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篇 02(2/2)
夏明若硬挤了半个座位,不多会儿就睡着了。
司机姓张,本地人,很健谈,神秘兮兮地对楚海洋说:“哎哟,小同志,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鬼哟!”
楚海洋心里想笑,问他:“什么鬼?”司机说:“娘娘鬼!”
“我们这儿的老人都知道娘娘坟。这坟可大了,几十亩地!里面埋的全是宝贝!”
楚海洋问:“哪来的娘娘?”“汉朝的娘娘,皇后!”
楚海洋笑了,东西汉都是中原文明,要真是皇后,应该在咸阳原里埋着呢,说是古滇国的娘娘还有几分靠谱儿。
“娘娘鬼,可了不得,穿一身大白衣裳,飘过来飘过去,可吓人了!”
楚海洋敷衍他,问他哪儿看见的。
司机说:“拥翠山呗。哎哟我的妈,听说老狗就是被活活吓死的。”
楚海洋突然不笑了:“娘娘坟在拥翠山?”
司机点头。
“你真看见了?”
司机脸红了红:“其实吧,是寨子里的人看见的。”
“老狗是谁?”
“坏东西,坐过牢,五十多了还娶不到老婆。”
楚海洋好一阵不说话,过会儿把话题引开,与司机扯些鸡零狗碎。
不知过了多久,司机摇醒他:“大学生,下车了。”
楚海洋迷迷糊糊揉揉眼,司机说:“我的车只能到这儿。”
楚海洋问:“不开了?”
司机点头说:“我是给前面送物资的,通行证只划到这个地方,不能再往前了。再说前头就是塌方地段,我过不去。”
楚海洋把睡成死猪一般的夏明若推开,下车查看,老黄也如首长视察般跟着,只见土路就依悬崖而建,悬崖下是深达千米的河谷,澜沧江激流滚滚,仿佛就如深壑中的一条白线,而前方道路约半公里处,透过白蒙蒙的雾,看见中间横着数块两人多高的巨石,车子是无论如何过不去了。
楚海洋问司机:“那物资怎么办?”
司机说:“我在这里等,兵站会派人来取。”
楚海洋他们自然不可能陪着等,便就此与司机告别,步行前进。夏明若一边走一边喊饿,楚海洋递了块压缩饼干给他,说:“你他妈真烦啊,老头儿怎么选中了你呢?”
夏明若一听干脆不走了,坐在路边逗猫玩。楚海洋也只好休息,他从一旁的山崖上用小锅接了泉水,加明矾沉淀后煮开,自己喝了一口,被夏明若抢着喝了几口,然后将剩下的灌进水壶。
夏明若小心翼翼往悬崖下看,一阵眩晕后感慨:“壁立千仞!精彩,精彩!”
楚海洋说:“这儿的路是解放后才开凿的,以前人们上山,靠的都是藤条。”
夏明若豪爽地笑:“藤条,我擅长啊。”
楚海洋说:“你等着吧,用藤条的时候多着呢,拥翠山是没路的,到时候我可不管你。”
不一会儿他便催夏明若上路,说是要天黑前赶到渡口宿营。夏明若磨磨蹭蹭背包,都说懒人有懒福,一队马帮依次钻过巨石的间隙,伴随着铃声叮当,缓缓走近。
夏明若欢叫一声扑过去,领头马驮了两袋茶饼,散发出浓郁的茶香味儿。
楚海洋懂几句少数民族语言,当即便与马帮头领——当地人叫马锅头——商量,给人一包纸烟,把行李捆扎在马背上。
夏明若也想往马上爬,楚海洋拦住他说:“你今天骑了明天就不会走路了。”
夏明若问:“为什么?”
楚海洋说:“尽是山路,你没那水平很容易摔着。再说这里的少数民族不用马鞍,就放一块毛毡子,一天下来你的尾椎骨都要磨没了。”
夏明若只好跟着马走,楚海洋抱着猫走在他身后,夏明若问他:“到渡口还有多久?”
楚海洋对照着科学院内部的手绘地图,目测说:“二十公里。”
夏明若又要往马上爬:“磨平了屁股总比走断了腿好。”
“你还考古呢,回家养养鸟,浇浇花,听听戏,不是挺好?”楚海洋说。
“那不就是我爸干的事?”夏明若被马脊骨硌得龇牙咧嘴,仍然坚持,“不行,我至少要青出于蓝胜于蓝吧……哎,海洋!”
他指着河谷对面的大山说:“那悬崖上黑黑的是什么?悬棺?”
山谷中雨雾弥漫,楚海洋举起望远镜看了半天,才说:“可能是吧,你视力真好。”
“这儿也有悬棺?”
楚海洋说:“在一些少数民族的思想中,凶死者的鬼魂是特别凶恶的,必须埋葬在特殊的地点——一般都是远离寨子的荒山上——才能使他们远离人间,不能为害生人。前阵子小朱在佤族地区考察时,也看到过悬棺,并且那些骨殖都被砍去了头。”
夏明若抢过望远镜也看了一阵,突然垂下头在楚海洋耳边问:“拥翠山有大墓?”
楚海洋愣了愣,点头:“有可能。”
夏明若左摇右晃望天说:“发掘我可不擅长啊。”
“没让你挖。”楚海洋把猫也放在马背上,“而且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已经让别人挖了。”
“盗墓贼?”
“对。”楚海洋说,“所以我们要快点儿过去看看,如果真被盗了,得上报国家,进行保护性发掘。”
“得!”夏明若说,“到头来还是要我挖。上回那个什么越王坟,挖得我连死的心都有!这事儿就不该我们管,云南考古所养来干吗的?”
楚海洋不听他啰唆,这才发现路越走越窄,等拐上一个岔道,便仅剩尺把来宽。并且这队马帮也是要过江的,一路都在下行,土路泥泞又湿滑,还要提防山上的落石,险象环生。
楚海洋把夏明若扯下马,强迫他随队步行。天黑前一行人马抵达江边,便在江滩上露宿。
马锅头是彝族,能磕磕绊绊讲两句汉语。他让自己儿子多造一锅饭,又给楚海洋和夏明若一人倒了一大碗水酒,便坐下来与他们谈论些当地的风土人情。
彝老爹吧嗒吧嗒抽水烟,十分健谈,还给他们演示了怎样用羊骨头卜卦,怎样是吉,怎样是凶。楚海洋很用心地应对。后来当问起拥翠山的情况,老爹却摇头说不清楚。
饭快熟了,香味四溢,夏明若围着火塘直摇“尾巴”,口水流成了河。彝老爹看他好玩,便先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夏明若端起碗来就吃,吃完就睡,干净利索,楚海洋对其所表现出来的动物性本能深感佩服。
虽然是大夏天,但谷底却冰冰凉,江滩上半夜开始起雾,清晨后逐渐散去,马队吃了早饭,开始渡江。
夏明若原本要跟着马队坐渡船,楚海洋却非要用溜索。
“我怕高。”夏明若赖在渡船上。
“你不懂。”楚海洋把他强行拉走,系紧在溜索上,“他们是没办法才走水路,野外赶路是宁翻山,不泅水,水里是最危险的。”
果不其然,两人已经到了江对岸,马帮的渡船还在江心打转,骡马在船上不安地嘶叫,几个船工奋力控制着平衡,看来水底的确密布暗流和旋涡。
“我没说错吧?”楚海洋得意道。夏明若却一转身跑了,只剩下老黄高举爪子“喵喵”两声,以示赞赏。
楚海洋垂头丧气地说:“谢谢鼓励。”
一个小时后马帮也过了江,两人继续与他们同行,路上又是一天。晚上借宿在大山里一户彝族老乡家,男男女女睡一屋,屋顶上一个大洞,抬眼就是星空,床铺旁边则是牲畜栏,那气味就别提了。但什么都比不上战斗机般大小的蚊子嗡嗡朝着你身上撞来,好在这两人野外生存惯了,相当皮实,权当专程给边疆送血液来了。
第二天起身徒步走了七八公里,终于遇见了一辆往云县去的拖拉机。
夏明若把行李往拖斗里随手一扔,靠着车板哼江南小调:“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哥哥做管箫……箫中吹出鲜花调,问哥哥呀,这管箫儿好不好?……”
又教同车的两个彝族小姑娘唱:“问锅锅(哥哥)呀,则(这)管箫儿好勿(不)好……”
老黄也随着歌声摇头晃脑,“喵喵”叫。
小姑娘望着夏明若咯咯笑,夏明若也笑着扯闲话说:“阿诗玛啊你们上学没?几年级了?去过北京没?我就在北京上学,到了北京就来找我,我带你们去看天安门。”
楚海洋从路边地里偷了几个地瓜(小朋友们不要学),停车休息时用泥裹着烤得香喷喷的,分给拖拉机司机一个,彝族小姑娘一人一个,夏明若一个,虽然语言不通,但不能阻止他们共同享受烤地瓜。
路上风光宜人,大山青翠欲滴,拖拉机突突前进,微风则夹杂着泥土的清香徐徐吹来,还看见数只野猴子从树梢上吱呀呀跃过,可惜路况实在差,真要把人骨架子都颠散了。
夏明若下车时踉跄了好几步才学会走路,楚海洋看看表,说是又错过了宿头,县招待所是绝对不有空床的了。夏明若满不在乎,找了家还没打烊的面摊儿坐下,说:“连夜上山不就得了。”
楚海洋想想也行。
谁知面摊儿老板却做个张牙舞爪的姿势:“去拥翠山?要不得,山里有豹子!”
楚海洋一听他说话,便问:“您好像有点儿北方口音啊?”
“可不是。”老板说,“祖上胶东人,抗日战争时,我爷爷入缅作战,打鬼子打到这儿来的。”
“英雄,”楚海洋竖起大拇指,“老英雄。”
老板被哄得一高兴,在他们面碗里又多加了几勺辣子,夏明若都被辣哭了,眼泪汪汪地问:“山里真有野兽?”
老板就掰着手指头数,野熊、豹子、野猪,还说前些天刚刚有好些人进山都没回来,乡上报告县里,县里就派人去找,结果就找着一个,被吃得只剩下骨头了。
“好些人进山?”
“哎,都是外地人,我们本地人——除了采药为生的——都是不大敢进拥翠山的。”
“为什么?”
“山里可邪门儿了。”老板问夏明若,“小哥,还要不要辣子?”
夏明若慌忙摆手,老板接着说:“闹鬼,一到晚上鬼火飘啊飘的,十几里外都能看见。”
正说话,面摊儿前又坐下一人,老板立刻拉着他对楚海洋说:“问他,他最清楚,他是那个乡里的人。”
那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什么?”
“鬼火啊!”老板说。
“可别问了,吓死我了。”青年说。
楚海洋问:“你看见了?”
“我真巴不得我没看见!”青年说,“你们这些人一个个不要命似的往山里跑,到头来都喂了野兽,害得我们满山里地找尸体。”
夏明若问他:“鬼火什么样?”
“蓝的绿的呗,”楚海洋替他回答,“你看得还少啊?”
“问问而已嘛,”夏明若低头吃面,“万一这边的磷火是花的呢。”
“那叫焰火。”楚海洋没好气,继续问那青年,“进山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青年停了吸溜,两只手在油腻的抹布上蹭了蹭,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二人:“跟你们一样,背大包的。”
楚海洋亮证件,“x科院考古所”六字金光耀眼,青年眯着眼睛看那公章,确定是真的态度立刻变了。“妈呀,总算把公家的人给盼来了。他们都是来盗墓的,想偷娘娘坟里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