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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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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匆忙穿好衣服,想到屋子的露台上透透气。走到两个姑娘的房间门前时,我听到她们的啜泣声,接着,两人又相拥而泣。我把耳朵贴在门前听了一会儿,随后就直接进了屋。

塞莉娅对我说道:“无比珍贵、无比可爱的客人啊,请您听我说。我们刚才激动到失态的样子被您看到了。自打我们出世以来,不论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都不会影响我们彼此间的感情,可以说,我们俩如影随形的关系,主要是靠感情来维系,而不是凭血缘来支撑。可是,您来了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们的心中竟然悄悄出现一种嫉妒的情绪,甚至差点走到相怨相恨这一步。幸亏索莉里娅天性善良,如此可怕的不幸结局才没有成为现实。刚才,她扑进我的怀里,我们的泪水混为一体,我们的心也紧紧相连。现在,我们亲爱的客人啊,我们能不能彻底和解,就要靠您了。请向我们承诺,您给我们的爱,不能一个多一个少,若是您有什么情话要对我们说,有什么真情要向我们流露,都请您不偏不倚地将其一分为二。”

面对如此恳切、如此强烈的邀请,我还能怎么回应呢?我将她们轮番拥入怀中,擦去两人脸上的泪水,她们的烦忧化作痴狂的深情。

我们一起去了露台,桑塔雷斯夫人也过来找我们。她满脸喜色,深深陶醉在无债一身轻的幸福感觉中。她请我共进午餐,并希望我这一整天都陪在她身边。这顿饭的气氛非常融洽,大家敞开心扉,无话不谈。家仆都被打发开了,由两个女儿轮流上菜。情绪的大起大落让桑塔雷斯夫人感到筋疲力尽,她于是一口气喝了两杯口味浓醇的罗塔[1]葡萄酒。她的眼神虽有些迷乱,但眼中射出的光更加明亮犀利。她显得非常兴奋,现在恐怕该轮到她的两个女儿嫉妒她了。不过,她们还是非常尊重母亲,这样的想法不至于真的进入她们脑中。而且,酒酣耳热时的母亲依然是进退有度的,远不至于做出任何放纵的行为。

说到我本人呢,我也远没有打算设计来诱惑她们。诱惑我们的,是性与青春。自然天性下的冲动是美妙的,它让我们这顿饭局始终洋溢着一种难于言表的诱惑感,我们恋恋不舍,难于离席。不知不觉,夕阳初现,我们本该就此暂别,但我先前叫人到附近一家饮料店里买的冷饮到了,大家笑逐颜开,因为这成了我们不离不散的借口。到此为止,一切都非常美好。可是,我们刚刚重新落座,克里斯托瓦尔·斯帕拉多斯的身影就出现了。一位法国骑士闯入穆斯林贵族的后宫,他招来的反感和愤怒,恐怕也比不上我此刻看到堂克里斯托瓦尔时的反应。桑塔雷斯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当然不是我的妻眷,我也没有什么后宫,可是,我的心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征服了这三位女士,我的权力一旦需要妥协退让,自然就会使我产生痛苦不堪的感受。

堂克里斯托瓦尔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应,甚至连我这个人也没注意到。他只向几位女士打了招呼,然后就带着桑塔雷斯夫人来到露台尽头,和她进行了一番长谈。谈完之后,他也不等别人邀请,便自说自话地坐在桌旁。他一言不发地吃着喝着。就在我们的话题转到斗牛时,他猛地推开餐盘,朝桌子狠狠砸了一拳,然后说道:“啊!我以我主保圣人圣克里斯托福[2]的名义发问,为什么我必须要在部长的办公室里做个小职员?哪怕给我做卡斯蒂利亚议会的主席我也不稀罕,我宁愿当马德里最蹩脚的斗牛士。”

一边说,他一边伸出一只胳膊,做了几下刺牛的动作,随后又向我们展示他健美的肌肉。为了进一步展现自己的力量,他拖出一把椅子,将三位女士一个个全抱上去,然后两手探到椅子下方,连人带椅子一起高举起来,在房间里整整绕了一圈。堂克里斯托瓦尔觉得这是个乐趣无穷的游戏,于是又接着绕下去,直到坚持不住才肯停手。他拿起斗篷和剑,准备告辞。在此之前,他一眼都没往我这边瞧过。但到了告辞的这一刻,他突然开口对我说道:“我的绅士朋友,自从马拉农鞋匠去世后,谁做的皮鞋最好啊?”

女士们听了这句话,无非觉得他在胡言乱语,因为堂克里斯托瓦尔明显是个经常乱说话的人。但我听了以后,自然火冒三丈。我找出自己的剑,然后提着剑飞奔出门,猛追堂克里斯托瓦尔。

我是抄近道追他的,在路的尽头我终于追上他。我拦在他面前,抽出剑,对他说道:“放肆无礼的家伙,你一次次卑鄙无耻地羞辱我,你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堂克里斯托瓦尔的手本已放在剑鞘上,但他发现地上有根小木棍,便捡起来冲着我的剑身狠狠一击,剑应声从我手中脱落。接着,他走到我身前,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拖到小沟边,和前一天一样,将我扔进沟里,但这一次他的动作要粗暴得多,我晕头转向、眼冒金星的时间也长得多。

有人伸出手将我拉了起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位派人抬走我父亲尸体、还给了我一千个皮斯托尔的绅士。我扑倒在他脚下,他一脸和善地扶我起来,让我跟他走。我们安静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曼萨纳雷斯河的大桥边,这里停着两匹黑马。我们跨上马,沿着河岸骑了半个小时。最后,我们来到荒野里的一所房子前,房门自动打开,我们走进一个房间。这房间里铺着棕色的哔叽地毯,布置着银烛台和银炭炉。我们各找一把椅子坐下,彼此靠得很近。陌生人对我说道:“埃瓦斯大人,世事就是如此,世人都推崇秩序,但秩序并不能保证分配的公平。有的人天生力大无穷,一拳能击出相当于八百斤的力量,而有的人只能达到六十斤。所以世间才会有反叛这样的事情,反叛过后,地位、等级就可以稍做调整。”

一边说,陌生人一边打开一个抽屉。他从里面取出一把匕首,对我说道:“您看看这件器具:它这一头形状像橄榄,另一头却又尖又细,甚至细过了头发丝,把它系在您的腰间吧。再见了,我的骑士,我是您的好朋友,欣嫩子谷的堂彼列[3],您可要一直把我记在心间。当您需要我的时候,您就在午夜过后到曼萨纳雷斯河的大桥来,您拍三下手,黑马就会出现。对了,我忘了件重要的事——我有个和上次一样的钱袋要给您,您不必推辞。”

我向慷慨的堂彼列表达了谢意。我跨上之前骑的那匹黑马,一个黑奴骑了另一匹,我们一路骑到桥边,我随后下马走回住所。

一回到家,我就上了床,然后很快进入梦乡。不过,我做的都不是什么好梦。睡觉前,我把匕首放在枕头下面,恍惚间我觉得匕首离开原处,插进了我的心脏。我还依稀看到堂克里斯托瓦尔闯进屋子,从我手上抢走了三位女士。

第二天早上,我的心情非常抑郁。两位姑娘来看我,也没能让我恢复常态。她们想方设法逗我开心,却产生了意料之外的效果:我的回应不再像以往那般单纯,少了几分亲眤,多了几分轻佻。她们走后,我一个人待在房间,手里拿着匕首。我老是觉得堂克里斯托瓦尔站在我面前,便挥舞起匕首向他发出威胁。

这个可怕的家伙当天晚上又出现了,他依然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却对几位女士百般殷勤。他轮番戏弄她们,先把她们惹怒,然后又逗她们开心。最后,他这套愚蠢的言行战胜我的温柔体贴,受到女士们更多的欢迎。

晚餐是我叫人送进来的。菜肴很丰盛,品相更是精美,但这顿饭几乎全被堂克里斯托瓦尔一个人吃了。吃完饭,他拿起斗篷准备走,可走之前他突然又绕回到我身边,对我说道:“我的绅士,我看到您腰带上系了把匕首啊,这算怎么回事?您更应该在腰带上放一个鞋匠绱鞋时用的锥子啊。”

说完此话,他放声大笑着离去。我一路紧追,在一条街的拐角处追上他,我走到他身体左侧,拔出匕首,使出最大的臂力朝他刺去。可是,力刚发出去,我就感到一股同样大小的阻力迎面而来,我的胳膊被生生推回来。堂克里斯托瓦尔面不改色地转过身来,对我说道:“无赖,你不知道我穿着护胸甲吗?”

接着,他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扔进沟里。但这一次我摔得很开心,因为这免除了我谋杀的罪行。我带着种满足感爬起来。这种好心情一直伴着我上了床,这一夜我睡得比前一夜要踏实得多。

第二天早上,女士们看到我气定神闲,情绪比前一天稳定了许多,便各自向我表达了欣慰之情,但我天黑后再也不敢陪在她们身边了。我害怕见到那个我曾企图谋杀的人,我觉得自己已无法再正视他了。这天晚上,我一直在大街小巷里散步,可是,一想到那头狼又闯进我的羊圈,我又不禁怒上心头。

午夜时分,我走到桥边。我击了击掌,那两匹黑马便出现了。我跨上先前骑过的那一匹,跟着向导来到堂彼列的房子。门又是不叩自开,我的保护人将我迎进屋里,带我坐在炭炉边我前一天坐过的椅子上。

“好吧,”他带着点嘲讽的语气对我说道,“好吧,我的骑士,您的刺杀没有成功——这也没关系,您还是有这个意图的,这我们都知道。再说,我们已经想办法帮您摆脱了这个讨厌的情敌。他做过一些不得体的事情,罪状被人揭发了,他今天也成了犯人,被关进了桑塔雷斯夫人的父亲待的那个监狱。现在,就看您会不会把您的好运变成实实在在的好处了,与您到目前为止所享受的快乐相比,这好处还要更美妙几分。这个糖果盒是我送给您的礼物,请把它收下,盒子里的糖果配方极为精妙,送给您那几位女士吃吧,您自己也品尝一点。”

我接过糖果盒,盒子散发着一种怡人的香气,我对堂彼列说道:“您让我把好运‘变成实实在在的好处’,但我并不太清楚您指的是什么。那三位女士,母亲对我信任有加,她的两个女儿又是如此天真无邪,我要是利用这一切胡作非为,那我简直就是个魔鬼了。我还没有您认为的那么邪恶。”

“我心目中的您,”堂彼列说道,“和亚当其他所有后人是一样的,您并不比他们更坏,也并不比他们更好。他们在犯罪前都顾忌重重,犯罪后又满心内疚。通过这样的方式,他们会暗中庆幸,自己还保留有一些美德;不过,美德是一种他们不加分析研究就接受其存在的理想品质,假如他们愿意分析研究一下到底何谓美德,那么,他们或许会认为,顾忌、内疚这些令人烦恼的情绪,他们完全犯不着有;通过分析研究,他们甚至还会把美德归作某种成见,因为所谓成见,就是不经预先分析判断就被人接受的观点。”

“堂彼列大人,”我针对我的保护人的看法进行了回答,“我父亲的那套作品,第六十七卷是专门谈道德伦理的。在他看来,成见并不是不经预先分析判断就被人接受的观点,而是一种在我们出世前就已经被人分析判断过的观点,是像遗产一样传到我们这里的。儿时的惯性思维在我们心灵中播下了种子;有了好的例子做示范,这种子会萌芽成长;掌握了法律知识后,它会变得枝繁叶茂;等到我们以这样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时,我们就能成为正派的人;要是超越法律的要求,以更高的尺度约束自己,我们就会成为具有美德的人。”

“这算得上一个不错的定义,”堂彼列说道,“也证明了您父亲的水平。他写得挺好,思想就更出色了,或许有朝一日您也会走上他这条路。不过,我们还是回过头来,探讨一下您说的这个定义吧。我同意您的看法,成见是已经被人分析判断过的观点,但这并不代表,在达成共识的评价形成后,就不可以再重新进行分析判断。一个人如果有深入研究万事万物的好奇心,那他就会把成见都拿来分析检验一遍,即便法律是世人必须严守的规则,他也会做一番分析检验。其实您可以注意到,法律秩序的设计,唯一得益者似乎是那些没有热情、天性懒惰的人,他们所期待的,只有婚姻里的快乐,还有通过节省和劳动得到的生活保障。然而,世间的天才,激情如火的人,对金钱和享乐有着无穷渴望的人,他们愿意挥洒人生、放纵自我,社会秩序又是怎样对待这些人的呢?他们的余生可能在牢房里度过,甚至会受酷刑折磨而死。幸而,人类的法规制度并非真的和表面看上去一样。法律就像一道道限制通行的栅栏,大部分人一见到它就会绕道而行。可是,还是有很多人想直接越过栅栏,他们会想办法从上面翻过去,或是从下面钻过去。我要是再往下讲这个话题,也许会讲得漫无边际。现在已经很晚了,再见了,我的骑士,好好享用我的糖果盒吧。请您相信,我会一直为您提供保护。”

我向堂彼列大人告辞,返回自己的住处。有人给我开门。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想赶紧入睡。我把糖果盒放在床头柜上,怡人的香气不断飘来。我抵抗不住诱惑,打开盒子吃了两颗糖,然后就睡着了。这一夜,我一直觉得浑身燥热。

那两位和我以友相待的小姑娘按惯常的时间进了我的房间。她们发现我的眼神有点异常:确实,这天早上我看她们的感觉和往日大不相同,她们的每一个动作我都觉得是在讨我的欢心,甚至是在挑逗我。她们和我说的话,哪怕是最普通最寻常的话,我也听出了勾引我的意思。她们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让我兴致大发,让我想到一些之前从未想过的事。

索莉里娅看到我的糖果盒,她吃了两块糖果,然后又抓了几块递给塞莉娅。没过一会儿,我刚才胡思乱想的那些场景真的开始向现实发展了:两姐妹的内心被一种异样的情感所占据,在不知不觉中,她们已深深陷入这种情感不能自拔。等意识到这种变化时,两人都大惊失色,赶紧带着尚存的一点羞涩离开了我,而这羞涩中也有种欲拒还迎的娇羞感。

她们的母亲进来了。自从我伸出援手帮她摆脱债主的纠缠后,她对我的态度就多了几分亲昵。她以很亲近的方式问候我后,我倒是冷静了片刻。但没过一会儿,我就开始用看她两个女儿的眼神看她本人。她意识到我心里的波动,不禁面露窘色。她的目光不断地逃避着我的目光,最后竟落在那个致命的糖果盒上。她打开盒子,拿了几块糖果就走了。但很快,她又回来了,她继续用亲近的方式对待我,甚至把我喊作她的儿子,然后又紧紧搂住我。最后,经过一番努力的挣扎,她带着痛苦的神情离开了我。而我已从意乱情迷发展到激动难抑:我觉得每一处血管都燃烧着熊熊烈火,身边的所有物体我都看不清了,一层浓浓的迷雾挡在我面前。

我朝露台走去。姑娘们的房间半开着门,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她们的神志比我还要迷乱,这让我甚为吃惊。我想从她们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但我使不出力气。她们的母亲进来了,指责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咽了回去——因为很快她便失去了指责我们的资格。

“请您原谅我,科纳德斯大人,”朝圣者补充道,“或许我对您说了些不该说的事。这种事哪怕当故事讲一遍也是弥天大罪,所以请您务必要原谅我。可是,您想获得救赎,听听这段故事是非常有必要的。我正努力将您拉出沉沦的泥沼,我希望自己能成功。您明天还是这个时间上这儿来,请千万不要失约。”

科纳德斯回了家。当天夜里,培尼亚·弗洛尔的幽魂依然让他不得安宁。

故事说到这里,吉普赛人首领要忙自己的事去了。他向我们告辞,并承诺第二天再接着讲后面的故事。

[1] 译注:罗塔是现西班牙加的斯省的一个城市。

[2] 译注:圣克里斯托福(?—251),一位受天主教及正教会敬礼的圣人,又译作“圣基道”或“圣基道霍”,他最有名的传说是曾经帮助耶稣假扮的小孩子过河。他是旅行者或游子的主保圣人,“克里斯托瓦尔”是“克里斯托福”在西班牙语中的变形。

[3] 原注:欣嫩子谷的堂彼列,意指地狱里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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