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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失控的计划(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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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鬼丸老人知道两个孩子“调包”的事吗?“我是不是真正的浦登玄儿?无论如何请你回答我!”——如果玄儿对那个老用人这么说,他会说出“实情”吗?

“请等一下。”

我开口问向暗黑馆馆主。

“假如真如你所说那样,忠教是真的玄儿,玄儿是真的忠教。那么忠教在旧北馆的火灾中身负重伤时,不是还没受到‘达莉亚的祝福’吗?”

“不,实际上并非如此。”

柳士郎摇摇头。

“我早就破戒给忠教吃过‘达莉亚之肉’了,就在我将玄遥与卓藏自这个世界除掉之后。”

“这样啊。”

“说白了,这也是阿静的愿望。她恳求我——让我们的孩子也接受可以带来‘不死’的‘达莉亚的祝福’吧。我决定答应她的要求,带忠教去宴会厅给他吃‘达莉亚之肉’。那可能是十月中旬过后的某个夜晚吧,我瞒着所有的人……虽说如此,但后来我还是告诉了美惟与望和。当然,本来是应该在‘达莉亚之夜’的宴会上吃的。这是没办法的特例……

“所以……

“所以我才特别在乎忠教的‘复活’。你们明白吗?因为我想相信即使不是浦登家的亲族——即使与达莉亚和玄遥毫无血缘关系,通过‘达莉亚之肉’带来的祝福也能获得‘不死’,也能带来‘复活’。我希望把它作为这种信仰的根据,因为我本来也不是浦登家的亲族,只是凭借‘达莉亚之肉’才受到‘祝福’。所以我格外地……”

原来如此!原来这么回事……这次我又默默对自己说。玄儿依然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柳士郎,默默地听着我们的交谈。

“之后的情况就不必再多说了吧?”

柳士郎将视线自我移到玄儿的身上。

“我把忠教当作‘浦登玄儿’来抚养,而把真正的玄儿作为‘诸居忠教’交给阿静。我给了她足够的钱,命令她带着玄儿离开这里。

“最终,阿静答应了我的要求。但她提出了两个条件。一个是在离开暗黑馆前能够吃上‘达莉亚之肉’,毕竟她也沉迷于这个传说。长年在此工作的过程中,她得知了浦登家‘不死’的秘密,最终她自己也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另一个是她想带走一件信物,作为孩子是浦登家人的证据。阿静觉得既然决定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带出去抚养,就不打算将来再和他一起回来添麻烦。只是,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那孩子活不下去的话,那时至少可以依靠浦登家……不然,这孩子就太可怜了。九年来她一直照顾被关在塔中的玄儿,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感情在这个过程中完全转移了。总之,下定决心的阿静表现出母亲爱护儿子的执着。这种情感是我难以理解的。

“于是我答应她的请求,让她带走达莉亚留下的这块怀表,因为这块表同时也是康娜的遗物。虽然它对我也很重要,但仔细一想康娜确实是玄儿的母亲啊。”

说着,柳士郎从袍子里拿出“达莉亚之表”,握在手中。“当时,我私下里也不是没担心过。可能有一天,玄儿真的会拿着这块表回到暗黑馆来,那时我该怎么办?我问自己,但找不到答案。我只能想到时候再说吧。但没想到……”

柳士郎慢慢地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我毫不关心他们二人离开后的情况。我从未让人追踪过他们的去向,以后也没让人去调查过他们的情况——你们觉得我有点儿无情吧?”

说着,暗黑馆馆主瞥了我一眼。

“也许的确如此吧。不过,我对阿静只有相应的感谢与感恩,从来没有爱过她。我爱的只有康娜,虽然我也被美惟吸引并与她结婚生子,但那只是因为她是康娜的亲妹妹,在某些地方长得像康娜而已。”

长得……像康娜?

这时,我忍不住在阴暗喧嚣的心中抛出这样的疑问——

那不就是长得像达莉亚吗?难道说浦登柳士郎——他与他非常憎恨的玄遥一样,最终也被已故达莉亚的魔性迷住了吗?

“阿静离开暗黑馆后与姓江南的人再婚,我对此毫不知情。还有战争结束前在长崎遭遇核爆、患上白血病以及因去年夏天发生的那件事而丧命的那些事……”

这时,玄儿缓缓地动起来。他张开握拳的右手,自衬衣胸袋中摸出那张照片静静地看着。空洞的双眼中突然闪现出难以形容的悲哀。

“这……这个女人是诸居静……我真正的母亲吗?”

说着,玄儿把照片递给柳士郎——他真正的父亲。柳士郎越过桌子接过照片,将病弱的眼睛凑上去盯着看了片刻——

“是的。”他点点头低声说道,“这就是阿静。旁边的就是她带出去的那个孩子——玄儿。”

“照片的背面有记录。记下‘摄于……月七日……岁生日’一行字。‘七日’是忠教的生日、十二月七日吧?”

“是的。”

“也就是说,虽然那孩子是真正的‘玄儿’,但诸居静始终是把他当作‘忠教’来抚养的,对吗?他受火灾打击丧失了记忆,她就将自己知道的‘诸居忠教’的过去填入那部分空白中,甚至连生日都是真正的‘忠教’的生日。再婚后,她还特意将‘江南忠教’的缩写首字母刻在那块表上。她这样做是想消除他身上的‘玄儿’的影子……”

“她这样做,可能是为了让自己相信这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吧。不过,你的情况不也完全一样吗?”

“是的,没错啊。”

玄儿整个脸扭曲了,既像是笑又像是哭。

“你是作为‘诸居忠教’出生的,在那场火灾之前也一直作为‘忠教’由阿静抚养。但调包之后,我始终把你当作‘浦登玄儿’。和阿静对玄儿所做的一样,我也把真正的‘玄儿’所经历的过去原封不动地填入你记忆的空白中……”

“甚至是十八年前凶案的目击经历,对吗?”

“是的。美惟与望和也积极地配合这种‘教育’。在你成长的过程中,必须让你始终认为自己才是浦登家正统的继承人。对调包后才来暗黑馆的人,我们一直保守着秘密。小田切、蛭山这些用人就不用说了,就连对望和的丈夫征顺也是如此。当然,对村野君也一样。”

柳士郎把照片扔到桌上,好像在说“我不想再看了”,然后他又把“达莉亚之表”放在照片上。在一段冰冷的沉默之后,玄儿将手伸向那两样东西,就在此时——

“救命啊!”

一个女性的尖厉惨叫声自屋外传来。

8

那是美鸟吗?是美鸟的惨叫声吗?

我瞬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这不是鹤子或者忍的声音,也不是茅子,更不可能是美惟。一定是那对双胞胎之一、美鸟或者美鱼的声音!很难想象头上受伤的美鱼会独自到西馆来。所以那肯定是美鸟。可是。为什么她要来这里为什么要喊“救命”呢?

“糟了。”

我小声喊起来。

刚才在柳士郎出现之前,我在“打不开的房间”里隐约感到不安。难道这就是我不安的原因?

首先冲出房间的人是我。玄儿——不,现在得知十八年前的调包事实后,或许应该叫他的本名“忠教”——比我慢几拍从座位上站起来,跟着我跑出来。

来到走廊,我马上隐约闻到一股恶臭。我还没来得及确认原因,又一声惨叫传了过来。

“救命啊!不要……不要过来!”

声音自左手一侧——楼梯所在的大厅方向传来的。

啊,果然如此!她——美鸟似乎正被谁追着……刚想到这里,大厅的门开了。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跑到走廊上,由于势头太猛,她的肩撞在对面的墙上,发出“咚”的一声低沉的声音。

美鸟换了一件泛白的衣服,看上去像睡衣。我站在向南方延伸的边廊里,但她没有发现我,直接向西边的建筑深处跑去。她脚下跌跌撞撞,像喝醉了酒,可能因为野口医生给她注射的镇静剂还在起作用吧。

“美鸟!”

我喊了一声,追了过去。

转过走廊的拐角,昏暗中看到左手一侧的深处有一扇门,一个灰白色的影子正靠在门前。门后面可能是与刚才那间馆主的起居室连在一起的书房。

“爸爸。”

门好像锁着。美鸟双手握着门把手,左右拼命地转着。

“爸爸……救救我!”

“美鸟小姐!”

我大声喊着跑到她身边。她回头看我,认出我的身影后她笨拙地侧过头,好像没油的机器一般。

“中也……先生吗?”

她嗓子里发出纤弱的声音。

“中也先生……”

“怎么了?难道美鱼小姐她……”

被我一问,美鸟的嗓子里立刻发出嘶哑的叫声。她的左手慌忙去摸自己的右边。在她确认双胞胎的另一方不在之后——

“美鱼、美鱼她……”

她的眼睛四处张望,呼吸急促,眼神中充满狼狈、慌乱与强烈的恐惧。

“美鱼、美鱼她……”

她近乎疯狂地大叫着。

“振作一点儿!”

我大声说道。

“听我说,美鸟。没事了,冷静!”

这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请冷静一点儿!美鱼小姐她发生什么事了?”

“美鱼、美鱼她……”

美鸟不停地摇头,像打摆子似的。突然,她停下来。

“她死了。”

她一字一顿。

“她被那个人杀了。我当时迷迷糊糊的,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

啊,果然——我全身无力,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

美鱼被杀了!恐怕是在北馆双胞胎的卧室里,恐怕是被现场的什么东西勒死的……

“美鱼她……”

这时,玄儿——不,应该是忠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真的吗,美鸟?所以你才……”

“我差点儿也被杀了。他把我压在身下,很大力地勒着我。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呼救,但北馆里空无一人……啊!”

美鸟大叫一声,抬起左手,将食指笔直地指向前方。她指的不是我,是我的身后,是我身后的玄儿——不,忠教的身后。

我回头一看。

大厅的门开着,一个即将现身的某人的身影从门的阴影下向昏暗的走廊移动着。

玄儿——不、忠教寻找墙上的开关,将走廊的灯全部打开。忽明忽暗的灯光照亮了那人的脸。没错,那是他——三天前自十角塔坠落的那个青年。

“不要!”

美鸟尖声喊道,黑发被她摇得乱舞。

“那个人……”

美鸟两手抱头,畏惧地往后退着。

“是他杀的,是他杀了美鱼。是他、是他……”

美鱼被杀,美鸟也成为谋杀对象——是的,刚才在“打不开的房间”里,我知道了当前凶案的真凶与他的杀人动机。那时我就应该立刻想到会出现这种事态的。可是我……

他——即忠教,本名是玄儿……不,目前还是叫他“江南”吧。至于玄儿,可能还是一如既往地叫他“玄儿”比较好吧。

他——江南,昨晚见到了美鸟与美鱼。据双胞胎姐妹说,他在客厅休息时,她们去看过他,还“和他说了会儿话”。所以,至少江南亲眼见过她们,知道她们是那种畸形——实际上只是“表面的畸形”——的双胞胎。这是把握事态的必要前提。

接下来是今早天亮以后的事情——

和玄儿分开后,我想小睡片刻,就回到了东馆。从卫生间出来后和她们相遇,之后顺便到舞蹈室里说了会儿话。我听她们俩说了一阵关于当前凶案的意见后,便大胆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们没打算接受手术,将连在一起的身体分开吗?当时,她们的反应很激烈……

——不要!

——才不要!

她们二人将声音提至最大,拼命地喊着,紧紧抱在一起不停地摇头。

——绝对不要!

——绝对不要!

——我们可是合二为一的呀。

——我们永远合二为一的呀……

她们带着哭腔,大声喊道。

——我们不想被分开。

——我们不想被分开。

——要是被分成两半的话,我们宁愿去死。

——是的。要是分开了,索性死掉的好……

……是的!

她们明确说出了这句话:如果被分开,我们宁愿去死。

而且,这句话肯定通过传声筒的裂缝传到了客厅里,传到了江南耳中。

可是今天下午,她们从楼梯上滚落下来。听到嘈杂声来到大厅的江南,看到美鸟与美鱼本应连在一起的身体分成两半,分别滚落在走廊上。

江南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声。那时,玄儿所说的“开关”在他心里被打开了。

“如果被分开,我们宁愿去死”——说得如此坚决的她们现在真的分开了。一个头破血流晕了过去,另一个在疯狂地哭喊着。不能放任不管,干脆自己来帮她们解脱!应该这么做,必须这么做……

不知玄儿有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不过,按照他的指示,征顺与野口医生应该正在监视江南的动向。他采取行动时想不被人发现,应该很难——

对了,刚才南馆遭雷击而停电,还引起了火灾。恐怕问题就出在这儿。由于意外事态的发生,征顺与野口医生的注意力不由得被吸引过去。趁着这个间隙,江南逃出了客厅。他偷偷进入北馆,找到双胞胎的卧室,然后……

“江南君——不,还是叫你忠教吧。”玄儿对他说,“住手吧!够了,别再杀人了!美鸟她不希望死,所以别再杀她了!”

不知江南有没有听到玄儿的话,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他的右手握着双胞胎曾经用过的深蓝色和服腰带,可能他刚才就是用这个勒死美鱼的吧。

“好了,已经结束了!”玄儿声色俱厉地说,“站住!回去吧!”

但江南依然没有止步。他死死地盯着退到走廊尽头的美鸟,步调不变地紧逼过去。

“我让你站住!”

玄儿抓住他的手腕想制止他,但江南一下子就将他甩开,继续向前走着。

我不禁想起玄儿说过的一个词——“疯狂的电路”。一旦开关被打开,就没什么能平息他的疯狂。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江南看着美鸟的眼睛,看起来像被泪水打湿了。同时,我也能看出那里面确实蕴含着危险的疯狂。那不是激情澎湃的疯狂,而是安静的、冰冷的,因悲伤和痛苦而心碎的疯狂。

现在,可能他既看不到我和玄儿,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他眼里肯定只有美鸟,只有从美鸟身上看到的母亲——诸居静临终前在病床上等死的身影。

“好了,住手吧!”

玄儿再次制止他。玄儿跑到江南身后死死抱住对方,但他毫不费力地挣脱了。被疯狂控制的人往往具备异于常人的蛮力,也许现在他也是这样吧。

美鸟背靠墙蹲着,我走到她身边,张开双臂挡在前面。当然不能让她被杀!因为他没有拿刀做凶器,所以,我想如果我和玄儿两个人猛扑过去,怎么也能制止他吧。

美鸟刚才靠着的门猛然打开了。从里面出来的自然就是全身裹着黑色长袍的暗黑馆当代馆主浦登柳士郎!

“玄儿!”

柳士郎一出来就这样喊道,但不是对着我的朋友玄儿,而是对着十八年前被他从暗黑馆放逐的玄儿。

“玄儿,是我,柳士郎!”

江南对这个具有莫名威严感的声音有了反应,他的目光第一次离开美鸟。他的视线好像被吸过去似的移到左前方的柳士郎身上。

“是我,玄儿!”柳士郎说道,“你在做什么?到这儿来!”

江南惊讶地歪着头,注视着柳士郎。柳士郎往着手杖,从房间里走到走廊中。

“玄儿啊!”

他注视着江南。

“你明白吗?你是为了见我才来这里的。”

江南什么都没回答,但可以看出他心里确实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不记得了吗?不记得的话,就好好想想!”

暗黑馆馆主再次威严地说道。

“这是你出生并成长的暗黑馆,你是为了见我才回到这里的。你来这里是为了见这个世界上你最应该憎恨的我!”

江南什么都没回答,连身子都没动一下。柳士郎又踏出一步,用空着的左手紧紧抓住江南的手腕。

“好了,到这里来!”

他将抓住的手腕往自己身边拉。

“你像这样回到这里,这也是所谓的命运啊……”

柳士郎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他抓住江南的手腕往后退,打算回到书房中。江南掩饰不住的视线离开柳士郎飞向美鸟。不知道是不是被柳士郎发现了,他猛然提高了声音。

“你明白吗,玄儿?”

他以像是说给不懂事的孩子听的语气说道。

“你明白吗?你必须杀的不是那个女孩——是我,是我啊!”

他到底要说什么?

我吃惊地刚要开口,但玄儿已在我之前高声叫起来。

“父亲,你在说什么?”

“来,玄儿!”

柳士郎不理会我们,只是用病弱的眼睛看着江南。

“你知道吗,玄儿?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我想像普通人一样死一次。所以,请用你的手让我解脱吧!杀了我吧!来,玄儿……”

江南还是什么都没说。但是,他已经不去看美鸟了,毫无反抗地被柳士郎拉着手向书房内走去。

玄儿慌忙跑过去,但却眼睁睁看着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我也离开美鸟,跑到门前。

“父亲!”

玄儿隔着门喊着。

“柳士郎先生!”

我也一起喊道。我试着去拧门把手,但门好像已被锁上,怎么拧都拧不开。

“父亲,请开开门!”

“柳士郎先生!”

我们二人一边敲门,一边反复呼唤着。不久,房间里有了回应。

“玄儿……不,忠教。”

那是柳士郎的声音。

“请你离开这里,马上!”

“父亲,你要做什么?”

“我已经说了我该说的话,你也知道了一切。接下来怎么做,就看你自己了。”

“爸爸……”

“我——”

声音突然停住,接着传来像是剧烈咳嗽的声音。

“我按照我的方法……”

话到这里中断了。

我们无法知道门后正在发生什么。他用他的方法到底要做什么呢?他对江南说“杀了我吧”,那是他的真心话吗?还是……

就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我突然向脚下一看,不由得“哇”的一声叫起来。

“烟……”

淡白色的烟正自门与地板的缝隙间慢慢飘入走廊。

玄儿将耳朵贴在门上,我也依葫芦画瓢。好像有异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啊,这莫非是着火的声音?

——索性整个暗黑馆都烧起来,让一切化成灰烬不是更好吗?

难道柳士郎真的像刚才所说的那样,自己将房间点着了吗?

“父亲!”

玄儿叫道。他用双拳敲门,用肩去撞门。

“父亲!”

“从起居室进去怎么样?”

我一说完,玄儿来不及点头就跑开了。我回头看了一眼美鸟,她一直蹲在走廊的尽头。

“去美惟太太那里!”我命令道,“让她出房间后,赶快逃去北馆。”

而后——

在我追赶玄儿拐过走廊拐角的瞬间,我又“哇”地失声叫起来。南北延伸的边廊深处是“达莉亚之间”,它的门周围正冒着滚滚灰烟。门的一部分已经着火,周围弥漫着焦臭味。

当我听到美鸟的惨叫声跑出来时,我闻到了一股异味。难道这就是那股异味的来源?也就是说,当时南馆的火已经在大风中蔓延到“达莉亚之塔”上,并且还在不断扩大它燃烧的范围。

9

市朗犹豫着。

熊熊燃烧的大火映红了黑夜。火势越来越猛,原本黑黢黢盘踞在地面上的西洋馆已经有一半以上被大火吞没。

现在是应该立即返回,还是待在这里不动?

……大约在一个半小时前、即过了下午五点的时候,慎太与母亲羽取忍来到独自被留在北馆沙龙室里的市朗身边。慎太还是一脸无邪,结结巴巴地和市朗说着话。羽取忍从一开始就对市朗很热情,可能也是因为听别人夸慎太助人为乐、是个好孩子的缘故吧。

肚子饿不饿?渴不渴?冷不冷……被人像亲人一样地关心,令市朗既高兴又放心。

“你可以到我们房间去休息,这也是玄儿少爷的吩咐。”

听到这个建议,市朗更加放心了。

昨晚之前,市朗相信这座宅子里住着可怕的、邪恶的东西,但现在这种想法已经淡薄了。不过,无论是玄儿还是其他人,在市朗看来仍然很难相处,好像和自己不是同类。无论怎么安慰他,他心里总是不安。唯一让他没有戒心的,只有那个叫“中也”的大学生,他似乎也是“从外面来的”。所以,市朗才鼓足勇气告诉他森林里被勒死的尸体,之前他是决定无论多么害怕都不说的。但那个中也,后来也表情恐怖地和玄儿他们一起离开了沙龙室。

市朗跟着忍与慎太来到他们母子的房间,那是在南馆的一楼。房间里是一幅市朗熟悉的极其日常化的生活情景。外面是杂乱的西洋式房间,里面是铺着被子的日式房间。西洋式房间里放着慎太的桌子,上边乱七八糟地放着小人书、彩纸与积木等东西。

“这孩子好像很喜欢市朗你啊!今后如果你还能做他的朋友,那就好了。”

虽然不知道有多少是她的真心话,但她说完之后,满脸都是忧虑的神情。

“不过啊,这个暗黑馆是个很奇怪的地方。主人性格怪僻,而且在深山里,离村庄这么远,所以很难让你来见他……”

慎太始终很愉快,似乎不懂母亲的忧虑。他从桌子里取出剑球——好像除了送给市朗的以外他还有一个——求市朗再表演一次昨天的“特技”。他还用蜡笔在画纸上画上奇怪的画——像人的脸——给市朗看。市朗总觉得那张奇怪的脸是以他为原型画的。

说实话,市朗浑身无力,还有点发烧,陪慎太玩对他来说是件苦差事。尽管如此,市朗还是终于从四天来的紧张状态中解脱出来,沉浸在内心的平静之中。

现在,市朗的失踪恐怕已在i村的家里引起了骚乱。学校自不必说,这骚乱或许正在村子里扩散。想必回去要狠狠挨顿骂了,但如果将事情解释清楚,向大家道歉,相信会得到原谅。等天气转好,就能设法将因塌方而中断的路修好。只要我能平安回到村里……他现在可以如此乐观地设想未来了。虽然他不想再次体验这种经历,但如果平安回到了原来的世界,那么终有一天他会很怀念这四天的“冒险”。

然而,与羽取母子度过的这种平静的时间并没有像市朗所期待的那样长。

巨大的雷声似乎震动了整个建筑,紧接着就是停电。所有的灯都灭了,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忍找出手电,勉强驱散了一丝黑暗,但仅仅如此还远远不够,她将手电递给市朗他们,又点上蜡烛,说了声“我出去看看”后,就走出房间去了。出去时她命令说,外面危险,你们两个就乖乖待在这里。所以市朗与慎太只能在黑暗的房间里紧紧依偎在一起。

之后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火!”

屋外突然传来男人的大喊,声音中夹杂着惊慌与恐惧。这时羽取忍还没有回来。

——火?

起火了吗?这栋建筑因为刚才的雷击起火了……

必须赶快逃出去——市朗想道。

他拿起手电,对惊慌失措的慎太说了声“跟着我”,就飞奔出屋外。外面空无一人,但火已经烧到走廊的拐南处,离这里只有几米了。

“慎太,快跑!”

市朗忍着呛人的恶臭,用最大的声音喊道。然后,他朝着能逃出大火的方向拼命狂奔。他回头确认了一下,看到慎太踉踉跄跄地跟在身后,便头也不回地朝建筑的正门跑去。

逃到与东馆相连的走廊后,正好看到一个穿围裙的女人从对面的房子里跌跌撞撞地出来。那是忍吗?

风猛烈地刮着,不断发出尖厉的嘶吼声,像是要撕裂黑暗。而雨偏偏在这个时候停了。天公仿佛故意趁着失火的机会耍了一个充满恶意的小性子……

照这样下去,迟早这里会被烧到。市朗一边想着一边从走廊向中庭跑去。没跑几步,脚在泥泞中一滑,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上。

“慎太呢?”

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是忍的声音。

“慎太在哪儿?市朗,你们不在一起吗?”

“啊?”

市朗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扭头向刚才跑出来的建筑正门看去。真的没有慎太的影子。

他应该跟着我一起逃出来了,难道中途摔倒了?难道自己光顾着跑,没发现把他落在里面了……

火势比刚才更加猛烈,就快将南馆完全吞没。虽然还没烧到走廊与大门附近,但那只是时间问题。

“慎太!”

“危险!”

慌乱的忍刚要冲进去,就被一个人制止了。那是体格巨大、虎背熊腰的医生,被称为野口医生。

“火速比想象中还要快。忍太太,我明白你的心情,但现在进去的话……”

“啊……慎太!”

熊熊燃烧的大火映红了黑暗。市朗在大火前犹豫着。

慎太还在里面。从正门到一楼的那个房间并不太远,现在马上去救可能还来得及。但是,也可能来不及。即便回去找到慎太,那时火可能已经烧到那里了……

一秒、两秒……市朗还在犹豫。但抛开犹豫之后,他的行动却非常迅速。倒不是他下了必死的决心。只是他觉得如果这样犹豫下去,使得慎太烧死在大火之中,那他会后悔一辈子。一想到这儿,他马上行动起来。

市朗不顾周围制止的声音,跑回建筑里面。他右手握着忍给他的手电,左手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捂住嘴。

慎太——他帮过我。智力低下的他为我考虑了很多。他给我拿来面包、拿来剑球,对于我“不要告诉任何人”的请求,他也忠实地执行……啊,他曾竭尽全力帮助过我!所以……

有恩必报——这是从小外婆时常说给我听的。他是我的恩人,所以今天我也要救他。

市朗用手电光撕开挡住视线的黑暗与浓烟,在走廊里前进。眼泪不断涌出,擦都擦不完。如果一不小心大口呼吸,马上就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

幸运的是,大火还没有烧到羽取母子的房前。但是,周围却没有慎太的身影——在哪里?本来应该跟着我出来的,到底他……

难道……市朗向房间里看去。

“慎太!”

他冲着屋内大声喊道。

“慎太,你在这里吗?”

没有回答——但是,用手电往室内一照,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伏在日式房间的榻榻米上。

“慎太!”

他急忙跑过去。

房间里有一扇小窗,火已经烧到那里,形成一道难已接近的火墙。室内弥漫着浓烟,他是吸入了烟才晕倒在这儿的吗?可是,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喂,振作点儿!”

市朗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慎太微微张开眼。

“没事吧?好了,快走!”

“市朗、先生……”

“能站起来吗……站不起来?那我来背你!”

市朗拉起筋疲力尽的慎太,让他自后面抱住自己的肩。这时,他突然看到慎太手里死死地抓着一样东西。

原色木框里镶着玻璃,那是个小相框。镶在里面的黑白照片上有三个人。一个是女人,像是年轻时的忍。一个是忍抱在胸前的婴儿,那是慎太吧。还有一个是中年男子,市朗不认识。

是慎太的爸爸吧——市朗突然想到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张照片对慎太来说一定非常重要。所以,他逃到走廊后又返回这里拿它……

背上慎太,市朗使出最后的力气向房间出口跑去。然而,火舌这时已经开始舔舐走廊的墙壁与天花板。

旋涡似的浓烟、强烈的灼热感让市朗后退了几步。但是,没其他路了,只有往前冲——

——怎么了,市朗?

前夜噩梦中出现的母亲的声音在头中嗡嗡作响。

——加油,市朗!

啊……这是同一个梦中的父亲的声音。

——怎么了,市朗?

——加油,市朗!

市朗像是被他们二人的声音推出去似的飞奔出房间,冲进烟雾与灼热之中。

他屏住呼吸,拼命地跑。凶猛的火焰紧追着他,想把他与背上的慎太一起抓走。市朗咬牙狂奔,不久他感到终于逃出了火口。就在这时——

意外的重击与剧痛突然向他袭来。

不知道那是自何处飞来的。总之,一大颗火星自肆虐于建筑内的红莲之火中爆裂而出,正中向出口猛冲过来的市朗的脸——以左眼球为中心的地方。

市朗耐不住剧疼,大喊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

不断在市朗身上浮沉的“视点”像被弹开似的飞向虚空,消散在黑夜之中。

10

我脱下礼帽罩住口鼻,跑到起居室门口,不知什么原因,先我一步冲进去的玄儿不等我赶到就想把门关上。

“玄儿,你做什么?”

我抓住门把手想往外拉。

“你别过来!”

玄儿厉声命令道。

“不要过来,这两个人交给我。”

“你在说什么?”

我吃惊地反问。

“‘达莉亚之塔’好像着火了,而且还很大。”

“我知道。所以你快点儿走!”

“我会走的。玄儿你也快点儿,我们一起。”

“我不要紧!”

玄儿面部痉挛,断然说出了这句话。然后,他突然松开加在门上的力道。就在我乘机把关着的门拉开的那一刹那——我受到了重击。玄儿从门后对着我的小腹一脚踹来。

我经不住疼,放开门的把手,用手按着肚子弯下腰。玄儿趁着这个间隙把门关上。里面立即传出上锁的声音。

“玄儿!”

我抓住因汗水而湿滑的门把,呻吟着喊道。

“我没事,中也君!”

玄儿隔着门回答。

“我没事的。因为我已在十八年前的大火中死过一回了。”

说着,他笑了。咯咯咯咯……他压低了声音,我好不容易才明白这是他异样的笑声。

“美鸟与美惟姨妈就拜托你了!可以吗,中也君?”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被留在关得严严实实的黑门前。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周围弥漫着浓烟与恶臭,房子到处都响起了异样的声音,不断膨胀的火焰正在咆哮呻吟。

为什么——我自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藤沼一成在《绯红庆典》中画的不规则的“红”现在成为现实,正对着“世界”张牙舞爪。在这个过程中,火焰大概会越烧越旺、越烧越大、越烧越猛,最后将整个馆吞噬,将它烧个一干二净吧。

……妈妈!

巨大的火焰被眼前的景象唤醒,在我遥远的记忆中再次燃烧起来。

……啊,妈妈!

十一年前的那个秋夜,无情的黑红色火焰包围着那座西洋馆……

“玄儿!”

我攥着皱巴巴的礼帽,再次喊了一声朋友的名字。这里面包含了我对他难以言表的矛盾之情。

“我——我对你……”

“中也先生!”

美鸟呼唤我的声音透过浓烟与恶臭传来。

“中也先生!玄儿哥哥……你们在哪儿?”

我转过身,离开了紧闭的黑门。毕竟不能一直这样沉浸在找不到出口的感伤之中。

11

江南忠教——如果用本名来称呼应该是浦登玄儿——正在犹豫着。

她——那对双胞胎中的另一个,正在走廊深处。那是美鸟。虽然她一边跑一边喊着“不要”、“救命啊”,但我知道那不是她的本意。她在那里等我。虽然有两个阻碍我的人,但我不能听他们的。不能犹豫,不必犹豫!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我很清楚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然而,现在眼前的门突然开了,里面出现的男子喊我“玄儿”,还对我说:“玄儿,是我,柳士郎!”

……逃出客厅,我来到北馆二楼,偷偷进入了双胞胎的卧室。我首先用房间里和服衣带将头上包着绷带睡着的那一个勒死。那可能是美鱼。虽然她中途睁开眼睛,但并没有怎么反抗。可能是她心底正期待着死的解脱吧。

“合二为一”的她们是如此害怕结合的肉体被分离。她们发狂般地诉说过如果分开,她们宁愿去死。可是非常不幸,她们二人的身体从楼梯上滚落后真的分开了。这给她们带来了怎么也无法挽救的绝望。这一点从当时她们中的一个——美鸟狂乱的样子中就能知道。所以——

所以,她们想死,她们肯定想干脆死了算了!但是……是的,但是她们死不了。无论她们多么想死都不会死,也死不了。她们绝不会像普通人那样病死,但是她们也不能自杀。

就像昨天我在工作室杀的那个女人——望和一样。就像去年在病床上被我杀死的母亲——诸居静一样。

无论多么想死,美鸟和美鱼都不会死,也死不了。

因为她们吃了浦登家家传的“不死肉”。叫望和的人是这样,母亲也是这样。

……是的,我知道的。记忆中的这个知识肯定不会错。

我并没有恢复所有的记忆,也没有完全明白一切。我觉得拼图的碎片似乎还没有集齐,似乎还有很多缺失的部分。

但是,至少关于“我是谁”这个最大的问题,我终于找到“答案”了——

今天黎明,那个男人——浦登柳士郎来客厅之后,我睡着了……中间还做了好几个梦。睡梦中出现了新的拼图碎片,那是有关江南自身记忆的碎片。然后——

然后,江南首先想起了自己一直都想不起来的名字——“忠教”。

——知道了吗,忠教?

这是今早梦中出现的那个人——母亲说的话。而且,这肯定是自己复苏的记忆……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好像是很久以前了,可能是我某一年的生日吧,母亲把那个怀表交到我手中,并且说了那样的话。

——这是非常贵重的东西。将来走投无路时,就拿着它去浦登家的暗黑馆。知道了吗,忠教?

——知道了吗,忠教?

是的,我的名字叫忠教,江南忠教!所以那块怀表的后面刻着字母“te”。

——明白了吗,忠教?一定要带着这块表去拜访浦登家的暗黑馆哦!

浦登家?当时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浦登”这个姓我好像在哪听过似的?

——那是我以前一直工作的地方。你可能不记得了,小时候你也和我一起住在那里的。它在熊本市的山里,建在湖中的小岛上,是一座怪异的宅子。因为那里什么都是黑的,所以被称为“暗黑馆”……

这是一块新碎片。

从梦中醒来后,我慢慢地思考着这些话的意思。突然,与具体的语言和情景联系在一起的知识从混沌的海底浮上来。

——对了忠教,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吧!

这也是那个人——母亲说的话。那是战争结束了好多年之后的事了,当时已经查明她的身体正被一种现代医学难以治愈的疾病侵蚀着……

父亲很早就在战争中死了。战争结束前的八月九日,一个原子弹投在长崎,据说母亲——诸居静亲历了这个过程。当时她在街边,离爆炸中心很远,所以没有受到直接伤害。但后来,她却因此饱受无穷无尽的病痛折磨。

江南当时被疏散到五岛避难,和母亲不在一起。但是,那令人目眩的巨大闪光至今还留在他心中,昨夜在梦中也梦见它了。也许江南碰巧从疏散地的岛上看到了海对面的爆炸,而这正是这段记忆的碎片吧……

虽然得知自己患的病可能是核爆后遗症,但她起初并不担心。

她总是说“我不要紧的”,而且作为“不要紧”的证据,她说起了江南一直不知道的“大秘密”。

——也许你无法相信,我绝不会病死。

不会死?为什么会那样——江南当然感到非常疑惑。

——这个吗,是因为过去我在浦登家的暗黑馆中吃了“不死肉”。

不死肉?

——是的,浦登家家传的“不死肉”。浦登家的人吃了它,就不会死了。是真的!生病绝对不会死,除非遭遇事故或者被杀。但是不能自杀。如果自杀,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直会陷入迷失之中。

她的表情非常认真,声音异常兴奋,盯着江南的眼睛一眨都不眨,放出暗淡的光芒,就像被什么迷住了似的。

——忠教,事实上你小时候也和我一样吃过“不死肉”。所以你和我一样,无论患上什么病都不会死。

突然听到这些,我怎么也无法相信。但是也感觉不出她在说谎。当时我只是点头说“知道了”。

——忠教,这个对谁都不要讲,知道吗?绝对要保守秘密,这是和浦登家主人的约定。因为如果被别人知道,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的……

是的,我明白了,我已经明白了。她们和母亲一样吃了“不死肉”,一般情况下不会死,也死不了。她们也不能自杀。所以——

所以我必须亲手送她们下黄泉。

——首藤利吉!

江南想起来了。

今天黎明,来到客厅的柳士郎说出了“利吉”这个名字。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知道”这个名字。利吉……首藤利吉!这是那个人的名字,那个来医院接我的男人的名字。

去年夏天母亲死后,我就一直是一个人。我被关在医院狭小的房间里,喝药、打针、和医生谈话……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种生活。就在这时,那个男人——首藤利吉出现了。他说要带我去“浦登家的暗黑馆”。

我们是在三天前的早晨出发的。乘着利吉驾驶的黑色轿车,我们朝着浦登家的宅邸——暗黑馆进发。中途我们进过一家茶社,之后我就在后座上裹着毛毯躺下了。然后我感觉一直在打盹,因为我不习惯远距离颠簸,十分疲倦。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出事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车子飞出道路冲进森林,撞上大树停了下来。因为在后座躺着,我只是左手受了点擦伤。但起来一看,驾驶座上利吉的身影不见了。前面的挡风玻璃碎成粉末,上面还沾着血。江南马上猜到他因碰撞的惯性被抛出了窗外。

首藤利吉倒在离车子不远处,身体埋在杂草中。他的手脚弯成极其扭曲的角度,裂开了头部喷出大量鲜血……样子十分凄惨。但他好像还有意识,当我走近时他的身体还微微动了一下,将满是鲜血的脸转向我。他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嘴唇无力地颤抖着。

那时——我回想道。

那时,我听到利吉的呻吟声。

让我死吧,让我早点儿解脱吧……不,我听到的可能不是他的声音,而是那个人——我母亲的声音。

——让我死吧。

眼神空洞。呼吸无力。口齿含糊不清。

——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儿。

她确实是那么说的。

外边下着大雨。是的,那是去年夏天——七月的那一日。

啊,这……江南孝明不由得感到强烈的眩晕。

他不是我!

这不是我的记忆!但是时隔三十多年,到底为什么会有如此偶然的一致……

在可恨且不讲理的病魔折磨下,她的身体一天天地衰弱。医生说已经没办法了。但是,在每一天的痛苦中她仍然相信自己不会死。她说因为吃了“不死肉”,所以绝不会病死。

然而有一天,她意识到“不死”未必与“病愈”同义。

于是她开始害怕了。

应该已经获得“不死”的自己是绝对不会死的,但这病也绝对治不好。如果是这样,难道自己今后必须一直在这样的状态下,永远活在痛苦之中吗?不会康复,但也不会死亡。即便今后病情继续恶化,身体被侵蚀得破败不堪,每天的痛苦更加增大,但还是不会死……难道自己只能这样在一天天不断增加且没有终结的痛苦中,度过今后的“不死之生”吗?

她觉得自己受不了。那么残酷的未来怎么能够忍受?她绝望了。所以……

——让我死吧。

她眼神空洞、呼吸无力、口齿不清地说道。

——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儿。

所以我就……

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用浴衣的腰带勒住她的脖子,那浴衣是准备在病房中更换用的。她没怎么反抗,死得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断气后,一行眼泪自她的眼角顺着凹陷的脸颊流下。

之后,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

……我记得我跑出病房,脚步踉跄地来到昏暗的走廊中(……昏暗的走廊)。回头看我的护士们表情很奇怪(……表情奇怪)。坐着轮椅的老人在等电梯(……老人)。我跑下楼梯的脚步声很大(……很大)。窗外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窗外)。大厅里来来往往的净是陌生的面孔(……净是陌生面孔)。扬声器里传出院内播音员的中性声音(……中性的声音),是在反复叫着谁的名字(……叫着名字)。综合问讯处前的长椅上(……长椅上),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男人孤零零地坐着(……孤零零地坐着)(……穿蓝色衣服的男人?)……在我连滚带爬地跑出大门后,我终于站住了。之后,我没有打伞在大雨中徘徊,被医院的职工发现后我被抓了起来。

这个又……江南孝明不由得又感到眩晕。

他不是我!

这不是我的记忆!可是,如此一致……不,这里同时有一处明显的不一致。

那天,我跑出母亲的病房,跑下楼梯。当时,综合问讯处前的长椅上坐着的不是“穿蓝色衣服的男人”,好像是“穿黄色衣服的小女孩”……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用皮带勒住那个男的——利吉的脖子,那是从他的裤子上抽出来的皮带。而且他也没怎么反抗,死得很安详。

之后,我独自走在森林里的小路上,不久来到了湖边。栈桥上有两艘船,我乘上其中的一艘,来到这个岛上。然后我登上了那座十角形的塔,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自己会径直去那座塔。我只能想起当时自己的身体是自然而然那么做的……

……那是因为他是浦登玄儿——江南想道。

九岁生日之前,玄儿一直被迫住在十角塔的禁闭室里。阔别十七年后,他又回到这个岛上。就算他被残留在潜意识中的记忆所吸引而登上塔去也不足为怪。

之后,关于在东馆客厅里醒来之前的事情,我依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可能是坠落时受到冲击,前后的记忆完全丧失了。

意识清醒后,一段时间里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虽然自“江南”这个姓氏开始,一些记忆的片断渐渐复苏,但我怎么也想不出该怎样将它们相互联系起来。而且,由于冲击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一直处于束手无策的状态。

这时,有个叫作蛭山的看门人因事故身负重伤,被抬了进来。那时,我从客厅出来看到了他的样子。他浑身是血与泥,脸部丑陋地扭曲着,嘴里喷出血沫,十分痛苦……

的确,当时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已经复苏的关于那个人——母亲的记忆片段。眼神空洞、呼吸无力、口齿含糊不清……我确实觉得那个男人也在对我说着和母亲相同的话。

那天夜里,我独自在北馆中徘徊,看了很多房间。之后,我回到客厅打发着难以入眠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

黏在头脑中挥之不去的麻痹感慢慢集中到一处,形成一个椭圆形的球体。球体开始慢慢转动、慢慢加速。各种颜色的碎片在其表面混合、融合。当转速达到时,它变成了一片漆黑……

江南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在困惑中,他无可奈何地被卷入那旋转的黑色球体中。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开始行动了。时间已经过了零点,夜很深了。

蛭山被抬进南馆的一间房里,我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就找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我很早就知道那栋建筑的构造似的。或许以前和母亲一起住在这里时的记忆还留在头脑中吧。起初想从走廊进去的,但因为知道叫作忍的用人住在附近的房间里,为了不被发现,我决定直接从储藏室的暗门偷偷进去。为什么我会知道那里有个暗门呢?当时连我自己都觉得很不思可议,但想必那也是我以前住在这里时的记忆吧。接下来——

接下来,我在半无意识之中,被潜在的某种东西操纵般,用房间里的裤子上的裤带勒死了蛭山。处于昏睡状态的蛭山根本没有抵抗。我稍稍用了点力气,很快就勒死了他。就这样,这个人也从绝望的痛苦中得以解脱,获得了死的安宁——我记得自己抱着这样的想法回客厅睡觉去了。

之后是望和,那个患上早衰症的少年阿清的母亲。

昨天白天,我在被称为舞蹈室的大房间中偶然遇到她。当时,她像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一样和我打招呼,多次问我阿清的去处,还喋喋不休地说那孩子的病是自己的过错,最终——

——所以……求求你,求求你让我替他死吧!

她流着眼泪哭诉着。

——求求你,让我替那孩子去死。杀了我吧……

她凝视我的眼神阴森恐怖,但又充满深切的悲哀和绝望。在她逼近我的脸上,我不可避免地又看到病床上母亲的样子。在那声音、那话语中,都能听到母亲的声音与话语。就这样我脑中又出现椭圆形的球体以及它的旋转、加速、变形、变色、黑暗、引力、联结、发狂……

——采取行动时已是傍晚之后。

我估计她可能在北馆的工作室——里面到处都是画具与未完成作品的房间,就瞒着所有的人偷偷去了那里……从背后悄悄靠近正沉迷于作画的望和,用围巾勒死了她。肉体上并不虚弱的她,和之前的几个人相比表现出相当程度的反抗,但中途她放弃了,很快断了气。就这样,她也获得了所期望的死的安宁。

当我想离开工作室时,不知道为什么门打却不开。那时我很着急,我强烈地感到不能被人发现我在这里。因为如果被发现,我想肯定又要被抓回医院那个狭小的房间了。不能被发现、不能被任何人发现。我来到隔壁的房间,看看是否有其他出口。结果,我用椅子打破窗户的玻璃逃了出来。

根据今早复苏的关于“不死肉”的记忆,我清楚地知道身为浦登家一员的望和也与母亲一样“即使想死也死不了”。同时,也确信了一件事:

这一定就是我存在的理由。我在这里正是为了亲手结束如母亲一样的人的生命。

12

然而现在——

突然出现的男人——浦登柳士郎对自己的呼唤充满了威严,江南对此不由得犹豫起来。

“是我,玄儿!”

柳士郎说。

“你在做什么?到这儿来!”

玄儿?江南十分纳闷。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要用这个名字称呼我呢?

柳士郎拄着手杖从房间里向走廊中踏出一步。

“玄儿呀!”

他注视着江南。

“你知道吗?你是为了见我才来这里的。”

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我的名字叫忠教!好不容易恢复的记忆应该不会有错。玄儿不是我,是现在在我身后的那个……

“你不记得吗?不记得的话,就好好想想!”

柳士郎又威严地说道。

“这里是你出生并成长的地方,你是为了见我,才回到这里的。你来这里是为了见这个世界上你最应该憎恨的我!”

江南什么都答不上来,身体也动不了。在他极其困惑的内心表层,突然浮现出一片拼图的碎片。

——你啊,不是我亲生的孩子。

啊……这是那个人在病房中说的话。

——你不是我亲生的,你过去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去年梅雨快结束的时候吗?

……不对。

对了,这确实是在我亲手杀死那人十天前对我说过的话。

这也不一样,当然不一样——江南孝明确认道。

这与病床上的母亲在愚人节撒的谎完全不同……

——你呢。

她瘦弱的身体躺在床上,注视着我这样说道。

——你呢,实际上不是我真正的孩子,也不是你死去爸爸的孩子。虽然必须保守秘密,但我觉得一直这样瞒着你也不好……

——你是以前浦登家的主人托付给我的。我一直把你当作是我名叫忠教的孩子……我一直把你看作是我自己的孩子。

——你真正的名字叫玄儿!不是忠教,是玄儿。浦登玄儿。

……江南、即玄儿站在那里目瞪口呆。柳士郎又踏出一步,抓住了他的手。

“来吧,到这里来!”

他命令着,将我的手腕拉向他身边。

“你像这样回到这里,这也是所谓的命运啊……”

……我是玄儿?我不是忠教?

江南困惑的眼神飞向蹲在走廊尽头的美鸟。

啊,那么我到底……

“你知道吗,玄儿?”

柳士郎马上提到了声音。

“你知道吗?你必须杀的不是那个女孩——是我,是我啊!”“什么?”

背后传来玄儿——江南之前一直这么认为——的惊叫声。

“父亲,你干吗要那样说?”

“来,玄儿!”

柳士郎注视着江南。

“你知道吗,玄儿?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我想像普通人一样死一次。所以,请用你的手让我解脱吧,杀了我吧!来,玄儿……”

对于他低沉的声音与口吻,我的内心深处突然有了反应。说起来,今天黎明他来客厅时,我好像也陷入了同样的感觉。

这个人的话我怎么也无法违抗。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无条件地这么想。我心里混杂着恐惧与胆怯,激烈地斗争着……江南被柳士郎拽着手腕,跟着他向房间里走去。一进门,柳士郎就关上门并上了锁。

“父亲!”

“柳士郎先生!”

他不顾隔着门传来的呼喊,把江南拉到房间中央,让他坐在放在那里的椅子上。而且,他用右手中的手杖开始从一端将满墙书架上的书挑落到地上。

……怎么回事?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

江南茫然地看着他的动作,仿佛心里绷至极限的紧张之弦已经断了似的。不久,柳士郎从长袍口袋中取出打火机,点燃了几本散落在地上的书。

眼看着变大的红色火焰蔓延到其他书上,慢慢扩散开来。可是,江南仍然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玄儿……不,忠教!”

柳士郎回到门旁,回应门外的呼叫。忠教?听到这儿,江南纳闷了。

难道他、他才是忠教?我是玄儿,他是忠教……啊,那么到底……

“离开这里,马上!”

柳士郎对着门外放声大喊。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也知道了一切接下来怎么做,就看你自己了。”

这期间,火焰仍在稳步扩散,室内弥漫起淡白色的烟。

“我——”

说到这,柳士郎停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要用自己的方法……”

话到这里中断了,他又剧烈地咳起来。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走到他身边。

“父亲!”

从外面传来大声呼喊,接着响起了敲门声。

“父亲!”

火焰从书到书架,从书架到墙壁再到天花板……逐渐扩大,蔓延至整个房间。在玄儿心中,这光景和今早梦见的一个梦产生了共鸣……

梦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凶残猛烈,我独自在火中乱窜,被热气与浓烟席卷着、拼命地不停呼救。

……不对。

火焰背后是一片无尽的空白,似乎如果我不小心碰到它,就连现在的自己也会被它吞噬其中似的……

这也不一样——江南孝明确认道。

这当然也是不一样。这和我心中“角岛……十角馆的大火”的形象完全不同。

自那片空白的后面,慢慢渗出了模糊的记忆。

玄儿将这记忆捞起,心里有种差点窒息的感觉。就在下一个瞬间,他将惊恐的目光投向倒在门上喘息着的柳士郎。

“爸……爸爸!”

自从坠塔之后,他就一直不太能发出声音,但现在竟然可以结结巴巴地冒出只言片语来。

“爸爸,我、我……”

柳士郎的肩膀痛苦地上下抖动着。他回头看向玄儿,浑浊的双眼猛然睁大,整个脸扭曲起来,像是被内心的矛盾撕裂一般。

“玄儿啊!”他回应道,“我不是你的父亲,我……”

这时柳士郎又剧烈地咳起来,他跪在那里,用手杖撑起自己的上身。

“来吧,玄儿。”他用不容分说的语调说道,“杀了我吧,用你那双受诅咒的手杀了我!”

玄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觉得柳士郎的样子与低沉的声音比他话中的含义更让人害怕。他轻轻摇着头,一步步向后退去。

“父亲!”

随着这一声大喊,又一次响起了敲门声。响起敲门声的并非刚才的那扇门,是房间的另一扇……

正想着的时候,门被踢开了。奋力冲进来的是玄儿——不,他应该是忠教。

看到室内的情景,忠教首先对着柳士郎喊了一声“父亲”,接着将目光停留在玄儿身上。

“啊……玄儿!”

他的声音颤抖,好像十分激动。

房间里蔓延的火焰像昨夜梦见的那样凶残地燃烧起来。它舔舐着墙壁与天花板,四处蔓延,形成扭曲而恐怖的旋涡。

——失火了!

好像有个尖叫声突然从什么地方传来。是女人的叫声,但不知道是谁。

——失火了……快逃!

啊,这——这也是从我心底里扩展开来的空白后面渗出来的——玄儿少爷!

这次响起了这个声音。

——玄儿少爷,振作点!

这是孩子——那个男孩的声音。我在火中四处乱窜,最终筋疲力尽。这时他跑来救我,这就是他当时的声音……

“玄儿!”

现实中的声音响起,盖住了遥远记忆中的声音。

“不要紧吧,玄儿?”

那是忠教的声音!玄儿跪在地上,被火焰包围着。回头一看,柳士郎也在原地无力地跪着。

热浪突然提高了吼声,猛然露出灼热的獠牙向玄儿与柳士郎袭来。玄儿陷入无法遏止的恐惧之中,大声喊叫起来,柳士郎亦大声喊叫起来。向两人直冲而来的忠教也大声喊叫起来。

就在这个瞬间——

不断在江南、即玄儿身上浮沉的“视点”像被弹开似的飞向虚空,消散在黑夜之中。

13

大火最终烧毁了整个南馆以及西馆的四分之三。多亏了夜半前下起的大雨,大火才最终熄灭。否则它可能会波及东馆。这期间,在北馆避难的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祈祷火势不要继续扩大。

翌日、即九月二十七日的正午过后——

我站在东馆一楼自玄关大厅通向中庭的露台上,眺望两栋楼在大火后的惨相。心里想起三天前、即二十四日的这个时候,我站在这里素描西馆外观时的情景,感到有些难以承受。

这次,暴风雨完全离去了。万里无云,像在嘲笑地上一切的脆弱。荒凉的广阔庭院与倾注而下的耀眼阳光形成鲜明对比,在它周围是黑色的建筑与建筑的残骸……

第一次自东馆二楼的窗户看这中庭时,它充满了浓重的荒芜色彩,让我觉得像是“遭到神弃”似的。但眼前的光景远不止如此,或许可以把它说成是因惹怒了神灵而被毁灭的废墟吧。

“和你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在这里吧。”

站在我身旁、同我一样眺望风景的浦登征顺叹息说道。

“那是三天前吧?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了……”

我已经对征顺详细地说了我所知道的一切。十八年前的凶案与这次一连串凶案的真相、昨天傍晚发生的事以及柳士郎、玄儿即忠教、江南即玄儿他们三人在那场大火中的情况,所有的一切我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在西馆的灰烬中没有找到一具尸体。大火熄灭后一直等到天亮,我、征顺与宍户试着搜索了一遍。但被毁建筑的瓦砾堆十分庞大,还在冒着热气,光靠这点人手怎么也无法将其挖开。因此,三个人目前依然“生死不明”。

美鸟与美惟在我的引导下逃到北馆而幸免于难。市朗与慎太好像在南馆的大火中受了伤。据说是市朗前去营救没来得及逃出来的慎太,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从火中逃出,但脸部受了重伤,慎太也有多处烧伤。野口医生采取了应急措施,所幸两个人都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市朗左眼球的伤势很重,据说即便马上送医院接受治疗,也免不了失明。

“之后,警察那边有联系吗?”

我问道。

“今天早上终于来电话了,是我接的。”

征顺仍然看着中庭对面的废墟。

“正如市朗所说,道路由于塌方而无法通行。警察说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到。”

“火灾的事情说了吗?”

“说了。我说因为有人受伤,所以希望道路能早点儿恢复通行。还说火基本上已经灭了,所以不需要派大规模的救援队来。”

“你是觉得把事情闹得太大不好,对吗?”

“是的。”

“是因为这个家里还有不得不保守的‘秘密’吗?”

征顺用食指向上推了推无框眼镜,说道:

“如果姐夫和玄儿君已经死在瓦砾中——”

他将目光投向我。

“在法律上,姐夫拥有的浦登家财产应该由妻子美惟与女儿美鸟继承,对吗?但是美惟有那种心理疾病,康复的希望很小。而美鸟的精神状态又有问题,而且按足岁算她只有十五岁,尚未成年。所以我必须做好当她监护人的心理准备。”

是吗?也就是说,作为下一代暗黑馆馆主的任务,必须像以前一样,要不择手段地将这个家的秘密保守下去。

“中也君,今后还需要你的合作!还有野口医生、用人们以及市朗……”

“还必须仔细叮嘱茅子太太与伊佐夫。”

“那是当然。”

“但是,即便大家统一口径,还是有问题瞒不住啊!关于蛭山先生、望和太太以及美鱼的死,就算野口医生伪造了无关痛痒的诊断与报告,但关于在外面森林中发现的首藤的死因,我们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不是吗?”

“这我知道。”

征顺表情严肃地皱了皱眉。

“关于这一点,只能这样处理——杀害首藤的是他从精神病院带出来的患者江南忠教。而且,凶手江南也葬身于昨夜的火灾中。实际上,事实也是如此。”

“嗯,的确。”

“不知道算不算幸运,在警察来之前,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这期间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必须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个‘对策会议’,还要把院子里的白骨埋回去——你也会帮忙的吧,中也君?”

“是的。”

我没心思按照一个合格市民的常识与规范,对征顺的意见与请求表示否定。可能是因为我胸中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无力感、虚脱感与丧失感吧。不、更重要的是,我与他们之间有种“共犯意识”,而这种意识已经在我的心中萌芽并深深扎下了根……

“说起来……”

我在裤兜摸索着,从中拉出一条沾染煤污的表链。不用说,垂在表链尽头的就是那块怀表——“达莉亚之表”。

“这个给你吧。”

我把表递给征顺。

“这是我帮美惟与美鸟逃出西馆时,在走廊里捡到的。可能是玄儿打算阻止凶手走向美鸟时,在拉扯中掉下来的吧。”

“‘达莉亚之表’吗?”

征顺接过表,将表盘向上、托在掌心之中,眼神中混杂着感慨与困惑。

“我想这个应该由浦登家的人保管。”

征顺对于我的话没作任何回应,握着表,将它放入上衣口袋中。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们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凄惨的景象。自万里无云的天空照射下来的阳光非常刺眼,甚至让人觉得残酷。这让我想起了玄儿曾经说过的话——阳光是个居心叵测的家伙。缓缓吹来的凉爽秋风,自还在冒着轻烟的灰烬中带来了恶臭,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了,征顺先生。”

我脱下头上的礼帽,用手轻轻梳理着脏兮兮的头发。

“有几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我现在可以问你吗?”

征顺略显惊讶地扭头看我,但马上又将视线返回中庭。

“什么事?”

“首先是关于电视节目中播放的影像,那好像是前天下午的事。濑户内海有个叫时岛的小岛,上面有座西洋馆。”

“那个啊。”

“据说那是负责北馆重建的那个建筑家很早以前设计的。当时有个富豪想在时岛上建一个‘世外桃源’,于是委托他设计了那栋建筑——征顺先生,为什么你会知道那座木结构西洋馆的木质骨架的颜色呢?”

这是那时立刻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疑问。

镀铜屋顶上的所有木架都被涂成铜绿色……只看了电视里放的黑白影像,征顺就很自然地这么说,所以我只能认为他事先就知道这座西洋馆木质骨架的独特颜色。

“我不知道你是实际去现场看过,还是从什么资料里得知的,但不管怎样,我想事情都没那么简单。还有三天前你看了我的素描本后说的那番话,我现在觉得也不像是外行人说的。因为如果对建筑没有相当的兴趣与知识,恐怕是说不出来的。”

“真是明察秋毫啊!”

征顺斜眼看着我,嘴角露出安详的微笑。

“还有就是关于图书室里宫垣叶太郎的签名本。”

“啊,你看到那个了?”

“前天傍晚时我在桌上看到的,是《冥想诗人的家》的初版本。毕竟那是自己喜欢的作家,所以不能不看。”

“那么,你看到那个签名了?”

“是的。”

“你应该明白了吧?”

“也许。”

我严肃地点点头,征顺再次将目光投向中庭。

“那本书的作者宫垣叶太郎曾来过这里一次。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签的名。那是在什么时候?你还记得签名的日期吗?”

“好像是昭和二十五年十月某日。”

“已经是八年前的事儿了啊!”

征顺轻轻叹了口气,静静地将两手插入上衣口袋。

“事实上,以前我以东京为活动中心的时候,和他——叶太郎的父亲有过来往。我曾被邀请到他家里去过几次,在那里见到了还只有十岁左右的叶太郎。战后不久,他年纪轻轻就付梓出书了。当我知道那是侦探小说时,大吃一惊,当然也十分高兴。他八年前来这里拜访我,据说是因为从他父亲那里听到了关于这座宅子的传说,引起了很大兴趣。”

“是吗?”

“说起八年前,阿清已经出生了。我的姓氏早已变成了浦登,但在旧相识叶太郎君看来,可能对‘浦登征顺’这个名字还是有些抵触感吧。所以他在写受赠人姓名时,还是写了他所熟悉的我的旧姓。”

“是吗?”

我凝视着征顺的侧面。

“那个曾经设计了时岛上的西洋馆、那个负责重建十八年前烧毁的北馆的建筑家——那位姓中村的建筑师就是您吧,征顺先生?

“前天,我在图书室看到了宫垣叶太郎的处女作《冥想诗人的家》。当我看到作家署名旁的落款时,我不由得非常惊讶。‘惠存’旁边并排写着受赠人的名字,但姓氏不是‘浦登’而是‘中村’。也就是说那里写着‘致中村征顺先生’。”

征顺的唇角依然含着安详的微笑。

“是的。”

他点点头说。

“但是为什么?”我问道,“为什么最初在这里谈到中村这个建筑家时,你就像在叙述旁人之事似的说‘他已经死了’呢?”

“我的本意不是要说谎。”

征顺的微笑扩散到脸颊上。

“十七年前,我接受了浦登柳士郎重建北馆的委托,第一次来到这里。在这里我遇到了望和并坠入爱河之中。我爱着她,希望和她在一起。但是,要实现这个愿望我必须接受苛刻的条件……这个我对你说过吧。”

“是的。”

“我必须接受浦登的姓,还要抛弃过去生活的世界与经历住到这里来。换句话说,建筑家中村征顺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左思右想,最终选择了这条路。因此我才说‘他已经死了’。”

“你好像也说过‘他选择了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吧?野口医生也说过‘他是个有点与众不同的建筑家’。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事实确实如此吗?”

征顺反问道。

“当时,我作为非常有名的建筑家被寄予厚望,对工作的欲望和热情也没有丝毫衰退,却突然决定放弃一切,隐居到山里这座怪异的暗黑馆中。最初是因为我遇到望和并爱上了她,但同时,我也被这座号称暗黑馆的奇异建筑所吸引。我相信了能带来‘不死’的‘达莉亚之肉’,发誓与光明相比,更加热爱黑暗……也就是说我被迷住了——怎么样,这是足够奇特的生活方式吧?”

但是现在,他爱的望和已不在了。与望和生下的阿清也得了宿命式的怪病,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达莉亚曾经居住的西馆被大火烧得无影无踪……啊,那么贮藏在“达莉亚房间”下面的“肉”怎么样了?难道昨夜的大火也没能烧到那看起来十分坚固的铁门之下吗?难道它还完好无损地保留在那里吗……

我找不到该说的话,重新把帽子戴好。

“那么,中也君!”征顺看着我,认真地说道,“我也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儿?”

“烧毁的西馆与南馆不能就此放弃不管。我想如果情况允许,应该尽早重建。”

“啊?”

“你不是建筑系的学生吗?难道你没想过将来要从事与建筑有关的工作吗?”

“我是有个想法。”

“那么——”

征顺突然停下来,注视着我。

“现在,我想请你帮忙对烧毁的建筑进行修补与重建。”

“我吗?”

对于这个意外的“请求”,我完全惊呆了。

“可是,我还是个学生。”

“当然,还是以我为中心进行工作。我是希望你能从旁辅助,充分表达你的意见。对你来说,这也一定会成为有益的经验。”

“可是……”

“这样一来,阿清也可以经常见到你了,美鸟也是如此。如果你能来,或许有一天她失去美鱼后死掉的心会重新复活。”

昨夜逃出西馆后,美鸟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放有美鱼遗体的房间里。双眼空洞无神地盯着空中,无论谁说什么都毫无反应。

“可是,征顺先生。我已经……”

“不用担心。我不会胡乱要求你一直陪在美鸟身旁的。也没打算将你的人生与这处宅邸维系一处——听说你在老家订婚了?”

“是的。”

“那位小姐的名字是什么?”

“和枝。花房和枝。”

“哦?”

征顺温和地笑着,而后再度看向紧绷嘴角的我。

“你愿意接受我的委托吗?中也……不对。”

于是,征顺轻轻摇摇头。

“还是不要再用诗人的名字称呼你了吧。如今,玄儿已经不在了啊。”

玄儿他,已经不在了——是的,玄儿不在了。他没有生还。昨夜那场大火吞噬了他,之后再也没有现身的他已经无法生还了。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了——只要在他身上无法依照“达莉亚的祝福”实现完全的“复活的奇迹”。

“怎么样?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新一代暗黑馆馆主对低着头、轻轻咬着唇的我说道。

“你的真名……这也肯定是种缘分吧。对吧,中村——中村青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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