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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莫奈的崖径(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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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七月底,事情最终发展到不得不面对的地步。显然在基娅拉之后,他还有一连串的艳遇,热恋、打情骂俏、一夜情、风流韵事,天晓得是什么。对我来说,一切只归结于一件事:他的那玩意儿游遍了b城,每个女孩都碰过。那画面让我觉得好笑。我从来都懒得去想他那时的样子,宽阔、黝黑、有光泽的肩膀上下晃动,就像那天下午我曾用双腿夹着他的枕头时想象过的那样。

有时候他恰好在“天堂”看稿子,只要看看他的肩膀,我就想知道昨晚他去了哪里。他每次翻身,肩胛骨的动作都是那么轻松自如,如此不经意地闪烁着阳光。对于昨晚那个躺在他下面、轻轻咬他的女人来说,他尝起来有海的味道吗?还是有防晒乳液的味道?或者是有我钻进他的被单时,被单散发出的气味?

我多希望拥有他那样的肩膀。如果我有那样的肩膀,或许就不会这样渴望他的?

uvi star,我想要像他一样吗?我想成为他吗?或者我只是想拥有他?在欲望纠缠的捆束中,“成为”和“拥有”是完全错误的动词吗?“想触碰某个人的身体”和“成为我们想触碰的对象”,是一体的,也是相同的,就像一条河的两岸,河水从我们流向他们,回到我们,再到他们,永远在流动,在那里,心就像欲望的暗门、时间的隧道以及抽屉的夹层,具有欺骗性的逻辑。根据这个逻辑,真实的人生与未曾真实活过的人生,我们是谁与我们想要什么之间的最短距离,就是埃舍尔38以顽童般的残酷设计的扭曲楼梯。奥利弗,你和我几时被这些东西分隔了?为什么我知道,而你却毫不知情?每晚我想象着自己躺在你身边时,渴望的是你的身体吗?还是我渴望进入你的身体,占为己有,仿佛你的身体就是我的?就像我穿上你的泳裤又脱掉,始终心怀渴望;就像那天下午,我前所未有地渴望能感受到你进入我的身体,仿佛我整个躯体都是你的泳衣、你的故乡。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那一天。我们在花园里,我谈起刚读完的短篇小说。

“那个不知道是说出来还是去死的骑士?你跟我说过了。”

显然我忘了。

“嗯。”

“那么,他说了吗?”

“公主对他说,最好是说出来。不过她有些防备,感觉似乎有陷阱。”

“所以他说了吗?”

“没有,他避开了。”

“想象得到。”

当时刚吃过早餐。那天我们都不想工作。

“听着,我得进城去拿东西。”

“东西”,铁定是译者最新的稿子。

“你希望我离开的话,我就走。”

他默默坐了一会儿。

“不,我们一起进城。”

“现在?”我的意思可能是,真的?

“怎么,你有更想做的事?”

“没有。”

“那我们走吧。”他把文稿放进磨损的绿背包里,背在肩膀上。

自从上次骑车去 b城之后,他再也没有邀我一起去过任何地方。

我放下钢笔,合上乐谱,把半杯柠檬水压在上面,准备出发。

去车棚的途中,我们经过车库。

一如平常,马法尔达的丈夫曼弗雷迪和安喀斯正在争论。这次曼弗雷迪是在指责安喀斯给番茄浇太多水,简直大错特错,因为那些番茄长得太快了。“这样种出来的番茄会发白。”他抱怨道。

“听着,我负责种番茄,你负责开车,咱们相安无事。”

曼弗雷迪坚持说:“你不懂。在我们那个年代,番茄到了某个阶段就得移植,从一处移到另一处,再到另一处,而且附近要种罗勒。当然啦,你们当过兵的什么都懂。”

“没错。”安喀斯不太想理他。

“我当然没错。怪不得军队没有把你留下来。”

“没错,军队没把我留下来。”

两人都向我们打招呼。园丁把奥利弗的自行车交给他:“昨晚我检查过轮胎,费了一番工夫。我也替轮胎打过气了。”

曼弗雷迪被激怒了。

“从现在起,我修我的轮胎,你种你的番茄。”怄气的司机说。

安喀斯露出苦笑。奥利弗也报以微笑。

一到通往入城干道的丝柏小径,我就问奥利弗:“他不会让你有点受不了吗?”

“谁?”

“安喀斯。”

“不会啊,为什么这么说?前几天我回家时跌倒了,擦伤颇严重,安喀斯坚持为我涂了某种偏方39。他还替我修了自行车。”

他一手抓着自行车把手,一手掀起衬衫,露出左腰上大片的擦伤和瘀青。

“我还是觉得有点受不了。”我重复阿姨说过的话。

“只是一个无所适从的人,真的。”

本该由我碰触、抚摸和爱怜他的擦伤。

途中,我注意到奥利弗一点也不着急。他不像平常那样匆忙,没有加快速度,没有用平时那种精力充沛的热情爬坡。他似乎也不急着回去写稿,或去找海边的朋友会合,或像往常一样甩掉我。或许他没什么更想做的事。这是我的“天堂”时刻。年轻如我,也知道这不会持久,我至少应该享受当下,而不是一再地用古怪的方式去试图巩固我们的友谊,或将之提升到另一个层次,结果搞砸一切。没有什么所谓的友谊,那没意义,只是一时的恩宠。ischen ir and nie40&ischen ir und nie策兰说的。

当我们抵达能够俯瞰大海的小广场时,奥利弗停下来买最近才开始抽的高卢牌香烟。我从没试过高卢牌,问他我可否抽抽看。他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火柴,弯起手指,贴近我的脸,替我点烟。“不错吧?”“很不错。”这个牌子的烟会让我想起他,想起这一天。我意识到,还有不到一个月他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容许自己倒数他在b城剩余的时日。

“看这里。”我们在早上十点左右的阳光下,优哉游哉地骑车来到小广场,俯瞰山丘的起伏。

远方是大海壮丽的景象,难得能看到一条条浪花划过海湾,仿佛巨型海豚在破浪。一辆小型公交车在费力爬坡,三名穿制服的骑车人落在后头,显然在抱怨小型公交车排出的废气。“据说曾经有人溺死在这附近,你一定知道是谁吧?”他说。

“雪莱。”

“那你知道他太太玛丽和朋友发现他的遗体后,做了什么吗?”

“r rdiu41,众心之心。” 我回答,并且谈到,在岸边火化时,雪莱的朋友在火焰吞噬肿胀的尸身前,突然抓起雪莱的心脏。他为什么考我?

“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我看着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要么把握,要么失去,但无论如何,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忘掉那种嘲讽;或许我可以洋洋得意地接受他的恭维,但是余生都会带着悔意。这或许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对一个成年人说这些。我太紧张,以致无法做任何准备。

“我什么都不知道,奥利弗。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你比这儿的任何人知道的都多。”

为什么他要用了无生气又傻里傻气的鼓励回应我极其沮丧的语调?

“但愿你知道,我对真正重要的事有多么无知。”

我现在是在蹚水了,想方设法既不溺水,也不游至岸边,只是留在水中,因为真相就在这里——尽管我无法说明,甚至也无法给予暗示,但我发誓真相就在我们身边,就像我们聊起刚刚游泳时弄丢的项链那样:我知道项链就在水里。但愿他知道,但愿他知道我给他的每次机会,都是为了将二和二加在一起,得出大于无限的数字。

如果他明白,他必定早已起疑;如果他起疑,他就会独自站在小路的对面,用他含有敌意,玻璃般犀利、冰冷的眼神盯着我,仿佛无所不知。

他必定偶然发现了什么——天晓得是什么。或许他在试着不表现得太过震惊。

“什么是重要的事?”

他是在装傻吗?

“你明明知道。到了这个节骨眼,就数你最该知道。”

沉默。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

“因为我认为你该知道。”

“因为你认为我该知道。”他若有所思地复述我的话,试着理解这几个字的完整意义,理出头绪,借着重复这句话来拖延时间。我知道,这块铁正烧得灼热。

“因为我希望你知道,”我脱口而出,“因为除了你之外,我没有人可说。”

就这样,我说出来了。

我说得够清楚吗?

我正要岔开话题,讲讲海或明天的天气什么的,聊聊父亲承诺过每年此时都要驾船去e城,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好主意。

但是多亏他,他不肯放过我。

“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

这时,我望向大海,用含糊疲惫的语气——仿佛那是我最后的掩饰、隐藏和逃避——说:“知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一点也没误会。我只是不太擅长说话。不过你大可不再跟我说话。”

“等等。我没有误解你的话吗?”

“没、没有。”既然秘密已经脱口,我大可摆出从容不迫、略为恼怒的姿态,就像已向警方投降的重罪犯,向一个个警察,一而再、再而三地坦承自己是如何抢劫店家的。

“在这里等我,我得上楼去拿些文件。别走开。”

我带着信任的微笑看着他。

“你很清楚我不会走开。”

如果这不算再次表白,那什么才算?我想。

我边等边推着我们的自行车走向战争纪念碑,这座纪念碑是为一战期间死于皮亚韦河战役的b城年轻人建立的。意大利每座小城都有类似的纪念碑。两辆小型公交车停在附近,让乘客下车——一群有点年纪的妇人,从邻村进城来购物。小广场周围有几个老人,多是男性,身穿单调、陈旧的暗灰色西装,坐在摇摇晃晃、有草编椅背的小椅子或公园长凳上。我想知道这里有多少人还记得葬身于皮亚韦河的年轻人,年过八十的人才可能见过这些战士,少说也要年近百岁才可能比当时上战场的年轻人年长。到了期颐之年,你无疑早就学会了如何克服失落和悲伤——还是一直会被这些情感困扰,至死方休?到了期颐之年,兄弟姐妹忘了,儿子忘了,爱人忘了——没人记得任何事——甚至连最悲痛欲绝的人也忘了要记住你。父母早已亡故。还有谁会记得?

一个念头快速在我心里闪过:我的后代会知道我今天在这座小广场上说的话吗?会有什么人知道吗?还是那些话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希望如此吗?他们会知道,小广场上的这一天,是多么接近他们命运的边缘吗?这个念头让我觉得好笑,让我有必要保持距离来面对这一天剩余的时光。

三四十年后,我将回到这里,回想我永志不忘的这段对话,就像有一天我可能很想忘掉那样。我将与我的妻儿来到这儿,让他们看这片风景,指着海湾、咖啡馆、“跃动舞厅”和“大饭店”,站在这里,恳请雕像、草编椅和摇摇晃晃的木桌提醒我,曾有个名叫奥利弗的人。

他回来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那个白痴米拉尼把页码搞错了,得整个重打。我今天下午没法工作了,害我进度落后一整天。”

轮到他找借口转移话题。如果他想,我也能轻易放过他。聊海、聊皮亚韦河、聊赫拉克利特的断简残篇,比如,“我寻找过我自己”“看不见的和谐比看得见的和谐更好”“自然喜欢躲藏起来”。若不聊这些,也能继续讨论父亲计划的e城之行,或是随时会来表演的室内乐团。

途中我们经过一家店,母亲总来这儿订花。小时候,我喜欢看临街的超大橱窗,橱窗上总有水帘覆盖,水总是那么轻柔地流淌着,让这家店铺有一种被施了魔法的神秘氛围,让我想起许多电影里,画面模糊预示着闪回就要开始。

“但愿我没说。” 我总算说出口了。

我知道这句话一出口,就打破了我们之间微小的魔力。

“我就假装你没说过。”他接着说。

嗯,我倒是没料到,一个如此泰然自若的男人会这么说。我在家里从来没听过这种话。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是那种常聊天的好友——但其实不尽然呢?”

他思索片刻。

“听着,我们不能谈这种事。真的不行。”

他背起背包,我们往山下走。

十五分钟前,我痛苦至极,每个神经末梢、每种情绪都像在马法尔达的研钵里,被击打、研磨、捣碎,全部化成粉末,直到难以分辨恐惧、愤怒或仅存的一点点稀稀落落的欲望。但当时尚且有所期待。等到我们把牌全摊在桌上,秘密、羞耻已然消失,这几个星期以来,让一切存活的那一丁点未说出口的希望,也随之而去。

只剩下风景和天气能鼓舞我的精神。就像在空荡荡的乡村路上一起骑车兜风所达到的效果,此时这条路完全属于我们,阳光开始向沿路田地发起猛烈攻击。我叫他跟我走,我要带他去一个游客和外地人从未见过的地方。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补充说道,这次不想表现得太咄咄逼人。

“我有时间。”他说这话的声音里有一种不表态的轻快,仿佛觉得我讲话过于圆滑,有些滑稽。但这或许是为了补偿不讨论眼前问题所做的小小让步。

我们偏离大路往悬崖边去。

“这里是莫奈作画的地方。”我借着一段开场白来引起他的兴趣。

发育不良的小棕榈树和奇形怪状的橄榄树散布在小树林里。穿过树林,在通往悬崖边缘的陡坡上,有座部分荫蔽在高大海松中的小圆丘。我把自行车靠在树旁,他也照做。我指着通往崖径的上坡路给他看。“你看!”我兴高采烈地说,仿佛是在展现比我为自己说的任何话都更动人的东西。

安静无声的小海湾就在我们正下方。毫无文明的迹象,没有人家,没有防波堤,也没有渔船。向更远处看,总能看到圣贾科莫的钟塔,如果睁大眼睛,还能看到n城的轮廓,再远一点是类似我家和邻居家别墅(也就是维米尼的住处)的建筑,还有莫雷斯基家——他们家两个女儿可能单独或一起跟奥利弗上过床。天晓得,在这节骨眼上谁在乎?

“这是我的地盘。完全属于我。我到这儿来读书。我在这里读的书多到说不清。”

“你喜欢孤独吗?”他问。

“不喜欢。没人喜欢孤独。但是我已经学会如何与孤独相处。”

“你一直这么有智慧吗?”他打算采取先放低身段,然后说教的策略吗?像其他人一样,说我必须多出门,多交朋友,还有,交了朋友以后,对待他们不要那么自私?这是他打算扮演心理医师兼职家庭友人的铺垫吗?还是我又误解他了?

“根本称不上什么智慧。我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会读书,知道如何去理解句子,但这不意味着,我知道如何谈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

“你现在做的就是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表达方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为了不看他,我向远处凝视着海面。我在草地上坐下来,注意到他踮着脚蹲在距离我几码外的地方,仿佛随时会跳起来,回到我们停自行车的地方。

我完全没想过,自己带他到这儿来,不仅是为了向他展示我的小世界,也是为了请求我的小世界接受他,好让我的夏日午后独处小天地也能认识他,评判他,看他适不适合这里,再接纳他,好让我能再回到这里来追忆。我到这儿来,是为了逃离已知世界,虚构另一个属于我的世界。我是在向他介绍我的出发地。而我要做的就是,跟他列举我在这里读过的作品,他就会知道我曾游历过的地方。

“我喜欢你谈论事情的方式。但你为什么老是贬低自己?”

我耸耸肩。他批评我太苛求自己?

“我不知道。所以你不会吧,我猜。”

“你就这么害怕别人的想法吗?”

我摇摇头。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者答案太过明显,我不必回答。就是这样的时刻,让我觉得如此脆弱,如此赤裸裸。质疑我,让我紧张,要是我不反驳,恐怕你就要看穿我。不,我无言以对。但我也动弹不得。我想让他自己骑车回去。我会及时到家吃午饭的。

他盯着我,等我开口。

这是我第一次怂恿自己回望他。通常我会瞥他一眼,然后望向一边——因为除非他邀请我,否则我不愿在他迷人澄澈的眼波里浮游——而我永远等得不够久,永远来不及弄清楚那里究竟是否欢迎我。望向一边,因为我太害怕回望任何人;望向一边,因为我不想透露自己的秘密;望向一边,因为我无法承认他对我有多重要;望向一边,因为他钢铁般冰冷的凝视总提醒我他的姿态有多高,而我又是多么卑微。此刻,在当下的静默中,我回望他,不是为了挑战他或表示我不再害羞,而是为了投降,为了告诉他:这就是我,这就是你,这就是我想要的;此刻我们之间只有真实,而真实所在之处就没有阻碍,没有躲闪的目光。如果这样都没有结果,就永远别说你或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已经不存一丝希望。我以看透一切的凝视回望他,既挑战又逃避的姿态仿佛在说:“有种就吻我啊!”

“你把事情搞得很棘手。”

他指的是我们的凝视吗?

我没退却。他也没有。是的,他指的是我们的凝视。

“为什么我把事情搞得很棘手?”

我的心跳得太快,以致语无伦次,脸变得再红也不觉得害臊。那就任由他知道吧,任由他。

“因为这件事可能大错特错。”

“可能?”我问。

那么,有一线希望?

他坐在草地上,躺下,手臂枕在头下,盯着天空看。

“对,可能。我不会假装没想过这件事。”

“我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对,是的。得啦,你以为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以提问的方式笨拙地说。“没事。”我又多想了一下。“没事。”我再一次重复——仿佛我开始隐约领会到的事是如此杂乱无章,只要借着重复“没事”这句话,就能被轻易推至一旁——从而填满令人难堪的沉默裂隙。“没事。”

“我懂了。你搞错了,我的朋友,”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责怪的傲慢,“如果你因此觉得好过一些,我必须有所保留。你也到该学乖的时候了。”

“我顶多只能假装不在乎。”

“这种事,我们不是早就都清楚吗?”他马上厉声说道。

我崩溃了。这段时间,我一直以为我在花园、阳台、海边摆出不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姿态,是在冷落他,可是他早就看透我,把我的举动当成闹别扭、欲擒故纵的老把戏。

他的坦诚似乎打开了我们之间所有的排水管道,却也恰恰淹没了我刚萌芽的希望。此后我们将何去何从?还有什么好说的?等到下次我们假装不讲话,却不能确定彼此之间的冰霜是真是假,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话题枯竭了。既然两人手中的牌全摊在桌上了,现在感觉就像闲聊一样。

“这就是莫奈作画的地方?”

“家里有一本书,里面有这一带的精彩图片。回家我再拿给你看。”

“好,你一定要拿给我看看。”

他屈尊俯就的样子。我恨死了。

我们各自撑着手肘,盯着风景看。

“你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他说。

“你只看到了一部分。”

我让他仔细思考我的话。接着,或许是为了填补令人难堪的沉默,我脱口说:“不过,其实你看错了。”

“什么?你的家人吗?”

“也包括他们在内。”

“整个夏天住在这里,一个人读书,每顿饭都要应付令尊给你张罗来的‘正餐苦役’?”他又在寻我开心。

我冷笑。不是,也不是那个。

他停顿了一会儿。

“你是指我们。”

我没回答。

“那,我们试试看。”我还没回过神,他就已经偷偷靠近我。太近了,我想,除了在梦里,或他拱手替我点烟之外,我还从没这么靠近他。如果他把耳朵再贴近一些,就能听到我的心跳。我在小说里读到过,可是直到现在才真的相信。他注视着我的脸,仿佛喜欢我的脸,想要加以研究,依恋不舍,接着他伸出手指触摸我的下唇,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一次又一次来回游移,我躺着,看他露出微笑,那微笑令我害怕当下会发生什么让人无法回头的事。或者这是他提问的方式,而我现在有机会拒绝或讲些什么来拖延时间,这样一来,我或许还能自我辩解,既然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只是我没时间了,他已经把他的嘴唇贴到了我的嘴唇上,给了我一个温暖、和解和“我只能做到这里”的吻,直到他发现我的吻有多饥渴。但愿我知道如何像他一样节制自己的吻。但热情容许我们将更多东西隐藏起来,那一刻在莫奈的崖径上,我想把关于我的一切隐藏在这个吻里,我也渴望自己迷失在这个吻里,就像一个人希望脚下的大地裂开,然后将自己完全吞没。

“好一点了吗?”事后他问。

我没回答,只是扬起脸再一次吻他,动作近乎野蛮,不是因为充满激情,甚至不是因为他的吻仍缺乏我所追求的那种热情,而是因为我不确定我们的吻是否能让我的自我确信更多一些。我甚至不确定我是否像先前期待那般乐在其中。我要再试一次,即使那个行动本身已把答案揭晓,我都需要再试一次。我的心正朝着最世俗的事飘去。这么强烈的否定?弗洛伊德的三脚猫门徒肯定会这么评论。我用一个更猛烈的吻压制我的疑问。我不要激情。我不要快感。或许我连证据也不想要。我不要词语、闲聊、吹嘘、边骑车边聊、讨论书,通通不要。只要太阳、草地、偶尔吹来的海风,只要从他的胸部、颈部、腋窝散发出来的体味。请占有我,让我蜕去旧有的自己,彻底改变,直到如同奥维德42诗作里的角色一般,与你的情欲合而为一。这才是我想要的。给我一条蒙眼布,握着我的手,别要求我思考——你愿意为我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这一切将往何处发展,但我逐渐臣服于他,一寸一寸,他必定也知道,因为我感觉到他仍在我们之间维持一段距离。即使我们的脸碰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却未曾贴合。我知道现在做任何事、任何动作都可能扰乱此刻的融洽。因此,意识到我们的吻可能不会再续,我试着让我的唇离开他的,却发现我有多么不想结束这个吻,我希望他的舌头在我嘴里,我的也在他嘴里——因为经过这些日子所有的不愉快以及间歇的冷战,我们变成了纠缠在彼此嘴里的潮湿舌头。只是舌头而已,其他毫无意义。最后,就在我抬起膝盖靠近他,面对着他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打破魔咒了。

“我觉得我们该走了。”

“不要。”

“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了解我自己。到目前为止,我们还算规矩。我们守住本分,还没做出任何令人羞愧的事。让我们保持这样。我想要守住本分。”

“不要。我不在乎。管他们呢?”

我豁出一切伸出手(我知道如果他不心软,我就永远无法摆脱这个动作给我带来的羞愧),放在他的裤裆上。他没动。早知道我应该直接滑进他的短裤里。他必定看出我的企图,因此以一种极为克制,几乎是非常温柔却也相当冰冷的姿势,把手覆在我的手上片刻,接着,手指相扣,抬起我的手。

我们之间出现一阵难堪的沉默。

“我冒犯你了吗?”

“不要再这样了。”

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我几星期前第一次听到的“再说吧”——尖锐、直率,一点都不快乐,语调毫无变化,没有一点我们刚刚都有的喜悦或热情。他伸出手拉我站起来。

他突然咧了一下嘴。

我记起他身体侧边的擦伤。

“我得注意绝对不要让伤口感染。”他说。

“我们回程时顺路去一下药房。”

他没回答。不过这大概是我们当时能说出的最清醒的话。这句话让扰人的真实世界像一阵大风灌进我们的生活——安喀斯、修好的自行车、关于番茄的争吵,匆忙中压在一杯柠檬水下的乐谱,这一切显得多么久远啊。

的确,我们骑车离开我的小天地时,曾经看见两辆旅行车往南要到n城。现在应该已近中午了。

“我们再也不会有深入的交谈了。”骑车滑下无止境的斜坡时我说,风吹拂着我们的头发。

“别这么说。”

“我就是知道。我们只会瞎扯。瞎扯。瞎扯。仅此而已。好笑的是,我说不定能忍受。”

“你刚刚押韵了。”他说。

我好爱他对我突然改变态度的方式。

两个小时后,在午餐桌上,我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忍受那些瞎扯。

上甜点前,马法尔达正在收拾盘子,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有关雅各布尼·达·托迪43的话题上,这时我感觉到一只温暖的光脚丫漫不经心地擦过我的脚。

我记得这个感觉。在崖径上我就该抓住机会,感受一下他脚上的皮肤是否和我想象的一样光滑。现在是我仅有的机会。

或许是我的脚迷了路,碰到了他的。他的脚撤退,不是马上,却也够快了,仿佛刻意留一段恰当的间隔时间,好避免给人惊慌退缩的印象。我也多等了几秒,没有多想,只是让自己的脚开始搜寻另一只脚。才刚开始找,我的脚趾就突然碰到了他的脚;他的脚几乎动也不动,像一艘海盗船,尽管你以为它已经飞驰到数里外,实际上却隐藏在距离仅五十码的浓雾中,一等机会出现就会俯冲回来。我的脚还来不及采取任何行动,毫无警告,也没给我时间接近他的脚或再度到安全距离之外休息一下,他就突然温柔轻缓地伸出脚压在我的脚上,开始爱抚、摩挲个不停。光滑圆润的脚后跟压着我的脚背,偶尔重重压下来,旋即放轻,以脚趾一阵爱抚,从头到尾都在暗示这是为了好玩和游戏。因为他在以这种方式来冷落坐在我们对面正在进行“正餐苦役”的那些人,也在告诉我这与其他人无关,完全只属于我们,这是我们的事,但我不该做过多的诠释。他鬼鬼祟祟又执拗的爱抚让我背脊发凉,感到一阵晕眩。不,我不会哭,这不是恐慌发作,这不是“意乱情迷”,我也不打算穿着短裤达到高潮,虽然我非常、非常喜欢那样,尤其在他以脚心叠在我的脚上时。我盯着面前的点心盘,看见点缀着覆盆子汁的巧克力蛋糕上,似乎有人倒了比平常更多的红色汁液,而且越来越多,那酱汁似乎来自我头顶上方的天花板,直到我意识到那是从我的鼻子里涌出来的。我倒吸一口气,立刻捏起餐巾往鼻子上捂,尽可能把头往后仰。“ghiaio44,马法尔达,拜托,per favore,presto45!”我轻声说,表现出一切都尽在掌握中的样子。我向客人道歉:“今天早上我爬山了。这是常有的事。”

大家在餐厅忙进忙出,发出急促的脚步声。我闭上眼睛。克制,我不断对自己说,克制。别让你的身体泄露一切。

“是我的错吗?”午餐后他来到我房间里。

我没回答。“我就是一混球,对不对?”

他微笑,没说什么。

“坐一会儿。”

他坐在床上离我较远的一角,有如探视一个打猎时意外受伤被送医的朋友。

“你没事吧?”

“我想我没事,很快就会好。”我在太多小说里看过太多角色讲这种话。这种话让负心人得以免责,给每个人保留颜面,让无处躲藏的人重获尊严与勇气。

“我就不打扰你睡觉了。”他的语气像个周到的护士。

他边走出去边说:“我会待在附近。乖。”那语气仿佛在说“我会为你留一盏灯”。

我试着小睡片刻,但小广场的事件、皮亚韦河战争纪念碑、怀着恐惧与羞愧骑车上山等,混杂着天晓得是什么的情绪,压迫着我,像是来自多年前的夏天,还是小男孩的我在一战前骑车到小广场,等到终于返乡,却成了九十岁的瘸腿士兵,只能被困在这间甚至不属于我自己的卧房里,因为我的房间已经让给一个年轻人,而他是我的眼中之光。

我的眼中之光。我的眼中之光、世界之光,那就是你,我的生命之光。我不懂“我的眼中之光”是什么意思,有点纳闷我到底在哪儿翻出了这种鬼话,但此刻就是这种胡说八道让我流泪。我希望我的眼泪淹没他的枕头,浸透他的泳裤,我也想要他用舌尖轻舔我的泪水,为我驱散悲伤。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触碰我的脚。调情?还是善意的盟友姿态?他亲密的搂抱按摩,就像已不再同床的情人之间漫不经心地推推搡搡——他们已经决定继续做朋友,偶尔一起看部电影。那是否意味着“我没忘,即使不会有结果,这仍是我们之间永远的秘密”?

我想逃离这栋房子。我希望下一个秋天已经到来时,我逃得越远越好。离开这座城,离开这里可笑的“跃动舞厅”,离开这些傻乎乎的年轻人——头脑正常的人绝不想结交的那种。离开我的父母、我的堂表亲,老是跟我竞争的侄子、外甥,还有那些带着晦涩学术计划的可怕的夏季住客,他们到头来总是会霸占房子里我这一侧的每一间浴室。

如果我再见到他会发生什么事?再一次流鼻血?哭泣?穿着短裤达到高潮?如果我看到他跟别人在一起,像他平常晚上那样在“跃动舞厅”附近溜达呢?如果那个人不是女人,而是个男人呢?

我应该学着回避他,切断每个联系,一个接一个,像神经外科医生将一个神经元和另一个分开那样,不再许下那些自我折磨的心愿。不再去后花园,不再窥视,不再于晚间进城。每天戒掉一点点,像一个上瘾的人,戒掉一天,一小时,一分钟,情欲泛滥的一秒又一秒。这办法可行。我也知道这样没有未来。假如他今晚真的到我卧房来。更好的是,我喝了几杯,走进他的卧房,当面老老实实告诉他:奥利弗,我要你占有我;因为总得有人做,那还不如就是你吧。更正:我希望是你。我会努力避免成为你生命中最糟糕的床伴。请跟我做,像对待任何一个你再也不想见到的人那样。我知道这听起来一点也不浪漫,但我被困住了手脚,我需要快刀斩乱麻。你就放马过来吧。

我们会做爱。然后我会回到我的卧房清理干净。之后,我会偶尔把脚放在他脚上,看他做何感想。

这是我的计划。我要用这个办法让他离开我的世界。我会等大家都上床之后。留意他的灯。我会从阳台走进他的房间。

敲门去敲门去。不对,不要敲门。我确信他会裸睡。如果他不是一个人呢?进去之前我要先在外面的阳台听一听。如果他跟别人在一起,我来不及仓促离开,我会说:“哎哟,走错房间了。”对,就是这句,“哎哟,走错房间了。”用一点轻浮来挽回颜面。如果他一个人呢?我会走进去。穿着睡衣。不对,只穿睡裤。是我,我会说。你怎么来了?我睡不着。要不要我拿点东西给你喝?我需要的不是喝的;我喝够了,才有勇气从我房间走到你房间。我是来找你的。我懂了。别把事情搞复杂,别说话,别找理由应付我,别表现出你随时要呼救的样子。我比你年轻得多,如果你按响家里的警报器,或威胁着要向我妈告状,那你只会让自己难堪。我要立刻脱掉我的睡裤,钻到他床上。如果他不碰我,就由我来碰他;如果他没反应,我会让我的嘴大胆地前进到从没去过的地方。这些话本身的幽默感就让我觉得好笑。这是星与星之间的迸发与交织。我的大卫之星,他的大卫之星,我们颈项合而为一,两个自古以来便分离的犹太人再度结合。如果这些都没用,我会向他发起攻击,他会反击我,我们扭打成一团;等他制住我,而我像女人一样伸出腿缠住他,我一定要勾起他的欲望,甚至弄疼他骑车跌倒时擦伤的胯部。如果这些全都没用,那么我会使出最后的无礼招数,以这种无礼告诉他,丢人的只有他,不包括我;告诉他我达到高潮时,心里怀抱着真实与人类的善意,我要把痕迹留在他被单上,好提醒他,他是如何拒绝了一个年轻人对友情的恳求。如果你拒绝,那么首先应该怪罪你的双脚。

如果他不喜欢我呢?人们说,所有的猫在黑暗中……46——如果他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呢?那他就得努力。如果他真的很苦恼,感觉被冒犯了呢?——“出去!你个变态,内心扭曲的混蛋!”那个吻足以证明他可以被那样逼迫。更别说他的那只脚了?“爱,让每一个被爱的人无可豁免地也要去爱。”

他的脚。最让我被撩拨的,不在他吻我的时候,而是他以拇指按揉我的肩膀那次。

不对,还有一次。在我假装睡觉时,他进入我的卧房,压在我身上。再度更正:装睡的我轻轻呻吟,足以对他吐露“别走,你尽管继续”,只要别说“我早知道你在装睡”就好。

那天下午稍晚,我醒过来,非常想吃酸奶。酸奶是我童年的记忆。我在厨房看见马法尔达一脸无精打采,把数小时前洗好的瓷器收起来。她一定也小睡过,而且刚醒。我看见水果盆里有颗大桃子,便拿起来削皮。

“faio io47”马法尔达想从我手上抢走刀子。

“不要,不要,让我来。”我回答,尽量不去冒犯她。

我想把桃子切成薄片,再切碎,越切越碎。直到变成原子大小。一种心理治疗。接着我拿起一根香蕉,慢慢剥皮,把它切得不能再薄,再切成丁。接着是一颗杏子。一个梨。几粒椰枣。之后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罐酸奶,把酸奶和切碎的水果倒进搅拌机里。最后,为了配色,再加上几颗从花园摘来的新鲜草莓。我爱听搅拌机嗡嗡嗡的声音。

这不是她常做的甜品。不过她打算让我在她的厨房里为所欲为,不加干涉,仿佛在迁就一个已经备受伤害的人。那婆娘知道。她肯定看到了那只脚。她的眼睛追随着我的每一步,仿佛随时准备在我拿刀割断静脉前,扑上来抓住我的刀。

调好混合酸奶,我把它倒进大玻璃杯里,把吸管像扔飞镖一样插进去,然后走向露台。途中,我走进起居室,拿出翻印莫奈作品的大画册,搁在梯子旁的小凳子上。我不会拿书给他看。只会把书留在那里。他会懂的。

露台上,我看到母亲和从s城远道而来打桥牌的两位阿姨在喝茶。第四位牌友随时会到。

我听到后头的车库传来她们的司机正在跟曼弗雷迪讨论足球选手的声音。

我拿着酸奶走到露台尽头,取出躺椅,面对长长的栏杆,想要享受最后半小时的充足阳光。我喜欢坐下来,看白昼慢慢消逝,光线逐渐散开,黄昏就要降临。这是傍晚前的游泳时间,但也适合读书。

我喜欢宁静的感觉。或许古人是对的:偶尔流点血,不要紧。如果继续保有这种感觉,等一下我可能想弹一两首前奏曲和赋格。或许来一首勃拉姆斯的幻想曲。我又吞下更多的酸奶,伸长双腿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觉自己的惺惺作态。

我希望他回来,撞见我这么轻松的样子。他对我晚上的计划一无所知。

“奥利弗在吗?”我问母亲。

“他不是出去了吗?”

我什么都没说。原来,“我会待在附近”也不过如此。

过了一会儿,马法尔达过来收空玻璃杯。vuoi un altro di esti48?仿佛“这个”是一种奇怪的酒,她对这种酒的异国的、非意大利的名字(如果有的话)完全没兴趣。

“不了,我可能要出去。”

“这个时间你要上哪儿去?”她问,暗示晚餐快好了,“何况你中午的时候又不舒服。i preoupo49”

“我没问题。”

“我劝你不要出去。”

“别担心。”

“太太!”她大喊,想得到母亲的支持。

母亲也觉得出去不好。

“那我去游泳。”

做什么都比倒数时间挨到晚上要好。

走下石阶,前往海边的路上,我遇见一群朋友。他们在沙滩上打排球。想玩吗?不了,谢谢你们,我病了。我离开他们,漫步到大礁石那里,盯着大礁石看了一会儿,然后朝海的方向望去,水面上似乎有道波纹状的阳光向我荡漾开来,仿佛莫奈的画。我踏进温暖的水里。我并不悲惨。我想跟一个人在一起,但只身一人并不令我困扰。

维米尼(一定是其他人带她来的)说她听说我身体不舒服。“我们生病的人啊……”她开始说。

“你知道奥利弗在哪里吗?”我问。

“不知道。我觉得他是和安喀斯钓鱼去了。”

“和安喀斯?他疯啦!他上次差点死掉。”

没回答。她望向一边,避开夕阳。

“你喜欢他,对不对?”

“对。”我说。

“他也喜欢你——胜过你喜欢他,我觉得。”

这是她的感觉?

不对,是奥利弗的。

他什么时候告诉她的?

不久之前。

与我们开始几乎互不讲话的时间一致。那一周,连母亲也把我拉到一旁,劝我对我们家的“牛仔”礼貌一些——在屋里屋外遇到,连个表面的问候也没有,不好。

“我想他是对的。”维米尼说。

我耸耸肩,但我从未经历过这么强烈的矛盾。好痛苦,类似愤怒的情绪在我体内快要漫溢出来。我设法让心静下来,想想我们眼前的落日,像个即将接受测谎的人,借由想象宁静与平和的场景来掩饰自己的焦虑。我也强迫自己想其他事情,因为我不想碰触或耗尽关于今晚的任何念头。他也许会拒绝,甚至决定要离开我家,如果到时候情形窘迫,就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要那样。我只允许自己想这么多。

一个恐怖的想法攫住我。如果,此刻,他对他在城里结交的朋友或那些嚷嚷着要请他吃饭的人,透露或暗示了我们骑车进城时发生的事,该怎么办?换作我,我能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吗?不能。

然而,他已经向我证明,我想要的东西随时都能给予或收回,这让人想不通何苦需要如此歇斯底里的自我折磨和羞辱,看清这一点,并不会比,譬如说买一包烟,递一支大麻烟,或者深夜在小广场后街被女孩拦下,谈好价钱然后上楼玩个几分钟,更复杂。

游完泳仍然不见他的踪影,只好问有没有人看见他回来。没有,他没回来。他的自行车还在中午前我们一起停放的地方,而且安喀斯几个钟头前就回来了。我上楼回到我的房间,从我这边的阳台走过去,想从他房间的落地窗进他房里。窗户上了锁,透过玻璃,我只看到他午餐时穿的短裤。

我努力回想。那天下午他到我房间来,保证说会待在附近时,穿的是泳裤。我从阳台往外看,希望看到那艘船,说不定他决定再度驾船出海。可是船停在我们的船坞里。

我下楼时,父亲正在跟一位法国记者喝鸡尾酒。“你何不演奏一曲?”他问。“non i va50”我答道。“e perché non ti va51?”他问,仿佛跟我唱反调。“perché non i va!”52我顶回去。

今天早上终于跨过主要障碍后,我似乎能够公开表达此刻内心微不足道的念头了。

或许我也应该喝杯酒,父亲说。

马法尔达通知开饭了。

“现在吃晚餐不会太早?”我问。

“已经超过八点了耶。”

母亲正在送一个乘车过来但现在必须先行离开的朋友出门。

我很庆幸,那个法国人尽管焦躁不安地坐在扶手椅上,等着让人领到餐室去,却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双手握着一个空杯,迫使刚刚问过他对即将到来的歌剧季有何想法的父亲,在他回答完之前得继续坐着。

晚餐推迟了五到十分钟。如果奥利弗晚餐迟到,就不会跟我们一起吃;不过如果他迟到,就表示他在别处用餐。今晚我希望他只跟我们一起吃。

“noi ci ttiao a tavo53”母亲说,并要我坐在她旁边。奥利弗的椅子空着。母亲抱怨他至少应该通知我们一声。

父亲说可能又是那艘船的问题。那艘船应该废弃掉。

可是船在楼下,我说。

“那一定是找那个译者去了。是谁跟我说他今晚得跟译者见面?”母亲问。

千万不能表现出焦虑或在意的样子。冷静。我不想再流鼻血了。我们谈话前后推着自行车在小广场上走的时刻,恍若天堂,如今属于另一个时空,仿佛发生在另一段人生的另一个我身上。那段人生虽然跟我自己的人生没有太大不同,却遥远得足以让我们分开的短短几秒好似几光年。如果我脚踩地面,假装他的脚就在桌脚后面,那他的脚会不会就像开启了隐身功能的宇宙飞船,或是像被生者召唤回来的鬼魂,突然从太空的涟漪中显现,说道“我知道你在召唤我,来吧,你会找到我的”。

不久,母亲的朋友在最后一刻决定留下来吃晚餐,并安排坐在我午餐坐的位子上。留给奥利弗的餐具立刻被收了起来。

收拾的动作很快,没有一丝后悔或内疚,有如卸掉一个坏掉的灯泡,挖出曾是宠物如今却被宰杀的羊的内脏,或是抽掉逝者床铺上的床单和毯子。拿去,接好,把这些东西丢到看不见的地方。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银制餐具、他的餐垫、他的餐巾,他的存在,全部消失。此情此景不折不扣地预示了不到一个月后将要发生的事。我没去看马法尔达。她讨厌晚餐开始的前一刻还要收拾餐桌。她对奥利弗、对母亲、对我们的世界摇了摇头。我猜她也对我摇了摇头。我不必看她就知道她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随时准备抓住我的眼神,和我眼神交流,所以我一直盯着自己爱吃的冰激凌点心54,始终不抬头。她知道我爱这种点心,才放在桌上给我。尽管她带着斥责的表情偷偷地观察我的每个眼神,却也心知肚明我知道她为我感到遗憾。

晚些时候,我弹钢琴时,仿佛听到“速可达”摩托车停在门前的声音,我的心跳得飞快。有人载他回来。也可能是我搞错了。我竖起耳朵听他的脚步声,他那双布面草底凉鞋轻轻踩着砾石,走上通往我们阳台的阶梯。可是没人进屋里来。

很晚、很晚之后,我在床上,分辨出停在松树小径外大路旁的车子传来的阵阵乐声。门打开。门砰然关上。车子开走。音乐逐渐消失。只剩冲浪和一个深陷在思绪里或只是微醺的人,踏着闲散的脚步轻轻扫过砾石的声音。

如果他在回房途中走进我的卧房,对我说“我想在回房前来探个头,看看你情况如何,你还好吧”,结果会如何?

没有回答。

发火啦?

没有回答。

你发火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只是你说过你会待在附近。

所以你还是发火啦。

那你为什么不待在附近?

他像一个成年人面对另一个成年人那样看着我。原因你心知肚明。

因为你不喜欢我。

不是。

因为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不是,是因为我会伤害到你。

沉默。

相信我,相信我就是了。

我掀起床单一角。

他摇摇头。

一会儿就好?

再度摇头。我了解我自己,他说。

先前我听他用过一模一样的字眼。意思是:我非常想要,可是我一旦开始或许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宁可不要开始。对某个人说,因为太了解自己而不能碰他,这是何等的冷静啊。

那么,既然你什么都不跟我做,那能不能至少为我读一篇故事?

这么一来,我愿意将就。我希望他为我读一篇故事,契诃夫、果戈理或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故事。奥利弗,脱下你的衣服,到我的床上来,让我感受你的肌肤,你的气味,让你的发丝贴着我的身体,你的脚贴着我的脚,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让我们依偎在一起。当夜色在天空中散开,你和我读一些故事,他们到头来总是落单,他们痛恨孤零零的生活,因为无法忍受与自己独处……

叛徒。在等着听他的房门嘎吱打开又嘎吱关上时,我这么想。叛徒。我们多么容易遗忘。我会待在附近。是啊。骗子。

我压根儿没想过我也是个叛徒。今晚海边某处,有个女孩在她家附近等我,就像她每晚此时都会等我一样,而我,跟奥利弗一样,完全把她抛诸脑后。

我听到他踏上楼梯平台的声音。我刻意留着一条门缝,希望从门厅流入的灯光恰好照见我的身体。我面向墙壁躺着。由他决定。他经过我房间,没有停步。没有丝毫犹豫。什么都没有。

我听到他关上门。

不到几分钟后,他打开门。我的心狂跳。我冒着汗,感觉到枕头湿了。我又听到一阵脚步声,接着浴室门咔嗒关上。如果他淋浴,就表示他做过爱。我听到他踏入浴缸,然后是淋浴的冲水声。叛徒。叛徒。

我等着他淋浴出来。可是他似乎永远洗不完。

等我终于转过身偷看走廊一眼,我发现我的房间整个都暗了。门是关上的——有人在我房里?我闻得出他用的“香邂格蕾”牌洗发水的气味,他离我好近,我知道只要抬起手臂就能碰到他的脸。他在我房里,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仿佛犹豫着该叫醒我还是摸黑找我的床。喔,主啊,请赐福今夜,请赐福今夜。我一句话没说,只是睁大眼睛想辨认他浴袍——他穿过之后我都会穿好多次——的轮廓。此刻,浴袍的长腰带就垂挂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轻轻摩擦我的脸颊,他站在那儿,随时就要褪下浴袍,任其掉落在地上。他是光着脚来的?他帮我锁上了门?他和我有一样的感受吗?我刚刚感觉到他的腰带仿佛在轻抚我的脸,他是故意那样让我的脸痒酥酥的吗?别停,别停,千万别停。在没有提醒的状况下,门渐渐打开。为什么现在开门?我很好奇。

那只是一阵风。一阵风把门关上了。又一阵风把门吹开。淘气地搔弄着我的脸的带子其实是蚊帐,一呼吸就会摩擦我的脸。我听到外头的浴室有流水声,从他开始洗澡,仿佛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不,那不是淋浴的声音,是马桶的冲水声。那个马桶时不时故障,水箱快溢出的时候流空,接着又重新注满,然后再流空,一遍又一遍,彻夜不停。我走到阳台上,看着大海柔和的淡蓝色轮廓,我知道,天已经破晓。

一小时后我再度醒来。

早餐时,照惯例,我假装根本没注意到他。反而是母亲一看到他,第一个高声叫道:“uardi un po’ ant’è pallido55!”虽然言辞如此直率,但她对奥利弗说话时,仍维持正式的谈吐。父亲抬头看了一眼,继续读报,“我向上帝祷告,希望你昨晚大赚了一笔,否则我就得设法跟令尊交代了。”奥利弗用茶匙扁平的那一侧轻击蛋壳,尝试敲开溏心蛋的顶端。他还是没学会。“我战无不胜,教授。”他对着鸡蛋说话,跟我父亲对着报纸说话时如出一辙。“令尊赞成吗?”“我自食其力。我从大学预科就开始自食其力。家父无从反对。”我羡慕他。“你昨晚喝了很多吗?”

“那个啊……还有些别的事情。”他忙着往面包上涂黄油。

“我大概也不太想知道吧。”父亲说。

“家父也一样。而且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想记得。”

这是说给我听的?听着,我们之间绝对不会有什么,你越早想清楚,对我们越好。

或者这一切都是恶魔般的故作姿态?

有些人谈起自身的邪恶时,总像在谈论一些因为无法断绝关系所以只得学着忍耐的远亲,我多么佩服那种人啊。“那个啊……还有些别的事情”“我自己也不想记得”就像“我了解我自己”一样,暗示了一个只有他人(而非我)才可以靠近的人类经验王国。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说出同样的话来——光天化日之下,我可不想记得自己在夜里做过的事。我怀疑还有别的什么事能让人在完事后得冲个澡。你冲澡是为了让自己恢复体力,否则身体会撑不住?还是你冲澡是为了忘却,是要洗去昨夜所有污秽与堕落的痕迹吗?啊,在昭告自己的邪恶时,对那些恶行摇摇头,喝一杯马法尔达用患指关节炎的手现榨的鲜美杏子汁,就可以冲走一切,再咂吧嘴!

“战利品存起来了?”

“不但存起来还做了投资呢,教授。”

“但愿我在你这个年纪就有你这种头脑;那样我会少做一些错事。”

“您?错事,教授?老实说,我甚至无法想象您会犯错呢。”

“那是因为你把我看成一个人物,而不是活生生的普通人。或者更糟:认为我是个老派人物。可是,就是说,我也会犯错。每个人都会经历一段误入travianto56的时期,比方说,当我们转变人生方向或选择另一条路的时候。但丁就是这样。有些人知错能改,有些人假装反省,有些人一去不复返,有些人甚至还没开始就退缩,还有一些人因为害怕任何改变,最后才发现自己度过了错误的一生。”

母亲长叹了一口气,她以此来提示在场的朋友,这席话很容易变成这位杰出人物自己的即兴演说。

奥利弗又敲开了一颗蛋。

他的眼袋很重,看起来真的很憔悴。

“有时候误入歧途的结果却是走上了一条正确的路,教授。或一条不逊于其他路的路。”

这时已经抽起烟来的父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是他表示自己并非这方面的专家,而且很乐意听从专家的意见。“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但现在大家什么都懂,大家都在不停地说、说、说。”

“或许奥利弗需要的是睡、睡、睡。”

“教授太太,今晚,我保证,不玩扑克牌、不喝酒。我会穿上干净的衣服,看稿,晚饭后和大家一起看电视,玩‘塔牌’57,像小意大利58的老人家那样。”

他脸上带着不大自然的笑补充说:“不过我得先去见见米拉尼。但是今晚,我保证,我会是整个里维埃拉地区最乖的男孩。”

确实如此。短暂逃离到b城之后,他整天都是“绿色的”奥利弗,一个不比维米尼年长的孩子,有她的真诚,却没有她的尖刻。他还挑选了很多花让本地花店送来。“你疯了!”母亲说。午餐后,他说他要小睡一下——那是他与我们同住期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要小睡。事实上他也真的睡着了,因为他五点左右醒来以后,看起来面带红晕,仿佛年轻了十岁:脸颊红润,眼睛发亮,憔悴消失得无影无踪。看起来简直跟我同样年纪。那晚家里没有客人,一如约定,我们都坐下来一起看电视上播的爱情剧。最有意思的部分是,包括闲逛过来的维米尼和“座位”在起居室门边的马法尔达,大家对每个场景都一一发表评论,预测故事的结局,不时因为故事、演员或角色的愚蠢而生气或嘲笑一番。“怎么,换作是你,你怎么做?”“我会离开他,就这样。”“马法尔达,那你呢?”“嗯,依我看,从他第一次求爱时,她就应该接受,而不是一直拿不定主意。”“我正是这个意思!她活该。”“她真的活该。”

其间只有一通美国来的电话打断了我们。奥利弗讲电话一向简短到几近无礼。我们听到他吐出那句无可避免的再说吧,然后挂断电话,我们还没回过神来,他就已经回到座位,问他错过了什么剧情。挂掉电话以后,他总是不置一词,我们也从来不问。大家都同时主动为他补充剧情,包括我的父亲,不过他的版本还是没马法尔达的准确。大家吵吵闹闹,结果我们漏看的剧情比奥利弗因为那通简短电话错过的还要多。笑声不绝。就在我们专注盯着高潮迭起的剧情时,安喀斯走进起居室,摊开湿透的旧t恤,亮出今晚的战利品:一条大海鲈,明天的午餐和晚餐怎么吃它立马就定了,那么大一条鱼,见者有份。父亲决定给每个人都倒点格拉巴酒,连维米尼也喝了几口。

当晚我们都早早上床。筋疲力尽是那天的主调。我一定睡得很熟,因为我醒来时,早餐已经被收走了。

我看见他趴在草地上,左边摆着字典,胸部正下方有一本黄色的便签本。我希望他面容憔悴,或者心情和他昨天一整天一样。不过他已经开始努力工作。我不好意思打破沉默。我很想故伎重演,假装没注意他,但现在似乎很难这么做,尤其是两天前,他告诉过我他已经看透我的小伎俩。

一旦再度回到互不交谈的状态,知道彼此在做戏,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有任何改变吗?

或许不会。我们之间的鸿沟甚至可能会更深,因为我们都很难相信彼此会蠢到去假装先前坦承的那件事不是真的。但我抑制不住。

“前天晚上我等了你好久。”听起来就像我的母亲在责备无故晚归的父亲。我从来不知道我也会用这么暴躁的语气说话。

“你为什么不进城?”他回答。

“不知道。”

“我们玩得很开心。你来的话应该也会很开心。不过你至少休息了吧?”

“算是吧。睡不着,不过还好。”

他又重新盯着刚刚看的那一页,还默读每个音节,或许想表示他很专注。

“你今天上午要进城吗?”

我知道我在打扰他,我真讨厌自己。

“再说吧,或许吧。”

我应该听懂他的暗示,我也的确听懂了。但我也拒绝相信一个人能变得这么快。

“我倒是要进城。”

“原来如此。”

“我订的书总算来了。上午我要去书店拿。”

“什么书?”

“《阿尔芒丝》59。”

“我可以帮你去拿。”

我看着他。感觉像个孩子用尽一切委婉恳求和暗示的办法,却无法让父母想起曾经答应带他去玩具店一样。不需要拐弯抹角。

“我只是希望我们能一起去。”

“你是说像那天一样吗?”他补充了一句,仿佛想帮我说出我说不出口的话,却因为假装忘记事情发生的确切日子,而没能让事情变得简单。

“我认为我们不会再做那种事了,”我想输得高贵而有尊严,“没错,像那样。”我也懂怎么说得含糊。

像我这样极其害羞的男孩,能够有勇气说这些话,原因只有一个:我连续两三晚做的一个梦。他在我的梦里恳求我:“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我以为我记得梦中的情境,但因为实在太难为情,所以即便是面对自己,我也不愿意坦承。我为它披上斗篷,只能偷偷摸摸、匆匆忙忙地朝里面瞥上几眼。

“那一天属于不同的时间翘曲。我们要学着让它留在那天……”

奥利弗听进去了。

“这种智慧的见解,是你最迷人的特质,”他抬起头,目光离开便签本,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看,让我觉得非常不自在,“你那么喜欢我吗,埃利奥?”

“我喜欢你吗?”我想用难以置信的语气,似乎要质问他竟然会怀疑这件事。但接着我想到了更好的回答,打算用意思应该是“一点都没错”,但是意味深长又闪烁其词的“或许吧”,来缓和一下自己的语气。然而就在此时,我竟脱口而出:“我喜欢你吗?奥利弗,你竟然还要问?我崇拜你。”就这样,我说出来了。我希望这句话让他吃惊,像一记耳光打在脸上,好有机会紧接着给他最慵懒的爱抚。既然我们谈的是崇拜,那喜欢算什么?但我也希望我用的动词,能发出打动人心的制胜一击,不是给暗恋我们的人,而是让他们的好友,把我们拉到一边,说:“听着,我觉得你该知道,某某崇拜你。”在这种情形下,“崇拜”似乎比任何人敢去表达的都透露得更多,却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也最晦涩的词语。我相信,我能够抒发内心的真实感受,同时准备好后路,好在我冲过头时立即撤退。

“我跟你去b城,可是……不说话。”他说。

“不说话,什么都不说,一个字也不说。”

“我们半小时后去骑车如何?”

哦,奥利弗,在去厨房找点东西吃的路上,我对自己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会跟你一起骑车上山,我会跟你骑车进城,比赛看谁先到。到了崖径,我不会指着海叫你看。你去找译者的时候,我会在小广场的酒吧等你。我会触摸在皮亚韦河殉难的无名士兵纪念碑,一言不发。我会带你去书店,把自行车停在店外,一起进去再一起离开,而且我保证,我保证,我保证,我完全不会提起雪莱或莫奈,我也绝对不会卑微地告诉你,两天前的夜里,你让我的灵魂迅速老去。

我要享受这段旅程本身,我不断告诉自己。我们是两个骑车漫游的年轻人,我们会进城,然后回来,我们会去游泳、打网球,吃吃喝喝,深夜在小广场撞见彼此,而正是在这座小广场上,两天前的上午,我们说了很多但其实又什么也没说。他会和一个女孩在一起,我也会和一个女孩在一起,我们甚至会觉得快乐。如果我没把事情搞砸,我们可以天天骑车进城再一起回来,即使他只愿意给这么多,我也接受——甚至更少我也愿意忍受,只要能和这些无聊琐碎的点点滴滴一起生活下去。

那天上午我们骑车进城,没多久他就处理完翻译的事。我们在咖啡店仓促喝了一杯咖啡之后,书店仍然没开。我们继续在小广场徘徊,我盯着战争纪念碑看,他则远眺波光粼粼的海湾。雪莱的鬼魂尾随我们一步一步穿过城区,召唤声比哈姆雷特父亲的声音更响亮,而我们俩不置一词。没多想,他问起怎么可能有人淹死在这样的海里。我立刻笑了,意会到他想要收回这话。旋即双双露出狼狈为奸的笑,就像那个谈话间狂热的湿吻,两人不假思索地,穿过灼热的红色沙漠,寻找彼此的嘴唇,我们有意将那片沙漠置于彼此之间,是为了不向对方的赤身裸体再探索。

“我以为我们不会提起……”我发话。

“不说话,我知道。”

回到书店,我们把自行车停在外面,走了进去。

这感觉很特别。仿佛在带人参观你的私人小教堂,你常去的秘密天地,就像崖径那儿,我们到那里独处,却梦见他人。在你走进我的生活之前,我便已经梦见了你。

我喜欢他在书店里的一举一动。他带着好奇却不完全专注,兴趣满满却保持冷静,在“看我找到了什么”和“当然,怎么可能有书店不卖这种书”之间剧烈摇摆。

书店老板进了两个版本的《阿尔芒丝》,一本是平装版,另一本是昂贵的精装版。我一阵冲动,说我两本都要,并且要记在父亲的账上。接着我请老板帮忙找支笔,然后翻开精装版,写下:“ ischen ir and nie60为你沉默。八十年代中期于意大利某处。”

多年以后,如果他仍留着这本书,我希望他感到痛苦。甚至,我希望有一天某人浏览他的藏书时,翻开这本小小的《阿尔芒丝》,问道“告诉我,八十年代中期,在意大利某处沉默的是谁”,我要他那时突然涌起一阵感受,类似悲伤,比悔恨猛烈,甚至像是在怜悯我,因为那天上午在书店里,我或许已经接受了他的怜悯。如果怜悯是他唯一能给的,如果怜悯能让他伸出手臂搂着我。在怜悯与悔恨的涌动下,回旋着一股酝酿多年又暧昧不明的情欲暗流。我要他记得那个早晨我在莫奈的崖径吻他,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二次,我的唾液流入他嘴里,因为我是多么渴望得到他。

他说这是他一整年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云云。我耸耸肩,表示不把敷衍的感谢当一回事。或许我只是希望他再说一次。

“那么我很高兴。我只是想为今天上午的事向你道谢。”在他想到要插嘴之前,我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不说话。绝不。”

下山途中,经过“我的天地”,这次换我故意望向一边,仿佛我早已把那件事抛诸脑后。我相信如果当时我看他,我们会交换同样有感染力的微笑,那种提起雪莱之死时立刻从脸上抹掉的微笑。我们的距离可能因此拉近,只要提醒我们此刻需要保持多远的距离。或许故意望向一边并且清楚我们是为了避免“说话”才望向一边的时候,我们才可能找到相视而笑的理由,因为我确信他知道,我了解他明白我在避免提到莫奈的崖径,也确信这种无不透露着分离的回避,反而成了我们完美同步的亲密时刻,谁都不希望会消散。这景象也出现在了画册里,我原本可能这么说,却忍住没说。不说话。

但是,如果接下来的上午我们再一起骑车时,他主动发问,那么我会吐露一切。

我会告诉他,虽然我们每天骑车,到我们最喜欢的小广场,在那儿我打定主意决不乱说话,然而,每天夜里,当我知道他已经就寝,我仍会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希望他听到我房间落地窗玻璃震动的声音,然后是老旧的铰链藏不住秘密的嘎吱声。我会在那儿等他,只穿睡裤。如果他问我在那里做什么,我打算说晚上太热,香茅油的味道让人难以忍受,因为我睡不着,所以我宁可熬夜,不睡觉、不读书,只是凝望。如果他问我为什么睡不着,我只会说“你不会想知道的”,或者用一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说我曾经答应过不到他那边的阳台去,不仅是怕冒犯他,也因为我不想试探我们之间无形的引线——你在说什么引线?——那个引线就是如果有一夜我做了太浓烈的梦,或比平常多喝了几杯,我恐怕会轻易越界,推开你的玻璃门,然后说,奥利弗,是我,我睡不着,让我跟你在一起。就是那个引线啊!

那引线整夜若隐若现。猫头鹰的啼鸣,奥利弗房间百叶窗迎风嘎吱作响的声音,从邻近山城遥远的通宵迪斯科舞厅传来的音乐,猫咪深夜混战的声音,我卧房的木制门楣发出的嘎吱声……一丁点声响都可能会吵醒我。但是我从小就熟悉这些声音,就像睡着的小鹿挥动尾巴拂去讨厌的虫子那样,我知道怎么摆脱那些声响,旋即再度入睡。但有时候,当我尽全力还原我此刻随时准备重返的梦境,而且只要我再努力一点,几乎就能重写时,仅仅是些微不足道之物,像恐惧感或羞耻感,就会悄悄溜出我的睡眠,在我周围上下盘旋,看着我睡觉,俯身贴近我的耳朵,最后低语,“我没打算吵醒你,我真的没有,回去睡吧,埃利奥,继续睡。”

我睡不着。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扰人的念头,直立不动,监视着我,如一对幽灵从睡眠的迷雾中显形:欲望与羞耻。我一方面渴望用力推开自己房间的落地窗,不假思索、一丝不挂地冲进他房间;另一方面,却又一次一次怯于冒一丁点险去让一切成真。青春的遗产、我生命中的两个吉祥物——饥饿与恐惧——监视着我,对我说,“很多人都冒过险,也得到了回报,你为什么做不到?”我不回答。“很多人都受到过挫折,你又何必呢?”我不回答。接着出现那句话,依旧在嘲笑我:埃利奥,回头不试,更待何时?

那天晚上,答案真的再度来访,尽管它出现在一个本身就是梦中梦的梦里。某个意象唤醒我,它告诉我的,比我想知道的还多,就像尽管我对自己坦承,我想从奥利弗那儿得到什么,我又有多么想要,却仍有一些角落是我回避的。在这个梦里,我总算知道我的身体从第一天起就铁定知道的事。我们在他房里,而且,与我所有的幻想相反,躺在床上的人不是我,而是奥利弗;我在他上面,看着他突然面色潮红,一脸默然接受的表情,所以虽然是在睡梦中,但我的感情却全被暴露了出来,并且知道了我目前为止无法明白也猜不到的事:不把我不顾一切渴望给予的东西给他,或许是我这辈子犯下的最严重的罪行。我拼命想给他一些什么。相比之下,“接受”似乎是那么稀松、轻易又机械。接着我听到那句话,那句我早预见会听到的。“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他喘着气,意识到几天前的晚上,他已在另一个梦里对我说过相同的话。虽然已经说过一次,但他无论何时到我梦中,都能够随心所欲地说这句话,尽管我们似乎都不清楚那是从我体内冲出来的声音,还是我有关这几个字的记忆在他体内的迸发。他的脸似乎既经受得起我的热情,又借此煽动着我的热情,让我看到仁慈与激情混合的形象,那是我过去未曾在任何人脸上见过的,也绝对想象不到的。正是他的这种形象,有如我生命中的一盏夜灯,在我几乎放弃的日子里为我守夜,在我宁愿对他的欲望枯死时,重新点燃我对他的渴望,在我害怕冷落可能会驱散我所有骄傲的表象时,为我勇气的余烬添加柴火。他脸上的表情好似士兵带上战场的爱人的抓拍照,不仅为了让他们记得人生中的美好,以及幸福正在等待着他们,也为了提醒他们,如果躺在运尸袋里返乡,生活绝对不会原谅他们。

这几个字让我渴望并去尝试一些从前我绝对想不到自己有能力做到的事。

暂且不论他多想跟我撇清关系,也不去管那些与他为友而且每晚都跟他睡的人,真实世界中的他,跟那个梦境里赤身裸体躺在我身下并且对我袒露一切的人,没有任何不同。这才是真实的他,其余不过是假象和误会。

不,他还有另一面,当他穿上红色泳裤的那一面。

我想看到他完全不穿泳裤的样子——但我却不让自己有这样的盼望。

小广场事件的翌日早晨,尽管他显然连话都懒得跟我说,但是我依旧能鼓起勇气坚持和他一起进城,只是因为我看着他,看他默念自己在黄色便签本上写下的字,想起了他(在梦中)也那样说着恳求的话“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我之所以在书店送书给他,后来又执意请他吃冰激凌,是因为这样才能和他一起推着自行车走过b城狭窄阴凉的小巷,才能拉长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更是为了感谢他(在梦中)对我说“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甚至是我跟他开玩笑而且保证不跟他说话时,也是因为我在悄悄地像哄婴儿入睡那样捧着那句话“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远比他的任何告白都要珍贵。那天早上,我在我的日记里写下这句话,却略过不写那是我梦见的。我希望多年以后重读日记,相信他真的曾对我这般恳求,哪怕片刻也好。我想保存的是他声音里汹涌的喘息,那声音后来又萦绕我多日,并告诉我,如果我这一生每夜都能让他这样出现在梦里,我愿意将我的一生赌在梦上,把现实的一切都放弃。

我们加速下山时,路过了我的秘密天地,路过了橄榄树丛,路过了满脸惊讶地看着我们的向日葵——当我们滑行过海松林时,路过了两列几代前就没了轮子的旧火车厢——车厢上却仍然高挂着萨伏依王室61的标志,路过了一群因为我们的自行车差点擦伤他的女儿而大喊“杀人啦”的吉卜赛小贩——我面向他大喊:“如果想让我停下来,那就先杀了我!”

我这么说是为了像他那样说话,为了在把那句话安放回秘密隐藏处之前多品味一下,就像牧羊人趁天气暖和到山上放牧,却在天气转凉时把羊赶回羊圈里一样。借着喊出跟他相似的话,我让那句话变得鲜活又有生命力,它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而且更长久、更响亮,没人能掌控,有如回声,从b城悬崖那儿弹开,然后跃入雪莱遭遇船难的那处遥远浅滩。我把他的东西还给他,把他的话还给他,默默希望他再向我重复那句话,恍如在我梦中一般,因为现在轮到他来说了。

午餐时,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午餐后他坐在花园的树荫下,一如他喝咖啡前宣告的那样,要做两天的活儿。不,他今晚不进城。或许明天吧。也不打扑克牌。接着他就上楼了。

几天前,他把脚叠在我脚上。现在甚至懒得看我一眼。

近晚餐时,他下楼找东西喝。“我会怀念这里的一切,教授太太。”他说。傍晚刚冲过澡的他,湿润的头发闪闪发光,我们的“大明星”看起来笑容满面。母亲也笑了,夹杂着意大利语对他说:“随时欢迎大明星来啊。”接着他像平常一样陪维米尼去散步,帮她找她的宠物变色龙。我一直不太理解他们喜欢彼此什么,却感觉比他和我之间的关系更自然而不造作。半小时后,他们回来了。维米尼因为爬了无花果树,所以她妈妈要她吃晚饭前先洗澡。

晚餐时也一句话都没说。晚餐后他消失到楼上去了。

我敢保证,十点钟左右,他肯定会偷偷溜进城。我看见他那头的阳台光影浮动,而且向我门边的楼梯平台投射出一道微弱的橘色光线。时不时还能听到他活动的声音。

我决定打电话问朋友要不要一起进城。朋友的母亲说他已经离开,没错,可能也是去同一个地方。我又打给另一个,他也已经走了。父亲问:“为什么不打电话给马尔齐亚?你在躲着她?”不是躲,可是她似乎很纠结。“你自己就不纠结呀?”他补了一句。我打电话给马尔齐亚,她说她今晚哪儿都不去,声音里有一股阴郁的冷淡。我打电话是为了道歉。“听说你病了?”没什么大碍,我回答。我可以骑自行车去接她,然后一起骑车去 b城。她说她会跟我去。

我出门时,父母在看电视。我听见自己踏在砾石上的脚步声。我不在乎噪音。噪音与我为伴。他也会听见的,我想。

马尔齐亚在她家花园等我。她坐在一把老旧的铁制椅子上,两腿向前伸,脚后跟着地。她的自行车靠在另一把椅子上,把手挨着地面。她穿了一件长袖运动衫。我等了你好久,她说。我们离开她家抄了近路,那条路比较陡,不过一下子就能到城区。小广场的夜晚熙熙攘攘,声色漫溢至周边的小巷。每当广场的休息区客满,有一间餐厅就会搬出小木桌放在人行道上。当我们进入小广场,那里的喧闹与骚动,让我的身体充溢着惯有的焦虑与自卑。马尔齐亚可能会碰到自己的朋友,他们一定会开我们玩笑。跟她待在一起,对我来说甚至是某种挑战。我不想被挑战。

我们没有加入坐在咖啡店里的那群朋友,而是排队买了两个冰激凌带走。她还要我替她买烟。

我们拿着蛋筒冰激凌漫无目的地穿过拥挤的小广场,然后在小巷间穿梭。我喜欢鹅卵石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样子,喜欢和她推着自行车闲散地漫步小城,听敞开的窗户里传来电视里沉闷的说话声。书店还开着,我问她是否介意我进去看看。不,她不介意,她愿意跟我一起进去。我们把自行车靠墙停放。拨开哗啦作响的珠帘,店内烟雾缭绕,一股霉味,烟灰缸里的烟灰都满出来了。老板说很快就打烊,可是店里仍播放着舒伯特的四重奏,一对二十五六岁的情侣,应该是游客,正在迅速浏览着英文书区域,或许是想找一本有地方色彩的小说吧。夜晚的书店,与阒无一人、阳光耀眼又弥漫着新鲜咖啡香的早晨,是多么不同啊。我拿起桌上的诗集读起其中一首诗,马尔齐亚站在我身后看。我正要翻页,她说她还没读完。我喜欢这种感觉。看到我们旁边的情侣正准备买一本意大利小说的翻译本,我打断他们的交谈,建议他们别买。“这本真的真的好很多。虽然背景设定在西西里岛而不是这里,却可能是本世纪最棒的意大利小说。”那女孩问道:“我们看过电影。不过,这本跟卡尔维诺一样好吗?”我耸耸肩。马尔齐亚的兴趣仍在那一首诗上,她又读了一次。“相比起来,卡尔维诺显得冗长又夸饰,根本不算什么。不过我只是个小孩子,又懂什么呢?”

另外两个年轻人正在跟老板讨论文学,他们身穿时髦的夏季休闲西装,没打领带,三个人都在抽烟。收银台旁边的桌子上凌乱地摆放着红酒杯,多是空的,酒杯旁有一大瓶波特酒。我注意到那两位游客拿着空杯子,显然新书发布会上有人请他们喝酒。老板朝我们这边看,眼神里满是因为打搅而生的歉意,他问我们要不要也来点波特酒。我看了看马尔齐亚,对老板耸耸肩,意思是:她似乎不想喝。老板不说话,指了指瓶子,摇摇头假装不同意,示意:今晚把这么棒的波特酒扔掉,实在太可惜,何不帮他在打烊前把酒喝完呢?最后我接受了,马尔齐亚也是。出于礼貌,我问他今晚是哪本书的发布会?有个我先前没注意到的人说出书名:se l’aore62“这本书好吗?”我问。“根本是垃圾。相信我,因为是我写的。”他回答。

我羡慕他。我羡慕他的读书会,发布会,还有从周边地区到这座小城、到小广场附近这家小书店来向他道贺的朋友和书迷。他们留下超过五十个空杯子。我羡慕他有自我贬抑的特权。

“你愿意为我在书上题字吗?”

“n piacere63!”作者回答,在老板递过签字笔之前,他就已经拿出自己的百利金钢笔。“我不确定这本书是不是适合你,不过……”他拉长的语气混合着十足的谦逊与少许做作的自吹自擂,仿佛在说:你要我签名,我的确很开心,但是我无法扮演一个著名诗人的角色,因为你我都知道我不是。

我决定也为马尔齐亚买一本,并请作家为她题字。他题了字后,还在他的名字旁加上没完没了的涂鸦。“我认为这本书也不适合你,小姐,不过……”

接着,我再次请老板把两本书都记在父亲的账上。

我们站在收银台旁边,看老板花了很长时间把两本书分别以黄色的光面纸包起来,系上丝带,然后在丝带上贴一张书店的银色标签贴纸。我悄悄接近马尔齐亚,或许只是因为她站得离我很近,我不由得往她耳后吻了一下。

她似乎因我的举动而微微发颤,但仍然站在原处。我又吻了她一次。接着,我以为自己做错事了,低声问她:“我让你不舒服吗?”她也低声回答我:“当然没有。”

离开书店,她再也忍不住。“你为什么给我买这本书?”

我原以为她要问我为什么吻她。

“perché i andava64”

“嗯,可是你为什么买给我?为什么买书给我?”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问。”

“随便哪个笨蛋都知道我为什么问。可是你却不懂!这还真是不令人意外!”

“我还是没听懂。”

“你没救了。”

我盯着她看,完全被她声音里突然的生气和恼火吓到了。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会胡思乱想。我会很难过。”

“你真是蠢。给我一支烟。”

我不是没猜过她的心思,可是我不敢相信她把我看得这么透彻。或许是害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才使我不想相信她所暗示的事。我是故意不老实吗?我能在问心无愧的状况下,继续曲解她的话吗?

接着,我洞察到:或许我为了引她说真话,故意忽视她的每一个暗示——害羞与无能的人称之为策略。

就在这时候,我灵光一闪,惊觉:难道奥利弗也是这样?借由故意忽视我来引诱我?

他说他早已看透我忽视他的企图,不正暗示了这件事?

我和马尔齐亚离开书店,点了两支烟。一分钟后,我们听到响亮的金属发出的嘎啦嘎啦声。书店老板正在往下拉铁门。“你真的这么喜欢看书?”我们心不在焉地摸黑漫步向小广场时,她问道。

我看着她,仿佛她问的是我喜不喜欢音乐、面包、含盐黄油,或夏季成熟的桃子。“别误会。我也喜欢看书。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总算,有人说真话了,我想。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任何人。“我不知道……”这倒不如说是她在回答之前,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思索或回避问题。“喜欢看书的人善于隐藏自我。隐藏自我的人未必喜欢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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