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鼠之间(8)(2/2)
“乔治会回来的,”莱尼害怕地自我安慰,“说不定乔治已经回来了。我应该回去看看。”
卡鲁克斯说:“我没想吓唬你。他会回来的。我是在说我自己。如果一个人晚上只能自己坐在这儿,不是看书,就是想点什么。有时候他不停地想,但没有人告诉他事实是否如他所想。他见到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那是对还是不对。他没法找人问:‘你是不是也见着了?’没人可以讲。没东西可以拿来做标准。我在这儿见过不少事。我没喝醉。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要是有谁跟我在一起,他就能告诉我我是在做梦,那就没事了。可我不知道啊。”卡鲁克斯远远望着房间对面,望着窗外。
莱尼痛苦地说:“乔治不会丢下我跑掉的。我知道乔治不会这样。”
马厩老黑梦游般地继续说:“我还记得小时候,住在老爹的鸡场上。我有两个哥哥。他们一直待在我身边,一直都在。我们睡在同一个屋里,睡同一张床——我们兄弟三人。有片草莓地,有片苜蓿地。周日早上,我们会把鸡放到那片苜蓿里去。哥哥他们就坐在篱笆上看着——鸡都是白色的。”
莱尼的注意力慢慢转到他说的话上。“乔治说我们会种苜蓿,给兔子吃。”
“什么兔子?”
“我们会养兔子,有片草莓地。”
“你是个疯子。”
“我是说真的。你去问乔治。”
“你是个疯子。”卡鲁克斯嗤之以鼻,“我见过几百个人来了又走,要么去修路,要么在农场上干活,身后背着铺盖卷,脑袋里他妈装的全是同一样东西。好几百人。他们来这儿干活,然后辞了工再去别的地方,每个人脑袋里都他妈装着那么一小片地。他妈的没一个人能实现。就像天堂一样。每个人都想要一小块地。我在这儿读过不少书。没人真能去天堂,没人真能得到一块地。那块地只在他们的脑袋里。他们整天说个不停,但那块地只存在于他们的脑袋里。”他顿了顿,望向敞开的门。外面传来马匹动来动去、拉扯辔头的声音。有匹马嘶了一声。“有人在外面,”卡鲁克斯说,“可能是斯林姆。有时候斯林姆一个晚上会来两三趟。他是个真正的骡夫,要照顾整个队伍。”他痛苦地站起身来,走向门口。“是你吗,斯林姆?”他冲外面喊。
回答他的是坎迪。“斯林姆进城去了。我说,你看见莱尼了吗?”
“你是说那个大个子?”
“对。你在附近看见他了吗?”
“他在屋里。”卡鲁克斯简洁地回答,回到床上躺下了。
坎迪出现在门口,挠着手腕的断处,瞪着眼,一时不能适应光亮。他没有要进屋的意思。“跟你说,莱尼。我算好兔子的事了。”
卡鲁克斯不耐烦地说:“你要是想进,可以进来。”
坎迪显得有些尴尬。“这个嘛。好啊,如果你想让我进去的话。”
“进来吧。既然已经有人进来了,你也进来得了。”卡鲁克斯并不掩饰他有多么享受愤怒。
坎迪进了屋,但仍然很尴尬。“你这地方挺温馨的嘛。”他对卡鲁克斯说,“自己独占一间屋,感觉应该不错吧。”
“是啊,”卡鲁克斯说,“窗户底下还有粪堆呢。没错,棒极了。”
莱尼打断两人:“你说兔子怎么了?”
坎迪靠到坏掉的颈轭旁边的墙上,挠着断掉的手腕。“我来这儿很久了,”他说,“卡鲁克斯也来这儿很久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进他的屋子。”
卡鲁克斯阴沉地说:“没人喜欢进黑人的屋子。除了斯林姆,没人来过。除了斯林姆和老板。”
坎迪马上改变话题。“斯林姆是我见过的最棒的骡夫。”
莱尼冲老清洁工俯过身去。“兔子的事。”他坚持道。
坎迪微笑起来。“我算出来了。如果干得好,我们可以卖兔子赚钱。”
“可是我要照顾它们,”莱尼打断他,“乔治让我照顾它们。他答应我了。”
卡鲁克斯毫不留情地插嘴:“你们只是在自欺欺人。你会一有机会就他妈说起这计划,但你弄不到任何土地。你会一直在这儿扫地,直到他们把你装进棺材里运走。哈,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这位莱尼过两三周就会辞工走人。每个人的脑袋里都有那么一块地。”
坎迪生气地揉揉下巴。“你他妈等着瞧,我们一定会成功的。乔治是这么说的。我们的钱已经够了。”
“哦?”卡鲁克斯说,“那乔治人呢?在城里的一家妓院里。那儿才是你们的钱的去处。上帝,这种事我见过太多次。我见过太多脑袋里装着一片地的人。从来没人真的得到过。”
坎迪喊叫起来:“他们当然都想要了。每个人都想要一小块地,不用太大,只要是属于他自己的就行。只要可以生活在那儿,没人能把他扔出去就行。我这辈子什么都没有。我几乎给全国所有人种过庄稼,但种出来的东西都不是我的,我收回来的粮食也不是我的粮食。但我们这次不一样,你可别搞错了。乔治进城没拿钱,钱都在银行里。我跟莱尼、乔治,我们会拥有自己的屋子。我们要养狗,养兔子,养鸡。我们要种嫩玉米,再养头牛或者羊。”他停住了,沉浸在自己描绘的图景里。
卡鲁克斯问:“你说你们已经攒够钱了?”
“一点没错。我们已经攒得差不多了。再挣一点就够。一个月就行。乔治连地方都挑好了。”
卡鲁克斯向后伸出胳膊,用手摸着自己的脊柱。“我从没见过有人真的实现,”他说,“我见过有些人想要地想得都快疯了,但他们的钱全都投在妓院和几局二十一点里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如果你们……需要个免费劳动力,我很愿意帮忙——不要工钱,只要提供食宿就行。我的残疾没那么厉害,我只要想,干起活来还他妈是一把好手。”
“你们谁看见柯利了?”
三个人转头看着门口。探进头来的是柯利的老婆,脸上化着浓妆,嘴唇微微张开。她使劲喘着气,好像是跑过来的。
“柯利不在这儿。”坎迪阴郁地说。
她静静地站在门口,冲他们微微一笑,用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抚摩着另一只手的指甲,目光在三个人身上转来转去。“他们把最弱的几个都丢下啦,”最后她说,“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包括柯利。我知道他们都去哪儿了。”
莱尼入迷地看着她,坎迪和卡鲁克斯则皱眉垂眼避开她的目光。坎迪说:“既然你知道,干吗还问柯利在哪儿?”
她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真滑稽,”她说,“我要是只碰见一个男人,只有他一个人,我就能跟他聊得还不错。但只要有两个男人待在一起,你们就都不肯说话了,只会生气。”她垂下手,将双手叉在腰间,“你们都害怕彼此,就是这么回事。你们每个人都害怕被别人抓住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