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1/2)
你如果盯着相机没有感情的死眼睛,那么相机总是会用真相嘲弄你。哈德的穆斯林游击队的所有成员几乎都在那张黑白照片里,大伙儿凑在一起拍正经八百的人像照。因此,照片中的那些阿富汗人、巴基斯坦人与印度人,都失去平日的真性情,变得较不自然,别扭且绷着脸。从那张照片无法看出那些人有多爱大笑、多容易露出笑容。没有人直视镜头,除了我,所有人的眼睛都稍稍往上或往下看,或者是稍微往左或往右瞧。照片里的人靠在一起,排成参差不齐的数排。我把照片拿在缠了绷带的手里,想起那些人的名字,照片中只有我自己的眼睛盯着我。
马兹杜尔·古尔是个石匠,名字的字面意思是“劳动者”,因为和花岗岩为伍数十年,双手永远呈灰白色;达乌德喜欢别人用他名字的英语版“戴维”叫他,梦想着到大都市纽约一游,到高级餐厅吃一顿;札马阿纳特,字面意思是“信赖”,勇敢的笑容掩住他心中羞愧的极度痛苦,羞愧源自他们一家住在贾洛宰,即白夏瓦附近的庞大难民营,吃不饱、环境脏乱;哈吉阿克巴,只因为曾在喀布尔某家医院住了两个月,就被指派为游击队的医生,而我来到山上营地,同意接下他的医生职务时,他高兴得以祷告和苏非派苦行僧的狂舞回报我;阿莱夫,喜欢以顽皮口吻讽刺世事的普什图商人,死在爬行于雪地时,背部被打出窟窿,衣服着火;朱马和哈尼夫是两个放荡不羁的男孩,被疯汉哈比布杀死;贾拉拉德,他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朋友,死在最后一次冲锋时,阿拉乌丁英语简称阿拉丁,毫发无伤地逃出;苏莱曼·沙巴迪,有着带了皱纹的额头和忧伤的眼睛,带领我们冲进枪林弹雨时丧生。
在那团体照的中央,有靠得更紧的一小群人围着阿布德尔·哈德汗:艾哈迈德·札德,阿尔及利亚人,死的时候一只手握拳,放在冰冻的土地上,另一只拳头紧握在我手里,哈雷德·安萨里杀掉疯汉哈比布,走进铺天盖地的大雪中,下落不明,马赫穆德·梅尔巴夫在最后一次冲锋时,和阿拉乌1 一样幸存,毫发无伤;纳吉尔不顾自己有伤在身,把不省人事的我拖到安全的地方……还有我,我站在哈德拜后面稍偏左方,表情自信、坚决、镇静。而据说,相机不会说谎。
救我的人是纳吉尔。我们冲进枪林弹雨时,迫击炮弹在极近处爆炸,爆声划破、撕裂空气,震波震破我的左耳膜。同一时刻,炸开的火热金属碎片高速掠过我们身旁。没有大块金属击中我,但有八块小炮弹碎片刺进我的两只小腿,一只腿有五块,另一只腿三块;还有两块更小的打中我的身体,一块打中肚子,一块打中胸。这些碎片贯穿我厚厚数层衣服,甚至刺穿厚厚的钱袋和急救袋的坚实皮带,灼热地钻进我的皮肤;另一块则砸中我左眼‘上方的额头处。
都是小碎片,最大的大概是美国一分钱上的林肯人像那么大。但如此高速刺进来,还是让我双腿一软,不支倒地。爆炸扬起的尘土撒满我的脸,让我看不见,呛得喘不过气。我重重倒在地上,在脸部正面撞上地面的前一秒,把脸侧到一边。不幸的是,我把被震破耳膜的那只耳朵朝向地面,那重重一撞,使耳膜裂伤更严重。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双腿和一只手臂受伤的纳吉尔,把不省人事的我拉进壕沟状的浅凹地避开炮火。他颓然倒下,用他的身体盖住我的身体,直到轰炸停息。他抱住我的脖子躺在那里时,右肩后方中弹。若不是哈德的人用爱保护我,那块金属大概会击中我,而且可能会要我的命。四周归干寂静后,他把我拖到安全地带。
“是赛义德,对不对?”马赫穆德·梅尔巴夫问。
“什么?”
“是赛义德拍这张照片的,对不对?”“对,对,是赛义德,他们叫他基什米希……”
这个字让我们猛然想起那个害羞的普什图族年轻战士。他把哈德拜视为战争英雄的化身,带着崇拜的心情跟着他四处跑,哈德汗朝他望去时,便立即垂下眼睛。他小时候得过天花没死,脸上有着密密麻麻数十个碟状的褐色小斑,绰号基什米希,意思是“葡萄干”,年纪比他大的战士如此叫他,口气非常亲昵。他因为太害羞,不好意思跟我们合照,便自告奋勇去按快门。
“他和哈德在一起。”我喃喃说道。
“对,最终在一起。纳吉尔看到他的尸体躺在哈德旁,非常靠近他。我想,即使在那场攻击之前,他就知道他们会遭袭而丧命,他仍会要求和阿布德尔·哈德在一起。我想,他仍会要求那样死去,而他不是唯-一一个。”
“你从哪里拿到这张照片?”
“哈雷德有卷底片,记得吗?哈德只准队里使用一台相机,那相机就归他管。他离开我们时,从口袋里掏出许多东西,全掉在地上,那底片就是其中之一。我带在身五,上个礼拜拿去冲洗,今天早上照片送回来。我想,大家离开前,你会想看。“离开?去哪里?”“我们得离开这里,现在觉得如何?”“很好,”我没说实话,“我没事。
我在折叠床上坐起身,两腿旁移,跨到床侧。两脚一碰到地,胫部一阵剧痛,我大声呻吟,额头也传来阵阵剧痛。我用缠了绷带、感觉迟钝的手指,抚摸头部绷带下的柔软敷料,绷带层层缠住我的头,像是缠了头巾般,左耳也不断作痛。我双手疼痛,双脚包在三层或更多层的袜子里,感觉像是灼烧。左臀也很痛,那是数月前喷气战斗机飘过我们头顶、受惊吓的马踢我时,所造成的旧伤。那个伤口一直未完全愈合,我怀疑柔软肌肉下有根骨头裂了。我的前臂靠近手肘处,曾被自己受惊慌乱的马咬伤,这时觉得麻木。那也是几个月前的旧伤,也从未真正愈合。
我弯下身子,靠着大腿支撑,可以感觉到胃闷闷的,双腿肌肉变瘦。在山区饿了那么久,我瘦了,而且瘦过了头。总之,情况不妙,我的身体状况很槽。然后我的心思回到手上的绷带,一种几近惊慌的感觉,像矛一样在脊椎里浮现。
“你要干什么?”
“我得拆掉这些绷带。”我厉声说,用牙齿扯咬绷带。
“等等!等等!”马赫穆德喊叫,“我替你弄。
他慢慢解开厚厚的绷带,我感觉汗水从眉毛流到脸颊。两边厚厚的绷带都解开后,我望着外形已毁损的双手,动一动,舒展手指。冻伤已使双手的所有指关节都裂开,青黑色的伤口非常难看,但所有手指和指尖都健在。
“你该谢谢纳吉尔,”马赫穆德检视我龟裂脱皮的双手时,轻柔地小声说,“他们想切断你的手指,但他不同意。他要他们治疗你所有的伤之后才能离开,还逼他们治疗你脸上的冻伤。他留下卡拉什尼科夫步枪和你的自动步枪。嗒,他要我在你醒来时,把这个交给你。
他拿出斯捷奇金手枪,手枪用干酪包布裹着。我想拿,但双手握不住枪把。“我替你保管。”马赫穆德主动表示,露出僵硬的微笑。
“他在哪里?”我问,脑袋仍发昏,身上阵阵作痛,但这时已觉得好些,觉得较有体力。“那边。”马赫穆德朝那边点头。我转头看见纳吉尔侧躺在类似的折叠床上。“他在休息,准备好。
但已准备好,随时可以走。我们得尽快离开,朋友随时会来接我们,我们得先我瞧了瞧四周,我们在沙黄色的大帐篷里,草编的地垫上摆了约十五张折叠床。几个身穿宽松长裤、短袖束腰外衣、无袖背心阿富汗装的男子在床间走动,身上衣物是同样的淡绿色。他们正在用草扇替伤员扇风,用桶装肥皂水清洗他们的身体,或拿着废弃物,穿过帆布门上的窄缝丢弃。有些伤员在呻吟,或以我听不懂的语言在喊痛。在阿富汗的雪峰上待了几个月后,巴基斯坦平原上的空气浓浊且热,太多呛鼻的气味一个接一个传来,让我受不了,最后有个特别强烈的香味,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绝对不会认错的印度香米味,帐篷附近有人正在煮饭。
“老实说,我他妈的饿死了。”
“我们很快就会有好东西吃。”马赫穆德尽情大笑,要我放心。
“我们,··… ?这里是巴基斯坦?”“对,”他又大笑,“你记得什么?”“不多。奔跑,他们朝我们开枪,从很远的地方。迫击炮弹到处落下。我记得……我中弹……”
我摸着缠住胫部、底下垫了纱布的绷带,从膝盖摸到脚踩。
“然后我撞上地面,然后……我记得……有辆吉普车?或卡车?有没有那回事?” “没错,他们载走我们,马苏德的人。
“马苏德?”
“艾哈迈德·沙,‘狮子’亲自出马。他的人攻击那水坝和两条通往喀布尔和圭达的主要道路,围攻坎大哈。他们现在还在那里,在那城外,而且我想,要到战争结束才会离开。我们正好撞上,老兄。
“他们救了我们……”
“那是,怎么说,他们起码该为我们做的。”
“他们起码该为我们做的?”
“对,因为杀我们的是他们。
“什么?”
“就是。我们往下跑,要逃出那座山时,阿富汗军队朝我们开枪。马苏德的人看到我们,以为我们是敌军阵营。他们离我们很远,开始用迫击炮打我们。“我们的人打我们?”“那时每个人都在开枪,我是说,每个人同时都在开枪。阿富汗军队也朝我们开枪,但打到我们的迫击炮,我想是我们自己人发射的。阿富汗军队和俄罗斯士兵因此逃跑,他们逃跑时,我干掉两个。艾哈迈德·沙·马苏德的人有刺针飞弹,美国人4 月时给了他们,在那之后,俄罗斯人就没了直升机。现在穆斯林游击战士在各地反击,战争在两年内、或许三年内就会结束,印沙阿拉。”
“4 月……现在几月?”
“5 月。”
“我在这里多久了?”
“四天,林。”他轻声细语地回答。
“四天……”我一直以为是一晚,原来睡了长长的一觉。我再度转头看沉睡的纳吉尔。“你确定他没事?”“他受了伤,这里……还有这里,但他壮得很,可以自己走。他会好的,印沙阿拉。他像个shotor ! ”他大笑,用法尔西语的骆驼形容他。“他下了决定,就没人能让他改变。”我跟着他大笑,自我醒来第一次大笑。我伸出双手按住头,好压下大笑引起的阵阵抽痛。
“纳吉尔决定的事,我可不想要他改变心意。”
“我也是。”马赫穆德附和。“马苏德的士兵,他们和我把你、纳吉尔抬上一辆俄罗斯的好车。开了一段路后,再把你和纳吉尔抬上卡车,载到查曼。在查曼,巴基斯坦的边境守卫想拿走纳吉尔的枪。他塞给他们钱,从你钱袋掏出来的一些钱,好保住他的枪。我们把你和两个死人藏在毯子里,把他们摆在你上面,让边境守卫看那两具尸体,表示我们想替他们好好办个穆斯林葬礼。然后我们进入圭达来到这间医院,他们又想拿纳吉尔的枪。纳吉尔又塞钱打发了。他们想切掉你的手指,因为那味道……”我把双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仍有腐烂、死后发臭的味道。那气味淡淡的,但已足以让我想起山上最后一顿吃的那些山羊脚,已经开始腐败的山羊脚。我的胃翻搅,像要打斗的猫弓起身子。马赫穆德立刻拿来一只铁盘,凑在我的下巴前。我呕吐起来,把墨绿色的胆汁吐进盘里,无力地往前倒并跪下。恶心感消失后,我坐回折叠床上,感激地接下马赫穆德替我点好的烟。
“继续说。”我结结巴巴地说。
“什么?”
“你刚刚说……纳吉尔的事……”
“惺,对了,他从披巾下抽出卡拉什尼科夫枪对着他们,他告诉他们,如果切了你的手指,他会把他们全杀掉。他们想叫警卫、营地警察,但纳吉尔拿着枪站在帐篷门口,他们出不了门。我在他的另一头,替他留意背后,干是他们替你治疗。”“有个阿富汗人拿着卡拉什尼科夫枪指着你的医生,那可真是个超稳当的医疗计划。”
“没错。”他表示同意,毫无讽刺意味。“然后,他们治疗纳吉尔。他两天没睡,之后带着许多伤口睡着。”
“他睡着时,他们没呼叫警卫?”“没有。这里全是阿富汗人,医生、伤员、警卫,个个都是阿富汗人。但营地警察不是,他们是巴基斯坦人。阿富汗人不喜欢巴基斯坦警察,他们和巴基斯坦警察处不好,每个人都和巴基斯坦警察处不好。因此,他们允许我在纳吉尔睡觉时拿走他的枪。我照顾他、照顾你,等待着,我想我们的朋友来了!”帐篷的长门帘整个被掀起,温暖的黄色阳光让我们为之一怔。四个男子进来,他们是阿富汗人,有着丰富经验的战士;神情冷酷,眼睛盯着我,好似正盯着阿富汗长滑膛枪带装饰的枪管准星,在寻找目标。马赫穆德起身招呼,悄声说了一些话。其中两个人叫醒纳吉尔,那时他正熟睡,有人一碰他,他立即转身,抓住那两人准备打架。看到他们和善的表情,他放下心,然后转头查看我。见我醒着坐在床上,他张大嘴巴笑着,很少露出笑容的脸,竟如此张大嘴巴笑,教我不禁有些忧心。
那两人扶他站起,他右大腿缠着绷带,靠着他们俩的肩膀支撑,他一跋一跋地走到外面的阳光下。另外两人扶我站起,我想自己走,但受伤的胫部由不得我,我顶多只能拖着脚摇摇晃晃地走着。如此摇摇欲坠,让人不知该不该帮忙地走了几秒钟后,那两人四臂交握成椅状,轻松将我架起。
接下来的六星期,我们一直遵照这样的养伤模式:在一个地方待上几天,或许长达一星期,随即突然搬到别的帐篷、贫民窟小屋或秘密房间。在阿富汗战争期间,巴基斯坦特务,即简称151 的机构,对于凡是未经他们批准进入阿富汗的外国人,都不怀好意。在脆弱而无力自保的那几个星期,马赫穆德·梅尔巴夫负责保护我们,而令他困扰的是,收容我们的难民和逃亡者对我们的经历大感兴趣。我把金发涂黑,几乎时时刻刻戴着墨镜,但在贫民窟和营区里,无论我们再怎么小心、再怎么隐秘,总有人认出我的身份。美籍军火走私者在与穆斯林游击战士并肩作战时受伤,这样的事若让他们知道了,要他们闭口不谈怎受得了。而他们一旦拿出来谈,免不了会引起所有单位与特务的好奇。特务一旦找到我,大概会发现这个美国人其实是澳大利亚逃犯。对某些特务而言,那代表升官的好机会;对那些爱折磨人取乐的人而言,则会觉得如获至宝,会好好折磨我,再把我交给澳大利亚当局。因此,我们常常快速搬迁,只跟少数人讲话,那些让有伤在身的我们觉得可以安心托付性命的少数人。细节一点一滴浮现,我们最后那一役和获救,有了较完整的面貌。包围我们山区的俄罗斯、阿富汗士兵,包括某连队的大部分士兵,很可能是由该连连长领军的。他们派赴沙里沙法山脉的唯一目的就是抓到哈比布,将他杀掉。阿国当局悬赏巨额奖金捉拿,但哈比布的暴行激起搜捕者的反感,让他们觉得这场猎杀行动真是替天行道的个人正义行动。他们满脑子想着他残暴的仇恨,时时刻刻想抓到他,因而未察觉到艾哈迈德·沙·马苏德的部队悄悄逼近。我们根据哈比布的情报,大部分俄罗斯士兵和阿富汗士兵在山的另一头忙着布设地雷和其他陷阱,当我们为求脱困而冲卜山时,空荡荡的敌营哨兵大吃一惊,随即开火。他们或许以为是哈比布找上门来,因为他们开枪时漫无目标,胡乱射击,使得马苏德的穆斯林游击战士决定将正在计划的攻击行动提前,他们想必认为,那是俄罗斯人的先发攻击。我冲向敌人时所看到、听到的爆炸声(白痴!他们炸掉的是自己的迫击炮),其实是马苏德的迫击炮在攻击俄罗斯阵地。迫击炮打到更远,打中我们的队伍,纯粹是意外:如他们所说,善意的炮火。而那个欢欣鼓舞的时刻,愚蠢牺牲性命的时刻,善意炮火飞来的时刻,在我冲进枪林弹雨时,我曾在心中将它形容为荣耀的时刻,却毫无荣耀可言,永远没有,只有勇敢、恐惧和爱,被战争一个接一个杀掉。荣耀当然归于上帝,那个字眼的真正意思在此,而人不能用枪服侍上帝。
我们倒下时,马苏德的人绕着山边一路追击败逃的敌人,而与埋好地雷返回的敌军相遇。接下来的战斗,尸横遍野,奉派前来猎杀哈比布的部队,无人存活。那个疯汉若还活着,听到这个消息,大概会很高兴。我很一肯定他会如何咧嘴而笑,会张开嘴无声而笑,因丧失亲人而发狂的眼睛,则会因汹涌的恨意而鼓起。
那个寒冷的白天,纳吉尔和我留在战场上,直到突然降临的傍晚。我们在迅速落下的日落阴影中发抖时,穆斯林游击战士和我们幸存的战友结束厮杀回来,发现了我们。马赫穆德和阿拉.鸟丁把死者苏莱曼、贾拉拉德抬出荒凉的山上。那时马苏德的部队已和独立作战的阿查克扎伊族战士连手,攻下查曼公路上从山口直到坎大哈市的俄军防守圈边缘,距离被包围的坎大哈市不到五十公里。撤到查曼,再经过查曼山谷撤到巴基斯坦,迅速且顺利。我们乘坐卡车载着死去的战友,fl 小时就抵达检查哨,而先前这段行程,我们骑哈德的马翻山越岭,走了一个月。纳吉尔迅速痊愈,体重开始增加。他手臂和肩膀、背部的伤口愈合完好,没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但右大腿上更大更深的伤口,似乎已伤害了从髓骨到膝盖这段肌肉、骨骼和键间的韧带,导致右大腿僵硬,走路仍然一跋一跋的。
不过,他的精神相对来说很好。他急着回孟买,本来还很烦恼我还没复原,急到最后变成恼火。他带着恳求的催促“你好点了吗?现在可以走?我们现在就走?”变成让人难以忍受的恼火,我为此斥责过他一、两次。那时我不知道他有个任务,哈德交付他回孟买执行的最后任务。阿布德尔·哈德已死,他仍苟活人间,让他既哀痛又羞愧,而正因为有那件任务待完成,他才没让那哀痛和羞愧击溃自己。随着我们日益康复,哈德最后交付的重任,就愈是压得他要窒息,而有负重托之感,益发让他无法忍受。
我有自己挥之不去的烦恼。双腿的伤口痊愈得相当快,额头上的皮肤顺不lj 愈合,盖住一根脊状突起的小骨头,但裂掉的耳膜感染了,带来一刻不停且儿乎无法忍、受的疼痛。每吃一口食物、每喝一小口水、每讲一句话、每听到大声的噪音,都传来如蝎咬般的细细刺痛,那刺痛沿着脸部、喉咙的神经传导,深入我发烧的脑子。每次移动身子或转个头,就会传来剧烈的刺痛,痛得让人汗水直流。每次吸气、打喷嚏或咳嗽,那疼痛更加倍。睡觉时不经意移动身子,撞到那只受伤的耳朵,我便痛得大叫,从折叠床上猛然惊醒,吓醒方圆五十米内的每个人。
然后,我被那让人发狂的剧痛折磨了三个星期,中间未咨询医生,便自行施打大量盘尼西林,自行以大量热抗生素液清洗,伤口慢慢愈合,那疼痛如记忆退离,好似大雾笼罩的遥远海岸上的地标。我手上的伤口愈合,留下指关节上已死的组织。冻坏的组织,当然不可能真正痊愈,而那创伤就成为我人生那段逃亡岁月里,留在我肌肉里的许多创伤之一。哈德之山所带来的创痛,化为我手的一部分。每逢寒冷的日子,我的双手就隐隐作痛,一如那场战役前,我握着枪时双手的疼痛,从而把我带回到那山上。但在气候较温暖的巴基斯坦,我的手指可以弯曲、活动,听从使唤。我的双手已可从事我一直等着要做的工作:孟买的那桩小小复仇。经过这番磨难,我变瘦了,但比起之前我们刚出发赶赴哈德的战争、圆滚多肉的那儿个月,我的身体更结实,更能吃苦。
纳吉尔和马赫穆德安排我们转搭多班火车,返回孟买。他们在巴基斯坦买了一小批军火,打算偷偷运进孟买。他们用布包住枪,扎成数捆,由三名说得一口流利印地语的阿富汗人负责运送。我们乘坐不同车厢,从头到尾不跟那三个人打招呼,但时时惦记着那批走私货。我坐在头等车厢,想到这事的讽刺性,从孟买偷带枪支进入阿富汗,回来时又要把枪偷偷带进孟买,我不禁大笑。但那是苦涩的笑,我大笑后的表情,也使旁边的乘客望之却步。
我们花了两天多回到孟买,我用假英国护照出入境,也就是我先前用来进入巴基斯坦的护照。根据护照上的入境日期,我的签证已逾期,靠着我能挤出的有限微笑魅力,还有哈德所给但尚未用完的钱,那些仅剩的美金,我若无其事地打点了巴基斯坦及印度的边境官员,让他们放行。然后,离开孟买八个月后,我们在天亮后的一小时进入我挚爱的孟买,走进她酷热和热情得叫人吃不消的怀抱中。
纳吉尔和马赫穆德·梅尔巴夫从不起眼的远处,监看走私军火卸货和运送。我告诉纳吉尔,那天晚上会在利奥波德和他见面,随后在车站和他们分手。我拦了辆出租车,这岛屿城市的声音、色彩、自然优美的身姿,叫我蘸酥然有了醉意,但我得集中精神。我的钱所剩无多,我请司机开到要塞区的黑市货币收集中心,要司机在楼下等着,我跑上三段狭窄的木梯来到计账室。哈雷德浮现脑海,我的心为之抽痛,我常和哈雷德一起跑上这些楼梯,和哈雷德一起,和哈雷德一起。我咬着牙忍住胫部疼痛,同时忍住内心的伤痛。两名壮汉在门口晃荡,时时注意房间外的楼梯平台。他们认出我,我们握手,三人咧嘴而笑。
“哈德拜还好吧?”其中一人问。
我望着那冷酷的年轻脸庞,他叫埃米尔。印象中,他勇敢、可靠,对哈德汗忠心耿耿。一时之间,我不可置信地觉得,他在拿哈德的死开玩笑,我猛然有股愤怒的冲动想揍他一顿。但转念一想,他根本不知道哈德拜已经死了。怎么可能?他们为什么不知道?直觉告诉我不要回答那问题。我眼睛、嘴巴不动,摆出生硬、冷漠的微笑,擦过他身边去敲门。
一名矮胖且开始秃头的男子,身穿白背心,缠着腰布。开门后,他立即伸出双手包住我的手握手。那是拉朱拜,阿布德尔·哈德汗黑帮联合会账款收集中心的审计主任。他把我拉进房里,关上门。计账室是他个人生活天地和事业圈的核心,每天二十四小时,他有二十一小时待在那里。背心下,披在他肩上那条褪色的粉红白细绳,说明他是虔诚的印度教徒。在穆斯林占多数的阿布德尔·哈德帝国里,有许多印度教徒为他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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