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2/2)
可我这里看得到走廊外面,那里站着两个男人,身穿军装,扛着机枪。这简直太戏剧化了,令人难以置信。可他们确确实实站在那儿:就像火星人,自天而降,忽然显形。他们身上有一种似梦似幻的气质;过于抢眼,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别管电脑了,见大家忙着收拾、整理东西,主任又说。好像我们想把它们拿走似的。
我们聚集在馆外的石阶上,相互间无言以对。没什么好说的,因为谁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相互看着别人的脸,每个人脸上除了不安就是有些羞惭,仿佛我们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被人逮着了一样。
这简直令人不可容忍,一个女同事说,但语气并不那么肯定。这件事中到底有什么令我们觉得该当如此?
我回到家时家里没人。卢克还在上班,女儿在学校里。我感觉很累,腰酸背痛。可刚坐下,又忍不住站起来,似乎没有办法安安静静坐着。我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从一间屋到另一间屋。我记得自己不断触摸家里的东西,这个举动也是无意识的,只是把手指头放在那些东西上面而已。烤面包炉,餐桌上双柄有盖的糖缸,还有客厅里的烟灰缸。过了一会儿,我抱起猫,搂着它继续走。我盼望卢克快点回家。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采取一些行动,可又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
我试着继续给银行打电话,但还是同样的录音。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对自己说神经已经过分紧张,不能再喝咖啡——然后来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把一口未喝的牛奶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我把猫贴到胸前,感觉它在我喉咙边呼噜作响。
又过了一会儿,我往母亲的住所打电话,但无人应答。那时她已经基本安顿下来,不像过去那样频频搬家,隔几年就搬一次,如今住在河对岸的波士顿。我等了一会儿,又给莫伊拉打。她也不在。半小时后再试,终于通了。在不断打电话的空当里,我就在沙发上坐着。头脑里想的是女儿在学校里的午餐。心想也许花生酱三明治让她吃得太多了。
我被解雇了,在电话里一听到莫伊拉的声音我便忙不迭地告诉她。她说她呆会儿过来。那时她在一家妇女团体的出版部门工作。专门出版有关控制生育、预防强奸及诸如此类的读物,虽然那时对这类东西的需求量不再像早先那么大了。
我待会儿过来,她说。她一定是从我的声音中听出来我对此求之不得。
一会儿后她到了。好了,她说,一边脱下夹克,懒散地一屁股坐到那张特大号椅子里。把经过说给我听听。等等,还是先来杯喝的。
她站起身,到厨房去倒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酒,回来坐下。我则试着把事情经过告诉她。听我说完,她问,今天用电子信用卡买东西了吗?
是的,我说。我把卡失效的事也跟她说了。
他们把那些卡冻结了,她说。我的也一样。团体里的也是。所有卡上性别标明是f(女)而不是(男)的户头都被冻结了。他们只需按几个按键就成了。我们现在已是一文不名。
可我银行户头上还有两千多块钱呢,我说,仿佛唯有我个人的户头最重要。
女人不能再拥有财产,她说。这是一项新颁布的法律。今天看电视了吗?
没有,我说。
是电视上播的,她说。到处都在播放这条消息。她不像我,脸上没有丝毫惊恐之色。而且不可思议地还挺高兴的样子,似乎她早就猜到会发生这一切,现在事实终于印证了她的预测。她甚至显得更加精力充沛,沉着坚定。卢克可以用你那笔钱,她说。你的电子账户会转给他用,起码他们是这么说的。由丈夫或最近的男性亲属接管。
可你怎么办?我问。她什么男性亲属也没有。
我只好来暗的了,她说。一些同性恋伙伴会接管我们的户头,替我们买所需的东西。
可这是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我们没有理由问为什么,莫伊拉说。他们只能那么干。取消电子账户和开除工作同时进行,双管齐下。不然你可以设想一下机场会发生什么情形?他们不想让我们投奔别处。这一点可以肯定。
我去学校接女儿,一路上车开得格外小心。卢克到家时,我已经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女儿正在冰箱旁边角落里的小桌子上画画,用的是毡制粗头笔。她的作品全都用胶带张贴在那。
卢克在我身旁跪下,拥抱我。回家途中我从车里的收音机上听到了。别担心。这肯定只是暂时的。
他们说了为什么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我们会渡过这一关的,他说着,用力抱紧我。
你无法了解这件事对我的打击有多大,我说。我感觉就好比被人砍掉了双脚。我没有哭。同时也抬不起双臂去拥抱他。
不过是一份工作罢了,他说,试图用此话来安慰我。
我想你会继承我的所有财产,我说。而我分明还活着。我想开个玩笑,但话说出口,听起来却是那么的不祥,令人毛骨悚然。
别这么说,他阻止我。他仍跪在地板上。你知道我永远不会丢下你的。
看看,我心想,这么快他就摆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派头了。紧接着我又自责:你开始患多疑症了。
我知道,我说。我爱你。
后来,把女儿安顿睡下,我俩坐下吃晚饭时,我觉得好过了些。我把下午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给他听。包括主任怎么进来突如其来地宣布了这个消息。要不是这个消息太可怕,整个过程本来是很滑稽可笑的,我说。我以为他喝醉了。或许真是这样。我还告诉他那里出现了军人,还有其他的一切。
随后我想起当时看到却没有在意的一件事。他们不是普通军人。他们是与以往不同的另一类军人。
当然,是有人上街游行,参加者大部分是妇女,也有一些男人。但人数比预想的少。我想大家都被吓坏了。而且,当人们得知只要见到游行队伍,警察或军队或随便什么人就会开枪扫射,格杀勿论,游行活动便自生自灭了。接着发生了一系列的爆炸事件,邮局、地铁纷纷被炸。但究竟谁干的谁也不能肯定。也许就是军队自己干的,这样他们便有充足理由调查个人电脑档案资料和进行其他官方调查,比如挨门逐户进行搜查。
我没有参加那些游行。卢克说那种事徒劳无益。说我要替他们着想,替家人着想,替他和女儿着想。这一点我确实做到了。我开始忙于家务,经常自己动手烘烤食品。我强忍泪水,不让自己在饭桌上哭出声来。可是此刻,我坐在卧室窗旁朝外看时,突然之间便涕泗横流。周围邻居我认识的不多,外出见面时,除了一般的寒暄,什么也不敢多说。谁也不想以不忠的罪名被人举报。
想到这里,我又想起母亲,好多年前的母亲。我当时想必只有十四五岁,这个年纪的女儿们最受不了她们的母亲。我记得有一天她回到家来——我们时常搬迁,这是其中的一个住处,她带了一帮女伴,她们是她频频变换的朋友圈中的一部分。那天她们刚参加完游行,当时正逢色情骚乱时期,抑或是堕胎骚乱?反正这两者如影随形。时有爆炸事件发生:堕胎诊所被炸,音像店被炸。令人应接不暇。
母亲脸上有一块伤痕,还流了些血。要想把手穿过玻璃窗,就别想不被割伤,对此母亲这样评论。去他妈的蠢猪。
去他妈的吸血鬼,她的一个女伴说。她们把反对者称为吸血鬼,因为那些人高举的标语上写着:让她们流血吧。那么一定是堕胎骚乱时期了。
为了躲开她们,我走进自己的卧室。她们说话声太大了,而且哇啦哇啦没完没了。她们没理我,我也打心眼里讨厌她们。讨厌母亲以及她放荡不羁、无赖粗野的朋友。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打扮成那样,穿工装裤,好像自己还是小姑娘。而且满口粗言秽语。
你真是个乖乖女,她常这么对我说,语气总的来说还算和悦。她对自己能够比女儿更离经叛道,更无法无天颇为自得。小姑娘都是这么乖的。
我很明白,我之所以讨厌她,一方面是因为她对我敷衍塞责、例行公事的态度。但同时我又希望她能给我一份规规矩矩的、永久安定的生活,不要像现在这样居无定所,成天处于动荡之中。
你是我想要才生的,天晓得,在另一些时候她会这么说,一边说一边慢慢翻动着装着我照片的相册。这些相册里婴孩时期的照片特别多,可是随着我年龄的增长,照片渐渐少了,似乎是某种瘟疫使我的复制品总数锐减。她说话的口气带有一些悔意,似乎我没有完全如她所愿成长,有些辜负了她的期望。天下没有一个母亲完全符合孩子心目中的母亲形象,我想反过来也一样。但尽管如此,我们俩待对方都还不坏,我们像大多数母女一样和睦相处。
我希望母亲能在这儿,那样我就能告诉她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有人出了门。我听到远处传来关门声,在侧门那个方向,还有脚步声。是尼克,现在我可以看见他了。他从小路上走下来,踏上草坪,呼吸着潮湿的空气,那中间弥漫着各种气味:鲜花,肉质植物,以及一团团随风飘舞的花粉,如同牡蛎卵倾入海中。哦,这些动植物的繁殖是如此丰茂多产。他在阳光中舒展身体,我能感觉到他全身一块块肌肉层叠凸现,就像猫的脊背拱起。他没穿外衣,只穿衬衫,袖子卷起,手臂大胆地裸露出来。那阳光晒出的棕褐色会延伸到哪里?自从那晚在洒满月光的起居室里经历了那一幕幻景之后,我还没有和他说过话。他只是我的信号旗,我的旗语。肢体语言。
这会儿他斜戴着帽子。这么说又要召我去了。
扮演这样一个小听差的角色,他可以得到什么?用这种暧昧不清的方式为大主教拉皮条,他究竟有何感受?这件事是令他深恶痛绝,还是令他对我愈加想入非非,愈加渴望得到我?因为他对在那些书堆中真正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他所能想到的,不外乎就是性变态的种种勾当。比如大主教和我互相在对方身上涂满墨汁,再用嘴将其舔掉;或者在叠得高高的禁止使用的新闻纸上做爱。至多如此,他不可能想得再远了。
不过放心好了,他做这件事决不会白干。人人都会以不同方式从中获益。多得几条烟?或是比常人多几分自由?不管怎么说,他能证明什么?光有口头指证是没有用的,大主教轻易就能将其否认推翻,除非他准备率领一帮得力干将尾随而去。一脚踢进门来,我先前是怎么说的?当场抓获,罪大恶极,居然在玩拼字游戏。快,把这些单词吞下去。
也许他仅以知晓某个秘密为快。把柄在我手里,人们过去常这么说。这是一种只能使用一次的权利。
我愿意把他往好处想。
我失去工作之后的那天晚上,卢克想跟我做爱。为何我兴致索然?单单是绝望就应该让我有此冲动。可我整个人仍然感觉麻木。就连他的手放在我身上我也几乎没有知觉。
怎么啦?他问。
不知道,我说。
毕竟我们还有……他说着又住了口,没有提我们还有什么。我忽然想到他不该说我们,因为就我所知,他并未被人剥夺走什么东西。
毕竟我们还彼此拥有,我说。这是实话。可为什么我的语气听起来,连我自己都感觉到,如此淡然冷漠?
于是他开始吻我,好像我这么一说,一切便回到正常轨道。可是某些东西还是改变了,某种平衡。我觉得整个人在缩小,当他搂住我,拥我入怀时,我缩成了玩具娃娃那么大。我觉得爱正抛弃我独自前行。
对此他并不在乎,我心想。他根本就不在乎。甚至或许他还更喜欢这样。我们不再彼此相属。相反,如今我属于他。
卑鄙可耻,毫无道理,虚假不实。但那却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实。
因此,卢克,此刻我想问你,并急需知道的是,过去我究竟是对是错?我们从未涉及这个问题。在我有机会问的时候,我不敢启口。我舍不得因此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