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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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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小董很喜欢他,但他却一直没有什么表示,有一次小董以为他是嫌弃自己的工作和身份,哭了,他才说自己有犯罪前科,害怕连累她……”

“那么,姓周的到底喜不喜欢小董呢?”

“你真笨。”刘妍白了郭小芬一眼,“他说的是‘害怕连累’,而不是‘不想连累’。”

郭小芬有点儿不好意思:“后来呢?”

“后来小董还是很主动地去找他,但今年那次租户清查以后,小董就离开这里了,他们俩有没有再联系,我就不知道了……”

“原来那次租户清查,你们也……”小郭说到一半,意识到马笑中在旁边,欲言又止。

刘妍似乎没有觉察到什么:“其实这几年,小董在本市待得很辛苦,挣钱越来越难,天天担惊受怕,怕被遣送回家,有点儿风吹草动就觉得是对着自己来的,吓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所以租户清查的一登门,她就要走,彻底离开本市。我们姐妹几个都知道自己也待不长了,但都觉得小董走得太急了,可是谁也留不住她。临走前,她让我陪她去了一趟护育院,偷偷把妹妹找出来,跟她告别。她妹妹挺好看的,就是表情呆呆的、傻傻的,寒冬腊月敞着外套,流着鼻涕。小董蹲下身子,给她妹妹系好最下面的一个扣子,叮嘱道:女孩子最怕冻,所以衣服上的每一个扣子都要系紧,小腿也不能冻到,记住啊……然后看着妹妹走回护育院的小楼里,很久很久,才眼圈红红地离去。”

“然后她就离开本市了?没有找姓周的告别吗?”

“没有,我问她是不是应该告诉姓周的一声,她说不用了,然后就提着箱子走了,我记得那天是个很冷的日子——”

“是啊,很冷的日子,前半夜大风,后半夜下起了小雪……”郭小芬似乎回忆着什么,口中喃喃道。

刘妍惊讶地望着她。

“你接着说。”

“我送她下了楼,站在寒风里,看着她坐上出租车去火车站了,心里难受得直哆嗦。回到出租屋里,我们姐妹几个都不说话,开始打包自己的东西,没多久,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很精壮的人,下巴像铲子一样外凸得厉害。我问他找谁,他说找小董,我一下子就猜到他是谁了,问他找小董什么事,他说听说在搞什么租户清查,特地来看看小董有没有事,不行就搬过去跟他一起住。我告诉他小董刚刚离开了,他一愣,问去哪儿了,我说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离开本市了。他原地站了很久,然后问哪张床是小董的,我指给他,小董走得匆忙,被褥床单都没有带走,还铺在那张床上,姓周的就坐在床上,一声不吭地那么坐着,像块石头似的,坐了不知有多久,才站起来,发现床单被坐皱了,转过身,弯下腰把皱的地方一点点摩挲平整,然后走出了屋子。”

——坐了不知有多久,才站起来,发现床单被坐皱了,转过身,弯下腰把皱的地方一点点摩挲平整,然后走出了屋子……

郭小芬写了那么多稿件,竟发现没有比这么一句从小姐口中说出的话更加凄恻。

“我想,你也许有小董的联系方式和地址吧……”郭小芬慢慢地说,“我想找到她,当面了解周立平的事情。”

“可是,都过去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他们俩还有没有联系……”

刚才进门前说明来意时,因为怕走漏风声,郭小芬没有说寻找董玥与扫鼠岭案件的关系,而且看刘妍的样子,生计尚且自顾不暇,恐怕也没有关心什么扫鼠岭案件,所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刘妍。

就在这时,一直靠墙站立没有说话的马笑中突然开腔了:“刘妍,你知道我是干吗的吧?”

刘妍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们正在调查一起案子,需要找董玥核对一些周立平的情况,就这么简单。”马笑中说,“也许董玥和姓周的真的已经彻底断了,但也许他们俩还想着对方——很多分手的情侣不都是这样,嘴里说了一万遍忘了,一见面还是忘不了——何不给他们俩一次重新联系和重新选择的机会呢?”

这句话说得刘妍和郭小芬同时目瞪口呆,大概是都没想到这个皮糙肉厚的家伙能说出这么深谙男女之情的话。

“好吧……”刘妍被马笑中的话打动了,把董玥的手机号给了他们,“她还是老样子,电话很少接,短信很少回,有微信号但从来不发朋友圈。我上次联系她,她说她回a省了,只是没有回自己所在的镇,而是另外一个地方(说着她把地址写在了一张纸条上递给郭小芬),我觉得你们干脆直接去找她一趟,否则就算是电话联系上了她,我估计她十有八九会拒绝见你们的。”

“非常感谢!”郭小芬双手合十冲她拜了拜,然后跟马笑中一起告辞离开。

时近中午,天空没有太阳,寒风凛冽,头顶的浓浓铅云仿佛冰河在流动,光秃秃的树梢传来尖厉的呼啸,裸露在外的皮肤像被鞭子抽打一样隐隐作痛。

他们俩往停车场走,郭小芬低着头不说话,马笑中关心地问:“怎么了?是不是身上的伤又难受了?”

“没什么……”郭小芬的神情漠然,“我只是在想,她们都走了,这座城市到底还能剩下谁?”

马笑中道:“你也别想太多,这么大一座城市,这么多的人口,进行租户清查,也是为了预防恶性犯罪,维护社会稳定。”

“我理解清查,也支持清查,我只想问一句话——为什么荷风大酒店e座那满满一栋楼的寄生虫没有一个被清查?!”郭小芬说着说着突然激动起来,“也许你看不起刘妍、董玥这些卖笑的,但她们至少是在出卖自己所拥有的全部价值来养活自己。而邢启贤、陶灼夭那些人呢?他们出卖什么?凭什么被清走的不是他们?!”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马笑中缩着个脖子,一副挨了女朋友训斥不敢还嘴的孙子样,大概是觉得这口窝囊气不能不出,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张嘴就开骂:“老耿,你管片儿有个定福里小区九号楼的房东收了一个女孩十二个月的房租,女孩住了仨月要走,那流氓不退人家租金,你管不管?女孩是谁?你嫂子她们家亲戚!你麻溜儿的把这事儿给我蹚平了,不然今后少跟在老子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大哥!”

马笑中挂断电话,望着郭小芬,一脸讨好的笑。

郭小芬没理他,大步向前走,走了几步回过头,见马笑中还原地杵着,皱起眉头,“你到底走不走?”

“走走走!”马笑中赶紧屁颠儿屁颠儿地追了上去。

4

当孙静华走进接待室的一刻,李志勇和呼延云不约而同地觉得,与其说她是一位经理,毋宁说更像是一位官员。

她中等个子,穿一身浅灰色但质地很好的工作装,梳着齐耳的短发,黢黑而扁平的脸上有几粒淡淡的雀斑,神情严肃,一举一动都像上了发条一样刻板。当她在李志勇和呼延云对面落座时,他们觉得自己不像是被接待,更像是被接访的。

“你们找我什么事?”孙静华的语气十分生硬。

呼延云说:“孙经理您好,我们是想跟您了解一下周立平的情况——”

“周立平?”孙静华想了想,“我记不起来这么个人。”

她“想”的模样太戏剧化了,以至于呼延云立刻判断出她不仅清晰地记得周立平,而且最近很为此而焦虑,但他也不想戳破:“是这样,名怡公关公司的郑总跟我们说,周立平的工作是您介绍给他的,而且还希望郑总给予关照……”

“我经常给人介绍工作,而且我都会托付关照。”孙静华一句话堵了过来,“等一下,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如果你们想预约会场,我可以给予安排,否则的话,我很忙。”说着她站起身就要走。

“坐下!”

一直乜着眼睛看孙静华的李志勇突然吼了一句!

呼延云吓了一跳,孙静华也愣住了,不敢动弹。

“我让你坐下,听见没有?”李志勇冲椅子点了点下巴,“让你坐这儿说,你不说,那咱们就换个地方说?”

孙静华咽了口唾沫,慢慢地坐在了椅子上。

“我们是干什么的,不用问了吧?”李志勇冷笑道。

孙静华点了点头。

“说,你跟周立平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跟他不熟……”

“嘿!我说你不见棺材不下泪是吧,扫鼠岭那么大的案子,市里多少领导不吃饭、不睡觉盯着破案,怎么着,你想杠一把?”

“不不不!”孙静华彻底慌了,“那个案子跟我可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知道跟你没关系,所以才来找你在这儿谈,而不是请你去那儿谈。”李志勇有些不耐烦,“你大小也是个公职人员,积极配合政府工作最起码的要求吧,怎么这么不懂事!给你个撇清的机会,你还生怕往自己身上糊泥糊得不够?”

孙静华连连点头:“谢谢您!谢谢您!”

“得,你说吧!”李志勇道。

孙静华跟周立平认识,纯粹是出于一个偶然。

事情发生在一年前。孙静华在冬青街道有套房子,本来是出租的,谁知租户家里有事,退了房,她那阵子因为丈夫出轨心情不好,干脆就搬到这边来住了一段时间。恰好燕兆宾馆承接了一个重要的活动,她忙得四脚朝天,每天回到家都要夜里十一二点了。

这天她开车回到住处,又是深更半夜的光景,快要进小区,发现大门口被一辆胡乱停着的悦动挡了半截,她开的是一辆保时捷suv,车身比较大,进不去,这么晚了叫人挪车也不方便,于是就把车往前开了一段,拐进了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里,把车停好后走出来时,在巷子口遇见了一伙儿流氓。

孙静华长得不好看,可是身材不错,春夏之交的时节,为了会展活动的需要,她穿着一身职业装,短裙黑丝的。这群流氓喝多了酒,正想找个女人“败败火”,一看孙静华,顿时围了上来。一边拦着去路在她身上乱蹭,一边嘴里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孙静华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儿,一开始还义正词严地叱责他们,可发现用正气压不倒他们时,就彻底慌了神儿,想挣扎着夺路而逃,却哪里逃得掉,被流氓们撕扯着推进了巷子里,她拼命喊叫着,却发现周围居民楼里仅有的几盏亮灯也都迅速熄灭,知道自己这下子在劫难逃了。

就在她被为首一个流氓脸摁在车前盖上,扒掉短裙时,巷子口突然传来一声喊:“干什么呢你们?!”

声音不大,在黑夜中却像一记突如其来的橡胶锤,又闷又狠。

几个流氓拔出了弹簧刀和甩棍,骂骂咧咧地往巷子口走,想把站在黑暗中的那个人赶走,谁知走近一看都愣住了,没人吱声。有个流氓跑回巷子,流氓头儿一边按住孙静华撕打的手,一边跟他说:“谁他妈敢来坏老子的好事儿?给丫灭了!”

“老大,是那个姓周的……”

“哪个姓周的?”

“就是杀了好多人的那个……”

孙静华觉得流氓头的手瞬间软了下来。

“周立平?”流氓头问。

“嗯,就是他……咱们人多,要不要干他?”

“干你妈干!那是真格儿的杀人狂!”流氓头骂道,“平常吹吹牛逼也就算了,别说杀人,真让你们杀只鸡你们他妈敢吗?!”说完他揉揉孙静华的屁股:“今天算你老娘们儿走运!”然后带着那几个流氓灰溜溜地走出了巷子,一声都没有吭。

孙静华慢慢地滑下车盖,坐在地上喘息了一会儿,她想哭一场,可是又觉得自己能够幸免于难,已经很走运了。当她站起身往巷子外面走的时候,看到有个人靠墙站着。“黑暗中,我只能看出他脸部的线条很坚硬,下巴像个铲子似的往前凸着,显得特别凶狠。”

孙静华惊魂未定,又隐约记起流氓头儿说过一句“那是真格儿的杀人狂”,所以很怕刚出狼窝又入虎口,背靠着巷子口的墙,一动都不敢动,战栗的小腿传来轻微的窸窣声……那个时间其实很短,十秒钟都不到,但她回忆起来却比自己的前半生都要漫长。

然后周立平转身走了。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黑夜中,孙静华才满脸泪水地逃回家去。

第二天她没敢报警,怕惹来流氓报复,只是把衣着换成像个政工干部,才敢上班去。一大早在十字路口,她凭着对脸部线条的记忆,认出了周立平——其实直到这时她才真正看清了他的相貌:小小的眼睛,外凸的下巴,坑坑洼洼的脸上,两片闭得紧紧的厚嘴唇有一种极力克制的粗野味道,反而显得更有攻击性,也许是因为他头戴小红帽、身穿橙黄两色马甲、手拿小红旗的缘故吧,看上去“挺滑稽的”。

不知道为什么,孙静华突然对这个救过自己的人好奇起来,忙完会展活动以后,她抽出工夫去居委会侧面打听了一下周立平的情况。大家的说法不一,有的言之凿凿说他就是多年前“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有的则指出警方只认定他与一起杀人案有关……但对于孙静华而言,杀一个人和杀几个人都是一样凶残可怕的,不过她总觉得欠周立平一个很大的人情,而她的工作性质恰恰决定了她要接受和偿还各种私底下的人情,并确保绝不拖欠人情,于是,当有一次郑贵请她吃饭,无意中说自己打算聘请一名司机时,她就推荐了周立平。

周立平得知她的举荐之后,表示感谢,但神情很冷淡,这倒正合孙静华的心意,反正她只是还人情而已,还完就算完,并不想和被偿还者再有什么纠葛,尤其对方又是这么一个身份复杂的人。

“真的就是这么简单。”孙静华对李志勇和呼延云说,“周立平到郑贵那里上班后,我很快把冬青街道的房子又租出去,很少再去那边了。偶尔郑贵找我预定会展大厅办活动,跟周立平见过几次面,但也就是点点头而已。我跟周立平没有任何私交,你们要相信我。”

“扫鼠岭案件发生前,你最后一次见到周立平是什么时候?”李志勇问。

孙静华想了想——这次是真的想——然后说:“应该是在案发一两个月前吧,郑贵来预定健一保健品公司新产品发布会的时候,带着他一起来的。”

李志勇看了一眼呼延云,意思是我问完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没有?

呼延云把身体向前探了探,问孙静华:“孙经理,假如让您给周立平一个词或一个字的评价,只能用一个,您会用哪个?”

孙静华愣了一下,慢慢地说:“我觉得他有点儿‘轴’。”

“轴?”

“嗯,脑瓜不灵活,一根绳上吊死那种。”

“何以见得呢?”

“有一次,爱心慈善基金会在燕兆宾馆开会,用金杯车从他们下面那个什么护育院拉了一车孩子来会场表演节目,散会后外面下起了大雨,金杯车去办别的事了,那些孩子们没人管,就站在大厅的角落里,望着外面发呆。本来有的孩子就患有脑瘫什么的,脸上化的妆又没人给卸,看上去跟丑八怪似的,惹得好多人笑。我自己的车放在外面停车场了,一时借不到伞,正想蹭谁的车去停车场呢,就看见郑贵的奥迪a6开过来了,停在门口,周立平从车上跳了下来,把孩子们往车里面塞,七八个孩子全塞进去了,自己才钻到驾驶位准备开车走。我上去拉开副驾的门——副驾上也坐了两个孩子——问他能不能搭我一程,他很粗暴地挥挥手说‘看不见都坐满了吗?我把他们送到护育院再来接你’!我刚关上门,他把车一溜烟儿开走了。”孙静华道,“你们说,要是没我,他哪儿来的这份工作啊,怎么这点儿小忙都不帮一下呢?怎么这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呢?我正生闷气呢,郑贵从后面走过来安慰我说,他也一样,本来让周立平开车来接自己的,人家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先把孩子送回护育院,就把他给撂在这儿了……我毕竟是周立平的引荐人啊,我还能说什么,只能陪着他苦笑……你们说,这个周立平是不是有点儿‘轴’?”

从燕兆宾馆出来,李志勇显得心事重重,明明地铁站在西边,他却闷着头往东走,呼延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直到来到一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李志勇才发现走错了路,一时间满脸的眉眼又像棕熊似的在脸上挤弄成了一团。

呼延云知道他有心事,也猜到他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愁烦,却沉默不语。

站在十字路口,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来来往往的车流,李志勇揉着大鼻头自言自语了一句:“这周立平……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然后他把目光投向呼延云,似乎这道题太难了,想请监考老师给个标准答案。

呼延云轻轻地叹了口气:“十年前的那个案子,我了解得不是很深……后来我问过香茗,他总是把话题绕开,我觉得他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出于什么原因必须保守秘密——难道你没有直接问过香茗这个问题吗?”

李志勇这才想起了什么:“我记得香茗十分肯定地说过‘周立平不是坏人’,只是走了岔路,做了坏事,他还说‘人生本来就是一段在黑暗中磕磕绊绊的旅程。有人因为巧合而走岔了路,有人因为无奈而走岔了路,还有人因为奇怪的动机而故意走岔了路,岔路不一定是错路,做了错事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坏人’……听得我稀里糊涂的。”

呼延云把这番话琢磨了半天,亦觉得云里雾里,索性不去想它,拉着李志勇掉头往地铁站走,一边走一边说:“刚才你突然吼孙静华那一下,没想到还挺管用。”

“嗨,这些人都是扯大旗做虎皮,蒙着自己吓唬别人,要是真被弄进局子里去,就跟姜昆相声里说的似的‘进去了还说得清楚吗’,没事儿领导也觉得你是犯了事儿,肯定会影响前程,所以我一拿出警察的腔调说话,她立刻就怂了。”

呼延云一笑:“你不是也经常跟着郑贵一起跑各种活动吗,怎么,孙静华从来没有见过你吗?”

李志勇摇了摇头:“老郑精明得很,他做公关这么多年,吃的就是一碗关系饭,最怕手下跟他见了‘一条龙’的客户——就是办某一类活动所需要的所有环节的关系人——然后自己搭上关系,再开公司低价抢他的客户、呛他的行,所以能跑的业务都自己跑,即便是见客户时需要带个人,也只带着见个别环节的个别人,绝不让他‘打通经脉’。所以我从来没有见过孙静华,不然今天非穿帮不可。”

呼延云笑道:“我觉得你这些年在体制内外这么走了一遭,对各种门道儿都能把得准脉搏、摸得清行情,很了不起啊!”

李志勇苦笑了一下:“我这不也是被逼无奈吗,要不是我那把枪被……被人给抢了,我也不至于混到只能冒充警察过过瘾的地步。”

“其实我也很好奇。”呼延云看似不经意地说,“你对付孙静华显得游刃有余,怎么那天在社保中心被一个普通工作人员却搞得无计可施呢?”

恰好折返经过燕兆宾馆的大门口,李志勇长吁了一口气,指着宾馆道:“那是因为,在这里我是个外人,而在社保中心我可有个‘人质’。”

“人质?”呼延云一愣。

“我妈的社保还得指望着人家给办呢……”

5

在地铁里,呼延云接到马笑中打来的电话,说是跟郭小芬正在往他家走,希望能跟他“碰碰情况”,而且“凤冲和天瑛也要过来”。呼延云和李志勇赶紧加快了脚步,换乘站都是连跑带颠儿的,到楼下时,与郭马二人正撞了个照面。

“小郭,你还好吧?”呼延云问郭小芬,他没有直说,但每个人都明白他是在问昨晚的险情和惨剧。

郭小芬的反应有些迟钝,美丽的大眼睛目光呆滞,过去好半天才低声说:“没事。”

马笑中在后面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瓜子,暗示呼延云:这姑娘受到的惊吓不轻。

呼延云的神情顿时黯然。

进了房间之后,呼延云先把跟李志勇一起调查孙静华的情况说了一遍,说得很慢,全程都在望着郭小芬的眼睛,仿佛是对她一个人讲似的,但郭小芬依然呆呆的,好像始终没有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醒来。等他讲完了,轮到郭小芬讲她和马笑中一起调查刘妍的情况了,她一起头就怎么都想不起刘妍的名字了,马笑中果断地接过话题来讲述了一遍,呼延云没有心思听,只是忧心忡忡地盯着郭小芬。相比之下,李志勇倒是心无旁骛,听得格外认真,当听说小董用“正派”二字评价周立平时,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流露出厌恶的表情,眉宇间攒起了无数道褶皱,仿佛把自己的内心当成湿毛巾拧干一样痛苦而茫然。

“呼延,勇子,我说完了。”马笑中道,“你们俩有啥看法?”

李志勇直截了当地说:“小郭,你要去a省找董玥吗?我想跟你一起去。”

呼延云有些吃惊,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整整十年,周立平这个人在李志勇心中是定型和固化的“恶”,对于很多人而言,一旦完成了这种定型和固化,那么对于“恶”后面的形成原因是不需要探究也不值得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探究的。但李志勇现在说出的这句话,表明了他内心的定型和固化发生了松动,虽然他已经不是警察,不能亲自去审讯身陷囹圄的周立平,但他想尝试着通过其他人来了解周立平,这说明最近一段时间的调查结果,已经让李志勇对“周立平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真凶”这一结论,产生了怀疑。

一向聪敏精灵的郭小芬,这个时候却显得不知所措,不要说去不去a省,似乎对自己身处何地都一脸懵懂。马笑中鬼得很,他知道李志勇还没有搞对象,怕他一路上照顾郭小芬再照顾出啥情况来,所以斩钉截铁地说:“勇子,a省是一定要去的,可是你看小郭现在这个样子,还是熟人跟在她身边照顾比较好,咱们还是各司其职,你跟呼延搭档,我跟小郭去一趟a省找董玥,我保护她。”

李志勇哪里知道他的花花肠子,点了点头说:“那好吧。”

正在这时,有人敲外屋的门,呼延云开门一看,是林凤冲和楚天瑛一起来了,两个人都穿着便衣,也许是秋寒的缘故,他俩周身散发的寒气竟呛得呼延云打了个喷嚏。

“没事吧?”楚天瑛道,“最近降温,你这一天到晚地往外跑,可得注意点儿身体。”

林凤冲却顾不上跟呼延寒暄,进屋径直走到郭小芬身边问:“小郭,你身体怎么样?杜老板让我专门来探望你一下。”

“问候顶个屁用!”马笑中在一旁乜着眼睛说,“有那工夫你们赶紧把撞死岳绍的人抓住好不好?”

林凤冲厚道,打嘴仗不是马笑中的个儿,所以干瞪眼不说话,楚天瑛帮他打圆场:“所长,你也知道最近为了扫鼠岭的案子,林处长他们没日没夜地奔波,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现在案子越办越大,人力物力都明显跟不上了,岳绍这事儿是谁干的,咱们都心知肚明,奈何实在抽调不出更多的力量去追查了,毕竟这么大一座城市,每天多少案子等着办呢——”

马笑中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道:“知道案子越办越大,就该往回收收,鸡毛蒜皮的先扔一边儿去,拣要紧的办。你们这不是捞鱼,而是逮老虎,捞鱼网眼够密,网撒得越大捞得越多,逮老虎正相反,满山跑没有用,累死不讨好,你得把老虎往一条沟、一个坑里赶,拼的是‘收’而不是‘放’!”

楚天瑛和马笑中的关系可不一般,当年楚天瑛被一撸到底,“发配”到望月园派出所当民警,马笑中不仅收留了他,还处处关照。一开始,楚天瑛有些看不起这位长期在基层工作的“马所长”,但时间一长发现,论及办案经验和对世道人心的揣测,这矮胖子远超自己,不禁越来越佩服他,俩人由上下级渐渐成了铁哥们儿。后来楚天瑛被重新提拔,担任市局刑技处犯罪现场勘查科科长,但他对马笑中的尊重和友情,星点儿也没有改变。

这会儿听完马笑中的话,他越琢磨越有道理,搬了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所长,那你说说,什么该收,什么该放?”

“我没在专案组,不了解全面情况,不好乱讲话。”马笑中说,“调查了这么久,结论只有一个:杀人嫌疑最重的周立平未必是一个坏人,而被杀的邢启圣则是他妈彻头彻尾的王八蛋,普天下所有的大案子,你记住喽,作案的有可能是坏人,也有可能是好人,但‘祸根儿’一定是坏人。所以你们不要把过多精力用在周立平身上,重点查邢启圣,剥皮抽筋敲骨头地查,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地查,要我看,想弄清扫鼠岭案件的真相,查死人比查活人更重要。小郭昨天晚上是遇了险,差点儿送了命,但她也打探回来了最重要的情报,你们可不能让她白忙活了一场。”

林凤冲点了点头:“我跟杜老板汇报过了:陶秉话里话外,暗示崔玉翠似乎知道邢启圣之死的内情……”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但是眼下,柴永进他们跟马所长的观点相反,他们认为应该收紧的是周立平身上的绑绳,而对爱心慈善基金会那条线则是采取放任的态度。不过,我们一时间都搞不清周立平用什么方法,能在十点半杀人焚尸于扫鼠岭,然后仅用半个小时,在十一点整赶到杏雨路的,所以,就算是柴永进他们也不能断定案子是周立平做的,而且就在刚才——”

一直沉默不语的呼延云,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凤冲,你理解错了老马的话,他让你们重点查邢启圣,不是为了查清扫鼠岭案件的真凶,而是为了搞清扫鼠岭案件的真相。从现有证据来看,就算我知道周立平是怎么仅用半小时就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的,也依然不清楚整个案件的真相……”

林凤冲不禁叹了口气:“杜老板现在不知怎么了,畏畏缩缩的,好像生怕这个案子牵连到或牵连出什么人似的——”他突然发现马笑中、楚天瑛和李志勇的神情都不大对劲,“你们怎么了?”

“凤冲,你耳朵里塞棉花了?”楚天瑛忍不住大声说,“没听呼延说吗,他知道周立平是怎么仅用半个小时就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的!”

“啊?!”林凤冲吃惊得瞪圆了眼睛。

毫无疑问,在整个扫鼠岭案件的侦办过程中,“周立平怎样才能仅用半个小时就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一直是最大的谜团之一。周立平一直坚持说他是在十点多一点把车开到扫鼠岭下面,被邢启圣打发走的,然后他跑步到了杏雨路,跟李志勇约架……假如他是真凶,那么由于一一〇报警电话接警时间是当晚十点三十分,报警录音显示报警人正是邢启圣,就算那之后邢启圣立刻被杀害并遭到焚尸,那么周立平离开隧道风亭所在的苗圃也要十点半以后了。而警方在如篦梳发的筛查中,当晚凡是经过扫鼠岭地区的出租车、网约车都没有接送客人去杏雨路的记录,由于扫鼠岭一带相对偏僻,黑车也极少能打到,周立平手机上的摩拜单车等app在案发当晚根本没有使用过……一切一切,都否定了他仅用半个小时就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的可能,也就否定了他是真凶的可能。

这个让专案组头痛不已,甚至在后面几次审讯周立平的过程中刻意回避的问题,居然被呼延云找到了答案?

虽然上次当着柴永进的面,一句话点出黑色斯派的位置,让李志勇对呼延云的推理才能震惊不已,但他依然无法相信这个娃娃脸能“两连击”地破解令无数刑警一筹莫展的问题:“呼延,那你说说,周立平是怎么完成那个‘不可能的任务’的?”

“我承认,每一起刑事案件的过程往往都有突发的‘情节’,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整个案件的最终走向,比如抢劫者摘头套时被路人看到了脸孔,行窃到一半突然有人开门进屋,等等,但那大都是被动的而不是主动的。经验越丰富的罪犯,越喜欢有条不紊地按照预定的计划来犯罪,绝不画蛇添足。”说到这里,呼延云把目光投向李志勇,“而周立平找你约架则不同,这是典型的‘节外生枝’,那么就一定有其目的所在。这个目的是什么,起初我并不知道,但我断定,一定跟他为自己脱罪的‘证据’相关,直到我看了你的那辆灰色捷达,并从小郭和老马探访市第一监狱得到周立平曾经学习过汽车修理的情况之后,我明白了,周立平找你约架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你帮助他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我……我怎么帮助他了?”李志勇依旧一头雾水。

“你还记得不记得,上次我去你家时,发现你家西北方向不远处就是扫鼠岭,你说你家离扫鼠岭很近,跑快一点儿,大约六七分钟就能赶到?”

“记得啊。”

“案发当晚,周立平是几点给你打的手机?”

“十点四十分左右吧……”

“他第一句话是不是问你在不在家?”“对啊。”

“你每天开车上下班?”

“对,除了限号的日子。”

“我明白了!”马笑中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楚天瑛一拍大腿:“我也明白了!”

“你们……你们明白什么了?”李志勇还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楚天瑛掰着手指头给他分析:“周立平打你的手机是十点四十分,距离十点半刚好过去十分钟,从扫鼠岭跑到你家也只用六七分钟,他问你在不在家,其实是在问你的车在不在家,你还不明白?”

李志勇猛地醒悟过来:“你们是说……周立平是提前一步躲进了我的车里?”

“准确地说是后备厢。”呼延云说,“我看过你捷达车的后备厢,里面有铺过什么的痕迹,我怀疑是周立平为了避免留下任何物证,提前在半路上扯了块塑料布什么的,撬开后备厢后铺好,然后躺进去再关上厢门。你开车后,他用手机gps定位,等车子到了杏雨路,听你下车后,他再从后备厢里钻出来,扔掉那块塑料布,跑到和你约好的地点。这样,他只用半个小时,就完成了这个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时刻表诡计’。”

听完这个推理,李志勇的脸上不但没有丝毫“终于可以将周立平拿下”的欢欣,反而有些沮丧:“这么说,还是他干的啊……”

大家都搞不懂他咋想的,面面相觑。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极了,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放眼望去,谁都没有想到,发出叹息的竟是林凤冲,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哭不哭笑不笑的。

“怎么了凤冲?”呼延云觉得不大对劲。

“呼延,对你的推理,我一向是非常非常佩服的。”说完,林凤冲咬了半天后槽牙,才说出了下面的话,“但是今天你的这个推理……是真的错了!”

呼延云大吃一惊,这个狂妄的娃娃脸从来都是深思熟虑才说出自己的推理,然后坐待公众充满仰慕之情的掌声的,万万没想到今天有人竟敢直指他的推理是错的——而且这个人还是毫无亮点、在任何场合都是万年配角的林凤冲!

情急之下,他也有点儿失态,声音很大地问了一句:“我哪儿错了?!”

“刚才我说到一半儿,被你打断……呃,我说‘就在刚才’,然后你就批评我错误理解了老马的话……”

呼延云皱起眉头:“那好,你接着说,‘就在刚才’发生什么事儿了?”

“就在刚才——”林凤冲说,“在来你这儿之前,专案组提审了周立平,他承认他隐瞒了一部分非常重要的事实,而且拿出了一个铁证,证明他绝对不可能在十点四十分前后钻进李志勇的捷达后备厢,跟着车一起来到杏雨路……”

眼前,突然浮现出了周立平那张脸。

那张瘦削的、青黑色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而他,仿佛就站在自己的对面,脸对着脸,那双糊着一层淤泥似的三角眼里,放射出混沌而冰冷的光芒……

他早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推理,早已经猜到了自己下一步的棋……甚至整个棋局。

呼延云强装镇定,但连他自己都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他拿出了什么‘铁证’?”

林凤冲慢慢地说:“他说他当晚受邢启圣委托,于十一点前来到爱心医院殡仪馆,把放在停尸间的张春阳的尸体,装进了编号‘t-e-3’的冰柜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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