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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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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巴巴!真高兴见到你!”他说,开心地咧嘴而笑。“khadebhai kahan ha ? ”哈德拜人在哪里?

我努力想压下脸上的惊讶,拉朱拜在帮里辈分颇高,在联合会会议有一席之地。如果连他都不知道哈德已死,那这城市里更不会有人知道。如果哈德的死讯仍是个秘密,马赫穆德和纳吉尔想必会坚持不让消息外泄。对这件事,他们没给我任何指示,我不懂为何如此,不管他们有何考虑,我决定支持他们,在这件事上嗓声。

” hu1 ake ha ”我答,回以微笑。我一个人来。

这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听了,眯起眼睛。

” ake ……”他重复道。一个人……“对,拉朱拜,我需要一些钱,快,出租车在等着。

“需要美金,林?”

“美金nah。sirf rupia 。”不要美金,只要卢比。

“需要多少?”

“do-do-teen hazaar ”我答,用了”二一二一三千”这个向来表示三千的俗语。

“teen hazaar ! ”他忿忿地说,但那其实是出于习惯,而非真的不悦。对于在街头讨生活者或贫民窟居民,三千卢比是笔不小的数目,但在黑市货币买卖圈子,那微不足道。拉朱拜的办公室,每天收到的账款至少是那数目的一百倍,而他付我工资和抽成时,经常一次就付六万卢比。

“abi,bhai-ya , abi ! ”现在就要,兄弟,现在!

拉朱拜转头,向他一名伙计挑了挑眉毛。那人随即拿来三千卢比,都是用过但没问题的百元卢比纸钞。拉朱拜按照习惯,快速翻点那叠钞票,接着再查核一遍,才把钱递给我。我抽出两张放进衬衫口袋,其余塞进一长背心的更深口袋里。

“shukria,chacha,”我微笑,“a jata hu ”谢了 ,大叔。我走了 。

“林!”他喊,抓住我袖子把我拦住。“haara beta khaled , kaisa ha ? ”我们的小伙子哈雷德可好?

“哈雷德没跟我们在一起。”我说,竭力不让嗓音和表情流露内心的感受。“他远行去了,去yatra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到他。

我两阶一步冲下楼,回到出租车上,每往下跳一步,胫部都震得发疼。司机立即驶进车阵,我要他开到科拉巴科兹威路上我知道的一家服饰店。孟买有个令人称奇的奢靡之风,就是有作工精美但相对便宜的衣服不断在变换款式,无穷无尽的款式,以反映印度国内外最时髦的时装风潮。在难民营时,马赫穆德·梅尔巴夫给了我蓝色呢料长背心、白衬衫、粗质褐长裤。那些衣裤陪我从圭达一路回到孟买,但在孟买,这些衣服太热、太奇怪,只会引来好奇的目光。我需要时尚的打扮以掩人耳目。我选了一条口袋又深又牢靠的黑牛仔裤、一双用来换下烂靴子的慢跑鞋、一件搭配牛仔裤的宽松丝质白衬衫。我在更衣室换上新衣裤,把套上刀鞘的小刀塞进牛仔裤的皮带里,放下衬衫遮掩。

在收银台等结账时,我不经意瞥见角镜里的自己,那是呈现我脸部四分之三的侧面像。那张脸如此冷酷、陌生,认出是自己的脸时,我不禁大吃一惊。我想起害羞的基什米希所拍的那张照片,再往镜子里瞧。我脸上有种冷漠,或许还有坚定,那是我先前自信地盯着哈德的相机镜头时,眼里从未闪现的神情。我抓起墨镜戴上。我变了这么多?我希望洗个热水澡,刮掉浓密的胡子,稍稍淡化那尖锐的冷酷。但真正的冷酷在我心中,我不确定那只是坚韧和顽强,还是比残酷更严重的东西。出租车司机依照我的吩咐,在利奥波德入口附近停车。我付了车资,在繁忙的科兹威路站了一会儿,定定望着那个餐厅宽阔的门口。命运就是安排我在那个餐厅,和卡拉、哈德拜开始有了关系。每道门都是带领人穿越空间及时间的入口,带我们进出某房间的门,也带我们进入那房间的过去和无穷无尽的未来。在心灵和想象力的最初深处,人们曾懂得这个道理。在各种不同的文化,从西方的爱尔兰到东方的日本,仍可找到装饰大门且毕恭毕敬向它致意的人。我跨上一步,两步,伸出右手去碰大门侧柱,然后碰心脏上方的胸口,向命运致意,向跟着我进去的死去朋友、敌人致意。狄迪耶坐在他平常坐的椅子上,店里的客人和客人后方那条繁忙的街道,尽在他眼底,他正在和卡维塔聊天。我走近时,她的目光瞥到一旁,但他抬起头看到我,我们四目相接,定定望着对方片刻,各自解读对方多变的表情,好似占卜者在散落一地的骨头里寻找意义。

“林!”他大喊,飞扑过来,猛地抱住我,亲吻我两边的脸颊。

“真高兴见到你,狄迪耶。”

“呸!”他啤了口唾沫,用手背擦拭嘴唇。“如果这胡子是圣战士的时兴打扮,我要谢天谢地,我是个无神论者,是个懦夫!”他那一头蓬松的浅黑色卷发,发梢轻触他的夹克衣领,我觉得,他头发上冒出更多灰白发丝,那对淡蓝色眼睛多了倦意、多了血丝。但拱起的眉毛仍透着居心不良、挑逗的顽皮,而我非常熟悉且喜爱的逗趣嗤笑表情,撅起上唇的表情,仍一如以往。他还是原来的他,在同样的城市,回到家真好。

“哈罗,林。”卡维塔向我打招呼,推开狄迪耶拥抱我。

她很漂亮,浓密的暗褐色头发蓬乱塌斜;背部挺直、眼神清澈。她抱着我时,手指在我脖子上随意而友善地触碰,柔软得叫人销魂,在经历过阿富汗的血腥、冰雪日子后,甚至在那之后那么多年,那感觉仍历历如新。

“坐下,坐下!”狄迪耶喊道,挥手要侍者再送上饮料。“rde(他妈的),我听人说你死了,但我不信!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今晚喝个不醉不归,non(是不是)? ” “不行。”我答,抗拒他加在肩膀上的压力。见到他眼里的失望,我缓和了口气,甚至缓和了郁闷。“这时候喝稍早了些,而且我得离开。我有……事情要办。”“好,”他让步,叹了口气,“但你得跟我喝一杯,不让我至少稍稍腐化你的圣战情操,就把我丢下,这样太不上道了。毕竟,一个死里逃生的人,不跟朋友喝个烈酒,算什么?”“行。”我软化,对他微笑,但仍站着。“一杯,我要威士忌,来一杯双份的。你看,这样够腐化了吧?”“哎,林,”他咧嘴而笑,“在我们这个甜得病态的世界里,对我而言,哪有人够腐化?” “意志薄弱者总会成功,狄迪耶,我们活在希望中。”

“当然。”他说,我们大笑。

“我得告辞了。”卡维塔宣布,俯身过来亲吻我的脸颊。“我得回办公室。我们该聚一聚,林。你看来……你看来很狂野。你看来像是篇故事,yaar ,如果我看得没错的话。”“没错,”我微笑,“是有一、两篇故事,当然是不适合公开的故事。真要讲的话,大概一顿晚餐的时间都不够。”

“我很期待。”她说,久久盯着我的眼睛,让我同时在好几个地方都感受到她的目光。她转移视线,突然向狄迪耶微微一笑。“继续使坏吧,狄迪耶!我可不希望因为林回来了,就听到你变得无比感伤,yaar 。”

她走出去,我一路目送。饮料送来时,狄迪耶坚持要我跟他一起坐下。“我说老兄,你可以站着吃饭,如果你非得如此的话,你可以站着做爱,如果你办得到的话,但你不能站着喝威士忌。那是野蛮人的行径,男人站着喝威士忌之类的高贵烈酒,为各种狗屁倒灶的事举杯,就是不向高尚的事或目标干杯,那就是禽兽,就是不择手段的人。”

于是我们坐下,他立即举杯要和我干杯。

“为活着的人干杯!”他说。

“那死了的人呢?”我问,我的酒杯仍在桌上。

“还有死了的人!”他答,热情地张大嘴巴笑。

我跟着举杯,与他的酒杯相碰,把那杯双份酒一饮而尽。

“现在,”他语气坚定地说,笑容的消失和刚刚浮现干眼里一样快,“你有什么烦心的事?”“你要我从哪里开始说?”我嘲笑道。

“不,朋友。我不只是要谈那场战争。你脸上有别的东西,非常坚定的东西,我想知道那东西的核心。

我盯着他不讲话,暗暗高兴再度有知心的人为伴。只有了解我够深的知心人,才能从皱起的眉头看出我有烦恼。

“快,林,你眼里有太多烦恼。你有什么困扰?如果你想,如果你觉得那样比较容易,可以从在阿富汗所发生的事说起。

“哈德死了。”我不带感情地说,盯着手上的空杯子。

“怎么会!”他倒抽一口气,那立即的反应里,不知为什么,既有害怕也有厌恶。“是真的。

“不,不,不。我要听到的是……这整个城市的人都会知道的。”

“我见到他的尸体,帮忙将尸体拖到山上的营地,帮忙埋了他。他死了。他们全死了。我们是唯一活着离开的人:纳吉尔、马赫穆德和我。”

“阿布德尔,哈德……怎么可能……”

狄迪耶脸色灰白,那灰白似乎甚至移进他的眼睛里。他被这消息吓到,仿佛有人往他脸上狠狠打了一拳,瘫在椅子上,下巴垂下,嘴巴张开。他开始往椅侧滑,我担心他会滑落地上,甚至中风。

“放轻松,”我轻柔地说,“不必为了我而他妈的精神崩溃,狄迪耶,你看来很糟,老兄。清醒!”他疲累的眼睛缓缓上抬,与我的日光相接。

“这世上有些事,林,是人根本无法面对的。我在孟买待了十二三年,这段时间始终有阿布德尔·哈德汗……”

他再度垂下目光,陷入充满思绪与感触的沉思中,脑海纷乱,头不由得抽动,下唇不由得抖动。我很担心,我见过人垮掉。在牢里,我看过人禁不住恐惧与羞愧的撕扯而精神崩溃,然后丧命于孤独之手。但那不是一下子的事,那得花上数个礼拜、数个月或数年,而狄迪耶的崩溃却是几秒间的事,我看着他在一呼一吸之间一撅不振,光采黯淡。

我绕过桌子,在他身边坐下,揽住他的肩,拉他紧靠着我。

“狄迪耶!”我以严厉的语气悄声对他说,“我得走了。你听到没?我来这里是为了找我的东西,我在纳吉尔家戒毒时托你保管的东西,还记得吗?我把摩托车,我的恩菲尔德托给你。我留下护照、钱和其他东西,你记得吗?那很重要。我需要那些东西,狄迪耶,你记得吗?”“记得,当然记得。”他说,忿忿地抖了抖下巴,回过神来。“你的东西很安全,不必担心,都在我那里。

“梅尔韦泽路那间公寓,你还有租吗?”“对。”

“我的东西就在那里?你把我的东西放那里?”“什么?”

“帮帮忙,狄迪耶!清醒过来!拜托。我们现在就一起离开,去你的公寓。我需要刮胡子、洗澡整顿一下。我有事……重要的事要办,我需要你,老兄。别搞砸了!” 他眨眨眼,转头看着我,撅起上唇,露出熟悉的嗤笑表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忿忿地质问,“狄迪耶·勒维不会把人搞砸!当然,若是非常非常早的大清早贝11 例外。林,你知道我有多讨厌早上的人,几乎就和讨厌警察一样。a lors (喂),走!”我在狄迪耶的公寓刮了胡子、洗澡,换上新衣服,狄迪耶坚持要我吃东西。他煎了蛋饼,我则趁着空档,从两箱东西里翻找出我藏放的钱,约九千美金、摩托车钥匙以及我最好的假护照。那是本加拿大护照,加了我的照片和个人资料。上面的假观光签证已过期,我得尽快更新。我打算做的事如果出了差错,我会需要一大笔钱和一本安全好用的护照。

“接下来要去哪里?”我把最后一点食物放进嘴里时,站在水槽旁洗盘子的狄迪耶问。

“首先,我得改护照,”我答,嘴巴仍在咀嚼,“然后我要去见周夫人。”“你什么?”“我要去和周夫人谈谈,我要去了结恩怨,哈雷德给一户……”我突然住口,话说不下去。提到哈雷德·安萨里的名字,想起他,心情为之一沉。那是从最后的回忆猛然冲出的情绪,如白色暴风雪般一阵袭来的情绪。在那回忆里,有他最后的身影,他走进黑夜和纷飞大雪中离去的身影,我用意志力推开那回忆。“哈雷德在巴基斯坦给了我你的条子,顺便谢谢你告知我,我仍不是很清楚,仍不懂她为什么那么气,气到得把我抓进监狱。从我的角度看,我们之间没有私人恩怨,但现在有了。在阿瑟路待了四个月,就有私人恩怨了。因此,我才需要那辆摩托车,我不想用出租车,我才需要把护照弄妥当。如果扯上警察,我会需要递上安全的护照。”

“但你不知道吗?周夫人上个星期遭攻击,哦,应该是十天前,席瓦军的暴民攻击她的‘皇宫’,把它毁了。大火狂烧,他们冲进刀卜栋大楼,见东西就砸,然后放火烧。那栋大楼还在,楼梯和楼上的房间还在,但整个毁了,不会再开张了,不久后他们就会把它拆掉。林,那栋大楼完了,周夫人也是。”

“她死了?”我紧咬着牙问。

“没有。她活着,据说她还在那里,但她不再呼风唤雨,她一无所有。现在没人理她,她是乞丐,她的仆人在街上找剩菜让她填饱肚子,她则等着那栋大楼垮掉。她完了,林。”

“还不算,还没。

我走到公寓门口,他跑过来。从没看过他移动得那么迅速,那古怪的行径,引我发笑。

“拜托,林,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我们可以一起坐下,喝个一两瓶,non ?然后你就会冷静下来。

“我现在够冷静了。”我答,微笑回应他的关心。“我不知道,··… 自己要做什么。但我得把这件事做个了结,狄迪耶。我不能就这样……算了,我很希望可以。但有太多事情,我不知道,和那牵扯在一起,我猜。

我无法向他解释。那不只是为了报仇,我知道这点,但周夫人、哈德拜、卡拉和我之间千丝万缕的瓜葛,沾染了羞愧、秘密、背叛,错综复杂得让我无法清楚面对,无法跟朋友讲。

” bien (好), ”他叹口气,看出我脸上的坚决,”如果你非得去找她,那我陪你去。”“不行——”我还没说完,他就气愤地挥手把我打断。

“林!这件事……这件她对你所做的可怕事情,是我告诉你的。我非陪你去不可,否则,若有什么意外,责任都在我。而你知道,朋友,我痛恨责任,几乎就和痛恨警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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