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2)
“恐怕不止这么简单吧。”孙康突然想起了第一次去护育院时,在装餐具的包柜中,一大堆方便面盒子做的“饭碗”里,有一套是不锈钢的,“是不是因为你自己也有孩子在护育院,你为了陪他治病并保护他的安全,才来护育院做了保洁员。出事后,你怕护育院垮了,自己的孩子也没地方去,才帮着邢启圣和崔玉翠保密的?”
沉默了很久,张阿姨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吗?!”孙康忍不住大声说。
见张阿姨捂着脸,呜呜呜地哭着,他才没有再申斥下去。
令警方不解的是,既然赵武知道邢启圣的罪行,为什么一直没有报警?张阿姨说那是因为赵武此前多次逃出护育院,都是被协警什么的抓到送回来的,所以他对警方产生了误解,认为他们跟邢启圣串通一气。赵武也找过周立平,让他帮忙报警,周立平听说后十分愤怒,但非常为难,因为以他一个“变态杀人狂”兼刑满释放犯的身份,难以获得警方的信任,搞不好还被邢启圣倒打一耙,将性侵罪行栽赃在他的头上……由于周立平已经洗清了犯罪嫌疑人的身份,所以,这件小事对于警方进一步侦破扫鼠岭案件没有什么意义,只能姑妄听之了。
这一夜秋风怒号,第二天便见满地落叶,在大地上铺起枯黄的一层,气温骤降,天穹之上浮着冰冷的铁青色。上午,“专案二组”的几个朋友们又在呼延云的家里聚了一下,碰了碰最新的情况。听说警方准备释放周立平的时候,李志勇面无表情,但当马笑中讲完童佑护育院里发生的惨剧时,李志勇突然咒骂起了来,骂周立平为什么早就知道了邢启圣的罪恶而无所作为。这番咒骂让其他几个人不免面面相觑。
也许是感觉到了自己情绪的失控,李志勇揉着太阳穴嘀咕起来,说昨晚大半夜的被郑贵拉去喝酒,结果郑贵喝多了,滚到桌子下面狂呕不止,直吐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没办法,只好把他送回家。一路上郑贵都在骂,骂邢启贤、崔文涛,骂他们想把自己活活搞死,也骂陶秉、陶灼夭,骂他们出了事儿就让自己当替罪羊,还骂邢启圣和周立平,骂他们闹出这么大的事儿害得自己多年打拼的公司要黄……最后李志勇才听明白,原来陶灼夭被释放后,邢启贤和陶秉两派人马紧急召开了闭门会议,最终达成妥协,陶秉继续当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名誉会长,正会长由邢启贤做,陶灼夭改任副会长,其他人的职位保持不变。但为了“挽救爱心慈善基金会的社会形象”,决定终止和名怡公司的合作,并禁止名怡公司再打着基金会的招牌搞活动、拉广告……尽管郑贵苦苦哀求,但那些昨天还笑容可掬的熟人,今天都像陌生人一样冷若冰霜,尤其翟庆,撸胳膊、挽袖子,连拉带拽地把他拖出了会议室。
“勇子你不知道啊,我就像一条老狗,给他们看了那么多年的门,他们说宰了我就宰了我啊!”说到这里,郑贵忍不住号啕痛哭。
李志勇对他又同情又可怜,问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郑贵说要去邢启圣的葬礼上闹。
在很大程度上,为邢启圣办一场体面的葬礼,也是邢启贤和陶秉两派达成妥协的条件之一,虽然每个人都知道邢启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恋童癖和强奸犯,但他已经死了,法律不会再追究他所犯下的罪行,而邢启贤偏偏要通过为这样一个人举办隆重的葬礼来在整个爱心慈善基金会树威。这两年,邢启圣特别喜欢说一句话:“除了婚礼和葬礼,已经很少有什么能把我们这些人聚拢在一块儿了。”现在陶灼夭的丑闻流出,男朋友姜磊家里已经提出退婚,婚礼是办不成了,那邢启圣的葬礼反倒成了爱心慈善基金会改朝换代的标志性“大典”,这就显得格外具有象征意义和讽刺意义。
“不知道那些死去的孩子,有没有人替他们办一场葬礼……”呼延云幽幽地说。
他站起身,望着窗外:几棵大杨树的树叶俱已落光,光秃秃的枝丫白得发青,仿佛是一大束失血过多的血管,对面楼的斜坡屋顶上,灰黑色的烟囱孤单单地兀立着,对着天空呵出一口口寒气……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对着坐在沙发上的郭小芬说:“小郭,这两天南边也降温了,你带的衣服够不够啊?”
重归警队的马笑中,出手就搞定了崔玉翠,这让杜建平觉得自己颜面有光,感到十分高兴,因此同意了马笑中提出的一个要求,去a省玕城县寻找董玥的下落。马笑中买了两张票,一张是自己的,一张是郭小芬的,中午坐高铁出发,下午五点左右就能到达玕城县了。
郭小芬似乎依然没有从目睹岳绍死亡所受的惊吓中缓解过来,听到呼延云的发问,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没有回答。呼延云走到她的身前,单腿跪下来,视线正落在她的双眸上:“小郭,你是不是觉得还是不大好?如果是,就别去玕城了,老马一个人去也能找到董玥的。”
郭小芬只是凝视着他,依然不说话。
听了呼延云的话,马笑中老大的不高兴,但是他也真替郭小芬的健康担心:“我说丫头,你到底行不行啊,别出去一趟再生个病啥的。”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一看,把屏幕冲呼延云摇了摇,屏幕上显示来电人姓名是“刘思缈”。
呼延云的目光立刻凝结在了那部手机上。
“思缈,啥事儿?没有,我跟小郭中午才走呢,对,那可能来不及了,让他们过去?现在?”他看了一眼呼延云,呼延云赶紧点了点头,他对着手机说:“成,没问题!”
挂上电话,他站起身对呼延云说:“思缈说她有一个非常重大的发现,让你和李志勇去她的办公室一趟。”
呼延云几乎是跳了起来,跑到门后面,把衣钩上的外套拽了下来披在身上,回身望着屋子里的其他人,仿佛在说:还坐着干吗?我现在就要出发啦!
这一次,还没等马笑中和李志勇反应过来,倒是郭小芬先从沙发上站起身,对马笑中说:“走吧,咱们去火车站。”
5
站在刘思缈的办公室门口,呼延云把天蓝色牛仔夹克衫抻了又抻,又用手指将上面的每一道褶皱捋了又捋,搞得李志勇莫名其妙:“我说,你又不是来相亲的,整得这么利整干啥?”呼延云有点儿不好意思,深呼吸了两口气,轻轻地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请进”,才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
刘思缈应该是刚刚从刑事技术处的科学实验室出来,一身白大褂还没有脱,正坐在办公桌的后面翻阅一摞卷宗,她连抬眼看一下呼延云都不看,直接用手里的钢笔指了指靠墙的那排沙发,李志勇坐下了,呼延云又站了一会儿,见刘思缈还是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才尴尬地坐下。
“咱们长话短说。”刘思缈抬起头,望着李志勇,“你一定很惊讶我今天为什么叫你来,只因为这段时间我一直在重新调查十年前的西郊连环凶杀案,并取得了一些突破。”
口琴,只响了一声!
李志勇的耳畔突然响起了口琴的声音。
在黑夜里。
猝然响起,又猝然结束,猝然得让人始料不及、肝胆俱裂。
十年过去,整整十年!多少世事已经蒙尘,多少梦境已经模糊,多少情愫已经褪色,唯有这一声口琴,在脑海里依旧清晰。十年来他总是想忘掉这个声音,却每每挥之不去,尤其在那些飘着雨丝的深夜,他走在阒无人声的街道上,总会想起它,想起望月园广场外面那张墨绿色的长椅,想起那个手拿一副口琴,任雨水在周身笼起一层银色光芒的青年。
李志勇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整个案件,不需要我再做更多的介绍了,作为当年专案组的主力干警,相信你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案子。”刘思缈说,“当年专案组的成员当中,杜处长和柴永进他们,眼下正在忙着办扫鼠岭的案件,我不想自己的工作对他们造成干扰,打算先征求你的意见,再向上级领导做相关的汇报,至于呼延(她依旧没有用正眼看他),我觉得我的发现跟你多少有些关系,所以也叫你过来听听。”
呼延云久不见她,只是凝视着她,眼睛连眨都不眨。
刘思缈戴上乳胶手套,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白色透明的圆形微量证据保存盒,打开盖子,用镊子从里面夹出一片玻璃来:“这个,你们还记得吗?”
李志勇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天。这片有着轻微弧度的玻璃,锋利的裂口在他的记忆中划开了一道伤痕,隐隐作痛,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它是什么。
“记得。”呼延云说,“这是你把高小燕遇害现场的那个被打碎的玻璃鱼缸复原后,发现的两片不属于鱼缸的眼镜碎片之一!”
“嗯,正是根据这两片眼镜碎片,你推理出了凶手是模仿日本某部推理漫画中的手法,掩饰自己是个戴近视眼镜的动漫迷这一重要线索,警方在调集了当当网和卓越网的订单之后,锁定了周立平这一重大犯罪嫌疑人。恰在这时,房志峰遇害案发生,警方在调查其女房玫的社会关系时,再次发现周立平的体貌特征与罪犯高度相似,于是将他抓捕归案。在接下来的取证过程中,发现他所戴眼镜的度数,与我提取到的这枚镜片的度数完全一致,所以最终警方认定他就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并予以起诉,尽管在一些同志的坚持下,法院最终认定周立平与四起凶杀案中的前三起存在着证据不足等问题,而只获刑十年,但在绝大多数刑警眼中,他依然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唯一真凶。”
李志勇觉得喉咙干燥得像要冒火,吞咽了好几口唾沫也无济于事,嘶哑着嗓音问:“这个结论……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刘思缈说,“我对这一物证的最新分析,彻底推翻了这一结论。”
呼延云眨巴着小眼睛:“难道是我的推理有错误?”
“你的推理没有错。”刘思缈冷冷地说,“但是你的推理却直接导致警方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逻辑错误。”
如果是别人这样说,这个一向自负的娃娃脸早就一蹦三丈高地跟对方吵起来了,但眼前是刘思缈,他只能嘟囔了一句,甚至听不清他嘟囔的是什么。
“一片被刻意混淆在打碎鱼缸中的眼镜碎片,确实能推理出犯罪嫌疑人喜欢看日本推理漫画,也确实能推理出他是个近视眼,但是这一推理应该止步于此了。不错,周立平同时具有这两个特征,但不能因此认定他就是犯罪嫌疑人——因为同时具有这两个特征的不仅仅只有周立平一个人。”刘思缈说,“本来,这是一个稍一思考就能明白的问题,这是一个违反充分条件假言推理规则导致的逻辑谬误,偏偏房玫遇袭和房志峰被杀,再一次牵出了周立平,导致警方轻率地认为既然两条线索指向了同一个目标,那么周立平为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是错上加错,因为就算房志峰的被杀真的是周立平所为,也不能反推出他是前面三起案件的凶手,即便是他在很多地方表现出了与真凶相同的特征。”
刘思缈停了一停,接着说:“其实,十年前侦查这一案件时,我就注意到了一个问题,警方在锁定周立平为西郊连环凶杀案真凶时,过于依赖‘特征’而不是‘物证’,比如鞋号相仿、体态相似,可是这些都不能成为证据层面的同一认定,唯一能够将周立平与前面三起案件联系起来的,只有高小燕遇害现场的这枚眼镜碎片,此外全都是‘疑似关联’,多亏香茗顶住了各种压力,才没有让周立平走上刑场。”
说起林香茗的时候,刘思缈的口吻显得从容而平静。
“那么,案件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李志勇焦急地问。
“当初,周立平被判刑后,我本来还想继续调查一下这件案子,但是被香茗拦住了。我说前三起案件的真凶还逍遥法外呢,他说一切已经结束,不必再追。我很惊讶于他的态度,因为他从来不是个含混过关的人,他也看出我的质疑,便说有些真相不揭发出来对受害者更好,我说万一将来需要找出真相时,尘封太久已无迹可寻怎么办?他说无须担心,每个案件都像食品包装袋一样,哪怕包装袋的材质再结实,也终究留有一个易撕口……”刘思缈苦笑道,“扫鼠岭案件发生后,我觉得有必要重新追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相,从市局档案馆和物证保存处那里重新查阅和调取了相关卷宗和物证,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就是找不到突破,最后反倒是香茗十年前的那句话提醒了我,所谓易撕口不就是有缺口的地方吗?而西郊连环凶杀案上最大的逻辑缺口,无疑就是这枚眼镜碎片!”
呼延云点了点头:“只要能证明这片眼镜碎片并不属于周立平佩戴的眼镜,那么就可以洗清他与前三起凶杀案的关系。”
“这要怎么做?”李志勇皱紧了眉头,“除非——”
“除非找到这副镜片所属的眼镜品牌,并找到十年前的销售记录。”刘思缈说,“我就是这样做的。”
李志勇张不禁大了嘴巴:“这恐怕要跑断腿吧?”
“办案本来就是要跑断腿的工作。”刘思缈拿起一个牛皮纸信封,拆开上面的线扣,抽出了一片折叠的纸张,小心翼翼地打开:薄薄的一张发票,年长日久,已呈半透明,能透过纸背看见签字的凸痕。
李志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他知道自己这十年来始终没有放下的真相就在眼前了。他看了看呼延云,又看了看刘思缈,他们都神色平静,那是因为他们跟这桩案件的关系远远没有自己这样密切……正是这起案件,让我失去了一生挚爱的女孩,甚至失去了一生挚爱的工作,而那张薄薄的纸上,就写着这一切的源头,这一切的缘起,当我真正要面对它的时候,才发现我竟如此害怕面对它……不,不不,我不是害怕面对血腥、尸骨、黑暗和罪恶,我所真正害怕的,是发现自己用了整整十年时间痛恨、谩骂和诅咒的,竟是一个错误、一场虚无……他用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膝盖,十根手指抠得那么用力,直抠得波罗盖疼。
“那枚眼镜碎片是‘明珠眼镜公司’当年新推出的一款产品,由于镜片的材质采用了新的技术,顾客佩戴后出现了色散等问题,导致刚刚上市没多久就召回了,销量非常有限。明珠眼镜公司是比较大的品牌店,对购物发票的保管十分完好,在他们的积极配合下,我翻查出了本市所销售的这款眼镜的全部发票,其中一张上面,发现了一个与本案相关的人的签名。”刘思缈一边说,一边把那张发票递出。
呼延云赶紧起身接了过来,看了看落款的签名,有些吃惊,抬起头望向刘思缈。
刘思缈声音低沉地说:“确实是这个人,他不仅具备一切作案条件,而且符合林香茗所做的犯罪个性剖绘的特征:年龄在二十岁以上,心智成熟、体态瘦小、具有一定的反侦查经验,是生活在成隅里和春柳街道这一片的当地人,甚至可以完美地解释出,他为什么能多次规避联防队的治安巡逻路线,并让受害者完全放松戒备……”
呼延云把那张发票递给了身边的李志勇。
李志勇抬起一只手,接过发票,手原来抓住的裤子膝盖部分,一片汗湿。
努力了很久,才像纫针一样,把模糊的视线聚焦在了发票的落款处,那个踏蓝签名并不清晰,依稀能看出三个字,却不是“周立平”——
口琴声再一次响起,这回,是一串急促而反复的音节,翻来覆去,嘶哑而黏滞,仿佛一个渴望倾诉的人在剧烈的抽泣中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不知为什么,李志勇的心随着口琴的声音痛苦地颤抖起来,一次次痉挛,一层层阴冷,一步步瑟缩,一点点叵测……
6
女人走进会客室的时候,呼延云怎么都无法把她与朱敏老师收藏的那张照片上的房玫对号入座。她的个子很高,身材修长,v型脸上的五官十分标致,只是眉毛修得过细、眼影画得过重、唇线勾得过深,看上去精致得有些不尽真实。她上身穿一身藏青色的职业装,肩领一体的卡其色饰带显得妩媚,下身穿一条黑色修身喇叭裤,浑身上下散发着外企高管才具有的时尚、干练气质。昔日照片上的那个瘦弱,满脸病容,笑得有些拘谨的女学生,可是一丝痕迹都找不见了。
她看了一眼坐在会客室对面的两个人,有些困惑地望向站在门口的前台小姐。
“我说你正在忙,他们两个就硬闯进来……”前台小姐低声说,“他们俩来了好几次了。”
“你们是谁?找我有什么事?”房玫问,每个吐字都礼貌得拒人千里。
“我们来,是想找你了解一件发生在十年前的旧事——”呼延云的话还没有说完,房玫的脸色就是一变,但很快恢复了微笑:“抱歉,我今天真的特别忙,稍晚时候,我要在商业部领导主持的投洽会上做一个发言,现在正在准备。这样,你们留下电话,会议结束后我再跟你们联系,预约时间面谈好吗?”然后对前台小姐说:“你送一下这两位先生——”
“房玫!”呼延云站起身,叫了她一声。
房玫转过脸来,在他的双眸里看到了铁一样的坚定。
“你先出去吧。”房玫对前台小姐说,等她走后,关上会客室的门,在呼延云他们的对面坐下,“抱歉,请尽量长话短说,我真的很忙。”
“你认识周立平吗?”呼延云问。
“知道,我的高中同学,十年前因为杀人罪被捕入狱,未成年所以服刑时间不长就出狱了。最近我看新闻,好像他又犯了一个什么大案被抓起来了。”
呼延云望着她问:“十年前,他到底杀了什么人?”
房玫皱起眉头:“请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十年前的事情,我不想再谈。”
呼延云继续说道:“他被捕的直接原因,按照警方勘查现场并结合你的口供做出的结论,是当晚他以要回一套借给你的漫画为借口进入你家,趁你不备,对你发起了突然袭击,试图侵犯你。而你的父亲房志峰在这时回来,与他展开了搏斗,被他杀死。由于你逃到里屋反锁房门,他只得放弃对你的进一步侵害,逃离了你家,请问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时间过得太久,我记不清了。”
呼延云摇了摇头:“这恐怕不大可能吧,警方给你做的笔录显示,你对当晚发生的每个细节都记得非常清楚,而且心理医生做过评估,你在案发后并没有出现严重的心理应激反应,比如抑郁、失眠、健忘、厌食等症状,反而像是彻底获得了放松,并在接下来的高考中取得了非常优异的成绩……”
“那是因为我摆脱了周立平对我的骚扰,行吗?!”也许是被戳到了痛处,房玫猛地喊了一嗓子,她迅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说了一句“对不起”,回到了最初那种定制化的礼貌,“高中时代,周立平一直想要追求我,被我拒绝后,就没完没了地骚扰我,搞得我很痛苦,我采取了种种办法回避、躲避、逃避,但是他一直对我死缠烂打,搞得我精神压力非常大,根本无法认真学习……而那次事件后,虽然我的父亲为了救我而死,让我十分悲痛,但是至少我不用再受周立平的骚扰了,所以才集中精力复习,在高考中取得了好成绩。”
“你是说,你对他一直采取坚决的拒绝态度?”
“对!”房玫毫不犹豫地说。
“那我就不懂了……”呼延云慢慢地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跟他借漫画,为什么还在案发当晚九点半打开家门?那段时间连环凶杀案正处于高发期,你爸爸是治保主任,应该提醒过你,他不在家的时候多加小心,你为什么还会开门揖盗、引狼入室?”
房玫这才意识到呼延云绕来绕去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宛如满脸妆容被人用湿抹布狠狠擦了一把,她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呼啦一下子站起身来,把椅子都丁零哐啷地带倒了:“你们到底是谁?请你们马上离开这里!不然我就叫保安了!”说着她大步向门口走去。
“房玫,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一直没有说话的李志勇站了起来。
望着这个身材像狗熊一样敦实,一对儿小眯缝眼里闪烁着痛楚目光的中年人,房玫似乎被唤醒了一些记忆。不知道为什么,她迟疑了、犹豫了,满腔的怒气像被泼了一盆水般熄灭,她嚅嗫道:“好像认得……请问你是?”
“你忘了,当年你从刑警队做完笔录出来,又怕又饿,站在路边哭,我带你去吃了饭,又把你送到朱老师家……”
“啊,是勇子哥!”房玫这一声昔日的呼唤,瓦解了屋子里一燃即爆的气氛,也卸去了她用整整十年铸就的包身铠甲。
李志勇绕过桌子,把那张倾倒的椅子扶起来,指着椅子说:“你给我回来,坐下、坐好!”
他的口吻严肃而又带着那么一点点温柔,像是兄长教训离家出走而终于找回的妹妹。
不知是什么情愫,房玫的眼睛划过一道水光,但是她轻轻甩了一下头,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昂首走回原位,用一种非常职业的姿态坐回到了椅子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满脸的桀骜和倔强。
李志勇看了一眼呼延云,呼延云点了点头,对房玫继续说道:“我们在此前访问过朱敏老师,她的说法,跟你刚才所讲的完全不一样。她说你那时胆子小,经常受人欺负,而周立平也是一个在同学中受到排挤的另类,所以你们俩同病相怜,关系很好,曾经一起相互补课,你喜欢看漫画书,周立平就用平时在饭馆、便利店打工的钱买了书借给你,以至于有同学把你们俩的关系说成情侣——不不不,不要急于反驳。”呼延云伸出手,阻止了房玫要说的话,“朱敏老师没有理由对我们撒谎,而且我坚信,假如我们再去寻访你们班的其他同学,一定会听到相同的表述,你刚才说自己很忙,我们也很忙,既然大家都忙,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吧。”
房玫张了张嘴巴,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如果一切如朱敏老师所言,你们存在着某种恋爱关系,那么出事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就令人费解,周立平跑到你家,要回借给你的漫画书,就算他存着色心,想要跟你有些亲密的举动,那么应该带的是美食、鲜花或者更多的漫画书吧,揣着那把行凶的榔头做什么?假如说他从一开始就做了‘来硬的’的准备,所以带上了榔头,那就更加匪夷所思了,作为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他应该非常认真地勘查过警方和联防队员的巡查和作息时间,怎么会选择在你父亲这位治安办主任回家的时间对你实施侵害?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他对你实施侵害的地点不是卧室而是客厅?按照你在笔录中陈述的,周立平是选择在你给他拿漫画书的时候,从你的背后对你砸了一榔头的,可是我看过犯罪现场的勘查记录,你所有漫画书可都放在卧室的书橱里……”
房玫哑口无言。
呼延云知道自己这一连串的“将军”已经将她逼到死角了:“不知道你看没看过一种名叫‘三仙归洞’的传统戏法,两只碗,三个球,以碗扣球,用筷子一指,再开碗时,碗中的球已经增加或减少。不妨做个比喻,那天晚上在你家里发生的事情也是一场‘三仙归洞’,球有三个,碗还是两只,一只碗上写着‘凶手’,另一只碗上写着‘受害者和保护者’,十年前我们看到,‘凶手’那只碗里扣的是周立平,而另一只碗里扣的是你和你父亲,十年后我们重新打开两只碗时,却发现内容变了,当然,你还在‘受害者和保护者’那只碗里,但是周立平却已经不在‘凶手’那只碗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凶案,‘凶手’那只碗不可能是空的,那么请你告诉我们——”他盯住房玫的眼睛:“碗里面扣的究竟是谁?”
房玫却不敢正眼看他,刻意回避的倾斜目光里充满着惊惧,仿佛是躲在箱子里的人听到了有人在叩击箱子盖。
“相信你还记得西郊连环凶杀案中牺牲的那位女警高小燕吧,她在与凶犯的殊死搏斗中,打碎了他的眼镜,迫使他不得不打碎了高小燕家中的鱼缸来掩盖地上的碎镜片。警方最近将这枚镜片的来源做了回溯。老天有眼,由于那副眼镜存在质量问题,所以售出很少,虽然十年过去,警方还是找到了当年的销售发票,在顾客签名栏上出现了这个人的名字,你看看——”说着他把自己的手机推到了房玫的面前,手机屏幕上,正是那张发票的照片。
不用看。
房玫的双眼噙起了泪水,她强忍着没让它们落下。
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谁。
“那么,就让我来讲述一下那天晚上发生的整个事情的经过,如果其中涉及一些可能刺痛你的回忆,请你原谅。”呼延云把手机慢慢地拉回,他站起身,走到饮水机旁边,拿出一个纸杯,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房玫面前,“你的父亲房志峰在和你妈妈离婚后,其实一直都对你有着侵害行为,作为一个严重的暴力性变态者,他利用治安办主任的身份,在西郊犯下了累累罪行,但是随着警方布下的天罗地网一点点收紧,他不可能再像犯下前面三起案件那样为所欲为,但是又欲火中烧,所以那天晚上试图再次对你实施侵害。恰在这时,周立平来到你家中找你要回借出的书,他目睹了这一幕,十分震惊,而房志峰恼羞成怒,意识到一旦周立平把这个事情抖搂出去,自己多年的伪装会立刻暴露,警方也一定会将查找西郊连环凶杀案的侦破重点集中到自己的身上,于是他杀心顿起,趁着周立平不备,用榔头袭击他。但是周立平平时喜欢运动、锻炼身体,反应敏捷,又在身强力壮的年纪,所以不仅夺过了榔头,还反过来击杀了房志峰。”
房玫双手紧紧地搂住纸杯,低着头,眼睛直直地望着杯中因颤抖而漾起的水纹。
“望着倒在地上的房志峰的尸体,周立平并不害怕,他知道自己是正当防卫,而且他肯定听说最近发生在西郊的杀人恶魔就是用榔头作案的,很可能自己在无意中为社会铲除了一害。他走到你的身边,问你怎么样,谁知,这时你提出了一个令他大吃一惊的要求:不要对警方说起房志峰侵犯你这件事——因为你本来就已经饱受摧残,活得畏畏缩缩,如果再被人知道摧残你的竟是亲生父亲,恐怕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世人的白眼和嘲讽,这是本来就精神压力极大、几近崩溃边缘的你,想都不敢想的。”呼延云说,“这可给周立平出了个大难题,他在屋子里跟房志峰搏斗时,留下了大量的指纹、脚印甚至血迹,警方不可能查不出,而且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邻居一定已经报警,无论是打扫还是伪造犯罪现场都来不及,再说他也明白,他看的那些侦探小说或者推理漫画终究只是虚构,现实中真正的罪案很难设计出什么警方勘破不了的诡计,他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能帮到你,那就是自己把这个案子‘顶下来’!”
站在会客室墙角的李志勇望着呼延云,嘴唇闭得紧紧的。
“我还不知道周立平是出于什么原因做出这个会改变他一生命运的重大决定的,但其中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非常喜欢你和同情你。当然他也不傻,他确实准备为了帮助你而坐牢,但是他却并不想因此而丧命,他很清楚警方一定会将房志峰之死与西郊连环凶杀案联系起来甚至并案,所以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建立起一套‘虚虚实实’的证据链,让自己和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存在着一种‘若有还无’的关系。所谓证据,无非人证和物证,在人证上,他走了‘实’的一步,根据新闻上对连环凶杀案的报道,他教你编出一套说辞,甚至还用榔头朝你左肩砸了一下,让他看起来很像是连环凶杀案的真凶;与此同时,在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物证上,他又走了‘虚’的一步,他知道警方在你家里所能找到的指纹也好、足迹也罢,仅仅是他杀害了房志峰的证据,凭着这些证据,在司法判决中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房志峰之死与其他三起案件并案,加之他当时又未成年,法院只能轻判。为此,他还特地拿走了那把榔头,因为虽然前面三次犯案已经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依然担心榔头上有可能验出前面三起凶案受害者的dna,一旦被警方提取到,就会建立起他与前面三起凶案的逻辑关系——难为他看了那么多侦探小说和推理漫画,在关键时刻确实帮他成功地走了一段钢丝。
“但是无论多么工于心计,他终究只是个毫无犯罪经验的高中生,在随后警方展开的侦查工作中,有两点超出了他的预料,使他身处险境。首先是他晾在窗台上的鞋底有大量霉菌,而前面三起凶案的犯罪现场,也在罪犯留下的足迹中检测到了霉菌;其次就是根据凶手在高小燕遇害现场打碎鱼缸采用的掩饰性手法,我推理出他是一位推理日漫爱好者,通过这一点,警方甚至在把你家发生的凶案与周立平建立起联系之前,就已经锁定了他为犯罪嫌疑人——再加上他在高小燕遇害的第二天因为眼镜被打碎所以没戴眼镜这样的巧合,这些对他都非常不利。”说到这里,呼延云看了一眼李志勇,“好在,警局中一位有着卓越洞察力的警官,坚持为周立平辩白:每双长期见不到阳光的球鞋鞋底都容易生长霉菌,很可能真凶也把自己作案时穿的鞋子藏在了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此外,真凶可能确实是一个喜欢看推理日漫的人,但是喜欢看推理日漫的人有很多,并不能因为周立平喜欢看,就把他跟真凶画等号——顺便插一句,我可以肯定房志峰正是因为看了周立平借给你的漫画,才在高小燕打碎他的眼镜后,突然想出了那个掩盖的手法——还有周立平的体型和步态很像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可是在接下来的科技鉴证中无法做出同一认定,最终,让已经在走钢丝的半程失去平衡的周立平,再一次找回了平衡,并成功地走到了终点——他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讲到这里,呼延云长出了一口气,他站在会客室宽大的落地窗前向外望去,铁青色的天宇之下,都市的高楼广厦和折街叠桥,都抹了一层锈色,那些在傍晚的街市上有致却又扭曲无定的车流,艰涩而缓慢地移动着长长的身躯,好像久未上油的时光迷失了方向,不辨来路,更不知归途……
他转过身,望着神情恍惚的房玫:“请问,我说得对吗?”
久久地,房玫沉默着,仿佛置身于手术台上的被麻醉患者,直到她明白就算麻醉药劲过去了,屋子里的两个人也不会离开,才慢慢地开了口:“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作为受害者,已经不想追究了……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你们又何必把这些旧账翻出来呢?”她抬头看了一眼呼延云,见他神情严肃,换了一副哀求的口吻,“好吧,我承认刚才你说的这些一点儿都不差,十年前的那个晚上,确实是你说的那样,我当时怕极了,周立平明白我不想被人知道我被那个浑蛋侵犯过,就主动提出顶这个案子,不是我强迫他的,我在警方做笔录时给出的口供,也是他教我的……但我是受害者啊,都过去十年了,总不至于现在再来追究我做假口供吧,而且周立平在扫鼠岭新作的大案,跟十年前的案子真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们把他抓起来或者关起来都行,但我再也不想听到这个人的名字——”
“喂!”呼延云一声怒喝,吓得她闭住了嘴。
也许是怒气塞胸的缘故,呼延云这一声“喂”后却又半天说不出话来。
房玫望着他,也不敢吱声,会客室里再一次陷入了死寂。
呼延云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压低了声音对房玫说:“不是只有你才是受害者,周立平也是受害者啊!而且他纯粹是为了保住你的声誉,才在大牢里度过了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如果没有他当年挺身而出,帮你彻底摆脱了旧日的阴影,你能心情放松地考上大学?你能坐在这栋高档写字楼里成为职场达人?我当然不是说要你感谢他什么,旧账要还,旧情却无所谓赊欠,但是你怎么能谈起往事时,把一切责任都推给他呢?!”
也许是被这番话刺痛,房玫突然激动起来:“你以为我有今天的一切,靠的是周立平的恩赐?胡扯!我能坐在这栋写字楼的这个位置上,完完全全靠的是我自己!我付出了多少努力你知道吗?我起早贪黑,一年又一年,加班加点,没有休息日,没有放过长假,每天我无论上班下班,路上的街灯都是亮的!不错,当年周立平确实帮我摆脱了那些阴影,我得感谢他,没有他我不可能精神放松地考上大学,但摆脱只是暂时的,你用‘彻底’二字来形容,大错特错!没有谁能彻底摆脱肉体被玷污后内心的怆痛,没有谁!我必须不停地奔跑,才能跟那些阴影拉开一段距离,但是只要我停下歇一口气,比如听一首老歌、回一次学校、独自撑着伞在雨中走上一走,甚至像你刚才那样站在窗口望望下面那个黄昏的人间,那些阴影就会像毒蛇一样从我的心里钻出来,绞缠在我的脖子上,简直能把我活活勒死!外人看来我是多么的努力和勤奋,其实我只是在逃命……终于,我有了独立的办公室,我在市中心买了房,我有了心爱的人并跟他结婚,可是我内心深处总有一根弦绷着,就像牙缝里剔不出的肉,我怕被周围的人知道十年前的事,我真的怕极了!这个社会,不管是对手还是爱人,都在想方设法挖你的隐私、找你的软肋,直到你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对于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比亲生父亲的强暴更加惨痛?!偏偏在这个时候,你们——还有朱老师,追了上来,把那段阴影重新粘到我的脚下,大声告诉我说‘喏,你丢了东西’,这又何必呢?!”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呼延云望着她,不知是流淌的泪水还是渐渐暗淡的光线,让她的妆容变浅了一些,直到这时才能看出,年纪只有二十八岁的她,脸上的皱纹竟比很多三十八岁的女人还要多、还要深、还要重……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房玫的对面重新坐下,慢慢地说:“不,房玫,你错了,我们今天来不是要谴责什么,更不是要发掘什么,我们只是想搞清周立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为这对侦破扫鼠岭上发生的那起惨案,有着非常非常重要的意义,更因为,直到今天,再一次身陷囹圄的周立平,依然没有试图通过把十年前的案子翻过来替自己脱罪……本来他可以这样做,只要他能证明自己跟十年前的西郊连环凶杀案无关,证明自己杀死房志峰其实是铲奸除恶的义举,那么就会多少减轻他在扫鼠岭案件中的嫌疑,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宁可在监牢中接受刑警们一次又一次的审讯,他都没有说出跟你有关的一个字……多年以来,我看到了太多太多人性中的恶,人性的复杂使我很难再对一个人做出‘好’和‘坏’这样的判断,更使我倦于谴责谁或者批判什么,但扫鼠岭这个案件太奇特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个案件都是那么的彻底和决绝,能做出这样的大案的人,不是彻底的坏人,就是彻底的好人,总之他应该是一个彻底和决绝的人,我们只是想搞清楚周立平到底是不是这样一个人……至于其他,请你放心,我们已经和找到那张签名发票的警官打过招呼,并获得保证:她只会把相关物证提交上级备案,等周立平被证明并非扫鼠岭案件的凶手之后,由有关部门出面,恢复周立平的无罪之身,并给予他一定的经济补偿,帮他找一份更好的工作。只要周立平不主动提出要求,就绝不会向媒体和新闻界公布旧案的真相——我坚信他会继续帮你保守已经保守了十年的秘密,所以——绝不会影响到你现在和未来的生活。”
一番话,瞬间搬走了压在房玫心上的巨石,她捂住脸,呜呜呜地哭出了声:“我知道我对不起他,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他为我坐了那么多年的牢,我却一直不敢站出来替他说一句话,我真的不敢……我婚礼那天,正在给嘉宾敬酒的时候,看见朱老师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满脸的哀伤,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到周立平站在酒店对面的街道往我这边看。我害怕极了,可是一转眼,他不见了,他再也没来打扰过我,我知道他可能就是想看看他用整整十年保护的女孩变成新娘的样子,看到了,放心了,就走了……”
7
李志勇把车开得飞快,在傍晚泥滞的车流与人流中,像喷着火的野牛一样横冲直撞,有好几次都差点剐到车或撞到人,但他不管,把上半身伏在方向盘上,脸几乎贴到玻璃窗上,就这么摆出一副要跟谁拼命的姿态往前开着,他的小眼睛从来没有瞪得这么圆、这么大过,但眼珠子里一片空洞和茫然,好像一位患了白内障根本看不见东西的患者……
这可把坐在副驾上的呼延云吓得不轻。刚才从写字楼下来时,李志勇就一直把后背贴在电梯厢板上,弯着腰,大脑袋耷拉着,脖子像被斩断一样直不起来。刚一出电梯,他的手机响了,接听了没两句,他本来就苍白的脸孔变得更加灰白,大步往停车场走去,呼延云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上了车以后,他就像f1赛车手一样开上了街,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直眉瞪眼地往前开,呼延云只好偷偷地扣紧了安全带。
直到车子停下时,呼延云才发现他们又一次来到了社保中心门口,李志勇跳下驾驶位就往里面冲,连手刹都忘了拉上。呼延云赶紧从副驾绕过来,把手刹拉上并锁好车,再往社保中心走。刚走上台阶,就听见了里面传来刺耳的吼叫声,他赶紧推开门进了去,见李志勇手里拿着一张表格,正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嚷着什么,他的脸涨得通红,连耳根都是红的,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乍猛着,因为过于愤怒,脖子、胳膊和手背上的血管一根根暴起,眼角也绽开了红丝,好像被怒火撑裂了一样。
“就这么一件事儿,就这么一张表,就这么一个月不到,你们来来回回让我跑了三次了!第一次你们说不许参保人亲属代缴,必须参保人自缴,结果闹了半天,是你们自己定的章程,国家根本没有规定;第二次你们说登记表必须附上被缴人的身份证复印件正反面,我问你们早怎么不说,你们说早先没有硬性规定,现在严格了,我倒霉,我认投,我回家拿了我妈的身份证,复印了正反面给你们交上来,临走前怕你们又出幺蛾子,还特地问了有没有其他更改的地方,别老让我一回回跑,你们说没有;今天又跟我说表上面登记的这个银行不行,必须填写指定的本市商业银行,没有这家商业银行卡的还得先去办卡——你们自己说说,你们是不是折腾人玩儿呢?!”
那些坐在玻璃隔断后面的工作人员,还是差相仿佛的面貌和神情,他们好整以暇地看着李志勇暴跳如雷,嘴角似乎还都挂着一丝笑意。有个脸孔狭长、戴着黑边眼镜、身穿深灰色工装的女人从隔断后面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个胖硕的玻璃缸,缸子里泡着枸杞、金橘、桂圆、红枣之类的东西,她走到李志勇面前,用一种故意拖长的腔调说:“小伙子,我们这都是工作,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气,还什么折腾人玩儿,这话说得可太不合适了啊!”
“你们就是折腾人玩儿!就因为第一次你们叫我来时,为了参保人代缴的规定,我的朋友帮我说了几句公道话,你们就报复我!”李志勇喘着粗气,愤恨而又无奈地说,“你们天天就坐在这个大厅里,什么事儿都不用做,盖几个戳、喝几杯茶,闲得无聊就给我们找各种各样的麻烦,从中找乐子、寻开心,你们照照镜子,看看现在你们脸上的笑,那么得意,那么优越,你们就笑吧,放开了笑、敞开了笑,有本事就永远这么笑下去!”
那位身穿深灰色工装的女人优雅地点了点头,喝了一口玻璃缸里的养生茶,然后把喝进嘴里的一粒枸杞“噗”一声唾回了玻璃缸,抬起头望着李志勇,脸上浮着微笑,用下巴点了点他手里的那张表格:“那您这事儿今天还办不办?不办的话我们可就要下班了啊……”
呼延云怕李志勇真的揍她一顿,硬拖着他离开了。
回到车里,坐在驾驶位上,李志勇还在浑身发抖,他几次想把那张表格撕了,临了却又撕不下去,最后把额头重重地撞在方向盘上,半天没有抬起来。
“实在不行的话,回头等老马回来,让他帮你办这个事儿吧。”呼延云小心翼翼地把那张表格从李志勇的指头缝里取了过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李志勇抬起头来,他的眼珠子红红的,喉咙里咕噜咕噜的,不停地、使劲地吞咽着什么。
一时间,呼延云也不知道该劝他什么好,只是这么默默地坐在副驾上,看着原本拥挤杂乱的街道人烟渐稀、喧嚣渐寂。
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满地的落叶被成片成片地从街头掀到街尾,仿佛是暮光在大地上掀起的涟漪……
车子重新发动了,一直朝西开去,在驶过无数个闪烁着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甩在身后,因而天空更加开阔之后,西山那有如兽脊般雄阔而连绵的身影渐渐浮现出来,并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凛冽的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清新的、只有春天的柳树刚刚抽出嫩芽时才会发出的气味儿,这不应时的气味儿闻起来有些苦,有些甜,又有些酸,在这萧瑟的深秋,令人感觉到了凛冬那新硎初发、兴奋不已的杀意。
出乎呼延云所料,车子在经过李志勇家的门口时,并没有停下,反而继续朝西北的方向开去。七拐八拐之后,突然一个急转,钻进了一条小巷,呼延云这才认出,这是通往扫鼠岭地铁站的那条小巷。但再一次出乎他所料的是,在经过那扇进入苗圃的铁栅栏门时,车子依然往前,没有停下,一直开到巷子的西头左转,李志勇狠狠一脚油门,车轮在沙土路上嚓啦啦啦纵身一跃,开到了一个水泥高台上停下。
李志勇和车子一起呼哧呼哧地喘了很久的粗气,才渐渐恢复了平静,然而一片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再一次打碎了山岭的寂静,听起来让人格外心慌。
李志勇跳下车,迷惘的目光先是投向高台下面的苗圃:三座地铁入口像是永久遗弃的三口棺材,被围墙圈禁在一片荒烟蔓草之中。接着他又望向更加辽远的东边,那座灯火辉煌、流光溢彩的巨大都市,在被狂风吹打得一片纷乱的夜色中泼洒着灿烂的虚像,恍如梦境。
“十年,整整十年啊……”他嘴里喃喃着,“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