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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一定的年龄,人生的所有疑惑几乎可以全部浓缩成一个问题:应该如何生活?
如果一个人闭上眼睛,保持足够长的时间,就能想起曾经让自己开心的许多事,比如她五岁时嗅到的母亲皮肤上的香味;她们咯咯笑着从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中逃到别人家的门廊下避雨;父亲微凉的鼻尖贴在她的脸颊上;毛绒动物玩偶脏兮兮的爪爪(她不让父母洗它)拥有安抚心情的魔力;全家最后一次去海滨度假时海浪轻拍礁石的声音;在剧院里鼓掌;看完演出,她们走在街上,微风吹乱了她姐姐的头发。
除此之外,能够让她开心的事物非常有限: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趁肯特睡着时,伸出手掌感觉他的心跳;孩子们的笑;阳台上的风;郁金香的味道;真挚的爱。
还有初吻。
人生的乐趣本来就少得可怜。无论是谁都很少有机会留在原地,拒绝在时间的长河中随波逐流,在快乐的漩涡中永远沉溺下去;也无法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时时刻刻都充满激\_情。
在我们小的时候,如果条件适合,可能有几次机会能够做到上面这些。长大后,就是漫长的、大气都不敢喘的卑微生活。谨慎自持让我们不再为了纯粹的快乐大声欢呼,即便笑得出来,也总有一丝-羞-耻感挥之不去。还记得成年后的你痛痛快快地笑过几次吗?
从人类常识的角度看,所有的激\_情都很幼稚,是平庸和天真的表现,不属于我们习得的东西,而是本能。它们会把我们压倒推翻,淹没我们,殊不知其他的情感属于地球,然而激\_情的居所遍及整个宇宙。
激\_情的价值不在于它给予我们什么,而是它要求我们如何冒险,有时候甚至需要放下尊严,忍受别人的不解、嘲笑和否定。
本进球的时候,布里特-玛丽大声喊了出来,她的脚跟也离开了地面,仿佛被体育馆的地板弹到了半空。大部分人可没有在寒冷的一月遇到这种好事的福分,激\_情是宇宙的恩赐。
就算只因为这一点,你也会爱上足球。
夜深了,杯赛好几个小时前就已结束,布里特-玛丽现在来到了医院,正在水池前清洗一件沾了血的白球衣。薇卡坐在旁边的马桶上,声音依旧冒着快乐的泡泡,兴奋得无法坐稳,似乎可以垂直着跑到墙上去。
布里特-玛丽的心也没有停止狂跳,她仍然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精力充沛到甘愿选择如此疯狂的生活方式——如果孩子们说的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每周参加一次球赛。谁会愿意每周都这样刺激自己一下呢?
“我绝对不能理解,你们为什么会这么野蛮。”布里特-玛丽轻声说,因为她的嗓子已经喊哑了。
“不这样的话,他们就进球了呀!”薇卡第一千次解释道。
“那也没必要跳过去用脸接球啊?”布里特-玛丽怒道,责备地看着球衣上的血迹。
薇卡眨眨眼睛。对她来说眨眼很疼,因为她的半张脸已经变成了深紫色,从撞伤的一侧眉弓开始,一路肿到了下巴,一只眼睛里全是血丝,鼻孔里的血已经结块,破裂的下嘴唇又厚又亮,仿佛她刚才想要试吃一只黄蜂。
“我截住了那个球。”薇卡耸耸肩。
“我一辈子都不会弄懂你们为什么那么喜欢足球,喜欢到连命都不要了。”布里特-玛丽狂躁地往球衣上涂抹小苏打。
薇卡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然后犹豫地问:
“您从来没像我们爱足球那样爱过什么吗?”
“哈。没有。我……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踢球的时候,我什么痛苦都感觉不到了。”薇卡说,凝视着泡在水池里的球衣上的数字。
“什么痛苦?”
“任何痛苦。”
布里特-玛丽沉默了,为自己感到-羞-愧。她打开热水龙头,闭上眼睛,薇卡向后靠在墙上,仰头研究着洗手间的天花板。
“我的梦里也都是足球。”薇卡说,仿佛这样合情又合理。然后,带着真挚的好奇(似乎除了足球以外,她不知道人类还能梦见什么),她问布里特-玛丽:
“您会梦见什么?”
布里特-玛丽本能地脱口而出,语气却梦幻般地轻柔:
“有时我会梦见巴黎。”
薇卡理解地点点头。
“这么说,我的足球就是您的巴黎。您经常去巴黎吗?”
“从来没去过。”
“为什么不去呢?”
布里特-玛丽微调了一下龙头,防止-流-出来的水太热。
她的心还在狂乱地跳动,数不清心跳的频率。布里特-玛丽看着薇卡,拢了拢她额前的乱发,轻轻触碰她肿胀的眼眶,仿佛比薇卡本人还要难受。过了一会儿,布里特-玛丽低声说: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全家人去海边,我姐姐总会爬到最高的那块礁石上往水里跳,一个猛子扎下去,潜一会儿再浮上来,看到我还站在礁石上,她会大声喊:‘快跳,布里特!跳!’要知道,如果一个人上一秒还站在那儿往下看,下一秒就能跳下去,说明她不害怕。可如果她一直在那里犹豫,恐怕永远都不会跳下去。”
“您跳了吗?”
“我不是那种敢跳的人。”
“可您姐姐是?”
“她和你一样,胆子大。”
然后,她折起一张纸巾,轻声说:
“可我觉得连她都不会像个疯婆娘一样跳过去用脸接球!”
薇卡站起来,配合地让布里特-玛丽给她擦拭伤口。
“所以,这就是您不去巴黎的原因?因为您是那种不会跳下去的人?”女孩问。
“我年纪大了,不适合去巴黎了。”
“巴黎年纪多大?”
即使这个问题听上去绝对是填字游戏的好素材,布里特-玛丽却没想出恰当的答案。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有点儿可笑:她,一个成熟女性,短短几天内第二次来到医院,现在旁边坐着个满脸是血的孩子,而走廊那头的另外一间病房里,还躺着个断了一条腿的孩子。
他们都是为了阻止对手进球受伤的,否则谁愿意来医院里受罪?
薇卡和镜中的布里特-玛丽对上了眼神后,竟然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血顺着嘴唇流到她的牙齿上。见到这一幕,她笑得更厉害了。真是个疯孩子。
“如果您不是会跳下去的那种人,布里特-玛丽,那您怎么到这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博格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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