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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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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高铁车厢的一瞬间,郭小芬后悔衣服带得少了,天气预报说这场突然袭来的寒流是中国南方十年不遇的,所言不虚。车站的地面、站牌和护栏上浮着一层瑟瑟的银色,led电子屏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哆哆嗦嗦地滚动着一串莫名其妙的字节,一阵又一阵的寒风切开天棚,直灌下来,像用刀子削着刀削面一样,飕飕飕地,把温度越削越低。手和脸这些裸露在外的皮肤就不必说了,浑身上下冷到她怀疑所有衣服都是镂空的,就连用鞋袜套着的脚丫也冻得生疼。她竖起风衣的领子,把手揣在兜里,窝着脖子,一瘸一拐地跟在马笑中身后走出出站口,来到空旷的站前广场上。这里除了一辆黑色的警务车和一个穿着军大衣卖煮茶叶蛋的老头,连条狗都没有,脚下是冻得硬邦邦的铅灰色水泥地,仰头是同样铅灰色的、宛如把脚下的水泥地敷了一层冰倒挂上去的天空。

马笑中骂骂咧咧地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还没说几句,一辆跟这倒霉天气十分般配的灰色途胜就冒了出来,一直开到他们面前停下。司机跳下车,是个穿着褐色皮夹克的小个子,瘦瘦的腮帮子包着棱角分明的脸骨,眼窝凹得有些深,嘴巴却又冒得有些凸,笑起来像是强撑起一把伞骨坏了的伞,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马笑中拉开车门,让郭小芬坐进后排,自己跑到副驾坐下,待小个子回到车里,给他们做了介绍。小个子名叫肖春华,县公安局刑警,几年前曾经在望月园派出所实训过一个月,马笑中待他如同兄弟,此次来县城之前,专门给他打电话请他帮忙,肖春华当然是屁颠儿屁颠儿来招呼了。

“这鬼天气,真他妈冷!”马笑中打开车上的暖风,往后背座椅上一靠,问肖春华,“让你帮我查那董玥,找到没有?”

“查了,她的手机一直关机,我还在找……”肖春华一边开车一边说,“最近返乡的年轻人特别多,上边要求我们加强管理,哪儿那么容易啊,就县局这点儿人手,连统计人名都统计不过来……”

“都是在大城市锻炼过的年轻人,别把他们当包袱,用到位了都是人才。”马笑中掏出一包烟,刚要拎出一根,回头看了一眼郭小芬,又把烟塞回了兜里。

“人才又咋样,在你们那里站不住脚,回来就业更难,国企机关早就被一个萝卜一个坑占得满满的了,私企民企的又都是家族的,你跟人家不是一个姓,就算本事大到天上也坐不了老板椅……”

“那咋办?也不能看着他们无所事事地在社会上漂着吧?”

“所以说头疼呢。”肖春华苦笑道,“不过其实倒也没有那么糟糕,政府在政策上给他们自主创业不少扶持,贴息贷款、减免税收啥的,但苦干一两年没收获,有些年轻人就气馁了,觉得在外面拼了个头破血流,回到家乡还是一败涂地,酗酒吸毒、自暴自弃的人就越来越多,都跑到‘鬼城’去,活得跟群鬼似的……”

“‘鬼城’是什么?”马笑中一愣。

“前些年,县里为了政绩,拼命贷款造新城,万丈高楼平地起,烂钱坏账一大堆,这两年国家整顿房地产市场和金融市场,那些新城建设到一半就烂尾了,根本没人住,也没人管,没水没电,一到晚上黑幢幢一大片,戳在郊外跟要闹鬼似的,流浪汉、失业青年甚至逃犯什么的就都往那里去,你们知道香港那九龙城寨吧,这些新城就是一个个新的九龙城寨。”

“那还了得,长此以往不就成了法外之地了?将来搞不好容易出大麻烦啊!”马笑中说。

“还用将来?现在就够麻烦的了!”肖春华说,“黄赌毒,还有些诈骗团伙什么的都往那里汇聚,跟下水道似的。”

“早点儿抓啊,这个跟洗衣服一个道理,刚沾上脏东西马上洗,还洗得掉,时间一长可就跟烙上似的,怎么都弄不干净了。”

“谁说不是呢,可是我们的警力不足啊!光维护老城区的治安就累够呛了,新城属于郊区,本来就是三不管的地界,现在一烂尾,更没人想捅这马蜂窝了。”肖春华好奇地看了马笑中一眼,“所长你一向社会,这些咋都不知道啊。”

“我这纯粹是在大城市里宅的,不了解外面的情况。”马笑中敲了敲自己的大脑壳,“对了,现在咱们去哪儿?”

肖春华看了看手表:“这都快五点了,一会儿太阳落山就更冷了,我给你们找个饭店吃顿饭,然后附近宾馆住一晚,明早我再开车来接你们,要是有了董玥的消息,咱们再一起去找她。”

马笑中说了句“行”,然后继续跟肖春华聊着地方治安上的一些事儿,郭小芬却有些心神不定。车里面虽然呜呜地开着暖风,但车子外面的寒风还是蛇一样咝咝咝吐着信子从窗户缝钻进来,把好容易攒起来的一点儿热乎气儿又挤了个干净。很久不动的手脚起初冰凉,后来是麻木,接着,麻木的感觉悄然袭上心房,让她的心口像被剜了个窟窿一样空空荡荡的……

她把目光投向车窗外面:傍晚的县城像大漠中被遗弃的古城一样荒凉,临街新旧不等、高低不一的楼盘和藏身在它们后面低矮破败的砖瓦房,一俱没有灯光,死气沉沉。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一辆涂着无痛人流广告的小巴车缓缓驶过,显得诡异莫名。也许是天气太冷,没有客人上门的缘故,沿街的商家早早就关了门,就连县政府隔壁那条最繁华的商业街也不例外:银行、邮局和保险公司落了锁不说,百货商场门口挂着的黑色挡风帘,像肌无力患者的眼皮一样耷拉着,根本无人进出,只有电影院门前横着一溜烤肉串、烤红薯、烤豆泡的车子,闪着明明灭灭的炭火,一家水果店的女店主把一箱冻烂了的梨往垃圾筐里倾倒,冷漠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恶毒的嘲笑,仿佛早就盼着那些梨死掉而它们竟终于死掉了。快要驶近街心公园时,突然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广场舞的音乐声,近了一看,原来只有三个站得参差不齐、衣服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大妈在跳舞,如此稀疏且上了年纪的队伍,跳的竟然是火箭少女的《卡路里》,她们挥舞着粗壮的手臂、扭动着肥厚的腰肢、摇摆着垮塌的屁股,一丝不苟地将每一个舞蹈动作用尽可能丑的方式做到位,尤其是跟着拉杆音箱里的杨超越一起喊出那句高亢无比的“燃烧你的卡路里”的时候,她们奋力推出的凌空一掌,倘若不是一丸昏沉沉的夕阳实在惨淡,竟颇有几分敢教日月换新天的雄壮。

“停一下!”马笑中突然指着街边对肖春华说。

“咋了?”肖春华赶紧靠边停车。

马笑中跳下车,钻进了唯一一家还没有打烊的服装店。

就在这时,郭小芬抻了抻僵硬的手指,把手机从兜里拿了出来,搜出一个地址给肖春华看:“这个地方,离县城远吗?”

“不算远。”肖春华说。

“那,明天咱们去这儿一趟行不?”

肖春华点点头:“没问题。”

就在这时,马笑中回来了,一上车就把一件厚实的雾粉色毛呢大衣扔在了郭小芬的怀里,然后对肖春华说:“开车。”

郭小芬看了一眼矮胖子的后脑勺,山坡一样隆起的枕骨,硬得不容分说。

她慢慢地把毛呢大衣披在了身上。

2

第二天一早,肖春华来到宾馆,告诉正在吃早饭的马笑中和郭小芬,还是没找到董玥,“不行我先带你们去郭记者要去的地方吧?”

马笑中有些吃惊地问郭小芬:“你要去哪儿啊?”

郭小芬低着头把碗里的白米粥一口一口喝完,没有说话。

途胜在公路上开了半个多小时,拐进一座镇子里。虽然已经是上午八点半了,但除了供销社和信贷社门口的大树下聚着一些下棋的老人之外,整个镇子显得空荡荡的,就连正在举行升旗仪式的小学操场上也看不到几个孩子。“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肖春华这样解释道,但当马笑中问他“你不是说这两年他们都回来了么”的时候,他尴尬地一笑说:“他们回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直到郭小芬打开手机里的图库,指着一个人的照片向一位乡民问路时,马笑中才知道她要找的是岳绍的家。

岳绍的家在一个大水塘的后面,门口种着一棵很大的桂花树。车子直接开进他家院子的时候,一个正在水池边洗衣服的女人惊讶地抬起头来,郭小芬跳下车一问,得知她是岳绍的妻子,连忙介绍自己的身份。一开始岳绍的妻子还有些困惑,不知道她来自己家里做什么,等到听说这个女记者目睹了丈夫出车祸的情形之后,她一面手足无措地讪笑着,一面从眼角滚出豆大的泪珠来。有个正坐在屋檐下的小方桌前画画儿的女孩跑过来,一边叫着“妈妈”,一边很懂事地搂住了女人的腰。

女人把郭小芬带进屋子,客厅正中央的一张木头桌子上还摆着岳绍的遗照,照片上的岳绍很是瘦削,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和善而文弱。

郭小芬望着那张遗照,肃立很久,然后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岳绍的妻子忍不住哭出了声。郭小芬上前本想安慰她几句,但话到嘴边只觉得说什么都是虚伪和无力的,所以只是用自己一双雪白绵软的手抓着她的一双粗朴厚实的手,就这么紧紧地抓了很久。看那女人好一些了,郭小芬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白纸信封塞到她的手里,里面有两千元钱,女人一开始死活不肯收,最后还是郭小芬说了一句“算是给孩子的买书钱”,她才勉强收下了。

一句话倒把肖春华提醒了,他问岳绍的女儿:“你今天怎么没上学?”

还没等小女孩说话,马笑中直眉瞪眼地走出了院子,往四下里看了看,见水塘后面的竹林边停着一辆黑色起亚,立刻跑了过去,从车里面揪出三个十六七岁、头发染成狗屎黄的杀马特来。

“干什么你?!”一个穿着瘦腿裤,从脸到屁股都干瘪得要命的男生对马笑中喊道,他的牙齿很黄,嘴巴臭得要命。

马笑中照着他的小腹就是一拳,这一拳是老刑警对付最危险的敌人才用的“闷拳”,出拳快,短促、劲道大,击打的位置很讲究,要保证五脏六腑在一瞬间“全痉挛”,打得那男生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痛苦到连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嘴巴像钓上来的鱼一开一合的。

另外两个男生冲上来想动手,但当马笑中从后腰拽出一副亮闪闪的手铐时,他们都惊呆了,一动不敢动。

马笑中把地上的男生铐上,然后扬了扬下巴,问另外两个男生:“你们干吗的?”

两个男生说没什么,“就是出来耍”,马笑中毒毒地一笑,指了指水塘对面的院子:“这家人是烈属,受公安保护,你们换个地方耍好不好?”

那两个男生吓得开上车,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

这时郭小芬和肖春华赶过来了,马笑中拎起地上的那个,扔在途胜后座,他坐在旁边。肖春华和郭小芬分别坐在正副驾驶位,往县城开去,路过一处只剩下破砖烂瓦的院子时,郭小芬让车停一下,她下了车,走进院子里转了一圈,从瓦砾间翻出了一副残缺不全的小黑板,上面依稀可见粉笔千百遍涂饰又擦掉的浅浅一层灰色,她就这么蹲着,呆呆地看了那块黑板很久才放回原处,站起身,目光在这片久已废弃、就连丛生的野草都已枯黄的院子里慢慢扫过一遍,才回到车里。

“这是哪儿啊?”马笑中问。

“香樟树护育院。”郭小芬说。

不知道这句话搓起了马笑中哪路火,他照着躺在座位上那杀马特就是一耳帖子:“起来!装他妈什么死!”

杀马特捂着肚子慢慢坐了起来,长满痤疮的脸上写满了恐惧。

“本事啊你,跑烈属家门口蹲点儿,吓得人家老婆孩子都不敢出门,这要传到上面去,非扒了我的皮不可。”马笑中用巴掌拍拍他的脸,“怎么着大爷,给个面子,说出来是谁让你揽的这脏活儿,我好跟上面有个交代,保住饭碗啊。”

“我们真的就是出来耍的……”杀马特小声说。

“成嘞!”马笑中点点头,拍了拍正在开车的肖春华的肩膀,“高铁站,带这货见见大世面去。”

“啊?咱们不找董玥啦?”肖春华还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旁边的郭小芬赶紧使了个眼色,他才恍然大悟。

“不找了,有这一个就够交差了。”马笑中笑嘻嘻地说。

“我……我想找我妈!”杀马特哀求道。

“找妈就算了,到了我们那儿,包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叫妈。”马笑中把两只手往脑袋后面一枕道。

杀马特居然一下子哭了起来,满脸稠糊糊的鼻涕眼泪:“我说实话,我说实话,这是黑瓢儿给我们找的事儿,让我们盯着那母女俩,她们要是想出远门啥的,及时给他打电话,怕她们去上访啥的……”

肖春华一听,对马笑中说:“黑瓢儿是县里有名的流氓,看守所、监狱进进出出好几趟了。”

“抓!”马笑中恶狠狠地说,“三年五载的别让他再出来,还有,黑瓢儿背后的人我现在没工夫管,想也知道是哪路货色,但岳家母女周围三十里,我不想再看到不该看到的玩意儿,要是她们再受一点儿骚扰或惊吓,你告诉你们刘局,我准能找个借口,把他的乌纱帽给摘了!”

明知道这话是说给杀马特听的,但马笑中这股子狠劲儿,还真有震人心魄的气势,肖春华非常配合地喊了句“是”。

听说这矮胖子对一县公安局长都能生杀予夺,想来是个微服私访的大官,杀马特吓得浑身直哆嗦:“报告……报告政府,我能戴罪立功不?”

马笑中斜睨着他,轻蔑得像看一只毛虫:“你能立什么功?”

“你们刚才说的那个董玥,我知道她在哪儿……”

3

“鬼城。”肖春华指着正前方说。

遮天蔽日、层峦叠嶂的铅灰色楼群,像是地壳运动拱出的大片群山,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地平线上。楼群方圆几公里连一棵树都没有,放眼望去就是铅灰色的一大坨,因为烂尾的缘故,所有的围墙都残垣断壁,所有的沟壑都没有填平,所有的土堆都尘舞沙扬,所有楼座的底层都开膛破肚一样洞开着四四方方的豁口,因为没有安装玻璃,一座座楼体上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窗口,看上去好像一个个巨型的蜂窝,当狂风吹过时,里面发出蜂鸣般震耳欲聋的嗡嗡声,听来令人胆寒。

途胜沿着一条布满碎石子和土坷垃的道路缓缓向前开去,巨大的楼体遮住了本来就稀薄的一点儿阳光,因而在眼前展开了一条笔直的阴森。两旁的墙面尿迹斑斑,地面开裂的缝隙里长出了一些杂草,偶尔飘过几只黑色的垃圾袋和几条白色的卫生纸……车子开了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一个人、一条狗、一只鸟,甚至连一个鬼影子都没见到,也许是过分静谧的缘故,一个空易拉罐骨碌骨碌滚过,声音大得像擂鼓似的。路口的红绿灯全都是灭着的。便利店、报刊亭、警务室也都空无一物,完好无缺的玻璃窗竟比打碎了还要瘆人。马笑中怀疑自己来到了纪录片《人类消失后的世界》之中,竟有些心慌,直到在一个履带都锈烂了的挖掘机后面,看到了一群把头发染成红色、黄色或紫色,挂着骷髅项链,穿着黑色皮衣,蹲在地上抽烟的流氓,他的心才稍微踏实了一点儿。

也许正是因为他分神的缘故,身边的杀马特突然抠开车门跳下了车,摔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又撑着地站了起来,朝那群流氓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沈爷,沈爷!救命啊!”

马笑中骂了一句,也跳下了车。

流氓中站起一个瘦高的男人,虽然只有四十出头的模样,却头发花白,他的脸盘很圆,戴着一副普普通通的眼镜,看上去像个文质彬彬的文人,只在咧嘴一笑的时候,暴出一口被烟熏得黄黄的坏牙,使得那笑容也显得格外残忍。当杀马特跑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一把扽住了手铐上的链子,疼得杀马特一声惨叫,而他却懒洋洋地说了一句:“你勒的这是什么新首饰啊?”

“这人是个警察,抓我,还打我!”杀马特指着正在走过来的马笑中说。

蹲在地上抽烟的流氓们都站起身,恶狠狠地瞪着马笑中,一个个的满脸杀气。

“黑瓢儿?”马笑中指着姓沈的,低声问身边的肖春华。

肖春华摇了摇头:“这人是‘鬼城’的老大,一向还算规矩。”

这时郭小芬也下了车,有个流氓见她长得漂亮,吹起了下流的口哨。

姓沈的看了马笑中一眼,虽然通过他走路的架势,确信他是个警察,但又觉得他有些邪性,所以犹豫起来。

马笑中走到姓沈的面前,一把薅住杀马特的头发,把他像小鸡子一样拎过来,然后掏出钥匙,给他打开手铐,又重新把他推给姓沈的。

这是一种给面子的表示。姓沈的自然懂,掏出一根烟给马笑中点上,马笑中嘬了两口,点点头,俩人走到远离众人的一个墙角单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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