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解惑(1/2)
险伪之辈,世所不能绝也。
——宋真宗·赵恒
一、毒烟
赵不尤回到家时,天色已晚。
才进门,瓣儿和琥儿便一起迎上来,姑侄两个争着问话。一个问董谦,另一个问狮子糖。
赵不尤这才想起上午出门前,答应琥儿给他买狮子糖。哪知今天连逢四桩命案,早忘了这事。他顿时有些愧疚,琥儿能说话后,他便教琥儿凡事要守信。妻子温悦笑他是才见树苗,便想架梁。琥儿却竟明白了何为守信,并牢牢记住,时常拿来反责他。赵不尤俯身抱起琥儿,忙寻思该如何跟他解释。
瓣儿则是上午想跟着一起去查案,被温悦拦住,恐怕在家里急了一天。这时在一旁不住打岔,倒是替他拖延了一会儿。
温悦也走了过来,使了个眼色,偷偷将一个小纸包递过来。赵不尤会意,温悦料定他会忘了狮子糖,已替他买好了。他朝妻子感愧一笑,忙接过小纸包交到琥儿的小手里,琥儿顿时欢叫起来。
温悦笑着说:“爹累了一天,琥儿快下来,今晚只许吃一颗。瓣儿女判官,你也莫要着慌,先给你哥哥打一盆热水来——墨儿呢?”
“他还没回来?我让他在章七郎酒栈查看。”
瓣儿原本已经端了木盆去打水,听到后,立即扭头嗔嚷:“让他查,他只会发怔,这会儿恐怕已经变成个泥塑了。”
院门忽开,墨儿走了进来,果然目光迷怔,脸含愧疚。
“泥塑神判回家了!”瓣儿奚落罢,猛地打了个嗝。
赵不尤和温悦不由得相视一笑。墨儿则越发沮丧。
温悦忙安慰道:“你莫听她的,她在屋里妒了你一整天。你也快洗洗脸,夏嫂早就煮好了饭菜,大家都饿了,咱们好吃饭。”
赵不尤和墨儿洗过手脸,一起坐到饭桌上。瓣儿却坐在门边小凳上,闷瞅着院子。
温悦笑着说:“她在家里气闷,拿吃食作伐,下午把一整钵油煎蛤蜊全都吃尽了,吃得从傍晚开始打嗝,就没住。”
刚说罢,瓣儿又打了个嗝。众人全都偷笑,琥儿却大声笑叫:“姑姑又打嗝了!”瓣儿装作没听见。
吃了几口饭后,墨儿慢吞吞地说:“我将章七郎酒栈细细搜了好几遍,都没找见董谦踪迹。客栈前后当时都有人,并没人见他离开,他应该还是藏在客栈某个隐秘处。我便给坊正和胡十将使眼色,让他们出去锁上了门,我躲到一只柜子里头,一直躲到天黑,也没听见任何动静。董谦既能穿门而入,恐怕真是使了什么奇法遁走了。”
瓣儿忽然笑起来:“某人竟能在柜子里痴躲一天,果然是个泥塑的判官。”
墨儿闷声问:“换作你,你难道有高明法子?”
瓣儿仍不回头,却得意道:“我自然有法子。我这法子叫作‘蛤蜊妙法’。我只在家里吃着油煎蛤蜊,最多明天,便能知晓董谦是如何逃离章七郎酒栈的。”
“哦?真的?”
“那是自然。”瓣儿扭过头,得意望过来,“我在帷幄中闲吃蛤蜊,你在千里外累断腰腿。咱们比一比,看谁先勘破这谜关。”
墨儿没有应声,闷吃了几口,才又问:“哥哥,你去冰库查得如何?”
“我没有去——”赵不尤将冰库老吏、武翘、彭影儿三桩命案讲了一遍。
墨儿听得睁大了眼睛,瓣儿也起身过来,站在旁边细听。温悦更是连连惊唤:“这梅船案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又害了几条性命,哪天才能终了?”
“下午开封府吏人和仵作姚禾去小横桥查验了武翘和彭影儿的尸身,武翘和冰库老吏死因相同,都是被毒烟熏死。彭影儿死因正如我所推断,是渴饿而亡——”赵不尤发觉瓣儿听到姚禾的名字,眼睛一亮。今天下午姚禾见到他,神色间也有些赧怯。看来温悦猜对了,那姚禾虽只是个仵作,却品行皆优。瓣儿去了富贵人家,恐怕受不得那些拘管。若能嫁给姚禾,倒也是一桩合她性情心意的好姻缘。只是不知姚禾是何心思。
瓣儿忽然问:“哥哥,那铜铃你可带了一个回来?”
“在我袋子里,彭影儿怀中那个铜铃与他的死因无关,因此,我从开封府吏那里借了一个。”
瓣儿忙去里屋寻出那个铜铃,又坐到门边小凳上,仔细查看琢磨。铜铃不时发出叮当之声。
赵不尤他们这边才吃完了饭,瓣儿忽然跳起来欢叫:“哥哥!看这个!”她一手握着铜铃,一手拈着个小物件,快步走了过来。走近时,赵不尤才看清楚,那小物件是铜铃的铃舌,拴在一根细绳上。而那根细绳上端则系着一个圆底小铜碟。
赵不尤当时也看到这铜碟底面,却没想到它竟是紧扣在铜铃里,能拔下来。
“这铜碟里还有些粉末,刚才拔下来时,撒到了我手指上。哥哥你闻一闻——”瓣儿将手指凑近赵不尤鼻端,赵不尤嗅了嗅,隐约一丝异香,夹杂有烦恶气息。
墨儿忙也凑过来:“我也闻一闻。”
“不给你闻。这是我查出来的——”瓣儿说着抽回手,从袖管里抽出一张白绢帕子,将指上那些粉末小心揩到帕子上,“哥哥拿去给姚禾测一测,各样毒物他都能认得出来。”
“毒物?”温悦惊唤道,“快把那帕子藏好!瓣儿赶紧把手洗净去,多抹几道肥皂,洗过的水倒到后院墙角,墨儿帮着铲些土埋好。”
赵不尤坐在那里,将那小铜碟按回到铜铃中,严丝合缝,且有四个小卡扣,卡得极紧固,哪怕细看,也看不出竟是倒扣上去的。而铜铃顶端小铜环的中央,有一个小孔。看到这小孔,赵不尤心里一震,顿时明白了几桩命案的关窍……
二、两方
周长清在书房里等到天快黑时,主管扈山在外头轻轻敲开了门。
“员外,又有人来住店,也执意要后门边那宿房。”
“一行几人?”
“只有一个。年纪二十八九,中等身材,看装束像个经纪,眼神阴秋秋的。”
“哦?你们说话时,可避开了先前住进来那两人?”“那人说话声量原本便不高,像是怕人听见似的。我悄声说院里有客人已经安歇,他说话便更轻了,先前那两人决计听不见。我照着员外吩咐,先拒了三道,他仍要住那间,房费加三十文也不惜。我便让他住进去了。”
“好。后门莫闩,虚掩着。”
“晓得——对了,那人进到后院时,窦六正巧出去。窦六偷偷说,这人下午便上到前头二楼隔间,要了一壶茶,口称在等人,一直坐到这会儿,都没见他朋友来。”
周长清这才放了心,自己这边竟没发觉,这一方的人来得更早。那人坐在二楼隔间里,从后窗正好望见那座院子。竟已守了整整一下午。
眼下两方的人都已到了,只是仍无法分辨各自属于哪一方。
据冯赛推测:谭力四人是外乡人,来汴京只有三个多月,急切间难寻可靠之人,他们四个恐怕不会找太多帮手;李弃东生长于汴京,又能铺排这么些大阵仗,自己不敢轻易露面,恐怕帮手不少。
上午,跟踪陈三十二的两人出现后,崔豪和刘八各自跟了一个,将才捎信回来说:两人都没寻出背后主使人。
那个闲汉邓油儿应该是在护龙桥头传信给卖饼的马大郎。崔豪回来后,见马大郎仍在那里看着摊子,他恐怕也只是传口信,而口信已经传出。
刘八跟的是那小厮麦小三。麦小三见陈三十二进了那院子后,竟然又过了虹桥,去北岸绕了一圈,而后重又回到这边,沿着河岸四处闲走了一阵,其间并没和任何人说话。有只货船停到虹桥这头,是给对面温家茶食店运的米,那店主寻力夫帮着搬米袋,麦小三便去应工,刘八见了,也忙凑了进去。搬米袋时,他一直紧跟在麦小三后头。麦小三和其他人招呼过几句,但都是寻常说笑,与那钱袋下落全然无干。米袋搬完后,他们几个去领工钱,每个人五十文钱。麦小三却没要钱,反倒从腰袋里又数了六十五文钱出来,让店主给他切了一只蜜烧鸭、一大碗软烂爊肉,外加五个羊肉饼,说带回去给老爹老娘吃。包好后,他便提着又往虹桥那头走去。刘八知道麦小三住在北岸赁的一院农舍里,他有个相识的力夫也住那里,便和麦小三搭话,说去寻朋友,跟他一路走。麦小三不但没有拒绝,反倒很乐意。两人一路说话,途中麦小三并没和外人搭话。到了那农舍,他进到自家那小屋子里,欢欢喜喜拿出买的那些吃食,高声唤爹娘吃。回头见刘八那朋友并不在,便极力劝刘八一起吃饭。刘八趁机进去,蹭着吃了一些。麦小三一家三口闲说了许多家常话题,仍丝毫没有提及那钱袋。刘八吃过饭,再不好久坐,只得道谢出来。那时已是傍晚,十千脚店这边,头两个人已经住进后门边的那宿房了。
而耿五则一直守在那街口附近。邓油儿和麦小三离开后,过了半晌,又先后有两个人走到这边,眼睛都盯着陈三十二进去的那院门。
下午耿五传信给窦六,说其中一个很快便离开了。此人应该便是上了二楼隔间那个,只是耿五没有瞧见。另一个则一直来来回回,逛到傍晚才不见了。自然是和先住进后院宿房的两人一伙,见那两人住进去后,他才离开。
如此看来,小厮麦小三恐怕是在虹桥北岸兜圈时,将口信传了出去。这口信并不长,只需一句“十千脚店后门对面那院子”。接他信的人一定等在虹桥北岸某处。刘八当时跟在后头,麦小三经过接信人时,若是脚不停步,只迅速悄声说出这句话,刘八根本难以觉察。这接信人恐怕正是上了二楼隔间那个。这方人手少,估计是谭力一方。冯赛猜测这一方最先出现的,应该是露面最少的樊泰。莫非二楼隔间这位便是樊泰?
而另一方人手则很多,闲汉邓油儿、卖饼马大郎、下午街口监看那人、住进后门宿房的中年汉子和翟秀儿,目前已动用五人,恐怕是李弃东一方。
双方之人如今都在后门宿房里监看那院子,都误以为里头的陈三十二是对方之人,又都不知院里虚实,皆不敢轻动。
李弃东意欲夺钱,却不能让人知晓那袋里装的是八十万贯,因而只敢让这些帮手监看,自己则恐怕是在等候时机,亲自去夺得钱袋;谭力一方则既要夺钱,更要捉李弃东。李弃东若不现身,他们恐怕也不会轻易出手。
冯赛所设计谋铺排已定,只看今晚……
三、正眼
管豹守在红绣院街角,一眼看到梁红玉走过来,他顿时愣住。
今晚绣楼那场火,第一把便是管豹点燃的。他将一大皮袋油浇在楼板上,抬头望向二楼,梁红玉房中亮着烛光,却不见人影。想到梁红玉那傲冷样儿,从来没瞧过他一眼,管豹不由得又咬磨起牙齿,恨得嘎吱吱响。同伴在另一侧学草虫叫了两声,他听到后,立即取出火筒,吹燃了火绒,将火苗凑近窗纸,一气连点了五六处。火顿时燃起来,他盯着那火苗,心里说不出的解恨,甚而忘记该立即躲开。同伴过来悄悄提醒,他才忙转身跑到楼前一株大柳树后,取出弩,搭好箭,全然不顾潜入楼中的那几个摩尼教徒,只瞄准了梁红玉的房门。
只可惜,跑出来的并非梁红玉,而是一个男子。看到那男子身影,管豹越发妒恨,连射了几箭,却似乎都没射中。红绣院里的人发觉这边起火,嚷叫起来。那些同伴全都纷纷撤离,他却仍坚守在树下。等那些人赶来救火时,二楼早已燃着,梁红玉却始终没有现身。管豹躲在树后,猜想梁红玉恐怕是被浓烟熏晕了。再看烈火将那门窗烧成窟窿,梁红玉不知被烧成何等模样。想到梁红玉那明净英秀的面容,管豹忽然痛惜起来,心里一阵阵抽痛。他忙悄悄离开,翻墙出去。躲到暗影里,想到今生再见不到梁红玉,再忍不住,捂住嘴,呜呜哭起来。
那些同伴早已逃离,他却不愿走开,失魂落魄走到街角那间茶肆。这茶肆通夜卖茶水吃食,管豹坐到棚子下,要了一瓶酒,仰头一气灌下。觉着不解悲,又要了一瓶,又一气灌下,胸中顿时燃灼起来,太阳穴也嗡嗡跳响。他坐在那里,呆望着红绣院,见后院那火光渐渐熄灭,如同梁红玉的魂魄也烟消云散。胸中一阵痛楚,再不管不顾,放声号啕痛哭起来。惊得那店主老儿忙过来瞧看,他厉声将老儿骂走,随即又号哭起来。觉得自己魂魄也随梁红玉而去,余生只剩空壳,再无丝毫滋味。
管豹自小家境穷寒,人又生得瘦丑,莫说年轻女子,便是老婆子们也难得瞧他一眼。相过许多回亲,全都被拒。心里又屈又憋,焦闷得胸口烧燎、嘴角起泡。那时乡里正行保甲法,他为了让自己强壮些,便去应募保丁,天天跟着习武。
身体虽健壮了些,却仍没有女子愿意瞧他。好不容易,才和远房一个表妹对上了眼。那表妹模样虽算中下,性情却柔静易羞,被男子略瞅一眼,便立即涨红了脸,逃得远远的。逢到年节,亲族相聚时,管豹便有意寻机去瞅那表妹,表妹被他瞅得像只虾被投进热水里一般,霎时青,霎时红,不住地躲他。
有年中秋,亲族又团聚。管豹见那表妹独自一人,在后院一株桂树下摘桂花。他忙悄悄凑过去,又去偷瞅表妹。表妹发觉后,又顿时涨红了脸,手一抖,一襟桂花全都撒落在地。不过,这回表妹并没躲开,立在那里,垂着头竟哭起来。管豹忙过去,从怀里取出一直想送给表妹的一张丝帕,小心递给表妹。表妹接过帕子,捂住脸,又继续低声嘤嘤而泣。那神态模样,叫人又爱又怜,顿时将他的心哭碎。他扑通跪下,也哭了起来:“表妹,你莫哭了。我这心,每天念你念得死几回,才忍不住瞅你。”
“真的?”表妹忽而止住了哭。
“若有半分假,立即叫我掉进粪池里,肉被蛆虫噬尽。剩的骨头,被野狗叼走,嚼个粉碎!”
表妹听了,忽而笑了起来,用那帕子朝他脸上一扫,随即羞红了脸,小虾一般溜走了。
那之后,表妹不再避管豹,反倒避开族人,有意凑近,和他偷偷言语几句。虽也时时羞红了脸,眼中却满是爱怜。他从没尝过这等滋味,一时凉,一时热,一时甜,一时麻,自己也成了一只醉虾。
有一回,管豹壮起胆,摸了摸表妹的手。表妹虽立即躲开,却回头望了他一眼,满脸羞红,满眼娇媚。
管豹再忍不住,忙回家求催父母去提亲。他娘听了,立即啐了他一口,说那表妹已定了亲,年底便要成亲。他哪里肯信,立即跑去问表妹,表妹没见到,却被舅母撞见,拦头骂了他一通,说他是只癞皮鼠,只爱钻墙洞。表妹已许了人,往后若再见他乱钻乱觑,打爆他的贼眼,再去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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