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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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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这些一样一样地扔进了废纸篓,只把冷霜给留下了。“跟孩子讲讲故事吧,”她说,“到儿童房去,菲利普,我去弄午餐。”

菲利普沿着楼梯来到绿呢门跟前。他听到了贝恩斯太太那仿佛来自一场恶梦中的声音,在那种噩梦里小小的普莱斯节能灯在圆形灯罩下摇曳闪烁,窗帘无风自动。贝恩斯太太的声音尖锐刺耳,充满着恶意,超出了正常说话该有的响度,那么赤裸裸。

“讨厌死你那一套了,贝恩斯,宠孩子。该在房子里干干活儿了。”但菲利普听不到贝恩斯的回答。他推开绿呢门走了进去,穿着灰色法兰绒短裤的他活像一只生活在土里的小动物,走进泻满镶木地板的阳光,走进镜子明晃晃的闪光里,那些镜子都由贝恩斯太太掸过尘,擦过,用心收拾过。

楼下传来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菲利普怏怏地走出餐具室,上楼来到了儿童房。他同情贝恩斯,心中不禁想到若是贝恩斯太太有事离开的话,他们俩住在这所空房子里会有多开心。他不想玩自己的米卡诺钢铁组合玩具,也不想把火车或是士兵拿出来。他双手托腮坐在桌边:这就是生活啊。突然,他觉得自己应当对贝恩斯负责,仿佛他是这所房子的主人,而贝恩斯是值得他照料的一位老仆。他并没有什么好做的,便决定至少要乖一点。

午餐的时候贝恩斯太太又变得和蔼亲切了,对此他并不感到意外。现在她说的是“再来份肉吧,菲利普少爷”或是“菲利普少爷,再来点美味布丁吧”。这的确是他喜欢的布丁,有着完美蛋白酥皮的女王布丁,可他不想再吃第二份:那会让她觉得是一种胜利。她是那种以为任何不公正的事都可以用一点好吃的东西来抵消的女人。

她是个尖酸的人,却喜欢做甜的东西。家里永远也不会抱怨说没果酱或蜜饯什么的。她自己也吃得很好,会往蛋白酥皮和草莓酱里加绵白糖。在她撒糖的时候,从地下室窗口里照进来的光线中可以看到尘埃的微粒在她浅色的头发上方飘动,而贝恩斯只顾对着盘子吃,什么话也不说。

菲利普再次感到了责任。贝恩斯一直在盼着呢,贝恩斯感到失望了:所有的事情都快要搞砸了。菲利普对那种深刻的失望之情感同身受。因为对爱或嫉妒或激情一无所知,所以这便是他最为了解的痛楚了:期盼着的却没有发生,承诺过的却没有兑现,原本兴致高昂却变得意兴阑珊。“贝恩斯,”他开口道,“下午带我去散步好吗?”

“不行,”贝恩斯太太不等丈夫开口便阻挠道,“不行,他不能去。所有的银器都还等着人擦呢。”

“急什么?有整整两个星期的时间呢。”贝恩斯说。

“先工作后享乐。”贝恩斯太太说着又吃了一口蛋白酥皮。

贝恩斯突然放下勺子和叉子,把碟子从自己面前推开。“真该死!”他愤愤道。

“控制脾气,”贝恩斯太太柔声说道,“控制脾气。别再打碎点别的什么了,贝恩斯,我不会让你在孩子面前爆粗口的。菲利普少爷,您要是吃完了就可以下桌去了。”她边说边把布丁上面最后的一点蛋白酥皮给剥下来吃掉了。

“我想出去散步。”菲利普说。

“您好好歇着吧。”

“我要出去散步。”

“菲利普少爷。”贝恩斯太太放下没吃完的酥皮从餐桌边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地下室的房间里升腾起一层薄薄的带着威胁意味与灰尘味的气息。“菲利普少爷,叫你干吗就干吗。”她抓起他的胳膊轻轻地捏了捏。望着他的时候,一种毫无欢乐的热情在她的眼睛里一闪而过,在她头顶,那些打字员们的脚经过午饭间歇后重又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位于维多利亚车站附近的办公室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出去散步?”但他说话的口气已经变弱了。他感到害怕,并为自己害怕而感到羞耻。这就是生活。一种陌生的、他所不能理解的激烈情绪在地下室的房间内流转。他看见一小堆碎玻璃被扫到了废纸篓旁边的角落里。他望向贝恩斯寻求帮助,却遭遇到充满仇恨的眼神,一种被困在栏杆后面的悲伤而又绝望的仇恨。

“我为什么不能?”他喃喃地重复道。

“菲利普少爷,”贝恩斯太太说,“您必须得听话,让您干什么就干什么。您可别以为您父亲不在家了,就没人能——”

“你才不敢呢。”菲利普喊了起来,却被贝恩斯低低的感叹给惊到了:

“这世上没有她不敢的东西。”

“我恨你。”菲利普一边对贝恩斯太太说着,一边把胳膊从她的掌握中抽出来朝门口跑去,但她抢在他前面堵住了门。虽然上了年纪,但她行动相当敏捷。

“菲利普少爷,您必须得道歉。”她挡在门前面,浑身激动得打战,“要是您父亲听到您说的话,他会怎么做?”

她伸出一只手来要抓菲利普,她的手因为经常接触苏打粉变得又白又干,指甲剪得很秃,但他后退着躲开,闪到了桌子后面。突然,他吃惊地发现她脸上又挂起了微笑,刚才还是那么一副傲慢的样子,这会儿重新又变回到卑躬屈膝。“随您去吧,菲利普少爷,”她高高兴兴地说道,“我看等您父亲和母亲回来的时候我自己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呢。”

她让出了门口,在他从身边经过的时候她假意地拍了拍他的脸颊:“今天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就不跟你烦了。那些椅子还有一大半没罩罩子呢。”菲利普一想到她在沙发间穿来绕去罩防尘罩的样子,突然间觉得甚至连整个房子的上半部分都变得令他无法忍受了。

于是他没有上楼去拿帽子,而是径自穿过明晃晃的客厅来到了大街上。他一路东看看,西看看,觉得这才是生活呢。&8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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