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老马(2/2)
“走开,走开!”老约翰嚷着,“你们这些傻瓜!”说着他摸摸那母马的前额垂发,又拍拍那雄马的颈鬃。
“它们没有做工作多久了?”我问。
“大约有……12年了吧,我想。”
我瞪着眼睛望他:“12个年头?这么一长段时间里它们都这么闲荡在这一带?”
“嗯,就让它们在这一带自由活动,像个退休的人一样。它们也该这么享享天年了啊!”说着,他两手扫在外衣袋里,耸着两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静静地有如自言语地说,“当以往我在做‘奴隶’的时候,它俩也是在做‘奴隶’。”说到这里他转头来瞧我。他那灰蓝色的眼睛里,让我看出了他跟这两匹马当年所共同分担的痛苦与挣扎。
“已经退休12年了?那么,它们现在究竟有多大年纪呀?”
老约翰撅起一边嘴角:“你是兽医呀,你告诉我它们的岁数!”我蛮有自信地上前一步,心里忆诵着教科书上判定马龄的要点,诸如马齿的凹槽、斑痕形状、倾斜度等等。我伸手掀开那匹母马的上唇,瞧着它的牙齿。
“天老爷!”我喘着气,“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它的门齿长得不能再长,上下门齿大约以45度的角度合拢着。马齿上没有斑痕——那些斑痕早就磨蚀了。
我笑着对老约翰说:“我看不出来,只有瞎猜,不如你直接告诉我好了。”
“嗯,这匹母马快三十岁了,而这匹雄马比母马大约少一两岁。这母马已经有了15匹马孙子,而它自己从不生病,除了有点牙齿问题。我们已经替它锉过一两次牙齿,现在我想它俩又到了该锉的时候了。它俩都已不能好好地咀嚼,时常有不少嚼得半断的草由嘴里掉下来。那雄马更糟,它的咬嚼更显得非常吃力。”
我伸手到母马嘴里,一把抓住它的舌头,给拉向一边,我的另外一只手迅速地摩擦一下它的臼齿,果然证实了我的推测:上臼齿的外侧过度增长,刺激着两颊,而下臼齿的内侧也同样地过长,因而有些擦伤舌头。
“我会即刻替它弄,使它舒服些,约翰先生!只要把那锐利的齿缘给磨掉,那老臼齿就会像新臼齿一样好用。”我由工具箱里取出锉刀,仍是一手抓住马舌,一手用锉刀把齿面锐利部分锉去,不时用指头摸摸看,锉到锐边开始平整为止。
几分钟之后我说:“这就差不多了,不要锉得太平滑,否则它就要又变成没办法咀嚼了。”
老约翰说:“很好。现在请你看看那匹雄马,它的情形糟得多。”
我检查了一下,说:“它跟那母马差不多。我也只要弄弄就会好的。”
可是,一开始锉,我就有种不安的感觉,认为事情不太对劲。那锉刀不能直锉到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它的臼齿后部阻挡着。我放下锉刀,用手指伸进去,尽量往大闩齿后面去探索,果然碰着了一些东西。真奇怪!那儿不应该还有什么硬东西的呀!可是,现在却像是由后上颚突出来一块大骨头挡在那儿。
这非仔细观察不可。于是我拿出小型手电筒,朝它的舌后望去。嘿,很清楚地看到了:是上臼齿的最后一只生得太长了,它大约有三英寸长,直插下来到下臼齿后面的牙肉里去。
这种情形必须立刻取掉这过长的部分。我的得意心情消失了,而且心里起了战栗,因为这么一来我必须使用那可怕的剪钳!那是有长长的剪柄还得用十字棒来绞螺丝而使剪口合拢来而剪切的怪东西。这东西会使我神经发软,因为我是个连压破氢气球那么“啪”的一声都受不了的人,而使用这剪钳听起来比压破气球更可怕。首先是把这大剪钳的剪口钳住要剪的那一段长齿,然后缓缓地用卜字棒绞动那螺丝,使剪口渐渐合紧。很快的牙齿在剪口的巨大压力之下开始吱吱发响,你知道那牙齿即刻要被剪断了。可是,就在它被剪断的一刹那间,会发出一声响声,就像有人用步枪在你耳边放了一枪那样。一般马儿在这种情形之下都会慌得乱窜欲狂。可悲的是这是一匹镇静的老马,我不希望它立起来乱蹦乱跳。当然,这不是因为剪断牙齿会痛,通常这种马齿的过长部分是没有伸进神经的:马儿的受惊吓完全是由于那剪断一刹那间所发出的声音的缘故。
回向我的工具箱,取出那可怕的剪钳,连同一支张口器——把张口器嵌在上下门齿之间,使马嘴张得大大的才方便动手术。
我先弄进了张口器,现在看得更清楚了!它的另一边上臼齿也是长成了这么过分成长的一只大闩齿,就跟我最初发现的这边的一只一样。天啦!我得剪断两只这么大的臼齿了!
这匹老雄马耐心地站立着,眼睛半闭着,好像它早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世界上没什么东西会叫它伤脑筋似的。我开始旋紧那剪钳了,当那牙齿开始发出吱吱叫声,我把自己的脚趾头揪得紧紧地。只听见“啦”的一响——老雄马两眼一瞪,仅仅有些小惊吓,却仍稳立不动。等我把另一边的长臼齿也剪断了的时候,它一点也不觉得怎样。事实上,由于张口器把它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看起来就像它因感枯燥无味而在打哈欠一般。
我把工具收拾好。老约翰捡起那剪断的臼齿,放在手上稀奇地观察着,“可怜的小傻瓜,竟然长了这么些东西!你的手术的确不凡,年轻人!我想它现在会觉得好过多了。”
在走回那老屋的上坡途中,老约翰由于没有草捆掮在肩上,走得比以前更快了一倍,使用那草耙作拐杖真是健步如飞。我又是气喘吁吁地跟在他后头,那工具箱一下子由左手换到右手,一下子又由右手换到左手。大约走了一半的路程,箱子由我手里滑落到地上,我正好乘机会停下来换口气。老约翰不耐烦地嘀咕着,我却回头下望那两匹老马,它们已经一起回到河边浅水里去玩了,不时彼此追逐着,四蹄踢动,泼水飞溅。那座悬崖背衬着草木与河水,构成一幅绝美的秋郊放牧图。
到了屋子前面的大草地里,老约翰停下来对我点点头:“谢谢你,年轻人!”然后掉头走了。我提了箱子到自己车旁,正笨拙地把它卸进行李箱,却瞥见起先我们下坡时遇着的那个修墙工人。他这时正靠着一堆麻布袋坐着,由一只旧军用皮袋里取出午餐盒,愉快地准备吃午餐。
“你下去看过那两个退休老将了?老约翰真会看顾它们。”
“他常常去看那两匹老马么?”我问。
“常常?他是每天必定下去看看它俩的,不论晴天、雨天、下雪还是刮大风,从不间断!而且每次都带了食粮给它们充饥,还带了干草给它们铺卧床呢!”
“12年来天天如此么?”
这位修墙工人由热水壶里倒了一杯茶喝着:“对呀,12年来它俩没做工,老约翰原是可以把它俩卖到马肉市场去换些钱回来的。很奇怪的人,是不是?”
“你讲得对,”我说,“的确很奇怪。”
在我开车回去的路上,我的脑子里一直被这件事占据着。我想到早上跟西格的谈话,我们都认为一个人所养的牲畜如果很多,他就不会对它们有感情。但是,此刻我俯望下去,老约翰的牧场里一幢接一幢的石屋,里边都是他所养的牛马,至少有几百只。
是什么促使他每天不论风雪晴雨,都要下山坡去看看那两匹老马呢?他为什么要让那两匹老马的晚年充满着和平与安乐呢?为什么他给了老马以安乐而他自己却不肯安享晚年呢?
那一定只有一个理由,也就是他对于动物们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