库货仓不漏财?我若年轻些,尚有血气跟图谋心,怕也会如赵弃东这般,动些计谋,施些手段,便能一世富足,何必在这浊泥滩里守清苦?我听得大理寺已放走了他,你要追他,怕是不易,他比你高明许多——”
孙孔目说罢,便关上了院门,脚步沉稳,进到屋中,屋门也关了起来。
冯赛站在那门前,眼前漆黑,心中更是茫怔如夜……
三、莲子
鲁三刀躲在路边暗影里,紧紧跟着梁兴。
他是冷脸汉铁志的副手。昨天他和一个手下跟踪梁兴,梁兴却躲进任店,丢下那两个泼皮,自己偷偷溜走。那两个泼皮交不起饭钱,被店主用铁链锁在后院,做脏重活儿赎还。鲁三刀盘问过那两人后,气恨之极。
不久,铁志也赶了过来。鲁三刀上前禀报,铁志又青黑了脸,只盯着他,不言语。那张脸中过风痹,有些歪扯。那双眼更是生铁一般,鲁三刀一直不太敢正视。好在他已跟了铁志几年,熟知其脾性,忙说:“梁兴如今没有落脚处,他与那剑舞坊的邓紫玉相好,恐怕会躲去那里。我已经派人去剑舞坊盯看。”
铁志听了,仍不答言。鲁三刀又补了句:“我这也立即赶过去。”说罢便转身赶向城南。
鲁三刀家在曹门外莲子巷,那巷子原不叫这名,只因巷里几十户人家世世代代都以剥莲子为生。各地的莲子运到汴京后,全都送到这条巷子。各家不论男女老幼,从早至晚,都坐在小凳上剪莲壳、褪莲膜,剥净后交给莲子贩,发卖到京城各处。
鲁三刀自小便坐不住,只爱使枪弄棒。父母管束不得,只能由他。他起先还想应募参军,又嫌那些拘管,不得自在,便只在街头闲晃。见相识之人受气,便上去相帮。十六岁那年脸上被人连砍三刀,坏了面容,却赚到了仗义名头。从此都唤他鲁三刀,本名倒没几人记得。
脸上这三道刀疤让他平添了不少威厉之气,人见了都怕。便有一些邸店庄院请他去做护院,他却只爱自在,仍旧在市井间闲晃。闲晃虽自在,却毕竟得求衣食饱暖。他先替人做些零活儿,谋一顿算一顿。但年纪渐长,便有些没着落起来。他相中了一个女子,家里以发卖芽豆为生。虽只是个小户人家,却也疼惜女儿。加之那女儿生得娟秀可人,更不愿轻易许人。不但聘资要五十贯,还得看男家营生产业。
鲁三刀除了一双拳头,别无长物。只能眼瞧着那女子嫁给了一个卖领抹花朵的经纪。他气不过,娶亲那天,拿了根哭丧棒,拦住那新婿的马,一顿乱打,将那新婿打成重伤,随即逃离了汴京。
他沿着汴河,一路向东,行了几十里地。天黑后,无处可去,便在河边寻了个草窝。那时是初春,天气仍寒。他缩在草窝里,不住抖着,忍不住哭了一场。直到如今,他都不明白自己那晚为何而哭。只知哭完之后,自己变作了另一个人,心冷,手狠,与这世间再无丝毫情谊。
他先是偷窃,接着抢劫。有一回为了一袋干粮,一棍打倒了一个赶夜路的人。看到那人倒在地上,抽搐半晌,再不动弹。他才发觉自己打死了人。他先有些慌怕,但站在月光下,盯着那人身体,望了半晌。惧意渐渐消退,发觉人与牲畜并无分别,生来便是要死,只分迟早。从那以后,他便开始杀人,下手时,心里再无丝毫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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