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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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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呼延云的强烈要求下,经过市局领导特批,林凤冲给他和“专案二组”的朋友们播放了一段周立平最近一次受审的视频。

这次审讯,警方本来没打算取得什么突破,只是由于陶灼夭交代了张春阳的死亡经过,虽然没有发现周立平与此事有任何关联,但毕竟负责运尸的邢启圣在稍后被杀害于扫鼠岭,周立平有重大的犯罪嫌疑,所以需要做一次“骨肉相连”——这是警方的行话,意思是把几起看似无关但可能在时间轴上呈现承接关系的案件串到一起审一审,虽然吃起来口感不统一,但有时能咂摸出些特殊的滋味。

从视频上看,周立平的状态和刚刚被捕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只是稍微瘦了一点,穿着黄色马甲的他坐在铁栏后面,被剃过的确青头皮上已经泛起了一层黑碴,也许是重大犯罪嫌疑人放风时间少的缘故,他的皮肤显得有些苍白,这使他本来就冷硬的神情更添了一层寒气。

审讯员刚刚提到张春阳的名字,就发现周立平的神色有些不对,原本麻木的脸孔颤抖了一下,目光也不再是冰冷的直视,而是向斜下方有所闪躲,虽然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但还是被敏锐的审讯员觉察到了。

这几乎是这个遍体鳞甲、顽固不化的嫌疑人第一次显示出“被戳到了痛处”。

按照事先的布置,对于周立平这样具有丰富的受审经验且拒绝合作的嫌犯,出现任何一个豁口都要立刻集中火力发动强攻。因此,审讯员对周立平展开密不透风的审问:“你跟张春阳认识吗?”“你最后一次见张春阳是什么时候?”“说说陶灼夭跟张春阳的关系,知道多少说多少!”“据你所知,除了陶灼夭,在爱心慈善基金会里还有哪些人跟张春阳保持着密切关系?”……而周立平的态度也跟此前大相径庭,不再是那么一块顽石般地对抗,而是对每个问题都有问必答,只是声音低沉,且言辞中大量出现“嗯、啊、这个、那个”等赘语,很明显是在突如其来的巨大压力下方寸大乱,甚至他在椅子上的身体也频繁扭动和更换姿势,那种“怎么坐都不得劲”的形态最能暴露出受审者内心的紧张、慌乱与不适。

前面多次围绕扫鼠岭凶案的审讯,周立平都没有过这种现象,反而在张春阳的事情上张皇失措,难道说他在前者上并无任何犯罪行为,反而在后者上有难以启齿的行径?

最近一段时间在和周立平的交锋中屡战屡败的警方,顿时士气大振,不停地加大审讯力度,几个回合下来,周立平显得疲惫不堪。最后,他满脸的横肉痉挛似的狠狠一抽,释放出了一个无奈至极的苦笑,强直的脊柱靠在了审讯椅的后背上。

“我能不能提个要求?”他说。

“你说。”

“我想见一下陶会长。”

一般来说,犯罪嫌疑人“撂了”之前提的要求,只要合理,都可以满足。但现在陶灼夭也在拘押受审的阶段,万万没有让两个犯罪嫌疑人面对面的道理,所以审讯员摇了摇头:“其他要求我们可以考虑,这个不行。”

周立平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嘀咕了一句,但似乎也没有反悔的打算:“好吧,那我就如实交代,那天晚上我离开扫鼠岭之后,确实是跑到杏雨路跟李志勇约架去了,不过半路上拐了个弯儿,办了件事。”

“什么事?”

“我把张春阳停在爱心医院太平间的尸体推进冰柜里去了。”

审讯员大吃一惊:“张春阳怎么死的?谁让你办的这件事?”

“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周立平停了一停接着说,“邢启圣本来醉醺醺地躺在后车座,车开到扫鼠岭下面,他突然醒了,跟我说,有个事情让我去办一下,我问他什么事,他说跟陶会长相好的那个张春阳死了,马上风猝死的,尸体就停在爱心医院太平间的停尸床上,本来他想办完眼前的事儿,自己回去找爱心医院院长李士铎开了死亡证明,再让值班工人把尸体放进冰柜的,但突然想到那些值班工人一到十一点就给太平间上锁,而他十一点前肯定办不完事,就让我跑一趟。我说我不去,一来我跟邢启圣本来就关系不好,不想替他办事;二来我是蹲过大狱的,出来后什么事儿都能干,违法的事儿绝对不干,我可不想唱一出‘二进宫’。邢启圣说他跟张春阳交情深,不忍心看张春阳死了就那么‘露在外面’,所以连哄带求地非让我去办一趟,还拍着胸脯保证,张春阳绝对是突发急病死的,我去了只是把尸体挪进冰柜,不牵涉任何刑事问题,我又说我也没开死亡证明,凭啥值班工人让我挪尸啊?邢启圣说他跟李士铎打过招呼了,再说太平间出来进去各种祭拜死者的人多了去了,那俩值班工人才不管那么严。经不住他好说歹说的,我只好同意了,他一边千恩万谢的一边叮嘱我,张春阳死了这件事千千万万不能往外传,还问我有没有什么要求,他去跟陶会长说,肯定能答应我。本来我不想跟这种人讨价还价,但是突然想起确实有个事儿,也许陶会长能搞定,所以就提了出来——”

“你提了个什么要求?”

周立平那双凶恶的三角眼,上眼皮忽然耷拉了下来:“有个原来在夜总会工作的女孩,前一段时间清查租户,离开了本市,我很喜欢她,希望能给她办个户口,让她回来……”

正跟呼延云等人围坐在电脑前看这段视频的马笑中,忍不住轻声说了“董玥”,李志勇点了点头。

审讯员接着问:“然后呢?邢启圣怎么说?”

“邢启圣一口答应下来,说这么点儿小事,陶会长一个电话就能解决,并保证我走后,他立刻就给陶会长打电话,还塞给我一百元打车钱,然后开车上了岭。我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打不到车,想反正平常这时候也要夜跑,算了算时间,怎么着十一点之前也能赶到爱心医院,就撒丫子开跑了,那天晚上风很大,但我是顺风跑,舒爽得很,我一边跑一边想,等那个女孩知道我能把她的户口办进城,不定多高兴呢,一时兴起,就给李志勇打了个电话,新账老账一起算完,开始新生活。我先跑到了爱心医院那个西南门,直接往太平间里面走——”

审讯员打断了他:“爱心医院那么大,你怎么会直接找到太平间?”

“太平间那套冰柜是进口的,有一段时间老出故障,找原厂修要花一大笔钱,爱心医院知道我在监狱学过冰箱冰柜的维修和保养,所以找我帮过忙,不信你们问李士铎去,他知道这个事情。”

“你接着说。”

“我进了太平间,把停尸间里的几具躺在停尸车上的遗体,挨个掀开蒙着的白布看了看,很快就找到了张春阳,然后把车推进里间,拉开一个空着的冰柜,把张春阳的尸体搬了进去——”

“没人拦着你,管你要死亡证明吗?”审讯员打断他问道。

周立平摇了摇头:“那俩值班工人坐在院子里喝酒呢,根本没人管我。”

这与林凤冲从太平间了解到的情况又“对”上了。

“这个情况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儿交代?”审讯员问。

周立平怔了片刻,脸上再一次浮现出了苦笑:“我想,你们早晚会查清楚我根本没在扫鼠岭犯事儿,等我放出去,就找陶会长落实邢启圣答应我的事情,反正不管邢启圣死之前有没有把我的要求带给陶会长,总之张春阳死了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关了这么久都没说出去,陶会长多多少少总要赏我一点什么吧……”

听完周立平的交代,警方非但没有感到谜团终于破解的喜悦,反而陷入了空前沮丧和迷茫的境地:沮丧是因为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花费了这么多的力气,居然抓错了人,搞错了侦查方向;迷茫则是因为这一下前功尽弃,到底谁才是扫鼠岭命案的真凶,又要从头开始调查。尤其力主周立平是杀人凶手、始终坚定不移地“查找周立平的犯罪证据”的柴永进一派,像斗输了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而林凤冲这一派也不见得有多么高兴,他们虽然一直主张不能过早地锁定周立平是扫鼠岭凶杀案的真凶,且不能把张春阳之死作为一个孤立的突发事件,但本意是主犯可能另有其人,或者虽然周立平是主犯但还有帮凶,应该全面仔细地侦办,借此打开对爱心慈善基金会全面调查的口子,却没想到周立平在此案中的角色居然如此“路人”……

也许是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柴永进和林凤冲两派观点不同的警员联合起来,希望能够找到周立平当晚并没有去过爱心医院太平间的证据,但是无论耗费了多少力气,终归是颗粒无收:停尸床的推拉杆和冰柜的把手上确实没有提取到周立平的指纹,但案发已经一周,太平间工作人员的指纹早已层层覆盖住了旧的指纹,所以这个不能算数;想调出医院的监控视频查找案发当晚周立平有无出入,可是太平间附近不安装监控视频是各大医院的通例;那两位当晚值班人员想破了脑袋,既想不出周立平来过,也想不出他没来过,但是他们终于承认,那天晚上他们酒是喝了不少,但绝对没有在没接到死亡证明的前提下,把任何一具停尸车上的尸体运进冰柜,换言之,这个世界上知道张春阳的尸体停进爱心医院太平间的只有三个人,陶灼夭、邢启圣和周立平。既然案发当晚,t-e-3冰柜的计时系统记录,只在十点五十分开启过一次,而那时陶灼夭正在机场过安检,邢启圣已死,那么就算是个傻瓜,也能推理出运尸者只能是周立平——同理可推,扫鼠岭案件的真凶可以是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唯独不能是周立平,因为他完全没有作案时间。就算他真的像呼延云推理的那样,藏在李志勇的捷达车后备厢里,当李志勇的车开到爱心医院附近时偷偷下车,去太平间把张春阳的尸体放进冰柜来制造不在场证明,也依然不行,因为天眼系统拍摄到的画面显示,李志勇开车到达爱心医院附近的路口时,已经是十点五十三分。

总之,警方绞尽脑汁,把每一种可能性都想到了,但就是解不了这个谜——周立平怎么可能在十点三十分(甚至更晚一些时候)在扫鼠岭上杀人焚尸后,仅仅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赶到爱心医院太平间——不管他们是否愿意承认,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相信周立平的话,他早在十点多一点就在扫鼠岭的下面与邢启圣告别,一路跑着去把张春阳装尸入柜的。

也就是说,扫鼠岭凶杀案与他完全无关。

视频播放完毕,房间里鸦雀无声,特别是呼延云,眉头紧锁,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屋子里的每个人都看出他内心的纷乱如麻。是的,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跟周立平正面交锋过,但居然被一个从未正面交锋过的对手打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这位心高气傲的推理者遭受的重挫。

就连一向对各种罪案的真相有着惊人直觉的马笑中,一时间也做不出判断,正在嘬牙花子,坐在他身边的郭小芬突然说话了——

“我觉得周立平说的是实话。”

呼延云猛地抬起头来,满眼的惊喜,倒不是赞同她的结论,而是觉得一个下午都傻呆呆的她,终于苏醒过来了:“小郭,你感觉好些了吗?”

郭小芬没理他:“我上午跟刘妍聊完,最大的体会就是,周立平对董玥的感情非常深,董玥的突然离开,一定让他难过极了。所以,为了解决董玥的户口,让她重新回到这座城市,回到自己的身边,周立平完全有可能去完成邢启圣交给他的任务,也完全有可能在被捕后隐忍这么久,就是不肯说出张春阳的事情,好在获释后找陶灼夭,凭借这一隐私和自己坐监的代价,讨要应得的‘奖赏’,这个动机是合情合理的——”

李志勇打断了她的话:“可是小郭,你别忘了,假如周立平一直不说张春阳的事,万一警方最后真的认定他是扫鼠岭案件的凶手怎么办?这个险冒得也太大了吧……”

“不会的。”林凤冲摇了摇头,“这几年狠抓法治建设,公安部门对刑事案件的侦查和复核工作非常严格认真,人证、物证有一点儿纰漏或不到位,都要疑罪从无,决不允许出现新的冤假错案,所以就算周立平到最后都不说张春阳那件事,那么最多延长拘留到三十七天,该放人还是会放人的。”

“所以——”

呼延云说出的这两个字,虽然吐字轻切,却犹如针刺一般,让每个人都不禁一悚,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

娃娃脸上,浮动着因沉思过深而明暗不定的恍惚:“所以,我在想,为什么周立平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个时候说出了‘实情’。”

2

当天晚上,市公安局局长许瑞龙亲自召集专案组全体成员,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在对扫鼠岭案件的下一步侦办工作进行指示和布置之前,许瑞龙要求大家对前一段时间的工作要“该继续的继续,该清空的清空”。所谓继续,是把有价值的证据接着搞下去,有意义的线索接着追下去,不要因为一些失误,就把既往的工作一概否定;所谓清空,是把那些已经证明与案件关系不大的人和事彻底清除出外,不要让他们再占据和耗费警方的人力、物力与精力。

面对一根一根抽烟、一杯一杯喝水,神情一个比一个凝重的专案组同志,许瑞龙一改往日严厉的口吻,温和并耐心地说:“大家不要垂头丧气,更不能灰心放弃,要打起精神来,不要觉得抓错了人,搞错了侦办方向,就压力大得好像天塌下来似的,真塌下来还有我替你们顶着嘛。我办了四十年案子,觉得刑侦工作说到底就是一个试错的过程,把搞错了的一个个都排除出去了,真相也就不远了。”

本着这一会议精神,专案组的同志一致同意,在对相关案情做最后一遍核实无误之后,按照司法程序,对周立平予以释放。

散会以后,许瑞龙把杜建平、林凤冲、楚天瑛等几位专案组的重要成员留了下来。杜建平有些紧张,他知道这几年局领导的工作习惯:大会和风细雨,小会天打雷劈,所以做好了被许瑞龙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的准备。谁知关上门,许瑞龙只对他说了一句:“现在看来,过早地把周立平锁定为主要犯罪嫌疑人是不合适的,这几年平反的冤假错案一再证明,很多搞错了的案子,都是因为办案人员依据对犯罪嫌疑人的‘坏印象’,主观上将其提前锁定为真凶,结果失去了客观的立场,导致整个办案过程,只找对嫌疑人不利的证据,忽视对嫌疑人有利的证据,结果一错再错,终于不可收拾。”

杜建平站了起来:“局长,专案组搞错了办案方向,导致这么多的同志,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下了这么大的功夫,却徒劳无功,这个责任,应该由我来负。”

“现在还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况且遇到挫折就要追究责任,那公安工作就没法做了。”许瑞龙压了压手让他坐下,“说说你准备把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放在哪里?”

杜建平把两只粗红的大手放在膝盖上说:“局长,我们会前讨论过,之所以前一段时间的工作出现严重的失误,怪就怪我们急于抓捕真凶,而忽视了寻找真相。”

许瑞龙额头上的皱纹一抬:“哦?说来听听。”

其实这个观点是呼延云的。刚才在会前会上,林凤冲说起来,杜建平觉得很有道理,现在搬出来,果然引起了许瑞龙的兴趣:“从案发迄今的种种情况分析,扫鼠岭案件绝不是一个单一的刑事案件,其间可能牵扯到非常庞大的人群、存在着错综复杂的缘由、涉及盘根错节的关系,而扫鼠岭上的那几具焚尸,只是这些人群、缘由和关系,最终交织在一起突然引燃的一个爆点。这种情况下,寻找真凶固然重要,但真凶很可能并没有浮在表面,而是被层层叠叠的网络给覆盖和遮蔽住了,我们再怎么努力往下试探,都会被细密的网眼给阻拦。这种情况下,不妨换一种策略,变捞鱼为收网,反正鱼就在网里,收上网,自然就能找到鱼了——所以,我们可以变找真凶为查真相,把涉及这起案件的人群、缘由和关系都搞清了,捋顺了,整明白了,真凶也就水落石出了。”

“说具体一些。”许瑞龙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杜建平看了林凤冲一眼,林凤冲说:“许局,根据杜处长跟您汇报的办案思路的调整,我们重新梳理了一下交织在案件深层次的各种关系网,重新总结了一下与案件相关的几个区域的调查情况,发现由于童佑护育院不是案发地,所以尽管存在的疑点很多,但在前面的工作中对其有所忽视。我们下一步的重点,就是把童佑护育院查个底儿掉,甭管它穿了几层保暖内衣,统统扒个一丝不挂。”

“可是我听说,那个叫崔玉翠的副院长,每次叫她来协查,态度都很恶劣,问不出什么,是这样吗?”

林凤冲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所以,杜处长有个提议……杜处长还是您来跟许局说吧。”

许瑞龙端起桌子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茶水,透过氤氲打量着杜建平。

杜建平沉顿了片刻,抬起硕大的头颅:“我想把马笑中召回专案组,让他来审崔玉翠。”

这也是“专案二组”和林凤冲、楚天瑛商量的结果,当时大家都觉得,既然周立平不是凶手,一切要从头开始,那么童佑护育院一直是个没有撬开口子的“潜力股”,不妨重新对那里的工作人员展开一轮调查。而且郭小芬在爱心慈善基金会的那次晚宴上,曾经听陶秉指着崔玉翠对邢启贤说“你哥哥到底为什么落得那么个下场,你问问她,她最清楚”,这就证明对邢启圣的死因,崔玉翠掌握着别人都不了解的“内幕”。但是说起崔玉翠,林凤冲未免头疼,觉得她是个刀枪不入、软硬不吃的老泼妇,审了几次都一无所获……这时马笑中说:“实在不行,让我试试吧!”

林凤冲一愣,继而大喜:“所长出山,那一准儿搞得定!我回头去跟许局说一下,让他特批,把您请回专案组。”

马笑中笑道:“你去跟许局说,那不等于给老杜上眼药吗?将来还想不想在刑侦处混了?”

“要不,我去跟许局说吧,我是刑技处的,不归老杜直接管。”楚天瑛道。

“跟我身边这么久,说话前还是不上机油。”马笑中皱着眉头说,“正因为你是刑技处的,就更不能跟许局说了,你去说,别人会认为是思缈在背后撺掇的。”

楚天瑛恍然大悟:“那咋办?”

“让老杜自己去说!”

“这怕不大可能吧……”楚天瑛道,“老杜对你还有你们这个‘专案二组’是很有意见的。”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马笑中道,“许局对咱们‘专案二组’做了些什么,肯定门儿清,他默许这个组存在,不是要废掉‘专案一组’,而是要给老杜一些隐形的压力,老杜现在案子办不下去了,把我召回来,显得他胸膛敞亮能容人,更重要的是,甭管我能从崔玉翠嘴里撬出点儿什么,功劳都要算在他的头上,他求还求不来呢!”

楚天瑛斜乜着眼睛:“所长,你老实说,当初你拿冒菜扣那个厨子,是不是就算到今天这步棋了?”

马笑中一个坏笑。

果然,林凤冲把这个提议跟杜建平一说,杜建平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此刻对许瑞龙讲出来,顿时得到了局长的夸奖:“很好,老杜,很好,就照你说的,让马笑中回专案组吧。”

“局长,还有个事儿。”林凤冲说,“如果这么查下去,难免要牵涉到爱心慈善基金会驻本市办事处——甚至整个基金会,这方面,有没有需要注意的……尺度和范围?”

“没有什么尺度,也没有什么范围!”许瑞龙斩钉截铁地说,“这几年的反腐早就给我们的工作指明了方向,不管任何组织、个人,遵纪守法就没事,违法乱纪就抓你,谁也没有特权!”

林凤冲和楚天瑛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说“是”一边朝许瑞龙敬礼,杜建平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许瑞龙示意会开完了,他们三个人一起往办公室外走,走到外面,杜建平随手要把门关上时,屋子里突然传来许瑞龙的声音:“老杜,你等一下。”

杜建平赶紧回到屋里,许瑞龙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用一种绝非低声细语但别人也听不清楚的声音说:“既然陶灼夭涉案不算严重,又没有什么具体的犯罪行为,你就给她办一下手续,把她给放了吧……”

3

身披酒红色羊绒披肩,把丰满的身体裹在一件白色的高领针织衫里,可崔玉翠还是觉得有点儿冷,抱着两个胳膊,望着坐在对面的两个人。颧骨奇高的脸孔板得十分僵硬,肥厚的嘴唇紧紧地闭着,一副刀山火海也休想叫老娘开口的桀骜样子。

她认得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两个穿便衣的警察,一个叫孙康,据说是个派出所的所长,临时被借调到专案组,另一个上嘴唇留着小胡子的姓林,官衔大一些,不过,跟她经常在酒宴上交杯换盏的人一比,可也大不到哪儿去,这么一想她就放心了。她深知,公家的每一个人都像军棋里的棋子一样,根据职位的高低而严格遵循某种规矩,只能在自己的“属性”里进退,而不能有丝毫的逾越,在很大程度上,自己作为受审者比这些审讯者的权力还要大、可以使用的手段还要多,因此——看你们能把老娘怎么样!

“崔玉翠,该说的话,我们已经跟你说了很多,既然你一直是这个态度,那我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孙康说完,对林凤冲轻声道,“交给老马吧?”

他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在静谧的问讯室里,还是十分清晰地传进了崔玉翠的耳朵。

林凤冲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崔玉翠打了个哆嗦。

不要怕,她想,她对自己说,他们绝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何况是对我一个女人……只是,那个“老马”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孙康起身,打开门,对着楼道里喊了一声“老马”,接着,一个笑嘻嘻的家伙钻进了屋子。

是他?!

崔玉翠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嘴巴有点儿歪的矮胖子,想起了他在不到半秒的时间从嬉皮笑脸变成凶神恶煞,想起了那盆漂着一层红油的滚烫的冒菜,想起了被整整一盆冒菜扣在脸上而在地上打滚嘶号的厨师老包,甚至想起了老包的鼻梁骨被他一膝盖撞成粉碎性骨折的咔嚓声……他不是被停职了吗?据“内线”打听到的消息,他也不是扫鼠岭案件专案组的成员啊,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像一只受到刺激的毛虫,蜷了蜷身体。

“交给你了。”林凤冲起身就往外走。

马笑中拉住孙康,从裤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塞在他手里:“我还没吃晚饭呢,你到楼下给我打包一份儿冒菜来,要特辣的。”

等他俩都走了,马笑中把门关上。

转过身,他把椅子从桌子后面拖拉到崔玉翠的对面,坐下,笑着说:“崔姐,有日子没见您啦,怎么瘦了?”

崔玉翠不敢说话,可是屋子里的空气让她连“不敢说话”都不敢,脸上强挤出笑来:“老马……兄弟,你看,最近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连饭都吃不下,连觉都睡不好,可不就瘦了……其实这个案子跟我真没什么关系,我在护育院里的职责是跑外口儿的,外场的事儿要靠我撑着,内部管理啥的,邢启圣一向把得很死,不许别人插手……”

马笑中就那么歪着个肩膀靠在椅背上,看她唾沫星子横飞,直到她讲完才懒洋洋地问了一句:“那个谁,小池,池凤丽,有男朋友没?”

说着隋唐,问了孟良,这道儿是哪儿扳岔的?崔玉翠一时脑子没转过弯儿来,眨巴了半天眼睛才说:“我不大清楚啊,好像……没有吧。”

“不会吧!”马笑中扬了扬短粗的两道眉毛,“她牌儿那么靓,我不信没人睡——呃……不是,没人追。”

崔玉翠还是没想清楚他把话题转到池凤丽身上是因为什么,但既然他愿意问这么个跟扫鼠岭案件毫无关系的问题,终归是给自己松了松压。崔玉翠暗自长喘了一口气,跟他说起池凤丽平时多么喜欢出入风月场所,身上穿的肩上挎的脖上挂的脚下踩的都是名牌,喜欢去哪些饭店最爱点什么菜……马笑中听得津津有味,崔玉翠突然问道:“怎么着,老马兄弟,你是想要泡她?我劝你可别起这个念头,那可是个多少金子都填不满的坑啊!”

听完这话,马笑中有些沮丧:“妈的,当警察的最怕碰上这路女人,开局是捕快,最后成乞丐……可是您看我,啷个当的也三张多了,连个对象都没有,一到半夜就抱着枕头挠墙,这么下去早晚不得成变态啊!”

“老马兄弟,你听老姐姐一句劝,甭找对象,找对象图什么?玩玩儿还行,可千万别奔着结婚去……结婚有啥好的?我结过婚,后来离了,不结婚的分手叫分手,结了婚再分手那就是分尸,没意思,没劲,没劲透了!”崔玉翠说。

“我知道,没办法,家里老妈催得紧啊,一天到晚跟我提抱孙子,我跟她说:看守所里的孙子比哪儿都多,哪天我给她带俩回家来让她抱,嘿,老太太拎着擀面杖追了我半条街……”马笑中说完,崔玉翠不禁笑了起来,覆盖着浓重脂粉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无数道粗纹。

“对了。”马笑中突然想起了什么,“您是有个儿子吧?小学还是初中?”

“小学六年级。”崔玉翠叹了口气,“明年小升初,要命的裉节儿上。”

“小学六年级,十二岁……”马笑中掰着指头一算,“哎,那不是跟赵武一样大吗?”

一句话,让崔玉翠从头寒到脚,她呆呆地望着满脸堆笑的矮胖子,才知道对方扯了半天闲篇,根本不是忘了主题,而是将扼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松了松,恢复弹性,以便在下一次的扼杀中,一下子把自己的脖子卡断!

就在这时,哐哐哐,有人敲门。

马笑中站起身,打开门一看,是孙康,提溜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有一个米黄色的圆形外卖餐碗,斜插着筷子和餐巾纸:“老马,你要的冒菜。”

马笑中一手接过袋子,一手去托餐碗的底,饶是隔着塑料袋,他还是被烫得骂了一句脏话。

转过身,他重新关上门。

然后插上了插销。

他把塑料袋放在桌子上,取出外卖餐碗,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麻辣气味儿顿时充溢了这间小小的问讯室。接着,他掰开方便筷子,擦了擦木刺儿,用好几层餐巾纸托着餐碗的底,在崔玉翠的对面坐了下来。

先是指尖,然后是手掌,接着是两条胳膊,最后整个身体都忍不住瑟瑟发抖……望着那碗冒菜,崔玉翠满眼的恐惧和绝望。

马笑中却好像没看见一样,用筷子夹了一块血旺,放进嘴里,又被烫得龇牙咧嘴地拿了出来,一边吹一边对崔玉翠说:“您家儿子十二岁,赵武也是十二岁,将心比心,您家儿子要是今天晚上被人活活勒死了,扒光了衣服扔在某个废弃地铁站的隧道风亭里焚尸,您会怎么想?您去学校问,我儿子怎么死的?副校长把手一摊说我不知道啊,我在学校里是负责跑外口儿的,这个案子跟我真没什么关系,你看我最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都瘦了,您肯定要剥她的皮抽她的筋敲碎她的骨头剜了她的心吧?当然赵武是个没爹没妈的孤儿,死了都没人管,可孤儿也是人,刑法上可没说孤儿、残障儿就可以被人往死了弄而没人管,不但如此,出了这种事,政府还要往严了管!为什么?因为政府就是负责给老天爷造的孽打补丁的!”

说完,他把那块血旺塞进了嘴里,嚼都没嚼,就吞进了肚子。

浮着一层红油的碗里,蒸腾起热气,笼罩住了马笑中的胖脸。

“从我进门开始,我就知道你在想,这矮胖子不是停职了吗?怎么又来审我了?对啊,没错,实话告诉你,我是被停职了,可是调查结果出来了,是那个厨师先向我发起攻击的,我是在依法处置的过程中,失手造成丫面部重伤的,所以我可以不负任何刑事责任。你别以为政府偏心眼儿向着我,咱们人民政府最公道最讲良心了,法比天大,可是有些事儿,比法和天加在一起还要大!”马笑中又夹了一大筷子毛肚,填进嘴里,一口糙牙嘎吱嘎吱嚼着,嘴唇往外直溢红沫子,“一群没爹没妈的孤儿,一个个从出生开始就被各种病痛折磨得死不死活不活的小娃娃,丫居然把泔水给他们吃,丫居然把泔水给他们吃!牛逼丫一辈子别从医院出来,不然我还要找几个兄弟,半夜打折丫的狗腿!”

说到这里,马笑中突然说不下去了,望着天花板,巨大的喉结使劲吞咽了两下,然后低下头,一双血红的眼睛盯住了崔玉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崔玉翠望着他托的那碗冒菜,已经被吓得满脸泪水,抽噎不止。

“姓崔的,那些孩子是怎么死的?”马笑中把粗壮的脖子往前探了探,狞厉的脸孔投射下巨大的黑影,覆盖在了已经缩成一团的崔玉翠的身上,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只问你一遍。”

“我说,我说,我都说……”崔玉翠一边哭一边说,“邢启圣早就糟蹋过那些孩子,不光死的那几个,其他的孩子也都被糟蹋过。他不是人,他疯起来真的不是人,变着花样折磨那些孩子。孩子们流血,喊疼,有几个聋哑的哭都哭不出来,特别是那个五岁的,叫李颖的脑瘫孩子,每次完事就缩在床上呜呜呜地叫一夜,像条小狗似的。我也劝过邢启圣,差不多就行了,他说没事儿,根本没人管。他就是有点儿怕周立平,好像是赵武跟周立平说过什么……扫鼠岭那案子发生的前一天,他又强奸了那个李颖,据说几个孩子实在受不了了,赵武算是孩子们的头儿,一直当着大哥哥的角色,他把李颖和另外一个名叫董心兰的女孩勒死了,然后自己在暖气管子上吊死了……第二天早晨,保洁张阿姨发现了,报告了我和邢启圣,邢启圣让我和张阿姨千万不要往外说,他自有办法……”

屋子里静悄悄的。

马笑中在崔玉翠的对面坐了很久很久,慢慢站起身,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林凤冲和孙康,已经通过监视器听到崔玉翠供述的他们,神色严峻。

“辛苦了。”林凤冲拍拍马笑中的肩膀,“去休息一下。”

马笑中点了点头,往楼道的另一头走,走到半路,突然站住,猛一拧身,飞奔到问讯室门口,一碗冒菜就砸向了崔玉翠!

崔玉翠一声尖叫,把身子一闪,总算没被砸中,但砸在墙上的冒菜还是溅了她一身红油点儿,吓得她魂飞魄散,又哭又叫。

马笑中指着她,指尖颤抖,嘴里反复咒骂着什么,但用力克制住了声带,所以没有出声,脖子上绽开一道道青筋,每一道都像将要爆裂一般鼓胀,赤红的脸上,五官俱已扭曲变形,仿佛一盆炽热的烈火在燃烧!

孙康跟他相识多年,还从来没有见到他这样愤怒过,抱着他一边往楼道里拖,一边低声说着“老马,老马,你冷静一点儿,你冷静一点儿”!

来到楼道里,马笑中靠在墙上,慢慢地蹲了下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剧烈地抖动着,以至于上下牙齿“哒哒哒哒”磕得山响,如堕冰河。

4

崔玉翠的招供,使发生在童佑护育院里的罪恶像泄洪的水一样四溢出来。警方经过整整一夜的突审,获得了更多令人不忍直视的内幕:多年以来,邢启圣把护育院里的残障儿童当成发泄兽欲的后宫,肆意性侵这些因为先天性疾病而无法用语言和文字表达痛苦的孩子。那些夜深人静的时分、那些暗无天日的角落、那些令人作呕的行径,那些混合着惨叫、哭泣与哀鸣的鲜血和泪水,令很多历案无数的老刑侦都感到怒不可遏。有几位义愤填膺的女警对局领导表示,要收养那些孩子,可是她们到护育院一看到孩子们,又都犹豫起来,因为孩子们实在已经被翻来覆去且连绵多年的痛苦折磨得不成人样,见到陌生人来了就怕得不行,可当发现这些女警对他们很好时,又像小猫一样温顺和依偎,脸上那种讨好的微笑,让女警们不寒而栗……

不过,护育院里的工作人员对此表现出的冷漠和麻木,令人吃惊。无论是办公室主任王菁、门卫老徐头、愣头青司机还是那三个满脸横肉的保育员,虽然在崔玉翠溃坝后,也不得不交代了一些他们或多或少了解的实情,但是他们强调更多的是邢启圣的所作所为和自己无关。在他们看来,护育院的工作只是一份工作,干活拿钱,其他的事情属于院长的“隐私”,他们无权也不好多管,至于孩子们,“反正也是有病的”——言外之意,他们能被邢启圣玩弄似乎还是有价值的表现……他们言语中那种把残障儿“非人化”的倾向,气得孙康差点儿把拳头攥碎了。

反倒是那个打扮得像交际花一样的池凤丽,听说了三个孩子死亡的真相,大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咒骂邢启圣是人渣和畜生。

至于保洁张阿姨,听说崔玉翠招了的时候,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哐哐哐地在地上磕头,泪流满面地说自己有罪,不该隐瞒真相……据她交代,赵武早就跟她说过邢启圣干的坏事,还说看那些小妹妹们太苦了,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那天早晨一进集体寝室,看到孩子们的尸体,吓得她浑身冰凉,赶紧向邢启圣和崔玉翠报告,那俩人跟她说,这个事儿必须盖下去,一旦被警察找上门来,护育院就得关门,到时候你也得失业,所以张阿姨才一直没有对警方吐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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