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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莫奈的崖径(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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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隐藏自己?”

“有时候。你不会吗?”

“我会吗?我想会吧。”接着,压抑着冲动,我还是不小心问了一个平常绝不敢问的问题:“你也对我有所隐藏吗?”

“没有,对你不会。或许,有,有一点。”

“比如?”

“你明明知道。”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你可能会伤害我,而我不想受到伤害,”然后她思索了片刻,“不是说你故意要伤害任何人,而是因为你老是改变心意,老是悄悄溜走,没人知道上哪儿去找你。你让我害怕。”

我们走得很慢,以至于没注意到推着自行车的脚步也停了。我倾身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她把车靠在一家打烊的店铺门上,倚着墙说:“再吻我一次?”我把自行车停在小巷中间,走向她,双手捧起她的脸,贴着她吻了起来,我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她把手伸进了我的头发。我爱她的单纯,她的直率。这表现在那晚她对我说的每个字里——不羁、坦诚、有人情味;也表现在此时她回应我的方式,毫无拘束,也不过分,仿佛她的嘴唇和身体之间的联系是流动的、瞬间的。吻不是进一步接触的前奏,而是接触的一部分。我们之间只隔着衣物,当她的一只手悄悄滑进我们之间,探到我的身体时,我并不吃惊。那就是她的坦诚、不羁和无拘无束,而且让此刻的我更加硬挺。

她抚摸着我,我看着她,凝视她的眼睛,告诉她我一直好想吻她,想说一些话,证明今晚打电话给她、去接她的人,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冰冷沉闷的男生。可是她打断我,说:“baciai anra65”

我又吻了她一次,但我的心已经飞奔到崖径去了。我该这么提议吗?就算抄近路直接穿越橄榄树林,也要骑上五分钟。我知道在那附近会遇到其他情侣。不然就到海边去。我在海边做过,大家都做过。或许提议到我房间?家里没人会知道,也不会介意。

一个画面掠过我心头:她和我每天吃过早餐后坐在花园里,她穿着她的比基尼,老是催我下楼跟她一起游泳。

“a tu i vuoi verante bene66?”她问。这句话是凭空而来的?还是这张受伤需要安慰的脸,从书店出来以后就尾随着我们的每一步?

我无法了解大胆和哀愁、“再吻我一次”和“你真的在乎我吗”如何能够这样彻底地结合在一起。我也很难捉摸为什么一个表面上如此柔弱、迟疑又渴望吐露那么多自我不确定的人,能以同一种姿态,不害臊、不顾后果地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紧紧贴着我。

就在我更狂热地吻她,两人的手在彼此身上游走的时候,我脑子里构思的竟是我决心晚上塞进奥利弗门缝的纸条内容:“不能再沉默了,必须跟你谈谈。”

等我准备好要把纸条塞进他门缝,天已破晓。马尔齐亚和我在海边人迹罕至的地方做爱。大家都昵称那儿是“水族馆”,因为夜晚留下来的安全套难免积聚在那里,在礁石间漂移,有如洄游的鲑鱼受困于水中罗网。我们打算晚一点再见一次面。

我步行回家。我喜欢她的气味留在我身上、留在我手上。我不会刻意洗掉。我要把那气味留在身上,一直到晚上两人见面为止。我仍然沉湎于对奥利弗冷淡到近乎厌恶的情感波动之中,这种情感是前所未有又有利于我的,令我高兴,也让我知道我是多么反复无常。或许他感觉到我只是想跟他睡觉,然后就此结束,所以出于本能要跟我撇清关系。想想几天前的夜里,我如此强烈地渴望在我体内款待他的身体,以至于都要从床上跳起来,到他房里去找他。现在这个念头却不可能激起我的欲望。或许对奥利弗的渴望只是酷暑期的性冲动,而我已经摆脱。相反,我只要闻闻手上马尔齐亚的气味就好,我爱每个女人都有的纯正女人味。

我知道这种感觉不会持久,就像刚吸过毒的瘾君子总能轻易发誓戒毒一样。

不到一小时后,奥利弗又飞快重回我心里。我想跟他一起坐在床上,伸出我的手掌,对他说,来,你闻闻看,接着看他双手轻轻捧着我的手闻,最后我把中指放在他唇上,然后突然塞进他嘴里。

我从学校笔记本撕了一张纸。

请不要躲着我。

接着我又重写一张:请不要躲着我,那令我生不如死。

我又改写成:你的沉默一点一滴侵蚀着我。

太夸张了。更像是他会说的话。

想到你恨我,我无法忍受。

太悲哀。不行,不要写得这么催泪,但老掉牙的寻死觅活要继续。

知道你恨我,我宁可死。

到了最后一刻,我还是回到原来的版本。

不能再沉默了,必须跟你谈谈。

我折起带横线的纸条,抱着恺撒横渡卢比孔河时的听天由命,塞到他门缝。无法回头了。恺撒说过,iacta alea est67想到“掷”这个动词的拉丁文iacere与“射精”这个动词有相同的词根,令我想笑。我旋即意识到,我想给他的不仅是马尔齐亚留在我手指上的气味,还有我的体液在手上干掉的痕迹。

十五分钟后,两种相抗衡的情绪折磨着我:我后悔送出那个纸条,也后悔纸条里不带一丝讥讽。

早餐时,他总算在慢跑后现身。他头也没抬,只是问我昨晚是否玩得开心。“a68,马马虎虎。”我回答,想尽可能说得含糊,也借此暗示我在尽量简化原本会太冗长的汇报。“那一定很累吧。”父亲这般反讽。“你也去打扑克牌了吧?”“我没打扑克牌。”父亲和奥利弗交换了意味深长的一瞥,接着开始讨论当天的工作。我因此失去他。又是备受折磨的一天。

我回楼上拿书的时候,看见那张折起来的带横线的纸条躺在我桌上。他一定是从阳台落地窗走进我房间的,把纸条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如果我现在看,我这天就毁了。但如果我晚一点再看,这一整天也变得没有意义,无法思考其他任何事情。十之八九,他什么都没写就丢回来,表示“我在地上捡到这个,可能是你的吧,再说吧”,或者更直接:不予回应。

“成熟点,我们午夜见。”——他在我的留言下方加上这句。

原来早餐前他就送来了。我这才明白。

但几分钟后,我才回过神,而且心里立刻充满了强烈的渴望与忐忑。他提出了邀约,而这就是我要的吗?这是真的吗?不管我想不想要,今天我要怎么熬到午夜?现在才早上十点,还有十四个小时——上次让我等这么久的,是我的成绩单。还有两年前某个星期六,一个女孩答应跟我一起去看电影,却让我等了好久,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忘记了。耗上半天眼睁睁看着我的整个人生悬而不决。我多么痛恨等待,痛恨为别人一时的兴致所左右。

我该回复他的留言吗?

可是回复毫无意义啊!

他留言的语气是否故作轻松?还是想表现得像是慢跑后几分钟、早餐前几秒之间才突然想到,然后草草写下的句子?我没能逃过他对我歌剧般感伤主义的轻轻一击,伴随其后的是那句自信的、类似“我们简单点”的“我们午夜见”。这些是好预兆吗?哪一个会取得最后胜利?讥讽的重击,还是自信满满的“我们今晚聚聚,看看有何结果”?我们将要见面谈谈——只是谈谈吗?要和我见面,而且是在小说和戏剧中通常会设定的时间点,到底是一种命令还是一种顺从?午夜时我们要在哪里碰面?他会在白天找机会告诉我吗?还是察觉到我那晚苦恼了一整夜,而分隔我们各据一端的阳台的引线完全是假的,他是否设想过我们中的一个人终会跨越那条无言的马其诺防线69,就像那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

这对我们仪式一般的晨间骑行有何影响?“午夜”会取代晨间骑行吗?还是我们会像先前一样,仿佛什么也没改变,只是现在我们有“午夜”可去期待?如果我现在碰到他,我该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还是像先前一样,给他一个美国人惯有的冷漠、呆滞又谨慎的凝视?

然而,下一次偶然碰到他,我只想对他表达感谢。我在表达感谢的同时,能否不令人觉得困扰或有负担?还是说,只要是“感谢”,无论多么克制,总带有丝丝多余的甜腻,让地中海式热情难免显得多愁善感又矫揉造作?不能适可而止,不能低调,一定要大肆声张,昭告天下,慷慨陈词。

什么都不说,他会认为你后悔写那张纸条。

无论说什么都显得不合适。

那么,该做什么?

等待。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有等待。我会整个早上都工作。游泳。下午或许打几场网球。去找马尔齐亚。午夜前回来。不行,十一点三十分好了。洗澡?不洗澡?啊,从一个身体到另一个身体。

这不也是他可能做的事吗?从一个到另一个。

接着,一阵强烈的恐慌攫住我:午夜的谈话将会消除我们之间的芥蒂吗?好比,打起精神、放轻松、成熟点!

话说回来,那何必等到午夜?谁会挑午夜来说这些?

或者午夜将会成为午夜吗?

午夜该穿什么好?

这一天如我所惧怕的那样流逝。早餐后,奥利弗立刻背着我偷偷溜走,直到中午才回来。他坐在我旁边的老位子上。好几次我都试着聊些轻松的话题,却发现虽然我们都试着表明自己不会再假装沉默,但这将又是一个“我们不要说话”的日子。

午餐后,我去小睡。我听见他随后也上了楼,然后关上了门。

稍后我打电话给马尔齐亚,约在网球场碰面。很幸运,那里没人,很安静,我们在彼此都很喜爱的烈日下打了几个小时的网球。时不时地,我们会坐在树荫下的旧长凳上听蟋蟀的叫声。马法尔达为我们拿来补充能量的饮料,却接着提醒我们她年纪大了,不适合再这样奔波,下次我们想要什么都得自己回去拿。“可是我们从来没向你要东西啊!”我抗议道,“那你就不要喝。”在打败对手之后,她拖着脚步走了。

喜欢看人打球的维米尼那天没来。她一定跟奥利弗去了他们最喜欢的地方。

我爱八月的天气。季夏那几周,城里比平常安静,居民都出门去度假了,偶有来访的旅客也会在傍晚七点前离开。我最爱午后:迷迭香的气味和蒸腾的暑气,鸟儿与知了,棕榈叶的摇晃,还有猛烈阳光下如轻盈的亚麻披肩般落下的寂静。当我步行到海边再回到楼上洗澡的时候,这一切愈发为我所爱。我喜欢从网球场仰望我家,看空荡荡的阳台沐浴在阳光里,知道从任何一座阳台都能看见无尽的海。这是我的阳台,我的世界。从我现在坐的地方,环顾四周,我可以说:这是我们的网球场,那是我们的花园、我们的果园、我们的车棚,那是我们的房子,下面是我们的船坞——我所在乎的每个人和每样事物都在这里。我的家人,我的乐器,我的书,还有马法尔达、马尔齐亚和奥利弗。

那天下午,我和马尔齐亚并肩而坐,我把手放在她的大腿和膝盖上时,突然想到:(借用奥利弗的话来说)我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谁知道这一切会持续多久,就像一再猜测白天或夜晚将如何演变是没有意义的。都如坐针毡。一切随时可能戛然而止。

但坐在这里,我知道我正在体验着安抚人心的极致幸福。拥有这种幸福的人,因为过于迷信,而不愿声称自己可能得到所梦想的一切,却也因为太过感恩,而不可能不明白幸福能够被轻易夺走。

打完网球,就在出发去海边前,我带她上楼从阳台进入我的卧房。下午那里不会有人经过。我拉上百叶窗,但让落地窗开着,如此,被削弱的午后阳光在床铺、墙壁和马尔齐亚身上描绘出一道道条纹。我们在万籁俱寂中做爱,两人都没闭眼。

我希望我们的动作再激烈些,不小心撞到墙,或她忍不住叫喊,好让奥利弗察觉到他隔壁正在发生什么。我想象着他在午睡时因为听见我床垫弹簧发出的声响而感到沮丧。

我和马尔齐亚在走向小海湾的途中,我再次为自己不介意他是否发现了下午的事而感到愉快,如果他今晚始终没出现,我也不在乎了。我甚至不在乎他或他的肩膀,甚或他手臂白皙的部分。他的脚底,他的手心,他身体下侧——全都不在乎。我宁可跟马尔齐亚一起过夜也不愿熬夜等他,在午夜钟声敲响时,听他慷慨激昂地讲一些。早上我塞纸条给他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但我也知道,如果他今晚出现,那么即将发生的事,无论是什么,即使一开始不合我的意,我也会让自己去经历,直到最后。因为与其在他离开后的夏日或之后的一生不断与自己的身体争辩,不如一次性搞清楚。

我会冷血地做出决定。如果他问起,我会告诉他。我不确定我想做这件事,但我需要去了解,而跟你做又胜过跟别人。我想了解你的身体,我想了解你的感受,我想了解你,并且通过你来了解我自己。

马尔齐亚在晚餐前一刻离开,说要去看电影。约了朋友一起去,她说,问我为什么不一起去?我听到他们的名字时做了个鬼脸。我想待在家里练琴,我说。我以为你是每天早上练。今天早上我起晚了,记得吗?她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对我会心一笑。

还有三个小时。

整个下午我们之间有一种悲伤的沉默。如果没有他承诺要午夜谈一谈,我真不知道自己如何熬过又一个这样的日子。

晚餐的客人是一位兼职的音乐副教授,和一对来自芝加哥、坚持讲蹩脚意大利语的同志伴侣。那两位男士坐在一起,面对着母亲和我。其中一个决定朗诵几首帕斯科里70的诗,对此,马法尔达的反应是冲着我做一个她常做的鬼脸,想逗我笑。父亲之前警告我,在芝加哥来的学者面前不准造次。我说我会穿那件乌拉圭远房表亲送的紫色衬衫。父亲一笑置之,说自己活到这个岁数,没有什么人是他不能接受的。但是当那一对伴侣都穿着紫色衬衫出现时,父亲还是眼前一亮。他们俩同时从出租车两侧下来,各自拿着一束白色的花。就像父亲必定也会意识到的,他们看起来仿佛《丁丁历险记》里的孪生兄弟汤姆森与汤普森,只是更俊俏而且打扮得更花枝招展罢了。

我很好奇他们一起生活的场景。

晚餐时有个念头一直挥之不去:今晚我与那对“孪生兄弟”之间的共同点,要比我与父母或世界上任何人的都多;我边这样思索着边倒数时间,似乎很奇怪。

我看着他们,想知道谁在上面、谁在下面,是特威德尔-迪还是特威德尔德-姆71。

将近十一点,我说自己要去睡觉了,便向父母和客人道晚安。“马尔齐亚怎么样?”父亲问,眼神中是确切无误的柔和。明天再说,我回答。

我想独处。淋浴。读一本书。或许写一段日记。心里只有午夜,可是不要去想午夜的细节。

上楼的时候,我试着去想象明天早上走下同一段楼梯时的自己。那时,我可能已是另一个人。我会喜欢那个我还不认识的自己、那个到时候不想道早安的自己或因为被我带上这条窄路而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的自己吗?或者我仍会是这个正在上楼的人,什么也没改变,什么疑惑也没解开吗?

或者什么都不会发生。他可能会拒绝我;就算没人发现我求过他,羞耻还是一样的,而且毫无所获。他知,我知。

但我已经跨越羞耻。经过数星期的渴望与等待——我们面对现实吧——恳求、一再被唤起的希望和挣扎着为希望付出的每次努力之后,我将彻底毁灭。在那之后如何入睡?溜回房间,假装打开一本书,读书直到入睡?

或者:不再是处子之身的我如何若无其事地回房睡觉?已无法再回头!我脑海中存在已久的构想如今要在真实世界上演,不再漂浮于永恒的模棱两可之地。我感觉像是一个进了刺青店的人,最后一次凝视自己光洁的左肩。

我应该按时赴约吗?

准点儿出现,并对他说:哟嗬,子时到了72。

不久,我听到院子里传来两位客人的说话声。他们站在外面,或许是在等副教授开车载他们回膳宿公寓。副教授慢腾腾的,那对恋人也只能在外面聊天,其中一个咯咯笑个不停。

午夜时他的房间鸦雀无声。他会再次放我鸽子吗?那就太过分了。我没听见他回来。到时候,他要到我房间来,还是应该由我去他房间?等待是种折磨。

我要去找他。

我走到外面的阳台,待了一会儿,往他卧房那儿仔细看了看。没有开灯。不管怎样,我都会去敲门。

或者我可以继续等。或者根本不去找他。

不去找他的念头突然蹦出来,仿佛成了我这辈子最渴望的事。这个念头如此轻柔地拖曳着我,拉扯着我,好像有个人在我睡着时轻声唤我,看我没醒,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鼓励我今晚寻找一切可能推迟去敲门的时间。这个念头又会突然向我袭来,像花店橱窗上的水帘,又像淋浴后涂上的清凉舒缓防晒乳。然后,在阳光下待一整天。虽爱骄阳,但更爱镇痛的香氛乳液。这念头就像舒爽的乳液,首先对你的四肢起作用,然后渗透到你身体的其他部分。它会提供给你各种论点,或支持,或反对,起初都是些幼稚说法,例如“今晚做什么都已太晚啦”之类的,然后上升至一些稍严肃的想法,比如“你如何面对他人,你就如何面对自己”。

为什么我从来没想到过?因为我想尽情享受,细心呵护,直到最后?因为我想要那些反驳未经我召唤便自行涌现,好避免我因它们而遭受指责?别尝试,别尝试这件事,埃利奥。那是祖父的声音。我与他同名,而他的声音正是从他安眠的那张床上传来,跨越了远比我和奥利弗的卧房之间更具威胁性的界限。回头。一旦进了那间房,天晓得你会找到什么?当希望幻灭没能让你身体里每一根未绷紧的神经蒙羞时,你找到的就不是探索的奎宁水,而是绝望的柩衣。此刻岁月正注视着你,今晚你看见的每颗星星都了解你的痛苦,你的祖先相聚在这里,没什么要给你的,也没什么要说的,除了那句:non c’andà73

但我爱那种恐惧(如果那真是恐惧),而我的祖先不了解这一点。我爱的是恐惧的阴暗面,像最劣等的山羊腹部最光滑的羊毛。我爱推动我向前的无畏,它唤起了我的欲望,因为无畏正诞生于欲望本身。“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或者“你停下来的话我会死”。每次听到这些话,我都无法抗拒。

我敲了敲玻璃窗,轻轻地。我的心狂跳。我什么都不怕,那为何如此慌乱?为何?因为一切都令我害怕,因为恐惧和欲望都忙着对彼此、对我躲躲闪闪,我甚至无法辨别“想要他开门”和“希望他爽约”之间有什么不同。

不过,我一敲玻璃窗,就听到里面有些动静,好像有人在找拖鞋。接着我看出有一盏微弱的灯正亮着。我记得去年早春的一个傍晚,我和父亲在牛津买了这盏夜灯,当时旅馆房间太暗,父亲到楼下去问,有人告诉他街角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卖夜灯。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回来。我说我要跟他一起去,于是那晚,我往身上披了件雨衣,里面穿的睡衣和今晚穿的是同一件。

“我很高兴你来。我听见你在房里走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还以为你改变主意准备睡了。”

“我当然会来呀。”

看他这样慌乱窘迫,我觉得很奇怪。我原本以为会有如颗颗冰雹般狂落的讽刺,所以才觉得紧张。然而,迎接我的却是抱歉,就像有人在为没空买更美味的下午茶饼干而道歉一样。

我走进自己原来的卧房,立刻被一股有点奇怪的味道吓了一跳,因为这股味道里似乎混合了许多东西,后来我注意到有一条卷起来的毛巾塞住了卧房下边的门缝,才总算了解。他刚才一直坐在床上,右边的枕头上放了一个烟灰缸,一半都满了。

“请进。”他说,然后关上我们身后的落地窗。我一定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们俩都轻声细语。这是个好兆头。

“我不知道你抽烟。”

“偶尔。”他回到床上,端正地坐在中间。

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或说什么,只好小声说了句:“我很紧张。”

“我也是。”

“我比你更紧张。”

他想以微笑掩饰我们之间的尴尬,而且递来一支烟。

这下我有事可做了。

我记起我曾在阳台上差点抱住他,但想到我们这样冷战了一天之后,拥抱显得不合时宜才及时罢手。因为当你们一周几乎没握过手时,对方说“我们午夜见”并不意味着你就可以不假思索地拥抱他。我想起自己敲门前的内心挣扎:拥抱,不抱,拥抱。

此刻我却在他房里。

他坐在床上,盘着腿。看起来更矮小、更年轻。我尴尬地站在床尾,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他一定看到我一会儿扶着胯,一会儿插进口袋,一会儿又扶着胯的样子。

我一定看起来可笑极了。我真希望他没注意到我的窘态,还有我那被压抑的对拥抱的渴望。

我觉得自己就像第一次被班主任单独留下来的小孩。“过来,坐吧。”

他指的是椅子还是床?

我迟疑地爬上床,面对着他,像他一样盘腿坐着,仿佛这是男人在午夜会面的常规礼仪。我时刻小心,避免碰到他的膝盖。因为如果我们的膝盖碰到一起的话,他会介意,就像他会介意我的拥抱,就像我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想在崖径多待一会儿就把手放在他的胯下时,他会介意一样。

在我有机会故意拉大我们之间的距离前,我感觉自己就像被花店临街橱窗上流动的水冲洗过一样,所有的害羞与压抑都被带走了。无论紧张与否,我已经懒得盘问自己的每一个冲动。如果我蠢,就让我蠢到底吧。如果我碰到了他的膝盖,那就碰着吧。如果我想拥抱,那就拥抱吧。我需要找个地方靠着,所以悄悄挨近床头,背靠着床头板,坐在他身边。

我看着这张床。此刻我很清楚。就是在这里,好多个夜晚,我梦想着此刻。现在我就在这里。再过几周,我又会回到这张床上。我会打开那盏在牛津买的夜灯,记起我站在外面的阳台,听见他忙着找拖鞋的窸窣声。我很想知道以后回望此事时,我会感到悲伤还是羞耻,但我其实希望自己是漠然的。

“你还好吧?”他问。

“我还好。”

完全无话可说。我伸出脚,碰碰他的脚趾,接着,想都没想,就把我的大脚趾滑进他的大脚趾和二脚趾之间。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回应。我想用自己的脚趾触碰他的每一根趾头。因为我坐在他左边,所以我碰到的可能不是那天午餐时他触碰过我的那几根脚趾。有罪的是他的右脚。我试着用我的右脚去碰他的右脚,却始终避开他的膝盖,仿佛知道那是禁区。“你干吗?”他终于问我。“没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的身体逐渐开始回应我,有点心不在焉,有点游移,跟我一样局促,仿佛想说“如果有人以脚趾碰你的脚趾,除了善意回应,还能怎样”。然后,我靠近他,抱住他,希望他把孩子的拥抱解读为欣然接纳。他没回应。“这是个开始。”他总算说了句话,或许声音里的幽默感比我期待的还多了点。我没说话,只是耸耸肩,希望他感觉到我耸了肩,别再问我问题。我希望我们不要交谈。话说得越少,我们的动作就越不受控制。我喜欢抱着他。

“拥抱会令你快乐吗?”他问。

我点点头,再次希望他可以感觉到我在点头,那样我就不用说话了。

最后,仿佛我的姿势在恳求他像我一样,于是他伸出手臂,环抱着我。不抚摸,也不用力。此时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伙伴情谊,所以在不中断拥抱的情况下,我放松了一下,时间刚好够我抽回双臂,然后伸进他宽松的衬衫里,继续拥抱。我想触摸他的肌肤。

“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吗?”他问,仿佛这个疑惑是他一直游移不定的原因。

我又点点头。我在说谎。那时我已无法确定任何事情。我想知道我的拥抱何时会自然结束。要到几时,我,或他,才会对此感到厌倦。很快?晚一点?还是此刻?

“我们还没聊一聊。”他说。

我耸耸肩,意思是:没必要。

他双手捧起我的脸,凝视着我,就像那天在崖径上一样,甚至更炽烈,因为我们都知道彼此已经跨越了障碍。“我可以吻你吗?”自“崖径之吻”后,这个问题我已等了很久!还是,我们已经忘记过去的错误,准备重新来过?

我没回答他,也没点头,就已经把嘴凑到他嘴上,像前一晚吻马尔齐亚那样。某种难以预料之事似乎从我们之间一扫而空了,顷刻,年龄的界限仿佛全然消失,仅仅是两个男人在接吻,甚至性别也在消融,我开始觉得我们甚至不是两个男人,而只是两个存在。我爱此刻蕴涵的平等信念。我爱那种时而变老时而年轻的感觉,当一个人走向另一个人,一个男人走向另一个男人,一个犹太人走向另一个犹太人时。我爱那盏夜灯,它让我觉得温暖舒适又有安全感,如同那晚在牛津的旅馆我所感受到的一样。我甚至爱自己那间老卧房陈旧黯淡的感觉,如今这里四处散落着他的东西,但是竟然比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更宜居:这里挂着一幅画,那里放着一张充当茶几的椅子,上面放着书、卡片还有唱片。

我决定钻进被窝。我爱那种气味。我想要去爱那种气味。我甚至爱他的床上放了些东西,没被移开,当我把一只脚滑进被窝时,膝盖一直会碰到,但我不会介意,因为那属于他的床、他的生活和他的世界。

他也钻进了被窝,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开始脱我的衣服。我曾经担心该怎么脱下自己的衣服;如果他不帮我,那我该如何像电影里的女孩那样,脱掉自己的衬衫,解开自己的裤子,任其落下,站在那里,一丝不挂,垂着双臂,向他示意:这就是我,原原本本的我,来吧,占有我,我是你的。但他的行动解决了我的问题。他耳语道:“快脱,脱,脱,脱光。”我听得笑了起来,转眼间,我全身赤裸,感觉到床单轻轻落在我的下体上,而这世界已再无秘密,因为渴望和他上床是我唯一的秘密,而此刻我正同他分享着这个秘密。感觉到他的手伸进被单在我的全身游移,是多么美妙啊,我们的一部分就像已在求爱派对上达至亲密,而暴露在被单外的那部分,仍然在跟得体的礼节抗争着,好比在拥挤的夜总会里,其他人已经在暖手了,而迟到者依然冷得直跺脚。他还穿着衣服,而我已经一丝不挂。我爱在他面前全身赤裸。接着他吻我,再吻我,第二次吻得那样深,好像终于也放开了。我突然发觉他其实一直裸着身子,我之前一直没注意到,但是此刻,他没有一寸肌肤不在触碰着我。我之前神游到哪儿去了?我其实一直想问问得体的健康问题,不过他刚刚似乎也回答了,因为当我总算鼓起勇气问他时,他回我说:“我告诉过你了,我没问题。”“那我跟你说过我也没问题吗?”“说过了。”他微笑。我望向一边,因为他正凝视着我,我知道我在脸红,也知道自己做了个鬼脸,但是我依然想让他凝视我,即便那会让我觉得窘迫,我也想一直凝视着他,而我们此刻的姿势好像在摔跤,他的肩膀不断摩擦着我的膝盖。

那日下午,我脱下自己的内裤,穿上他的泳裤,以为那是他的身体离我最近的时候,而从彼时到今日,我们已经走了多么远!此时此地。我几乎将要抵达某处,但是我也希望这种将要抵达的状态永远持续下去,因为一旦越过,我便无法再回头。事情已经发生了,但不像我曾梦到过的那样,反而让我有点不适,迫使着我暴露更多的自我。我有种想要让他停下来的冲动,他察觉到了,问我要不要停,我没回答,或许是不知该回答什么。在我勉强下定决心和他本能地补偿我之间,时间无限绵延。从这一刻起,我想,从这一刻起——仿佛此生从未有过地,我明晰地感受到:我抵达了某个心爱之地,而且永远渴望着那里;我在做自己,我,我,我,而非其他任何人,只是我自己而已;在每次穿过手臂的颤抖中,我发现了一些完全陌生但也绝非丝毫不熟悉的东西,仿佛所有这一切都曾是我完整生命的一部分,我只是暂时遗失了,现在他帮我找到了。那个梦是对的——这就像回家,就像在问,我此生曾游历过何处,也就是在问,我小时候,你在哪里,奥利弗,还像是在问,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到头来,脱口而出的是我,而非他,不止一次,而是很多很多次: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如果你胆敢停下来,还不如先杀了我。因为这也是我让梦与幻想再次回到原点的方式,在我和他之间,渴望的词语从他的口,到我的,再回到他的,在口与口之间交换,必定是在此时,我开始说一些下流话,他也跟着我说,起初很轻,直到他说出那句 “以你的名字唤我,我也以我的名字唤你”,我过去从未这样唤过谁,当我一把自己的名字当作他的来唤时,我就被带入了一个无论过去还是此后,都没有和任何人共同拥有过的王国。

我们的动静大吗?

他微笑。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想我甚至啜泣过,但我不确定。他拿起自己的衬衫帮我清理。马法尔达总是在寻找蛛丝马迹。她什么都找不到的,他说。我称这件衬衫为“大波浪”,你来的第一天就穿着它,比起我,上面有你的更多气味。我不信,他说。他还不肯放开我,当我们的身体分开时,尽管有点模糊,但我似乎想起刚才我曾无意推开一本书,当他还在我身体里时,这本书压在我的背后。现在竟在地板上。我什么时候发现那是一本《如果爱》?激情正炽热的时候,我竟然还有心思好奇:和马尔齐亚去参加新书发布会的那晚,他是不是也到过那儿?一些奇怪的想法浮现,似乎来自很久很久以前,但其实刚刚过去不到半小时。

我一定是过了一会儿才有了这些想法,那时我还躺在他的臂弯里。在我意识到自己昏昏欲睡之前,这些想法唤醒我,让我充满恐惧和焦虑。我感到想吐,就像是生病了,不仅需要淋浴来冲掉这一切,而且要用漱口水泡澡。我必须离开——远离他,远离这个房间,远离我们一起做的事。就像是从一团可怕的梦魇中缓慢降落,但还没有完全着陆,也不确定是否想要着陆,因为尽管我知道自己无法继续与那团巨大又奇形怪状的梦魇相抗衡,而且那团梦魇仿佛是曾飘进我生命里的自我厌弃和自责之云中最大的一朵,但是降落之后等待着我的一切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将再也不一样了。我怎能让他对我做这些事,还曾经那么急不可耐,火上浇油,然后等待他,恳求他不要停。他留在我胸前的那摊体液,证明我已越过一条可怕的界线,这条界线无关我所珍视之物,无关我自己、一切神圣之事或将我们拉得如此之近的民族本身,甚至无关马尔齐亚——她此刻就像站在远处暗礁上的塞壬,疏远又淡漠,夏日海浪轻轻拍打着她,我挣扎着游向她,在焦虑的漩涡中呼喊,希望她会是帮助我在破晓前重建自我的诸多意象之一。我冒犯的不是这些,而是那些尚未出现、未曾相遇,以及若不记着那一大团出现在我和他们生活之间的羞耻与厌恶,便永远无法去爱的那些人。这件事将纠缠着、玷污着我对他们的爱,而我们之间将会永远存在这个能毁坏我一切美好品质的秘密。

还是,我冒犯了更深层的东西?那是什么?

抑或,即便是伪装,那种厌恶感也会始终存在吗?我所需要的就是像刚刚那样去宣泄吗?

某种近乎恶心、类似悔恨的感受——的确是这些感受吗——开始紧紧抓着我不放,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晨光越来越多,这些感受就越发清晰。

然而,如果悔恨真的就像光,那它似乎黯淡过片刻。但当我躺在床上感到不安时,悔恨加倍奉还,就像每次我都以为自己是最后一次感到悔恨,结果都会被再记上一笔。我早知道会痛。但我没料到那种痛会缠绕扭结成一阵阵突然又剧烈的悔恨。没人告诉过我这一点。

此刻,天已经完全亮了。

他为什么盯着我看?他猜到我的感受了?

“你不开心。”他说。

我耸耸肩。

我憎恶的不是他,而是我们做的事。我还不想让他看透我的心。相反地,我想让自己挣脱这个自我厌弃的泥沼,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觉得恶心,对不对?”

我再次耸耸肩,不回答。

“我就知道我们不该做,我就知道,”他重复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犹豫退缩,被自我怀疑折磨,“我们应该先谈一谈的……”

“或许吧。”我说。

在那天早上我能说出口的话里,就属这句无足轻重的“或许吧”最残忍。

“你厌恶这一切吗?”

不,我一点也不厌恶。但我的感觉比厌恶更糟。我不想记得,也不愿意去想。扔到一边吧。就当从来没发生过。我试过,可是没用,现在,我想把自己的钱要回来,想倒带,想要被带回到我差点赤脚踏上阳台的那一刻,我不会再多走一步,我会坐下来,焦灼难耐,但永远无从知晓——宁可跟自己的身体争辩,也好过现在的感受。埃利奥,埃利奥,我们警告过你,不是吗?

出于一种略显夸张的礼节,我待在他床上一动不动。“想睡的话,去睡吧。”他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说,这或许是他对我说过的最贴心的话,而我就像犹大一样不断跟自己说:但愿他知道。但愿他知道,我想这辈子都离他远远的。我闭上眼睛,拥抱他。“你一直在盯着我看。”我依然闭着双眼说。我喜欢这样闭着眼睛被人注视。

如果我想觉得好受点,如果我想忘掉这一切,那就需要他离我越远越好——可是万一事情突然变糟,我又无处求助时,我却需要他在我身边。

同时,另一部分的我其实很高兴这整件事成为过去。他离开了我的世界。我会付出自己的代价。而问题是:他会理解和原谅这一切吗?

还是说这是又一个骗局——企图避开另一条通往厌恶和羞耻之路的骗局?

一早,我们一起去游泳。我觉得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像这样相处。我会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醒来,吃早餐,拿出我的乐谱,将美妙的早晨用来埋头改编海顿的作品,偶尔因为预期到他每天早上都会上演的刻意冷落而感到一阵焦虑的刺痛,只记得我们现在已经度过了那个阶段,不过几小时前,我让他进入我的身体,因为他说他想要,所以我容许他这样做,也可能是因为我还没高潮,所以看到他在我眼前神情欢愉又克制,继而达至顶峰,让我狂喜。

现在他穿着衬衫走进水里,水几乎没过他的膝盖。我知道他在做什么。如果马法尔达问起,他会说是不小心弄湿的。

我们一起游到大礁石那儿去。我们交谈。我想让他觉得我和他待在一起很开心。我原本希望海水可以洗去我胸膛上的体液,可它们还是黏在我的身体上。在用肥皂洗完澡之后不久,所有关于自我的疑惑——这个疑惑始于三年前,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停下自行车,从车上下来之后搂着我的肩膀,这个举动或是唤醒或是加速了我很久、很久以后才成为自觉的意识——现在,全被冲走了,像是有关我的恶毒流言或误解被驱散了,又像刑期已满的魔仆被释放了,此刻,那些疑惑全被我家浴室必备的柔滑又香气四溢的甘菊香皂清洗干净了。

我们坐在礁石上说话。为什么我们之前不像这样聊聊呢?如果我们几周前就能建立这种友谊,我就不会那么渴望得到他。或许我们就能避免上床。我本来想告诉他,前几天晚上我就在离这里不到两百码远的地方和马尔齐亚做爱,但我保持沉默,结果我们却谈到了我刚改编完的海顿的“成了”74。我可以聊这些,但不是要让他觉得我很厉害或要吸引他的注意,也不是要在我和他之间搭一座摇摇晃晃的人行桥。关于海顿的这部作品,我能谈上好几个小时——这原本是多么美好的友谊啊。

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如此轻率地摆出要和他到此为止的姿态,甚至对自己如此轻易就能从对他长达数周的迷恋中恢复而感到一丝失望,现在我只想坐下,以难得放松的方式谈论海顿,这也是我最脆弱的地方,倘若欲望非要再度浮现不可——只要瞥见他游泳池畔半裸的身体——它就能非常轻易地从我以为最安全的那扇门里溜进来。

他突然打断我的话。

“你还好吧?”

“还好。还好。”我回答。

他露出尴尬的笑,仿佛想把问题改成:“你的身体还好吗?”

我勉强笑了一下,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开口,已经关上了我和他之间的门与窗,已经吹熄了蜡烛,因为太阳终将再度升起,羞耻会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的确很痛。”

“当时你是否介意我……”

我别开脸,仿佛有一股冷飕飕的风钻了出来,擦过我的耳朵,我只是希望避免它向我的脸袭来。

“我们一定要谈这个吗?”

“你不想谈就不必谈。”

我说了马尔齐亚曾对我说过的话,当时我希望知道她是否喜欢我对她做的事情。

我很清楚他想谈什么。他想再聊聊我几乎要让他停下来的那个时刻。

聊天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今天我要跟马尔齐亚去散步,而每次只要我们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我就会觉得痛。还有屈辱。坐在城墙上——这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不去泡咖啡馆的时候选择夜会的地方——会使我感到局促不安,而且一次次提醒我那晚都做过什么。就是那种中小学男生常常会开的玩笑。奥利弗看我不舒服地扭来扭去,似乎在想:是我干的,对不对?

但愿我们没上过床。现在即便是他的身体也无法让我产生兴趣。坐在礁石上,我看着他的身体,好像在看着已经打包好、等待被救世军取走的旧衣衫。

肩膀:确认。

手肘内外侧之间——我曾经崇拜的部位:确认。

胯下:确认。

杏子般的曲线:确认。

脚——喔,那只脚:不过,好吧,确认过了。

当他问“你的身体还好吗”时的那个微笑:是的,也确认过了。没有遗漏。

我曾经爱过这一切。我曾经像灵猫蹭垂涎之物一样抚摸过它们。它们曾有一晚是属于我的。我现在不想要了。我记不得——更不必说理解——我曾如何让自己对他产生欲望,尽一切可能去接近他、触碰他、跟他上床。等我们游完泳之后,我要立刻去冲澡,我已无法再多等。忘了吧,全忘了。

我们往回游,他仿佛这时才想起要问我:“你会为了昨天的事怨恨我吗?”

“不会啊。”我回答。但对于一个诚心发问的人来说,我回答得太快了。为了减轻“不会啊”的含糊性,我又说我今天可能要睡一整天。“我觉得我今天没法去骑车了。”

“原因是……”他不是要问我问题,而是想提供自己的解读。

“原因嘛,不说了。”

我突然想到,我之所以决定不要太快疏远他,不只是为了避免伤害他的感情,或避免让他忧虑,也不是为了避免引发家中尴尬棘手的局面,而是因为不确定几小时之内,我会不会再度不顾一切地想要他。

我们回到阳台,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走进了我的房间。吓了我一跳。“脱掉你的泳裤。”这话听上去突兀又奇怪,但我无力抗拒。所以我脱下裤子,扔到一边。这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光着身子面对他。我觉得尴尬,而且越来越紧张。“坐下。”我还没坐下,他就已经来抚弄我。我立刻来了感觉。“我们回头再继续。”他露出一丝苦笑就立刻离开了。

这是他对我擅自要和他就此了断的报复吗?

可现在都完了——我的自信、我今天的计划,以及我为了和他了断而做的努力。干得漂亮。我擦干身体,穿上昨晚的睡裤,扑到床上,直到马法尔达来敲门问我早餐要不要吃溏心蛋,我才醒来。

将要吃溏心蛋的这张嘴,昨晚曾四处游走。

仿佛宿醉之后,我不断在想,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何时能开始减弱。

每隔一阵,阵痛就会触发强烈的羞耻感。认为灵魂与肉体的交会点在松果体75的人,都是傻瓜。笨蛋。

他下来吃早餐时,穿着我的泳裤。对于这件事,没人多想,因为在我们家,大伙儿的泳裤都换着穿,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而且穿的是当天清晨我们一起去游泳时我穿过的那条泳裤。看着他穿着我的衣服,真是让人情欲难耐。而他知道这一点。我们的情欲都因此被挑起。一想到他的那玩意儿正摩擦着支撑过我那话儿的网状织物,我就会记起他曾在我眼前,耗尽气力,最后倒在了我的胸膛上。但点燃我欲火的不是这个,而是我们的身体竟能相互渗透、替换——我的身体曾经突然成为他的,正如现在他的身体完完整整地属于我。我又会再度被诱惑吗?用餐时,他决定坐我旁边,还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用脚托着我的脚,而不是把脚搁在我的脚背上。因为我老是赤脚走路,所以脚底很粗糙,他的倒是很光滑。昨晚我吻过他的脚,吮吸过他的脚趾,现在它们依偎在我长茧的脚下,而我需要保护我的守护者。

他不允许我忘记他。我想起一位城堡夫人,她在与年轻的家臣共度一夜春宵之后,却在第二天早上命令禁卫军捉拿了情人,还编造了罪名,将他在地牢里处决了。她这么做不仅是为了销毁两人通奸的证据,避免这个自认为有权得到她专宠的年轻恋人成为麻烦,还是为了不让自己第二天晚上再受到越轨的诱惑。他会成为对我紧追不舍的麻烦吗?我该怎么办——告诉我妈?

那天早上,他一个人进城。去邮局,去找米拉尼太太,跟平常一样的行程。我看他仍穿着我的短裤,踩着单车顺丝柏小径而下。从来没人穿过我的衣服。当两个存在不仅需要亲密共处,而且需要水乳交融地化为彼此时,会发生什么?若从肉体和隐喻的角度去理解,或许就显得愚笨了。他让我成为我自己,我也让他成为他自己。他是我走向自己的秘密通道——就像是促使我们成为自己的催化剂,还像异质的身体,起搏器,移植物,传导正常脉冲的贴片,固定士兵骨头的钢钉,让我们比移植前更像自己的他人的心脏。

这个想法让我突然想要抛下今天要做的一切,奔向他。我等了大约十分钟,然后推出了自行车;尽管我保证过那天不骑车,却还是从马尔齐亚家抄了近路,以最快速度爬上了陡峭的山坡。到达小广场的时候,我只比他晚到了几分钟。他正在停自行车,而且已经买了《先驱论坛报》,正要去邮局——他的第一个差事。“我必须要见你!”我边说边跑向他。“怎么了?有事吗?”“我就是要见你一面。”“你不是讨厌我吗?”我以为我是,我也想要讨厌你……我本来打算这样说。“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我说。接着我突然想到,便说:“如果你不想见我,我马上回去。”他站着一动不动,垂着胳膊,手里还拿着一叠没寄出的信,他只是站在那里,凝视着我,摇摇头。“你知道那件事让我有多开心吗?”

我耸耸肩,好像是要拒绝又一个大同小异的恭维。我不配接受恭维,尤其是来自他的恭维。“我不知道。”

“‘不知道’正是你的作风。我只是不想对任何事留有遗憾——包括今天早上你不让我提的那件事。我只是怕让你陷入混乱。我不希望你或我以任何形式付出代价。”

我很清楚他指的是什么,却假装不懂。“我不会告诉别人,所以不会有麻烦的。”

“我不是指这个,不过我确信我终究也会为此付出代价。”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瞥见一个不一样的奥利弗,“对你来说,无论你怎么去想,这都只是个玩笑,是个游戏,事情理应如此。但对我来说,这是另一回事,我还没想通, 这令我害怕。”

“我赶过来,你会觉得扫兴吗?”我在故意装糊涂吗?

“可以的话,我想抱你吻你。”

“我也是。”

就在他进邮局前,我凑近他的耳边轻声说:“操我吧,埃利奥。”

他记得并且立刻呻吟着念了三次自己的名字,和我们那天晚上做的一样。我能感觉到自己已经硬起来了。接着,为了用他早上说过的话挑逗他,我说:“我们回头再继续。”

然后我告诉他,再说吧!这句话总是能让我想起他。他笑笑说道:再说吧!——这次的意思变了,跟我希望的一模一样:不仅是指再见,或你走吧,而且是指午后的做爱。我立刻转身骑上自行车,在回家的下坡路上加速奔驰,开怀大笑,几乎唱起歌来。

我这辈子从没这么开心过。不可能有任何差池,一切如我所愿,所有的门都咔嗒咔嗒一扇接一扇打开了,生命不可能更灿烂了:生命直接照耀着我,我的单车左转右转,或想要避开生命之光,可它却像聚光灯追随台上的演员一样追着我跑。我渴望着他,但没有他,我也能同样轻松度日,有没有他都好。

回家途中,我决定停在马尔齐亚家。她正要去海边。我跟她结伴同行,一起走到礁石那儿,躺在阳光下。我爱她的气味,爱她的嘴。她脱掉上衣,明知我的手一定会忍不住捧住她的胸,却还是要我给她的背涂一点防晒乳。她们家在海边有一座茅草顶小屋,她说我们应该到里面去。没人会来。我从里面锁住门,让她坐在桌上,脱掉她的泳衣。她往后仰,双腿抬到我的肩膀上。多奇怪啊,我想,彼此笼罩、遮蔽,却不消融。不到半小时前,我还在要奥利弗操我,这会儿我却准备跟马尔齐亚做爱,然而两者却毫无关联,只不过是我——埃利奥的两个分身而已。

午餐后,奥利弗说得回 b城把最新的修正稿交给米拉尼太太。他匆匆往我这边瞥了一眼,看我没反应就走了。两杯葡萄酒下肚之后,我等不及想要小睡片刻。我从桌上抓起两个大桃子带走,顺便吻了母亲一下。我等会儿吃,我说。在昏暗的卧室里,我把桃子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然后脱个精光。干净、美观、挺括、经过日晒的床单平整地铺在我的床上——上帝保佑你,马法尔达。我想独处吗?是的。昨晚一个人;然后是破晓。接着是早上,再次一个人。此刻我躺在床单上,像笔直的、新生的向日葵一样快乐,在夏日午后阳光最是充足的时候,时而百无聊赖,时而元气十足。当睡意来袭时独自一人,我觉得开心吗?是的。嗯,不是。是的。但或许不是。是的,是的,是的。我很快乐,最重要的是,有没有人陪伴,我都快乐。

半小时后,或许根本不到半小时,若隐似现的纯正咖啡香在屋里飘荡,将我唤醒。尽管门关着,我还是闻到了,我知道这不是爸妈买的咖啡。他们的咖啡刚才已经煮给大家喝了。这是下午第二轮,马法尔达夫妇和安喀斯也吃过午饭后,用那不勒斯浓缩咖啡机煮的咖啡。他们等下也要休息。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慵懒气息——世界正在睡去。我只想要他经过我的阳台,透过半掩的百叶窗,看到我摊开在床上的赤身裸体。他或者马尔齐亚都可以——总之我希望有人经过并注意到我,由他们决定自己要做什么,我可以继续睡觉,或者,如果他们悄悄走近我,我会给他们让出空位,然后一起睡。我看见他们其中一人进入我的房间,伸手拿起桃子,来到我床边,放在我勃起的下体上。我知道你醒着,他们会说,然后轻轻将绵软熟透的桃子压在我的下体上,直到我刺穿桃子上那条让我想起奥利弗臀部的沟纹。这个念头紧抓着我,不肯松手。

我起身拿起一个桃子,用拇指从中间把它掰开,取出桃核放在桌上,然后轻轻把毛茸茸的、颜色如红晕般的桃子放到我的腹股沟上,开始向下用力,直到裂开的桃子从我的那玩意儿上滑下去。要是安喀斯知道我对他每天辛勤栽培的水果——他总是戴着大草帽,用他粗糙的、长满老茧的修长手指从干旱的土地上拔除野草——做了什么……他种的桃子尝起来其实更像杏子。我已经尝试过动物王国。现在我要进军植物王国。接着是矿物世界。这个想法差点让我咯咯笑起来。桃子的汁水渗得我整个下体都是。如果奥利弗此刻撞见我,我会让他像今天早上那样吮吸我。如果马尔齐亚来,我会让她帮我把这活儿完成。这只桃子肉质绵密,等我总算用我的那玩意儿把它撑开之后,发红的桃心不仅让我想起肛门,而且让我想起阴道,所以我两手各抓半边桃子向阴茎用力挤,然后开始摩挲自己,此刻我想不起任何人,却又记着每一个人,包括这个可怜的桃子,它不知道自己正在遭受什么,只知道自己必须陪着玩,或许到头来也能在这个行为里得到一些快感,直到我以为自己听到桃子对我说,操我,埃利奥,用力操我。又过了一会儿,我在脑海中搜寻奥维德作品里的形象时,又听到了:我说过了,再用力点!——是不是有一个角色最后变成了桃子?如果没有,我能不能当场编一个?比如说,曾有一个命途多舛的青年和一个年轻的姑娘,他们都如桃子般可人,但因为触怒了一位善妒的神,作为报复,神把他们变成了一棵桃树,如今,三百年后,当他们低语着“你收手了,我才会死,但你一定不会就此罢休,你一定永远不会放过我”时,他们会重获自己曾遭剥夺的一切吗?这个故事如此有力地挑起我的欲望,以至于几乎毫无预兆,高潮便向我袭来。我觉得自己可以即刻停下来,或者再多抚摸我一下,我就能达到高潮。最后我真的高潮了,我小心翼翼地对准撑开的桃子发红的桃心射进去,仿佛在进行一场授精仪式。

多么疯狂啊。延宕片刻,我双手捧着桃子,谢天谢地,桃子汁液和我的精液没把床单弄脏。这只伤痕累累的桃子,像强暴受害者,侧躺在我的桌上,羞耻,忠贞,痛楚,困惑,尽力不让我留在里面的东西溢出来。这让我想到,昨晚他第一次在我体内射出后,躺在他床上的我,或许跟眼前的桃子没两样。

我套上背心,不过决定继续裸着身子,钻进被单里。

有人拔起百叶窗上的插销,进来后又重新插上的声音吵醒我。就像发生在我曾经做过的梦里一样,他蹑手蹑脚走向我,不是为了给我惊喜,而是不想吵醒我。我知道是奥利弗,我继续闭着眼睛,朝他伸出手臂。他抓住我的手臂,吻了一下,拉起被单,看见我光着身子似乎吃了一惊。他立刻把嘴唇凑到今天早上答应要的地方。他爱那种黏黏的滋味。“我做了什么?”他问。

我告诉他,并且指了指书桌上那个满是伤痕的证物。

“我看看。”

他站起来,问我是不是要把这留给他?

或许是吧。或者我只是还没考虑如何处理它?

“这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

我假装羞愧,淘气地点点头。

“你知道每个桃子都是安喀斯花了多少工夫栽培的吗?”

他在开玩笑,但感觉好像是他或有人通过他在问我,知不知道父母为我付出了多少心血。

他把半个桃子带上床,脱衣服的时候,小心翼翼,不把里面的东西弄出来。

“我有病,对不对?”我问。

“不,你没病——我希望每个人都病得跟你一样。想见识一下什么叫有病吗?”

他想做什么?我支支吾吾地说,好。

“只要想想在你之前有多少人曾达至高潮就好——你,你的祖父,你的曾祖父,以及之前世世代代都缺席的埃利奥,还有那些来自远方的人,所有人的都浓缩成让你成为自己的这一滴。现在我可以尝尝吗?”

我摇摇头。

他手指伸进桃子核里蘸了一下,放进嘴里。

“拜托不要。”这超出了我的容忍范围。

“我从来都无法忍受我自己的。但这是你的啊。你说说看你为什么受不了。”

“因为那会让我很难受。”

他不理会我的解释。

“听着,你不必这么做。是我追求的你,我千辛万苦找到你,一切都是我惹出来的——你不必这样。”

“胡说。我从第一天就想要你。只是我隐藏得比较好。”

“是吗!”

我想把桃子从他手里抢过来,但他的另一只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非常用力,就像电影剧情,一个人迫使另一个放下手中的刀。

“你弄疼我了。”

“那我们都放松点。”

我看着他把桃子放进嘴里,开始慢慢吃起来,同时热切地凝视着我。我想,即使做爱也不过如此。

“如果你想吐出来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保证不会觉得受到冒犯。”与其说是最后的恳求,不如说是为了打破沉默。

他摇了摇头。我看得出来他此刻正在品尝滋味。属于我的东西现在在他嘴里,成了他的。就在我凝视他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有种想哭的强烈冲动。就像达到高潮时一样,我没有抗拒,而是放任自己,只为了让他也看看我同样私密的一面。我靠近他,埋在他肩上啜泣。我哭,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陌生人对我这么好,或是为我做到这地步,甚至包括安喀斯——他曾经割开我的脚,把蝎子的毒液吸出来吐掉。我哭,是因为我从来没体验过这么强烈的感激,而我无法以其他方式去表达。我哭,是因为今天早上我曾经对他怀抱恶意。也是为了昨晚,因为无论结果好坏,我都无法将昨晚的事一笔勾销,而现在是展露自己给他看的最好时机:他是对的,而这一切都不容易,玩笑和游戏也会发生变化。我哭,是因为有什么正在发生,而我却无从知晓。

“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埃利奥,我只希望你知道。千万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他继续嚼着。情欲正燃是一回事。但这又是另一回事。他要把我带走。

他的话没道理。但我完全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表达方式。胜过语言。在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懂。”

我用手掌摩挲他的脸。接着,不知为何,我开始舔他的眼睑。

“吻我,在味道完全消失以前。”他嘴里会有桃子和我的味道。

奥利弗离开以后,我又在房里待了很久。等我终于醒来,已经接近傍晚了,这令我陷入暴躁的情绪。疼痛已经消退,但临近破晓时曾体验过的心神不宁再度袭来。我不知道这是早先的感受间隔许久后再度浮现,还是之前的已痊愈而午后做爱又诱发了新一轮的心神不宁?在共度醉人的时光之后,紧随其后的罪恶感,非得由我独自品尝吗?在跟马尔齐亚做爱后,我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这难道是在以本能的方式提醒我其实我更愿意跟马尔齐亚在一起吗?

我冲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楼下,大家正在喝鸡尾酒。昨晚的那两位客人再度光临,母亲正在招待他们,另一位初次来访的记者正忙着听奥利弗阐述自己有关赫拉克利特的书。他只消精通五个句子即可向陌生人介绍梗概的技艺,听起来像是即兴为听众量身打造的。“你会待在家里吗?”母亲问。

“不,我去找马尔齐亚。”

母亲以担心的眼神看了我一下,甚至非常慎重地摇起头来,意思是:“我不赞成,她是好女孩,你们应该和其他人一起成群结队出游。”“别拿这种小事烦他啦。”父亲这般反驳,我才因此得到自由。“他都关在屋里一整天了。他想怎么做随他高兴。随他高兴啦!”

要是他知道的话。

要是他真的知道会怎样?

父亲一定不会反对。他可能会先做个鬼脸,再正色以对。

我从来没想过对奥利弗隐瞒我跟马尔齐亚的关系。我想,面包师跟屠夫不会互相较量。说不定他也不会多想。

那晚我和马尔齐亚去看电影。我们在小广场吃冰激凌,然后又去她父母家。

她陪我往她家的花园走时,说:“我不喜欢跟你去看电影,可是我想跟你再去次书店。”

“你想明天快打烊的时候去?”

“有何不可?”她想重演那一夜。

她吻我。但是比起晚上去书店,我宁可早上刚开门的时候去。

回到家,客人正要离开。奥利弗不在家。

我活该,我想。

我回到房间,因为没别的事可做,只好翻开日记本。

昨晚日记上的简短记录:“我们午夜见。”等着瞧吧。他肯定会放我鸽子。什么“成熟点”嘛,不就是叫我“滚开”的意思吗?但愿我什么都没说过。

在去他房间之前,我在不安中胡乱写下这段话,现在我正试着回忆昨晚的紧张不安。或许想借由重新体验昨晚的焦虑,既来掩饰今晚的紧张,又来提醒自己,如果昨晚我一进他房间,最深的恐惧便消失于无形,那么今晚或许也一样,而且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我的恐惧也能轻易得到抑制。

但我甚至记不得昨晚的焦虑。那些焦虑感完全被随之而来的事遮蔽了,而且它们似乎属于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再接近的时间碎片。关于昨晚的一切都突然消失了。我什么都不记得。我试着低声对自己说“滚开”,以此来启动自己的记忆。昨晚的这句话曾经那么真切,现在却只是我拼命为其赋予意义的两个字。

然后我意识到,我今晚所经历的,与我经历过的任何事都不同。

今晚糟糕多了。我甚至不知该如何看待。

一转念,我连该怎么看待昨晚的焦虑不安都不知道了。

昨晚我迈出了一大步。然而这会儿,比起和他上床之前,我并没有变得更明智、更笃定。我们倒不如不要上床。

昨晚,我至少还有对失败的恐惧,对被赶走或被叫错名字的恐惧。既然已经克服那些恐惧,那么这种焦虑——尽管不易察觉,但就像是关于风暴彼端致命暗礁的预兆和警告——是否还会始终存在?

为什么我在意他去了哪里?这不就是我对我们关系的期待吗——屠夫和面包师的关系?为什么只因为他不在或他在避开我,我就会心神不宁?为什么我感到自己此刻只能等待——等待,等待,继续等待?

为什么等待开始变得像折磨?

如果你此刻跟别人在一起,奥利弗,该是回家的时候了。我保证什么都不问你,只要你别让我一直等下去就好。

如果他十分钟内没现身,我就会采取行动。

十分钟后,感到无助,也恨自己的无助,我决定再等他十分钟——这次当真。

二十分钟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穿上长袖运动衫,离开阳台下楼。必要时,我要亲自去b城看看。在去车棚途中,我犹豫是不是先去n城,因为大家总是会在n城彻夜狂欢,时间远比在b城晚得多。骑着骑着,我突然发觉不对劲,只好半路停车,还得尽量避免打扰到在附近小屋里睡觉的安喀斯,我咒骂自己,今天早上怎么没给轮胎打气!阴险的安喀斯——大家都说他阴险。我一直都不相信大家的说法吗?的确不信。我记起,从自行车上跌下来的奥利弗,安喀斯的土方子,安喀斯照顾奥利弗、还替他清理擦伤的亲切态度。

到了岩岸边,月光下,我瞥见他的身影。他坐在较高的礁石上,穿着水手风蓝白条纹长袖衫,肩膀上的纽扣总是不扣,那是他今年初夏在西西里岛买的。他什么也不做,只是抱着膝盖,听细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凭栏望着他,我心生柔情,记起自己曾经多么急迫地赶往b城去追他,甚至在他还没进邮局之前就赶到了。在我这辈子认识的人当中,他是最好的一个。我选择他是对的。我打开栅门,向下跳过几块礁石,到他身边。

“我在等你。”我说。

“我以为你睡了,而且以为你不想出门。”

“没这回事。我在等你。只是我把灯关了。”

我抬头看我家的房子。百叶窗全关上了。我弯腰吻他的脖子。这是我第一次带着感情吻他,而不只是欲望作祟。他伸手搂着我。就算别人看到,也无妨。

“你刚刚在干吗?”我问。

“想事情。”

“想什么?”

“各种事。回美国啊。今年秋天我要教的课啊。我的书啊。还有你。”

“我?”

“我?”他在模仿我的羞怯。

“没别人?”

“没别人,”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每天晚上都到这里来,只是坐着。有时候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一个人?”

他点头。

“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以为——”

“我知道你怎么想。”

这个消息让我快乐到极点。显然,我们之间的种种一直都蒙着这层阴影。我决定不再追问此事。

“这里或许会成为我最想念的地方,”接着,他想了想,又说,“我在这里很快乐。”

听起来像临别感言。

他指着水天相接的地方,继续说:“我望着那里,就会想到再过两周我就要回哥伦比亚大学了。”

他说得没错。我刻意不去计算时间。起初是因为我不愿意去想他会和我们相处多久,后来则是因为我不想面对他在这里的日子越来越少。

“这一切意味着,再过十天,我望向这里时,你已经不在。我不知道那时我该怎么办。至少你会待在别处,一个不会给你带来回忆的地方。”

他把我搂向他。“有时候你的思考方式……你会没事的。”

“可能吧。但也可能不然。我们浪费了那么多时日——那么多星期。”

“浪费?我不确定。或许,我们就是需要时间想清楚这是不是我们要的。”

“有人故意把事情搞得很复杂。”

“我吗?”

我点头。“你知道整整一天前的晚上我们在做什么。”

他微笑。“我不知道自己对那件事有何感想。”

“我也不清楚。但我很高兴我们做了。”

“你会没事的吧?”

“我会没事的,”我的一只手滑进了他裤子里,“我真的好爱跟你待在这里。”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在这里也很快乐。我试着想象对他而言在这里很快乐意味着什么:在想象过这里可能的光景之后,刚刚踏足这里时很快乐?那些炙热的早晨,在“天堂”工作时很快乐?骑车往返译者家时很快乐?每天晚上搞失踪进城然后晚归时很快乐?和我父母待在一起以及进行“正餐苦役”时很快乐?还是,和他的牌友、他在城里结交的那些我根本不认识的朋友在一起时很快乐?有一天他可能会告诉我。我想知道我是这个幸福包裹的哪部分。

同时,如果我们明天一大早去游泳,我可能会再次被过度的自我厌弃淹没。我想知道一个人能否适应这些。如果心神不宁带来的失落感越积越多,那么一个人是否能够带着宽恕与慈悲,学着寻找将其视为常态的方式?还是说,他者——昨天早上还近乎闯入者——的在场是不是变得非常有必要,因为他者的在场能够拯救我们,以免堕入地狱——如此,破晓时分给我们带来精神痛苦的人是否也正是将会在夜晚为我们缓解痛苦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去游泳。时间刚过六点,一大清早做起动作来格外有劲儿。过了一会儿,他以自己的方式俯卧漂浮。那时我真想抱住他,像个游泳教练那样轻轻抱住他的身体,似乎几乎不碰他,就能让他浮在水上。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比他年长?这天早上,我想保护他不受任何伤害,不受礁石的伤害,不受水母的伤害——现在正是水母季,不受安喀斯的伤害——安喀斯拖着缓慢沉重的步子走进花园打开洒水器时,他瞟来的一眼那么阴险,就算是下雨天他也要到处除草;当他跟人说话甚至威胁要离开我们家时,他的眼神似乎能够套出所有你自以为已经妥善埋藏的秘密。

“你还好吧?”我问,我在模仿他昨天早上问我的问题。

“你应该很清楚。”

早餐时,难以置信,像着了魔一样,在马法尔达来帮忙或者他自己拿汤匙把蛋壳敲碎之前,我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帮他敲开了溏心蛋的顶端。我从没为谁这么做过,而此时我却一再确认,连一小片蛋壳都不能掉进他的溏心蛋里。他吃得很开心。当马法尔达把他每天都要吃的polpo76拿来时,我也特别开心。真是天伦之乐啊!只因昨夜他当我是至爱。

当我帮他把第二颗溏心蛋的顶端切下之后,我发觉父亲正盯着我看。

“美国人永远学不会。”我说。

“我相信他们有自己的方式……”他说。

桌子底下,他伸过来叠在我脚上的那只脚,似乎在告诉我,或许我该到此为止,父亲肯定有所察觉了。“他又不傻。”那天早上稍后,他准备出发前往b城时对我说。

“要我一起去吗?”

“不了,最好保持低调。你今天应该改编你的海顿。回头见。”

“回头见。”

那天早上,就在他要离开时,马尔齐亚打电话来。他把话筒交给我时,似乎使了个眼色。其中没有一丝讽刺。除非我会错意(我想我没有),否则一切都在提醒我,我们之间的关系坦荡磊落,就像朋友才会有的那样。

或许我们首先是朋友,然后才是恋人。

但话说回来,或许恋人就是如此。

当我回忆起我们在一起的最后十天时,眼前浮现的场景尽是晨间游泳,慵懒早餐,骑车进城,在花园工作,午餐,午后小憩,下午继续工作或打打网球,晚饭后去小广场,还有夜夜无尽的做爱。回望这些日子,除了他和译者待在一起的半小时左右,或者我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小时陪马尔齐亚之外,我们没有一分钟不在一起。

“你几时察觉到的?”有一天我问他。原本我希望他说我捏你的肩膀,你在我臂弯里几乎瘫软的时候,或我们在你房间聊天,你弄湿泳裤的那个下午之类的。“你脸红的时候。”他说。“我?”当时我们在讨论译诗,那是他到我们这儿来的第一周的某日一大早。那天我们比平常更早开始工作,或许是因为当他们在椴树下摆放早餐桌时,我们已经享受过一段自在的交谈,而且渴望两人可以有一些时间单独相处。他问我是否译过诗。我说,译过。噢哟,他译过吗?译过。他正在读莱奥帕尔迪,遇到几行无法翻译的诗句。我们反复讨论,谁也意识不到这段贸然展开的对话能进行到什么程度,因为当我们越往莱奥帕尔迪的世界深入时,偶然发现分叉的小径,我们可以在那里尽情展现自己的幽默感和爱开玩笑的喜好。我们把那段诗句译成英文,接着从英文译成古希腊文,然后译回佶屈聱牙的英文、再译成佶屈聱牙的意大利语。因为莱奥帕尔迪《致月亮》的最后一句被过度转译,所以我们在以意大利语重复那行无意义的诗句爆出了笑声——这时突然出现一阵静默,我抬头看他,他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冰冷无神的目光令我仓皇失措。我挣扎着想说点什么,接着他问我怎么这么博学,我镇定地说了些类似“因为我是教授之子”的话。我并不总是那么急切地想炫耀我的知识,尤其是面对一个让我畏怯的人。我无力反击,没有再多的话要补充,也无法再让彼此的关系纠缠下去,无可躲藏,亦无处寻求庇护。我觉得自己暴露无遗,就像一只羔羊,受困于干涸的塞伦盖蒂平原77上。

凝视不再是交谈的一部分,甚至不再是拿翻译开玩笑的一部分;凝视已经超越凝视,成为自己的主体,除非凝视不敢或不想显露自身的时候。是的,他的目光中有那样一种光彩,让我不得不躲开,当我再次回望他时,他的目光不曾移开,仍然聚焦在我的脸上,仿佛在说你望向一边,又回望,你很快又会再次望向一边,对吗?——我只好再度躲避他的目光,仿佛沉浸在思绪里,但其实慌乱得想找话说,仿佛一条鱼在灼热得快干涸的混浊池塘里挣扎找水。他一定明白我的那种感觉。到头来令我脸红的,不是那个自然而然的窘迫时刻——当我发现他识破了,我试图跟他四目相对以求快速逃至安全地带时;而是令人狂喜的可能性,难以置信的是,我希望这种可能性——他或许真的喜欢我,正如我喜欢他一样——能够持续。

连续好几周,我把他的凝视错认为不加掩饰的敌意。真是天大的误会。那只是一个腼腆的人与他人对视的方式。

我终于恍然大悟,我们是这世界上最腼腆的两个人。

父亲是唯一一个从一开始就看透他的人。

“你喜欢莱奥帕尔迪吗?”我问,为了打破沉默,也为了暗示莱奥帕尔迪这个话题让我在谈话间歇似乎有点分心。

“是的,非常喜欢。”

“我也非常喜欢他。”

我始终知道我说的不是莱奥帕尔迪。问题是,他知道吗?

“我知道我一直让你感到不舒服,不过我要再确认一下。”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可以说,相当确定。”

换句话说,他没来几天,这一切就开始了。那么,之后的一切都是伪装?在友谊与冷漠之间摇摆的这一切——都是什么?难道是我和他在彼此暗中监视但却拒绝承认?还是说,那不过是一种最狡猾的方式,好避开彼此,而且希望我们的确对彼此无动于衷?

“你为什么不暗示我?”我说。

“我暗示了。至少我试过。”

“何时?”

“有一次打完网球,我摸了摸你那就是我示好的方式。你的反应让我觉得我像是在对你性骚扰。所以我决定保持距离。”

我们最好的时光是在午后。午餐后,在咖啡时间前,我会上楼小睡一下。然后,当午餐宾客离开或悄悄回到客房休息时,父亲会躲进书房,或溜去跟母亲午睡一会儿。到了下午两点,极致的静谧笼罩着这栋房子,仿佛笼罩着这个世界,鸽子的咕咕声或是安喀斯的铁锤声(安喀斯在敲敲打打的时候会尽量避免发出噪音),零零落落地,将这份寂静打破。我喜欢听他下午工作的声音,即使偶尔被砰砰声、锯物声或每周三下午砂轮机发动磨刀石的声音吵醒,也会让我觉得恬静而与世无争。就像多年以后,夜半时分,我听到从科德角78隐约传来的雾笛声时的感受。下午,奥利弗喜欢敞着窗户和百叶窗,让我们和窗外的生命之间只隔着飞扬的透明纱帘,因为他总说若是遮蔽太多阳光,将这样的景致遮挡在视线之外,就是一种“罪行”,尤其是当你无法一辈子拥有这样的风景时。这时,谷地与丘陵间那片高低起伏的原野,似乎笼罩在飘升的橄榄绿色雾霭中:向日葵、葡萄藤、一簇簇薰衣草,还有那些低矮谦卑的橄榄树,犹如饱经沧桑、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弯着腰。当我们裸身躺在我床上时,它们从窗外呆呆地望进来,他的汗水味,也是我的汗水味,在我身边的是我的爱人同志79,而我也是他的爱人同志,包围着我们的,是马法尔达那带着甘菊香味的洗涤剂,这个气味也笼罩着我家的午后世界。

回顾那些日子,我毫不后悔;对于当时的冒险、羞耻、缺乏远见,丝毫不后悔。四溢的阳光,丰饶原野上的高大植物在下午三四点的酷热里打起盹,我们家木地板的吱嘎声,烟灰缸在我床头柜大理石板上轻轻推动的刮擦声。我知道我们的时间所剩不多,但我不敢去数;就像我知道这一切将会去往哪里,却不愿意去留意途中的里程碑。这段时间,我刻意不为了回程而撒面包屑;相反地,我把面包屑都吃掉了。说不定他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讨厌鬼;当时间和流言最终会挖空我们曾共同拥有的一切,剔除所有,只剩下鱼骨头时,他可能会彻底改变我、毁灭我。我可能会想念这一天,或许我能做得远胜于此,但至少我始终知道,那些下午,在我卧房里,我把握住了属于我的瞬间。

有一天早上,我醒来,看到黑暗笼罩b城,阴沉沉的乌云快速飘过天际。我完全清楚这意味什么。秋天不远了。

数小时后,乌云散去。仿佛为了弥补自己顽皮的恶作剧,天气似乎从我们的生活中抹除了所有秋天的迹象,给予我们当季最和煦的日子。

但我已经注意到那个警告,就像是个已经听审过的陪审团,即使法官已对那些证据不予采用。我突然明白,我和他共度的是借来的时光,时间始终是借来的,而就在我们最无力偿还而且需要借得更多的时候,借贷机构却要强索额外费用。我开始在心里为他拍下快照,捡起从桌上掉落的面包屑,收集起来,藏到我的秘密天地,丢脸的是,我还列了清单:礁石、崖径、床和烟灰缸发出的声音。礁石、崖径、床……但愿我像电影里子弹用尽的士兵,义无反顾地丢掉再也无用的枪;或像沙漠里的亡命徒,不肯定量饮用壶里的水,反而向口渴投降,开怀畅饮,然后将空掉的水壶丢在踩过的路上。可是相反,我把细微事物收集起来,好在未来贫瘠的日子里,让过去的微光带给我温暖。我开始不情愿地从当下窃取事物,好偿付未来将背负的债务。我知道,这和在晴朗的午后阖上百叶窗是同样的罪行。但我也知道,预期最坏的状况,不失为防止它发生的一种方法。

有一天晚上,我们去散步,他说他很快就要回美国去,我这才意识到,我所谓的先见之明是多么徒劳无益。炸弹绝不会落在同一个地方;而这一颗,我怎么也没料到,就恰好落在我的秘密天地。

奥利弗要在八月的第二周回美国。八月刚过没几天,他说他想在罗马逗留三天,趁那段时间找他的意大利出版商处理他最终的书稿 。接着他会直接飞回家。他问我想跟他一起去吗?

我说好。我难道不该先问过父母吗?不需要,他们从来不反对。对,但他们不会……?他们不会的。听说奥利弗要比预期得离开更早,并且要在罗马度过几天,母亲问他能否让我同行——当然啦,要经过他这个“牛仔”的同意。父亲则没有反对。

母亲帮我收拾行李。我需要一件正式外套吗,以防出版商希望带我们出去吃晚餐?没有什么晚餐。此外,人家为什么会邀我去?母亲认为我还是应该带件外套。我想背个双肩包,像我这个年纪的孩子去旅行时那样。随你。不过,显然双肩包装不下所有我想带的东西,她只得帮我清空背包再重新整理。你只是去个两三天。关于我们在一起最后几天的确切计划,奥利弗或我都不清楚。母亲永远不会知道,那天早上她口中的“两三天”是如何刺伤了我。我们打算住哪家旅馆?潘齐奥纳旅馆80之类的吧。没听过,不过她这种年纪的人哪会知道,她说。父亲不答应。他亲自替我们订房间,说是礼物。

奥利弗不仅收拾好了那个粗呢袋,而且我们要去赶开往罗马的快车那天,他好不容易拖出行李箱,放在自己的卧室里,就在他刚来的那天,我曾把他的行李扑通一声放在了同一个地方。那天我曾将时间快转到我收回我房间的那一刻。如今,我则想知道,我愿意放弃什么,只求时间能倒转回六月末的那个下午,我按照惯例带他参观我家,接着,不知不觉地,我们向废弃铁轨旁炙热的空地走去,在那里我收到了诸多“再说吧”中的第一剂。任何与我年纪相仿的人,在那一天,都宁可打个盹,也不想长途跋涉那么远。显然,我早就知道我在做什么了。

时间的前后对称,或是他如遭洗劫般清空的房间,令我的喉咙发紧。与其说,这让我联想起旅馆房间——在美妙又短暂的旅行之后,等待着门房帮你把行李搬下楼,因为一切就快结束了,不如说,这让我联想起病房——你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干净,而下一位或许在急诊室危在旦夕的病人,尚未入住,正候着空床,正如你一周前独自等待时那样。

这是我们的离别预演。仿佛看着一个插着呼吸机的人,而过两天就会被拔掉。

我很高兴房间将归还给我,而弟弟一从亚洲回来,我之前的房间就会还给他。在我和他共同住过的房间里,更容易回忆我们一起度过的夜晚。

不行,最好还是住在我现在的房间里。那么,至少还能假装他还在他房里。而如果他不在那儿,那他一定是还在外面,就像那些夜晚,他常常待在外面,而我则在数着分钟,数着小时,数着滴滴答答的时间。

我打开他的衣橱时,注意到他留下的一条泳裤、一条内裤、斜纹棉布裤和干净的衬衫,都挂在衣架上。我认得那件衬衫。大波浪。我认得那条泳裤。红色的。这是他今天早上最后一次游泳要穿的。

“关于这条泳裤,我有话要告诉你。”我关上他的衣橱门。

“告诉我什么?”

“上了火车再告诉你。”

但我还是告诉他了:“答应我,你走后,一定要送给我。”

“就这些?”

“嗯,今天多穿一会儿——还有,别穿着游泳。”

“真是病态又扭曲。”

“病态,扭曲,而且非常、非常悲伤。”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我还要大波浪。还有布面草底凉鞋。还有太阳眼镜。还有你。”

在火车上,我告诉他,我以为他溺水的那天,我是如何决心央求

父亲召集尽可能多的渔夫去找他。渔夫找到他后,会在我们的海滩上点燃火葬用的柴堆,这时我就去厨房拿来马法尔达的刀子,割下他的心脏,因为那颗心脏和他的衬衫是我此生仅有的痕迹。一颗心和一件衬衫。他包裹在湿衬衫里的心脏——像安喀斯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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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埃舍尔( c escher,1898—1972):荷兰版画艺术家。

39 原文此处为witch’s brew,即“巫婆的煎药”,指一些奇奇怪怪的配方。

40 德语,“在永恒与虚无之间”。

41 玛丽在雪莱的墓碑上刻的拉丁文,一般英文译为“heart of hearts”。

42 奥维德(ovid,公元前43—17):古罗马诗人。

43 雅各布尼·达·托迪(japone da todi,1230—1306):意大利宗教诗人。

44 意大利语,“冰块”。

45 意大利语,“快点”。

46 原文是指“所有的猫在黑暗中都是灰的”(all cats are grey the dark),意为“在黑暗中,所有的差异都变得不明显”。

47 意大利语,“让我来”。

48 意大利语,“还要喝这个吗”。

49 意大利语,“我会担心”。

50 意大利语,“我没心情”。

51 意大利语,“为什么没心情”。

52 意大利语,“就是没心情啊”。

53 意大利语,“我们入座吧”。

54 原文此处为意大利语seifreddo,字面意思是“半冷”,指冰激凌蛋糕、半冰冻的牛奶蛋糕或某些水果派等半冷冻糕点。

55 意大利语,“瞧,你看起来多憔悴啊”。

56 意大利语,“歧途”。

57 塔牌:即凯纳斯特纸牌戏(canasta),一种用两副纸牌玩的牌戏,由二至六人参加。

58 小意大利:指美国大城市的意大利移民区。

59 《阿尔芒丝》(arance):司汤达于1827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说,书中以对贵族社会的讽刺观察为背景,描述一对表兄妹的爱情故事。

60 见第66页注释2。

61 萨伏依王室(hoe of savoy):十一世纪初起源于萨伏依地区的意大利贵族,从一个小地方逐渐扩张成为意大利王国的统治者,其统治权结束于二战之后的1946年,为欧洲存在最久的王室。

62 意大利语,“如果爱”。

63 意大利语,“很乐意”。

64 意大利语,“因为我想啊”。

65 意大利语,“再吻我一次”。

66 意大利语,“你真的在乎我吗”。

67 拉丁文,“骰子已经掷出去了”。

68 意大利文,“简单地说”。

69 马其诺防线:二战前,法国为防止德军入侵而建造的防御工事,造价昂贵,坚固无比,但因为德军偷袭其背部而失去作用。——编注

70 乔凡尼·帕斯科里(giovanni pasli,1855—1912):意大利古典学者、诗人。

71 特威德尔-迪(eedle-dee)与特威德尔德-姆(eedle-du)是一对虚构的兄弟,出现在若干儿歌中,但以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1832—1898)所著《爱丽丝镜中奇遇记》(through the lookg gss and what alice found there)中的描写最为著名。现在常用来指两个形影不离的人。

72 原文此处为the witchg hour,指巫师出现的时刻,通常为午夜。——编注

73 意大利语,“别去那里”。

74 “成了”(“it is fished”)为《十字架上的基督临终七言》里的一段。

75 松果体:脊椎动物脑中状似松果的小内分泌腺体,其分泌的褪黑素会抑制生殖系统的功能。后在哲学家笛卡尔、巴塔耶和巴什拉的论述中被赋予形而上的意义。——编注

76 意大利语,“章鱼”。

77 位于坦桑尼亚西北部。

78 科德角(cape d):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东南部的钩状半岛。

79 原文此处为an-woan。

80 潘齐奥纳旅馆(pensione),意大利家庭式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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