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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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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我用摩托车载过的人,就属狄迪耶最不上道。他紧紧抱着我,紧张得手脚僵硬,教我难以操控车子。一接近汽车他就吼叫,高速驶过汽车旁,他就尖叫;突然一个急转弯,他就吓得扭动身子,想把转弯时不得不倾侧的车身拉正。每次停下摩托车等红绿灯,他就把双脚放到地上伸展双腿,抱怨臀部抽筋。每次加速,他的脚就在地上拖,磨蹭了几秒钟才踏上脚踏板。出租车或其他汽车开得太靠近时,他就伸脚踢车,或气得发狂般挥舞拳头。抵达目的地时,我计算了载狄迪耶在高速车阵里骑三十分钟所碰上的危险次数,竟不亚于在阿富汗炮火下待一个月。

我在斯里兰卡朋友维鲁、克里须纳经营的工厂外停车,情况有些不对劲,外面的招牌换了,双扇式的前门敞开。我走上阶梯,身子往里一探,看到护照工厂没了,换成制作花环的生产线。

“不对劲?”我跨上摩托车发动车子时,狄迪耶问。

“对,我们得到另一个地方。他们搬走了。我得去找埃杜尔,问新的工厂在哪里。”” alors (哎), ”他发牢骚,紧抱住我,好似我们两人共享一具降落伞,“噩梦又要开始了!”几分钟后,我在埃杜尔·迎尼豪宅门口附近停车,要他留在车旁。临街大门的警卫认出我,猛然举起手,向我行了夸张的举手礼。他开门时,我塞了一张二十卢比的纸钞到他另一只手里。我走进阴凉的前厅,两名仆人前来招呼。他们跟我很熟,带我上楼梯,亲切地微笑,比手划脚地评论我的头发留那么长、身体瘦那么多。其中一人敲了埃杜尔·迎尼大书房的门,耳朵凑近门等待。

” ao ! ”迎尼从房里喊道。进来!

那仆人进去,关上门,几分钟后回来。他朝我左右摆头,把门打开。我走进去,门关上,挑高的拱形窗户,闪着明晃晃的阳光。阴影呈尖钉状和爪状,打在磨得发亮的地板上。埃杜尔坐在面窗的翼式高背安乐椅中,只看得到他胖嘟嘟的双手,两手指尖对碰拱起,像肉店窗里堆成教堂尖顶般的腊肠。

“所以那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我问,走到椅子前面看他。几个月,九个月没见,这位哈德的老朋友竟老了那么多,让我大吃一惊。浓密的头发由灰转白,眉毛则变成银白色。几道深皱纹,绕过下拉的嘴角来到松垂的下巴,使漂亮的鼻子变得瘦瘪。他的嘴唇曾是我在孟买所见过最丰腆肉感的,如今龟裂得像纳吉尔在雪山上时的嘴唇。眼袋下垂到颧骨最高处之下,让我身子一颤,想起把疯汉哈比布的眼睛往下拉的那对眼袋。而那对眼睛,那对爱笑、金黄、唬拍色的眼睛,如今呆滞,失去了曾在他充满热情的生命里绽放光芒的昂扬喜悦和自负狡诈。

“你来了。”他用熟悉的牛津腔回答,没看我。“那么,那是真的了。哈德在哪里?” “埃杜尔,很遗憾,他死了。”我立刻回答。“他·一他被俄罗斯人杀了。他想在回查曼途中,绕回老家村子一趟,送马过去。”

埃杜尔抓着胸口,像小孩般吸泣,豆大的泪珠从他的大眼睛滑落,断断续续地呜咽、呻吟。一阵子后他回复平静,抬头看我。

“除了你,还有谁活下来?”他张着嘴巴问。

“纳吉尔……还有马赫穆德,还有一个名叫阿拉乌丁的男孩,只有我们四个。”“哈雷德呢?哈雷德在哪里?”“他……他在最后一晚离开,走进纷飞的大雪里,没再回来。有人说后来听到枪声从远处传来,我不知道他们开枪的对象是不是哈雷德。我……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那么那会是纳吉尔……”他喃喃说道。

他再度吸泣,把脸猛然埋入肥厚的双手里。我看着他,很不自在,不知该说什么或做什么。自从在雪坡上把哈德遗体抱在怀里的那一刻起,我一直不愿面对他已死的事实,而这时我仍在气哈德汗。只要用气愤挡在我面前,对哈德的爱,失去他的哀痛,就会深藏心底不致爆发.只要我仍气愤,我就能抑制泪水和让巡尼如此伤痛的痛苦渴望;只要我仍气愤,我的心思便能专注于手边的工作,了解克里须纳、维鲁和护照工厂的下落。就在我要问起这事时,他再度开口。

“你可知道哈德的英雄诅咒,花了我们多少代价?除了他绝无仅有的性命,花了数百万,打他的战争花了我们数百万。我们支持他的战争,已支持了数年。你或许以为我们付得起,那笔钱毕竟不大。但你错了,像哈德那样疯狂的英雄诅咒,没有哪个组织支持得起,而我改变不了他的想法,我救不了他。钱对他不重要,不是吗?碰上对钱和……对钱没有概念的人,根本说不通。那是所有文明人都有的东西,你同意吧?如果钱毫不重要,文明就不会出现,就什么都没有。”

他的音量愈来愈小,最后变成含糊不清的低语。泪水滚落脸颊,化为细流,再往下掉,穿过黄光,落到他的大腿上。

“埃杜尔拜。”一会儿之后我说。

“什么?什么时候?现在?”他问,眼里突然闪现恐惧。下唇绷紧,嘴角冷酷地往下拉,露出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甚至从来想象不到的恶意。

“埃杜尔拜,我想知道你把工厂搬到哪里。克里须纳和维鲁在哪里?我去了旧工厂,但那里人去楼空,我的护照需要处理,我得知道你们搬到哪里。”

他眼里的恐惧缩为一丁点,双眼因那一丁点恐惧而显得很有精神。脸上露出类似以往的淫靡微笑,嘴巴鼓胀起来。他专注凝视我的眼睛,专注里带着急切和渴求。“你当然想知道。”他咧嘴而笑,用双手手掌擦掉泪水。“就在这里,林,这栋房子里。我们改建了地下室,装上必要的设备。厨房地板上有道活门,伊克巴尔会告诉你怎么走,那些小伙子现正在那里忙。”

“谢了。”我说,迟疑了片刻。“我有事要办,但……今晚稍后,最晚明天,我会回来,那时我会来看你。”

“印沙阿拉,”他轻声细语地说,再度把头转向窗户,“印沙阿拉。”我来到一楼的厨房,掀开沉重的活门。经过一卜几个台阶,来到用泛光灯照得通明的地下室。克里须纳和维鲁开心地招呼我,立即处理我的护照。很少有事情比伪造的挑战更让他们兴奋,他们兴高采烈地讨论了一会儿,找到最佳的解决办法。他们工作时,我查看了逛尼的新工厂。这里空间很大,比埃杜尔·迎尼豪宅的地下室要大得多。我走了约三十到五十米,经过灯桌、印刷机、复印机与储物柜。我猜这地下室延伸到迎尼隔壁大宅的地下,看来他们可能把隔壁屋子也买了下来,然后把两间地下室打通。若真是如此,我想,会有另一个出口通往隔壁房子。我找那出口时,克里须纳叫我,说我十万火急的签证已经搞定。我很好奇这地‘下工厂的新结构,暗自决定要尽快回来,查个清楚。

“抱歉让你久等,”我跨上摩托车时,低声对狄迪耶说道,“没想到会那么久,但护照搞定了。现在可以直接去周夫人那里。”

“别急,林。”狄迪耶叹口气。我们驶上马路时,他使出全身力气抓住我。“最佳的复仇,就像最好的性爱,要慢慢来,且睁着眼睛。”

“卡拉?”摩托车加速驶进车流时,我转头大喊。

” non (不),我想那是我的!但……但我无法确定!”他吼道,我们俩因为对她的爱而一起大笑。

我把摩托车停在某栋公寓的私用车道上,距离“皇宫”一个街区。为了解那栋大宅内的活动迹象,我们走在马路的另一边,直到经过那栋大宅,到了街区一半为止。“皇宫”的正立面似乎完好无损,但窗户上的金属片、木板,还有横钉在大门上的厚木板,间接说明了大宅内部被暴民捣毁的严重度。我们掉头往回走,再度经过那大宅找寻入口。

“如果她在那里面,如果她的仆人带吃的给她,他们不会从那道门进出。”“没错,我也这么想,”他附和,“一定还有别的入口。”

我们发现街上有条窄巷,可通到那大宅的后面。相比大门前那条干净、气派的大街,这条窄巷很脏。我们小心翼翼踩过漂着浮渣的黑臭水坑之间,绕过一堆堆油腻、不知是啥东西的垃圾。我朝狄迪耶瞥了一眼,从他痛苦的怪脸,知道他正在计算要喝多少酒,才能除掉他鼻孔里的恶臭。小巷两边的墙壁和围墙,以石块、砖、水泥草草搭建已有几十年,上面爬满叫人恶心的植物、苔鲜与甸甸植物。

我们从街角一栋一栋往回数,找到“皇宫”的后面,往嵌入高大石墙的矮木门一推,门立即打开。我们走进宽阔的后院,在未遭暴民捣毁之前,那后院肯定是豪华优美的幽静休憩之地。重重的钻土罐被人推倒,碎成一地,土块和花撒落地上,凌乱不堪。庭园里的家具被砸碎烧毁,就连地上铺砌的瓷砖都有多处裂开,好似被人用锤子打过。我们找到一扇熏黑的门通往屋里,门未上锁,我们往里推开,生锈的金属吱吱i 向着。

“你在这里等着,”我的口气不容一丝反对,“替我把风,如果有人从后院的门进来,拖住他们,或给我信号。”

“就听你的吧,”他叹口气,“别太久,我不喜欢这里。bonne chance (祝好运)。”我走进屋里,门自行掩上。我后悔没带手电筒,里面很暗,地板上黑色的家具残块和倒下的横梁之间,凌乱散落着破掉的盘子、罐子、平底锅和其他器皿,步步危机。我小心翼翼地缓缓走过一楼厨房,走上通往大宅前的长廊。经过几个被烧过的房间,其中一间火势猛烈得将地板都烧掉,烧焦的托架从破洞里露出,像是某种巨兽遗骸的肋骨。

在接近大宅的前方,我找到几年前我陪卡拉前来搭救莉萨·卡特时走过的那道楼梯。色彩曾经如此艳丽、质感如此丰富的康普顿壁纸,如今已被烧毁,从起泡的墙上剥落。楼梯本身已碳化,铺在上面的地毯被烧成一沱佗丝状灰烬。我慢慢往上走,每一步都先轻踏,再结实踩下。走到半途时,我一脚踩空,便加快脚步,爬到二楼的楼梯平台。

上到二楼,我不得不停下,好让眼睛适应黑暗。一阵子后,我看出地板上的破洞,开始小步绕过。大火烧掉这屋子的某些地方,留下破洞和熏黑的残块,但屋里其他地方完好无损。那些完好如初的部位非常干净,和我记忆中完全一模一样,使屋里更透着诡异。我觉得自己仿佛走在大火之前的过去和已成废墟的现在之间,仿佛我正凭着记忆创造屋里那些未遭火吻的华丽区域。

朝着二楼宽阔的走道另一头走了一段,我突然一脚踩破薄如纸的楼板,猛然抽身,撞上身后的墙。墙垮掉后,我失去重心,笨拙地倒下,双手朝空中猛抓,想在逐渐崩下的瓦砾中抓住结实的东西。我砰一声落地,没想到那么快就落地,随即意识到自己落入周夫人的秘密廊道中。我所撞破的墙,表面上看来和其他墙一样结实,但其实只是片胶合板,表面贴上她无所不在的康普顿图案壁纸。

1 从屋顶坡面上凸出的窗,谓之老虎窗,每个窗各有棚顶。

我在秘密廊道里站起身,掸掉身上的灰尘。那廊道非常窄而矮,蜿蜒向前延伸,顺着房间的形状绕过转角处。秘密廊道经过的房间墙上嵌有金属栅栏,有些栅栏很低,接近地板,有些比较高。较高的金属栅栏下方,摆了中空的箱状木梯,站在木梯最低阶上,我透过金属格栅上的心形开口,往一间房间看进去,一览无遗:墙上裂掉的镜子、烧垮的床、床边生锈的金属床头柜。我站的那一阶上还有几阶,我想象周夫人蹲在最上层的台阶上,无声呼吸,盯着房里的动静。

廊道绕过几个弯,我失去方向,在漆黑之中,我不确定自己是往屋子的前方还是后方走。走到某个地方时,秘密廊道突然陡升。我往上爬,最后那些较高的金属栅栏消失不见,漆黑之中,我碰上一段阶梯。我摸着往上走,来到一扇门前。那是个有着镶板的小木门,那门非常小且比例完美,说不定是为小孩游戏间所安装的门。我试着扭转门把,那很容易,我推开门,门外光线猛然涌入,我的身子立即往后缩。我走进那阁楼房间,房间靠着一排四个彩色玻璃老虎窗工采光。竖起的老虎窗像是小礼拜堂,突出于屋顶之外。大火烧到这个房间,但未毁了它。墙壁被熏黑,有一道道烧过的黑痕,地板上有数个破洞,露出地板与下面房间天花板间的深夹层板。但这长条房间某些地方仍很坚实,未遭火吻,在那些仍铺着异国情调地毯而墙面毫未受损的局部地面,家具仍完好如初地摆在那里,而在宝座似的椅子僵直的怀抱里,坐着周夫人,脸部扭曲,狠狠瞪视。

走近她,我才知道她那不怀好意的目光不是在瞪我。她正满怀怨恨地凝视过去的某一刻,凝视像拴住跳舞熊的链条般,牢牢拴住她的心的某处或某个人、某件事。她浓妆艳抹,粉涂得很厚。那是张面具,尽管自欺欺人得夸张,却让我觉得悲哀更甚于丑怪。涂了口红的嘴,使她的嘴变大;画过的眉毛,使她的眉毛变粗;上了妆的脸颊,使她的颧骨显得更高。站得够近时,我看到口水从她的嘴角滴下,滴到大腿上。未稀释的琴酒味,笼罩她全身,与其他更臭、更恶心的气味混在一块。她的头发几乎被假发完全遮住,浓密的黑色高卷式假发微微歪斜,露出里面短而稀疏的灰色头发。她穿着绿色丝质旗袍,旗袍领盖住喉咙,几乎盖到下巴。双腿交叠,两脚放在旁边的椅座上。她的脚很小,像小孩的脚那样小,包着柔软的丝质拖鞋。双手搁在大腿上 ,像荒无人烟的海滩上被冲上岸的东西,死气沉沉地垂着,一如她松垮的嘴。

我看不出她的年纪或国籍,她可能是西班牙人,可能是俄罗斯人,可能带有部分印度或中国血统,乃至希腊血统。卡拉说得没错,她曾经很漂亮。那是从整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美,而不是从某个突出特质散发出来的美,那种美触动人眼,更甚于人心,那种美如果没有内在的好东西滋养,终会败坏。而那时候,她不美,她丑。狄迪耶也说得没错:她挨过打,她衰弱,整个人完了。她漂浮在黑湖上,不久那黑水会将她拖到湖底。房间里弥漫着深深的静默,她的心过去所习惯的那种静默,还弥漫着单调、心无所求的空虚,过去她残酷、狡诈的人生所宰制的那种空虚。

我站在那里,她对我视而不见,我震惊而又困惑地理解到,我心中毫无愤怒或报仇之意,反倒觉得羞愧,羞愧于自己一心想着复仇。什么?我真的想杀了她?我心中想复仇的那个部分,正是我像她的部分。我望着她,心知我若无法甩掉复仇之心,我就是在望着自己,望着自己的未来,自己的命运。

我还知道,我满腔的报复念头和在巴基斯坦休养的那几星期,我一直在筹划的报复行动,不只是针对她。我的矛头对着自己,对着愧疚感,那是只有望着她而感到羞愧时,我才敢于面对的愧疚感。那是为哈德之死生起的愧疚感,我是他的美国人,是他抵挡军阀和土匪的护身符。他想把马带回老家村子时,我如果跟他同行,照理说,我该跟他同行,敌人或许就不会对他开枪。

那很可笑,而且和大部分愧疚感一样,那只道出一半事实。哈德尸体周边的死尸,有些身穿俄军制服,带着俄罗斯武器,那是纳吉尔告诉我的。我如果在场,大概改变不了什么。他们大概会抓了我或杀了我,哈德的下场大概还是一样。但自从见到他覆着雪的死去脸孔,我一直深感愧疚,而在那份愧疚里,理智产生不了大作用。一旦面对那愧疚,羞愧感就挥之不去。而不知为什么,那份自责和充满懊悔的忧伤改变了我,我觉得报复之石从一直想将它掷出的仇恨之手落下,觉得自己变轻,仿佛轻盈就充塞在我的全身,把我往上提。我觉得自由,自由到同情起周夫人,甚至原谅她,然后我听到尖叫声。

一声椎心裂肺的喊叫,如野猪般尖锐刺耳的喊叫,我猛然转身,及时见到周夫人的阉仆拉姜高速向我冲来。我被他一撞,失去重心,人往后倒,他的双臂环抱住我的胸膛。他抱着我撞破一面阁楼窗户,我身子后仰,斜躺在窗外,往上瞧着蓝天下那个发疯的仆人和他头后方的屋檐。碎玻璃割破我的头顶和后脑勺,伤口很深,我清楚感觉到伤口有冷冷的血流出。我们在撞破的窗户里扭打,更多边缘呈锯齿状的玻璃碎片落下,我左右摆头以保护眼睛。拉姜紧抱着我往前推,双脚在地上古怪地猛往前拖移,完全不担心自己掉出窗外。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想把我推出窗外,把我们俩都推出去,重重坠地,而且他渐渐得逞。我感觉自己的双脚禁不住他的猛推而开始离地,我的身子滑到老虎窗小尖塔的更外面。

我愤怒而又绝望地咆哮,紧抓住窗框,使劲把我们俩拉回阁楼里。拉姜往后倒,迅即爬起来,尖叫着再度冲向我。我无法避开他的突袭,两人再度扭打成一团,一心欲置对方于死地。他的双手掐住我的喉咙,我的左手在他脸上拼命抓,想找他的眼睛。他弯曲的长指甲很锐利,刺穿我脖子的皮肤。我痛得大叫,左手手指抓到他耳朵,用力一扯,把他的头拉到我右拳打得到的近处。我用拳头猛击他的脸,六下、七下、八下,终于使他松开掐住我喉咙的手,他的耳朵则被我扯开一半。

他踉跄后退一步,站在那里猛喘气,瞪着我,充满无法理解或令人无比害怕的恨意。他满脸是血,嘴唇裂开,牙齿断了一颗,一只眼睛上方的皮肤、眉毛刮掉的地方,裂出一道难看的口子。已秃的顶土被玻璃划破而流血,一只眼睛里有血,而我猜他的鼻梁断了。照理说他该罢手,他不得不,但他没有。

他尖叫着,透着诡异向我冲来。我往旁边一跨,挥出又猛又急的右拳,打中他的脑侧,但他倒下时伸出爪子般的手,抓住我的长裤。他顺势把我一起拉下,然后像螃蟹般爬过来压住我,手往我脖子伸来。那爪子般的手,再度钳住我的肩膀和喉咙。他虽然瘦,但力气大且身材高,经过哈德的战争,我瘦了许多,因而我们两人的力气旗鼓相当。我翻滚一两次,但甩不掉他。他的头紧塞在我的头下面,我无法出拳打他。我感觉他的嘴和牙齿贴着我的脖子,他使劲往前,用头撞我的头并咬我,他尖锐的长指甲没入我的喉咙,直抵指尖。我手往下,找到我的小刀,抽出往下一挥,刺进他的身体。刀子刺入他大腿靠近臀部的地方。他抬起头,痛得号叫,我朝他脖子靠近肩膀处再刺一刀。刀子深入肩膀,一路擦过骨头和软骨边缘,嘎吱作响。他猛然抓住喉咙滚开,直到身体碰到墙壁。他输了,没了斗志,一切结束了。就在这时,我听到尖叫声。

我猛然转头,见到拉姜从破掉的地板和下面房间的天花板间缺口爬出来。一模一样的人,或看来一模一样,但全身完好,毫发无伤:同样秃头、刮掉眉毛、眼睛上妆、爪子般的指甲涂得像青蛇一样绿。我急转头,看到拉姜仍在那里,贴着墙壁缩成一团在呻吟。是孪生兄弟,我这才愚蠢地想到:他们有两个,怎么没人告诉我?我再转头,就在这时,那个尖叫的孪生兄弟冲过来,手上有刀。

他握着细薄如剑的弯刀,恶狠狠地在空中画个半圈冲过来。我闪身避开他发狂似的冲击,接着欺身而上,拿起小刀往下猛刺。刀子伤了他的手臂和肩膀,但他仍移动自如。他把小刀朝我往后一划,动作很快,快到我的上臂躲避不及,挨了一刀。伤口迅速流出血,我怒火中烧,开始用右拳揍他、用小刀刺他。然后,我的后脑勺突然出现一阵带着血味的闷痛,我知道有人从后面偷袭我。我爬过那个孪生兄弟旁,转身看着受伤的拉姜,他的衬衫被自己的血浸透,贴在皮肤上。他手里握着一块木头。挨了他那一记拳头,我的头嗡嗡作响。血从头、颈、肩以及柔软的前臂内侧伤口流出来,那对孪生兄弟再度号叫,我知道他们就要再度冲过来。自这场古怪的打斗开始以来,首度有颗小小的怀疑种子在我,自中成熟、爆开:我可能燕不了·一我对他们咧嘴而笑,高举两只拳头,左脚前移,摆好架式,等他们攻来。好,我心想,就来,把它了结。他们冲过来,再度发出那凄厉的尖叫声。拿着木头的拉姜,挥舞木头向我砸来。我举起左臂阻挡,木头重重砸在我的肩膀上,但我挥右拳打中他的脸,他往后倒,双膝一弯倒地。他的兄弟拿刀砍向我的脸,我立即低头闪避,但后脑勺、脖子上方还是被划上一刀。我不顾他有所防备,欺身而上,把小刀刺进他的肩膀,直到曲柄没入。我原瞄准他的胸膛,虽然偏了,但仍有用,因为刀子下方那只手臂像海草一样软趴趴的,他惊慌尖叫着退开。

几年的愤怒猛然爆发:那段牢狱生活的愤怒,我一直把它埋在怨恨压抑的低浅墓地里。从头上大小伤口流过脸部的血,是液体的愤怒,又浓又红,从我心里溢出。一股狂暴的力气,撕裂我的手臂、肩膀和背部的肌肉。我看看拉姜和他的孪生兄弟,再看看椅子上的废人。把他们全杀掉,我心想,咬紧牙关,猛吸口气,再度咆哮,我要把他们全杀掉。

我听到有人叫我,把我从哈比布和所有类似他的人所坠入的深渊边缘叫回来。“林!你在哪里,林?”“这里,狄迪耶!”我回应,“在阁楼!很近了!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听到了!”他大喊,“我立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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