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2)
“贝恩斯。”
“这位贝恩斯先生,”年轻警察对菲利普说,“你喜欢他,对吧?他对你很好?”他们现在想从他这里套点话出来了。他对整屋子的人都起了疑心。他不置可否地说了声“是吧”,因为他对于任何有着更多责任、更多秘密的时刻都感到害怕。
“那贝恩斯太太呢?”
“是吧。”
他们在桌边商量起来。罗斯声音嘶哑,语气愤愤不平。她像是一个在模仿女性的男演员一样,故意做出一副很女人的样子来,尽管从她皱巴巴的长袜和毫无保养的脸可以看出她对这些是很不屑的。炉子里的煤烧得都挪动了位置,在原本不算太热的晚夏天气里,这间屋子已经热得有点过头了。墙上贴了一张通告,描述了在泰晤士河里找到的一具尸体,或者不如说是尸体的衣物:羊毛背心、蓝条羊毛衬衫、十码的靴子、肘部磨破的哔叽西服、十五号半的赛璐珞假领。他们找不到任何话来描述那具尸体,除了衣物的各种尺寸,这只是一具平平无奇的尸体。
“来吧。”年轻警察说。他对菲利普颇感兴趣,很高兴能走这么一趟,但他也忍不住为自己的伙伴,一个穿着睡衣裤的小屁孩,而感到尴尬。他的鼻子闻到了什么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但一看到他们所造成的欢愉不禁心头一紧:原来那些酒吧已经关门了,街上又充满了想把消遣进行到底的人。他快步穿过那些走的人少些的街道,挑选更加暗一些的人行道,绝不闲逛,而菲利普却变得越来越想闲逛,拽着他的手,步子越拖越厉害。他害怕看到贝恩斯太太等在客厅里的情景:现在他知道她已经死了。警官的口型传递了这个消息,但她没有被埋葬,没有去到他看不见的地方。等到门打开的时候,他将会看到一个死人。
地下室里的灯亮着,让他稍感放松的是,年轻警察朝着室外台阶走去。也许他根本不用见到贝恩斯太太了。年轻警察沿着台阶来到地下室门口,因为周围太暗看不到门铃在哪儿,他敲了敲门,贝恩斯出来应了门。他站在整洁明亮的地下室房间的门道里,你可以看得出他准备好了一套充满悲伤、自鸣得意却又似是而非的话,而在一见到菲利普之后这些话马上凋谢了。他没有料到菲利普会像那样由警察陪着回来,他不得不开始重新构思。他不是一个善于欺骗的人,如果不是为了艾米的话,他会做好把真话和盘托出的准备,然后听天由命。
“贝恩斯先生?”年轻警察问道。
贝恩斯点了点头。他还没有找到该说的话,对面那张仿佛洞悉一切的睿智脸庞和菲利普的突然出现令他心惊胆战。
“这个小孩是这儿的吗?”
“对。”贝恩斯应答道。菲利普能够感觉到,他有什么信息竭力想要传递,但又在心中拼死抵抗着。他爱贝恩斯,但贝恩斯将他卷进了秘密,卷进了他所不能理解的恐惧之中。早晨还熠熠生辉的想法“这才是生活”在贝恩斯的言传身教下变成了令人厌恶的回忆,“那竟是生活”: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头发掠过他的嘴,气喘吁吁地残酷拷问“他们在哪儿”,黑棉布裹着的一堆坠落到客厅。这便是你爱了的结果:你卷进去了。现在菲利普凭着一种无情的自私自利之心把自己从生活当中、从爱当中、从贝恩斯身上给拔了出来。
他们之间是有过一些东西的,但他把这些都放下了,就像一支撤退的军队切断了电线,破坏了桥梁。在一个被放弃的国度里你会留下许多珍贵的东西——公园里的一个早晨、科纳之家吃过的一份冰激凌,晚餐的腊肠——但撤退比暂时的损失更值得关注。总会有些老弱的人,他们在车轮滚滚而去时苦苦哀求,要求把他们带上,但你不能为了他们让后卫部队冒风险:让整场撤退遭到拖延,一场从生活、从关爱、从陷进去的人际关系中的大撤退。
“医生在这儿。”贝恩斯说,他朝着门仰了仰头,润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眼睛一直盯着菲利普,像一条你弄不明白它意思的狗那样乞求着什么,“没什么好做的,她在通向地下室的楼梯上失足跌倒了。我当时在这里,我听到她跌下来的。”他没有去看年轻警察在一页纸上用细长的笔迹写得密密麻麻的东西。
“那孩子看到过什么吗?”
“他不可能看到,我想他当时在床上。咱们最好上楼去吧,真是令人震惊的事情,哦。”贝恩斯说着说着有点失控了,“这事儿对一个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让人震惊了。”
“她是在这儿咽气的吗?”年轻警察问。
“我连一英寸都没搬动过她。”贝恩斯说。
“他最好——”
“从这儿上到广场去,穿过客厅。”贝恩斯说着又像狗一样无声地向他乞求着:再多一个秘密,保守住这个秘密,为了老贝恩斯,他不会再有别的要求了。
“来吧,”警察说,“我送你去上床。你是一位绅士,你必须像主人一样以得体的方式从前门进。贝恩斯先生,在我见医生的时候,能请您跟他一起去吗?”
“好的,”贝恩斯答应道,“我会的。”他穿过房间来到菲利普面前,乞求、乞求,一直用他那柔软的老笨表情:这是贝恩斯,昔日在非洲西海岸叱咤风云的人;要来一份棕榈油煎的肉排吗;充满男子气的一生;四十个黑人;从来没有用过枪;我告诉你我忍不住会喜欢他们:那不是我们所谓的爱,那不是我们能理解的东西。这些信息从设置在边界的最后一批哨卡中借着电波嘀嘀嘀地飞出来,在请求,在哀恳,在提醒:这是你的老朋友贝恩斯,来点午前茶点怎样,一杯姜汁汽水不会对你有任何坏处的,腊肠,漫长的一天。但是电线被切断了,信息消散在了地下室房间那巨大的虚空中,这房间擦洗得干干净净,从来也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一个男人藏匿他的秘密。
“来吧,菲尔,到上床时间了,咱们从台阶上去……”嘀,嘀,嘀,电报发来;你能熬过去的,别说出来,有人会把对的那根电线修复的。“再从前门进去。”
“不,”菲利普说,“不,我不走。你别逼我,我会反抗的。我不要见到她。”
年轻警察马上向他们转过身来:“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走?”
“她在客厅里。”菲利普说,“我知道她在客厅里,她死了,我不要见到她。”
“这么说你搬动过她?”年轻警察对着贝恩斯说道,“一直搬到了这儿?这么说,你一直在撒谎咯?这意味着你必须得清理……你是一个人吗?”
“艾米,”菲利普说,“艾米。”他再也不准备保守任何秘密了,他要一次性地把一切都了结,跟贝恩斯了结,跟贝恩斯太太了结,跟他无法理解的大人的生活了结。这不是他的事,而且他在心中做出了决定,他永远、永远也不再会分享他们的秘密,不与他们结下伙伴关系了。“这全是艾米的错。”他大声说出这话时身上还起了一激灵,这让贝恩斯想起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期待从一个孩子那里得到帮助原本就是无望的。他是个孩子,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他读不懂自己表达出来的恐惧。他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已经筋疲力尽了。你可以看到他靠着梳妆台已经昏昏欲睡了,即将堕入到那舒舒服服的属于儿童房的平静。你不能责怪他,等他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会几乎什么都不记得。
“说吧,”年轻警察带着职业的狠劲对贝恩斯说道,“她是谁?”这也正是六十年后那位老人突然惊醒自己的秘书,他唯一的看护者时问的问题。“她是谁?她是谁?”声音越来越轻,直至死亡。在这一路上,他或许见到了贝恩斯的形象:绝望的贝恩斯,脑袋耷拉下来的贝恩斯,坦白交代的贝恩斯。
[1] 约翰·柯里尔(john llier,1850—1934),英国画家、作家。
[2] 这里提到的两座城市都属于非洲的塞拉利昂,该国自19世纪起沦为英国的殖民地。弗里敦是塞拉利昂的首都,博城位于其西南方向。
[3] 伦敦的一座皇家园林,占地19公顷,位于海德公园和圣詹姆斯公园之间。
[4] 军事俱乐部(the naval & ilitary cb),位于伦敦市中心的圣詹姆斯广场。
[5] 此人的名字英语为jtice,有“正义”的意思。
[6] 贾斯蒂斯想知道的其实是孩子名字中另外那部分,也就是孩子的姓。但菲利普不想让人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所以故意把这个问题曲解成“还有没有别的名字”,所以后面说他在回避问题。
[7] 这句话的原文是“i don&039;t expect jtice fro a an…”女警对于送孩子回家变成出警查案而对长官感到不满,所以想说从叫贾斯蒂斯(jtice)的人那里也得不到公平待遇(jtice),这是拿长官的名字开双关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