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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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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按往常的时间聚在一起。利百加向老首领表示,迭戈·埃瓦斯的故事虽然她之前已经听说过一点,但这次听到完整的版本,还是深感震撼。

“不过,在我看来,”她接着又补充道,“为了捉弄这个可怜的丈夫,这些人完全没必要如此绞尽脑汁。想搞乱他的脑子,方法可以简单得多。或许,他们选择讲这样一个无神论者的故事,是想让科纳德斯原本已经惊恐不宁的灵魂更加不堪重负吧。”

“请允许我向您指出一点,”吉普赛人首领说道,“在我有幸向诸位讲述这段奇特故事的过程中,您一直在匆忙地下结论。阿尔科斯公爵身份很高,别人想为他效劳,编出一些人物甚至自己扮演这些人物,都是有可能的。但不管怎么说,后面这段您从未听过的埃瓦斯儿子的故事,在由他本人说给科纳德斯听的时候,目的肯定和您所认为的不同。”

利百加向首领保证说,这段故事她同样很感兴趣,于是老人便如此这般地接着讲起他的故事:

受永罚的朝圣者布拉斯·埃瓦斯的故事

我之前对您说,我一路走到普拉多大道主路的尽头,躺在一条长椅上进入了梦乡。等我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我觉得,弄醒我的,应该是一块轻轻从我脸上掠过的手帕。因为在醒来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一位年轻女子,她正拿自己的手帕为我驱赶蝇虫,以防我在梦中受到惊扰。接着,我又深为惊奇地发现,我的头竟然非常舒服地靠在另一位年轻女子的膝盖上,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呼出的带有淡淡芳香的气息在我发间飘曳。由于醒来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我便继续装睡,让这美妙的感觉尽量多延长一段时间。

我重新闭上眼睛。没过一会儿,一个声音传过来,语气中有点埋怨,但算不得尖刻,这声音明显是冲着护我睡觉的这两位姑娘来的:“塞莉娅,索莉里娅,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呢?我还以为你们去了教堂,没想到你们在这里虔诚地干这种事呢。”

“可是,妈妈,”那个拿膝盖给我当枕头的姑娘回答道,“您不是对我们说,善行和祷告具有同样的功德嘛。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昨晚肯定过得非常糟糕,守着他,让他好好地接着睡,这难道不算是一件善行吗?”

“肯定算,”很明显,妈妈的语气里埋怨少了很多,喜悦的成分添了不少,“这肯定算得上是一件非常有功德的事,你们能有这样的想法,虽说未必能证明你们有多么虔诚,但至少也能反映出你们心地纯净。不过,我的充满善心的索莉里娅啊,您现在还是轻轻地将这个年轻人的头放在长椅上,然后跟我一起回家吧。”

“啊,我的好妈妈!”姑娘接着说道,“您看他睡得多香啊。妈妈,与其将他弄醒,您还不如先把勒着他的拉夫领给松开。”

“好啊,”妈妈说道,“您这是交给我一桩好差事呢。不过,先让我来瞧瞧他吧,说实话,他看上去睡得真的很香呢。”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把手轻轻放到我下巴下面,松开我的拉夫领。

“这样子他就能睡得更舒服了,”那位之前还没有说过话的塞莉娅此时说道,“他呼吸能畅快不少——我觉得,做善事真的会带来一种美妙的感觉呢。”

“这个想法确实很有见地,”妈妈说道,“不过,做善事也不要做过头了。走吧,索莉里娅,轻轻地将这个年轻人的头放在长椅上,我们随后就走吧。”

索莉里娅轻轻地用两手托住我的头,然后将膝盖抽出来。此时我觉得,再继续装睡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于是坐起身,睁开双眼。母亲见状发出一声惊叫,两个女儿也想赶紧逃走,但我把她们拦了下来。

“塞莉娅!索莉里娅!”我对她们说道,“你们是如此美丽,心地又是如此纯净,而您,您看起来必然是她们的母亲,因为您的魅力更加成熟。三位让我由衷产生了仰慕之情,因此,在与你们分别前,我才会冒昧占用你们的一点时间,将自己的这份感触表达出来。”

我对她们说的这番话全都是实情:塞莉娅和索莉里娅目前还太年轻,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展现各方面的潜质,但将来必定会有完美的容颜和气质;至于她们的母亲,本身年纪应该就不满三十岁,面相上看更是连二十五岁都不到。

“骑士大人,”母亲对我说道,“既然您刚才只是在装睡,那您应该很清楚,我的两个女儿心地有多么纯净,相信您对她们的母亲同样会产生好感。这样的话,我要是请您送我们回家,也就不该有什么顾忌了,您一定不会因此对我产生什么坏印象。我们的相识如此奇特,未来的关系似乎注定该变得密切。”

我跟着她们上了路。她们的家就正对着普拉多大道。一进家门,两个女儿便去准备巧克力。母亲让我坐到她身旁,然后对我说道:“您看,我们的家还是挺宽敞的,但这与我们目前的处境相比,显得略有些奢侈。这房子是我在条件更优越的时候住进来的。我现在很想把主楼层转租出去,但又不敢这么做,因为我目前的处境特殊,我必须尽量少和人打交道,老老实实地过遁世的生活。”

“夫人,”我回答她说,“我也因为一些原因需要过遁世的生活,如果您觉得方便,我很愿意租下主卧。”

说完此话,我把钱袋掏出来。一看到货真价实的现金,夫人即便对我有什么疑虑,自然也全部打消了。我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和伙食费。根据约定,每天的中饭会直接送到我房间里来。此外,还有个可靠的家仆供我调遣,他可以为我处理家务,也可以出门替我做事。一切谈妥,索莉里娅和塞莉娅也端着巧克力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她们听说我们的交易后,眼神中充满占有欲,仿佛我已成了她们的囊中之物。不过,她们当即遭到自己母亲目光的回击,似乎她也想争夺一番对我的占有权。三人之间争风吃醋般的小较量没有逃过我的眼睛。到底今后会有什么结果,我把一切交给命运定夺。当下我所考虑的,只是如何在新住所里安顿好自己。

我很快就发现,自己过上了非常优越的新生活,样样事都顺心方便。一会儿是索莉里娅给我带来个文具盒,一会儿又是塞莉娅在我的桌子上摆盏灯或是放几本书。任何一个细节都不会被她们忽略。两个美丽的姑娘一般是分头来,万一不小心在我房间遇上,她们总会开怀大笑,笑个不停。母亲自然也会过来,她主要是负责为我理床,她在床上铺的是荷兰布料做的床单,外加一床精致的丝绒被,以及一堆坐垫、靠垫。早上,我就是这样和她们一起在房间里度过的。到了中午,她们又把我的餐具送进房间,我看在眼里,乐在心中:三个迷人的女子尽力取悦我,甚至还带有几分刻意博取我好感的意思,我不可能不感到欢喜。不过,时间还有的是,别的事我也不去多想,我只顾着悠闲自得地享受美食,填饱肚子。

午餐就这样吃完了。随后,我拿起斗篷和剑,到城里散步。能拥有这么多的快乐,真是我前所未有的体验:我现在是个独立的人,口袋里装满了钱;我有非常健康的身体,精力充沛;此外,三位女士对我的悉心照料,也使我产生了高度的自信,毕竟,年轻人在受到女性青睐时自我评价提升,也是人之常情。

我先上一家珠宝店买了几件首饰,接着又去剧院看了场戏,最后再回到家里。三位女士都坐在家门口。索莉里娅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歌,另两位女士则忙着手头的女红,一个织包头发的发网,一个编网格花边。

“骑士大人,”母亲对我说道,“您现在住进了我们家,您对我们也表现出莫大的信任,但您还不了解我们是什么人。因此,把我们的情况讲给您听,我觉得更为妥当。骑士先生,我的名字叫伊内丝·桑塔雷斯,是哈瓦那市前市长堂胡安·桑塔雷斯的遗孀。他娶我的时候没有什么财产,离我而去的时候同样没有留下什么财产,只剩下您看到的这两个女儿和我相依为命。我独自一人管理家务,穷困潦倒,就在这捉襟见肘的时候,我非常意外地收到一封我父亲写来的信。我父亲的名字我就不说出来了,请您理解。唉!他的人生,也是一直在和种种不幸的事做斗争。不过,按照他信中告诉我的消息,他最终还是谋得了一个显赫的职位,成了负责管理战争经费的财务官。他在信里说要资助我两千皮斯托尔,并命我搬到马德里来。我照他的吩咐来到马德里,可到了之后竟然听说,我父亲被人指控盗用公款,甚至犯有重大叛国罪行,已被关押在塞哥维亚城堡的监狱里。不过,他原先居住的房子还是保留了下来,可供我们继续租住。于是,我就在这里安顿下来,过起深居简出的生活。我从来不接待任何访客,只有一位年轻人是例外,他在政府负责管理战争事务的部门里当差,只要是涉及我父亲案子的事,他都会过来向我转达。除了他,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与那个不幸的在押犯人之间的关系。”说完这番话,桑塔雷斯夫人的眼泪流了下来。

“请别哭了,妈妈,”塞莉娅说道,“万事总有终结之时,或许,我们的苦难也会有个尽头。我们现在遇上了一位外表非常阳光的年轻骑士,我觉得,我们与他的相逢应该算是个吉兆。”

“说实话,”索莉里娅说道,“他来了以后,我们虽然还是孤单,但孤单中不再伴有任何忧愁了。”

桑塔雷斯夫人看了我一眼,我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这道目光中既透着哀怨,也包含柔情。两个女儿也朝我看过来,随后两人又垂下眼,面颊绯红,手足无措,仿佛沉浸在重重心事之中:看来,这三位迷人的女子都是喜欢我的。对我来说,这实在是一种美妙无比的感觉。

就在此时,一个身材高大、长相也很帅气的年轻男子来到我们身边。他拉住桑塔雷斯夫人的手,将她带到几步开外的地方,与她进行了一番长谈。接着,桑塔雷斯夫人又把我带过去,对我说道:“骑士大人,这位是堂克里斯托瓦尔·斯帕拉多斯,我刚刚和您提到过他,在马德里,我们只和他一个人见面。我想让他也有认识您的福分,不过,虽然我们现在成了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邻居,我却还不清楚,我到底是有幸在和谁交谈。”

“夫人,”我对她说道,“我是个贵族,阿斯图里亚斯人氏,我姓莱加内斯。”我觉得,埃瓦斯这个姓氏还是不提为好,因为说不准有人听说过我父亲的故事。

年轻的斯帕拉多斯傲慢地打量了我一眼,看起来,他连招呼也不想和我打一下。我们走进屋里,桑塔雷斯夫人让人端来一盘水果,并配了些小点心。三位丽人关注的焦点还是在我这里,但我明显注意到,这个刚进门的家伙也吸引了她们不少目光,耗了她们不少表情。我有种受到伤害的感觉,想把一切重新纳为己有,于是竭尽所能,展现自己优秀的一面、可爱的一面。

就在我占尽上风的时候,堂克里斯托瓦尔将他的右脚搭在左膝上,跷起二郎腿,看着自己皮鞋的鞋底说道:“说实话,自从马拉农鞋匠去世后,在马德里,还真是没人能做出一双完美的好鞋了。”说罢,他带着种揶揄和蔑视的神情朝我看过来。

马拉农鞋匠是我的外祖父,我是被他养大的,他对我恩重如山,但他让我的出身变得不那么光彩,至少我自己的感觉是这样。我觉得,要是三位女士知道我有个做鞋匠的外祖父,那我在她们心目中的形象会逊色很多。我原先的喜悦顿时一扫而光,我时而愤怒地瞪着堂克里斯托瓦尔,时而以高傲的眼神蔑视地看他。我想禁止他再踏入这个房门半步。

他终于走了。我跟在他身后,想向他当面表明我的态度。我在街尾追上了他,随后就将自己准备好的不敬之词说了出来。我以为他会动怒。但他反倒摆出一副和蔼的神情,托起我的下巴,似乎要像哄小孩那样对我做出亲昵的表示。但猛然间,他将我抱起来,我的双脚都被他抱得离了地;接着,他又踢了我一脚,准确地说,是在我落地时狡猾地绊了我一下,我面朝下摔进路边的一条小沟。我摔得晕头转向,爬起来时满身泥污。我满腔怒火地回到了住所。

女士们都已经就寝了。但我上床后久久无法入睡:爱与恨这两种情绪在我脑海里翻腾,使我一直产生不了睡意。恨的对象只是堂克里斯托瓦尔一个人,但爱的对象就不同了,我的心中充满着爱意,目标却完全无法确定。塞莉娅,索莉里娅,还有她们的母亲,三人的身影轮番在我脑中浮现,她们的模样变得比现实中更美。在这一夜剩余的时间里,她们的三张面孔与我的梦境交织在一起,一直纠缠着我不放。

第二天,我很晚才醒。一睁开眼,我就看见桑塔雷斯夫人坐在我的床角,脸上似乎有哭过的痕迹。

“我年轻的骑士啊,”她对我说道,“我是来您房间避一避的,楼上有一帮人找我要钱,但我拿不出来。唉,我确实欠他们的钱!但我总要穿衣服,总要养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吧?她们一直过的是非常委屈的生活。”

说到这里,桑塔雷斯夫人开始啜泣,她那噙满泪水的双眼无意间望向我的钱袋,钱袋就放在我身边的床头柜上。她这无声的语言我自然理解。我把里面的钱全倒在桌子上,凭肉眼估算,将其分成两等份,然后将其中一份交给桑塔雷斯夫人——如此慷慨的举动显然出乎她的预料。她先是满脸惊讶地愣了半晌,接着,她捧起我的双手,激动地亲吻了两下,还把我的手贴在她的心口。她最后捧起钱高声叫道:“啊!我的孩子们啊,我亲爱的孩子们啊!”

两个姑娘应声而来,她们也吻了我的手。昨夜的梦已在我的血液中留下火种,经她们这番深情的道谢,火种变成熊熊烈火,烧得我血脉偾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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