⑧ 于是,雪之下雪乃——(1/2)
入夜后,临海的得士尼乐园吹起冷飕飕的风。
风太强劲的话,花车游行后的烟火有可能取消。园方到目前为止尚未发出任何通知,看来是会照常举行。
我们在猫熊强尼贩卖店买好礼物后,又搭乘几项游乐设施,拍一些参考用的照片。虽然我很怀疑这些照片发挥得了多少用处,一想到周末两天也做不了什么事,便觉得不至于完全没有用处。
一行人整天都在走动,双脚站立的时间一长,疲劳感越来越强烈。我们途中休息过几次,不过,园区内这么拥挤,也没办法完全放松,每个人的脸上皆写满疲惫。
我们打算在花车游行开始前,再搭乘最后一项游乐设施,但大家行走的速度明显比白天慢了许多。
出于个人的习惯,跟着一群人行动时,我总是自然而然地落到斜后方。从这个位置看过去,每个人疲累不想说话的表情一览无遗。
我注意到斜前方的一色主动去向户部开口。
「……户部学长,借一步说话好吗?」
「喔?怎么啦,伊吕波?」
一色刻意压低音量,不希望引人注意,户部的嗓门却跟平常一样大。她赶紧拉拉户部的袖子,暗示他别那么大声,接着凑到耳边说悄悄话。
「……咦,真的?」
跟惊讶比起来,户部的表情更像是不太愿意。他一脸为难地小心打量四周,小声地对一色说了什么。平常那么聒噪的户部忽然变得神秘兮兮,绝对代表哪里有问题。
他们仅对话两、三句便结束,一色轻轻对户部行礼,随即快步走向前面的叶山与三浦。她大概是对户部提出什么请求,户部在后面看着,不断拉扯后发际,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一色走到叶山身边,叶山的旁边就是三浦。他们大概打算沿着这条路穿过广场。
一色向叶山搭话,叶山也神采奕奕地回答,两个人看起来还非常有精神。一旁的三浦拖着脚步,看来已经累了。
跟在他们后方的由比滨和海老名高声谈笑,仍然神采奕奕。
落在后面的我则有点疲惫。
雪之下走在跟我差不多的位置,步伐同样有些缓慢。她的体力本来就比较差,加上园内人山人海,疲劳感只会更加强烈。
她纤细的双腿看起来很沉重,走着走着,还深深叹一口气。
「你还好吧?」
「没事。」
我出声询问,得到的却是冷淡的回答。不知是疲惫的关系,还是彼此间仍然存在难以掌握的距离感,她甚至不看这里一眼。
「啊,糟糕!」
前方传来由比滨的声音,我转头看过去。
为了确保待会儿花车游行的畅通,工作人员正准备封闭广场前方的道路。
由比滨跟海老名拔腿往前冲,赶在道路被封住的前一刻抵达对面,落在后面的我们则根本来不及跑。
她们跑到另外一边,才想起被丢下的我们。由比滨转过头朝这里挥手,发出「喂——」的呼喊,我稍微举起手回应。
「你们先走,我们随后跟上!」
「知道了——」
她再对我们挥一次手,便继续向前寻找叶山等人。我目送她们离去后,回头对雪之下说:
「……走吧。」
「嗯。」
反正我们知道要去哪里,即使接下来得绕过广场走其他路,最后还是能到达目的地。但由于花车游行前的道路管制,这一侧的人潮一口气增加许多。
不仅如此,随着夜晚降临,游乐设施亮起七彩灯光,许多人停下脚步拍照留念,使我们的前进速度不如预期。
最后一项要措乘的游乐设施是「瀑布山」,我们花了不少时间才到这里。然而,由比滨等人并不在入口。
雪之下同样环顾四周,确定找不到人之后,低声说道:
「打电话联络看看。」
「好……」
我拿出手机,拨给那群人之中唯一出现在通讯录内的人。经过三声响铃,电话终于接通。
『喂——』
听筒内除了由比滨,还传来吱吱喳喳的吵嚷,大概是叶山他们在聊天。
「我们到门口了,你们在哪里?」
『啊,抱歉,我们先进来了。』
「喔,是喔……」
本来以为他们会在门口等,结果却放我们鸽子……我的心灵有点受到打击。由比滨察觉苗头不对,赶紧补充:
『没、没关系的!你们走快速通行道,很快就能跟我们会合。现在的人比较少,队伍前进满快的,所以才想说,先进去应该没关系……』
听到她这么说,我看向队伍。
排队的人的确比平时少很多,只延伸到等待三十分钟的标示牌;再观察队伍的移动速度,实际等待时间说不定会更短。而且由比滨也提到,中途切换至快速通行专用道的话,的确能很快跟他们会合才是。有些游客排到一半想去洗手间时,同样会走这条专用道,所以我们应该也能从那里过去找由比滨。
「知道了。」
『嗯,待会儿见!』
结束通话后,我看向雪之下。
「直接进去跟他们会合。」
雪之下点点头,我们加入排队的行列。
快速通行券上明确记载可使用的时间,工作人员会确实检查,因此我们无法一开始就走专用道,而是跟其他人一起排在一般队伍里。不过,大家这个时间可能都涌至广场,等着看花车游行,因此一般队伍的前进速度也很快。
「总之,先往前走到队伍停下来的地方。」
先尽可能往前走,再切换至快速通行道,即可很快与由比滨他们会合。
不知不觉间,我们来到很前面的地方。
这时,前方一群穿着某校校服的学生传出纠纷。那群人看准花车游行跟烟火秀表演时,在这里排队的人大幅减少,一口气连续搭乘好几次。他们正因为「原本就排在这里」还是「中途插队」起争执。
工作人员很快到场关切,并且迅速要求那群学生全数离场。经过这一番风波,队伍间弥漫些许紧绷的气氛。
雪之下看了看队伍前后。
「现在就算前面有朋友排队,可能也没办法脱队过去……」
「是啊,我再联络一次。」
我取出手机,按下重拨键,但这次电话迟迟没有接通。
「没接……」
不妙,我只知道由比滨的手机号码……之前虽然告诉过叶山手机,我自己却没有他的联络方式。
「你有没有其他人的联络方式?」
我报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询问雪之下,她毫不意外地摇摇头……别无他法,我们只好继续排队,然后反覆拨打电话。结果在不知不觉中,队伍已经前进到能看见楼下的地方,再转过前面的弯下去,便到达搭乘处。
「既然排到这里了,搭个一次说不定比原路折回快,他们可能会在出口等。」
「……的、的确。」
雪之下的声音有些焦虑,我看她一眼,她立刻把脸别开。
「……怎么了?」
「……」
她怎么样都不肯开口。
……等一下,等——等——等——等一下——这个场景好像似曾相识,而且发生过好几次喔……我的脑海浮现某个不好的念头,于是清了清喉咙,对她这么说:
「现在,先让我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雪之下一脸正经地看过来,我也直视她的双眼,不放过任何细微反应,问道:
「你是不是,拿这种东西没辙?」
下一刻,双方陷入沉默,我们面无表情地凝视彼此。接着,雪之下缓缓地把视线挪向旁边。
「……也不算是没辙。」
听到这个说法,我立刻想起来了。这完全是过去她说「拿狗没辙」的翻版。
啊——果然是这样——果然是我最熟悉的雪之下式逻辑——仔细想想,稍早搭乘完宇宙山走出来时,她的脚步也有点不稳。我看真正的原因才不是什么「受不了那么多人」,而是单纯不敢坐那类刺激性的游乐设施吧。
「你喔,为什么不早点说……回去吧。」
「没关系。」
「算了吧,你不是不喜欢坐?」
这时,雪之下不悦地蹙起眉头,加强语气说道:
「我不是说没有关系吗?」
「傻瓜,你勉强自己做什么?这有什么好逞强的。」
我的口气跟着强硬起来。
雪之下的肩膀一震,视线落到地面。
「……才没有。我是真的,没有问题。」
她的声音忽然像小孩子般娇弱——不,雪之下不过是平常表现得很成熟,实际上也是一位年龄跟我相同的少女。
她吞吞吐吐地开口。
「虽然没什么把握……之前可以跟由比滨同学搭宇宙山的话,这个也没什么问题才是。」
这句话的背后没有什么明确理由,而且不得要领,跟她平时讲求理论的态度大不相同。但也正因为不合理,说不定更接近她的真心话。既然如此,我便应该尊重。
「好吧,你都这么说了……」
雪之下仍然低垂着头。她明明不敢坐,在这种状态下也最好不要乘坐,为何还要勉强自己……我搔搔头,思索让她放松心情的话。
「既然你要坐,就放轻松一点嘛。反正这个又不会死人。」
「是、是啊。」
她听到我这么说,抬起眼睛看过来。
「……真的不会死吧?」
你到底有多担心……
「放心啦,至少我从来没听过真的有人死掉。」
队伍继续前进,雪之下也一步一步地跟着。通过最后一个转角,终于抵达搭乘处。
轮到我们搭乘时,我先坐进车厢,雪之下握紧拳头,做好觉悟后也踏进来。她一入座,立刻紧紧握住扶手,握的力道之大,整只手臂都在颤抖。
车厢缓缓发动后,她仍然不改那个姿势。
优美悦耳的音乐流泻出来,沿途是一段鼬鼠与雪貂的故事。机器鼬鼠每次眨眼,都会发出喀嚓喀嚓的机械声。然而,雪之下无心欣赏,只是牢牢盯着前方。
「……还没有到瀑布,不用急着握扶手吧。」
「啊,嗯,是啊……」
她这才放开扶手,疲惫地吐一口气。
「看来你真的不太擅长这种类型……」
我早就知道这一点,但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雪之下露出自嘲的笑容。
「嗯。因为姐姐以前……」
「嗯?喔,你的姐姐是吧。」
原来又是那个人……
雪之下的姐姐——雪之下阳乃——拥有超越她的能力,是个十全十美的恶魔超人。话说回来,最近的雪之下严重缺乏十全十美的感觉呢……虽然还是非常优秀。
然而,她的姐姐又凌驾于其上。
雪之下提起这件事时,不再显得那么紧绷,开始观察四周的景物。一群青蛙在水池里嬉戏,水花跟着四处飞溅。
车厢继续悠然前行,雪之下也缓缓说下去。
「小时候啊,每次来到这种地方,姐姐一定会找我的麻烦。」
「想像得到……」
阳乃的性格开朗外向,直到现在还是喜欢找自己妹妹的麻烦。她肯定从小便用几近虐待的方式捉弄雪之下。
听到我这么说,雪之下发出轻笑。这是她进入车厢后,第一次露出笑容。
「是啊。坐摩天轮时,她会把车厢弄得摇摇晃晃;搭云霄飞车时,会扳开我握着扶手的手,这类事情多到数不清。对了,还有坐咖啡杯的时候,她也不听我的劝阻,把座位转个不停,而且还很开心的样子……」
雪之下说着说着,表情越来越阴沉,我也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原来雪之下不敢坐这些游乐设施,都是她姐姐造成的?
「姐姐总是那个样子……」
她落寞地低喃。
车厢在幽暗中行进,一旁的秃鹰机器人对我们说出不祥的话。我抬起头,发现天花板开了一个大洞,星空就那么覆盖在头顶上。车厢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开始向上爬升,过没多久便到达顶端。雪之下全身僵直不动。
本来以为车厢会直接往下滑,但它却保持水平状态,停在半空中。
从这个高度可以看见得士尼乐园之外的景致。海洋乐园的活火山造型游乐设施发出红色光芒,还有烟雾袅袅上升,旅馆区布满洋溢着圣诞节气息的装饰灯光,再往远处眺望,甚至能看见新都心的夜景。
无数照明形成的光海熠熠生辉,好似繁星点点的夜空。这就是得士尼乐园的夜景。
雪之下望着下方的景色,发出一阵轻叹。
「比企谷同学。」
「嗯?」
我转过头,在照明下显得苍白的巨大城堡映入眼帘。
出现在城堡之前的,是身披纯白大衣,带着泫然欲泣表情微笑的雪之下。
那般高洁而脆弱的姿态,使我一时忘记呼吸。
她放开扶手,握住我的袖口,两人的肌肤不经意地相触。这一瞬间,我的心脏仿佛被揪了一把。
如同坠入无底幽谷的失重感终于袭来。
「总有一天,要来救我喔。」
雪之下的低语很快地被风吹散,让我来不及回应。
说不定,这是雪之下雪乃初次说出口的愿望。
x x x
瀑布山的出口外几步之处,有一间贩卖店。
我走进贩卖店,随意挑选两瓶饮料结帐,走回原本的地方。
搭乘完瀑布山后,雪之下连路都快要走不好,所以我让她坐在出口附近的长椅休息。
回到雪之下坐的长椅时,我才发现她也去买了东西,现在正忙着把长型薄塑胶袋装进包包。她一发现我,立刻把包包拉链拉起来,放在大腿上。
「喏。」
我把刚才买的圣诞限定款·猫熊强尼造型饮料递给她,她干脆地收下。
「谢谢……多少钱?」
「不必了。我可不想跟病人收钱。」
「不可以。」
「你有看过救护车向伤患收钱吗?」
「救护员也会领取正当的报酬。」
「而善良的市民则会无偿提供协助。这不过是我的自我满足,你收下吧。」
「老是讲一些歪理……」
雪之下说不过我,露出无奈的表情,握住饮料罐,用指尖轻轻抚摸装饰用的猫熊强尼。
「……之前也有过类似的事呢。」
「有吗?」
我喝起买给自己的咖啡,雪之下转动着附在饮料罐上,以细竹为造型的吸管,继续说:
「有啊,当时姐姐也在场。」
「……对喔。」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她的姐姐。当时,我帮雪之下拿到玩偶,两个人推来推去,过没多久便碰到阳乃。
「你马上就说中我们的关系,我还吓了一跳……」
她回想起那件事,泛起微微的苦笑。
「我只是自然而然地这么觉得。但就算说中了,她也完全不掩饰呢。」
「没错,那也是姐姐的魅力所在。她的个性明明是那个样子,从以前开始,却受到众人宠爱……不,正是因为那种个性,姐姐才会被喜欢、被宠爱、被赋与期待……而她也的确没让大家失望。」
她的话中带有热切,仿佛以自己的姐姐为荣。但是下一句话,语气立刻急转直下。
「我始终处在她的阴影下,当一个人偶,所以常被说是稳重、不用让人操心的好孩子……可是,反过来也代表冷淡、不讨人喜欢……我自己也很清楚,大家常在背地里这么说。」
我对她的话轻轻点头,再喝一口咖啡。虽然温热的咖啡让身体暖起来,口中却留下浓烈的苦涩。
稳重、不用让人操心的好孩子——束缚住雪之下的,正是这些话语。
「我以前也常常被说冷淡、不讨喜啊。现在平冢老师还不是照样念我。」
「你应该是讨人厌、自大,外加垃圾吧。」
「等一下,不觉得最后怪怪的吗?」
雪之下露出愉快的笑容,接着转为平静的微笑。
「姐姐跟你始终坚持自己的作风,才会让人那么觉得……可是,我始终不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出什么样子。」
她仰头看向天空,但出现在那里的不是星星,而是一整排发出橘色光芒的灯,悬吊在风中摇晃。
「以这点来说,我跟叶山同学想必是一样的。因为我们认识姐姐,不是一年两年的事。」
她突然提到叶山的名字,让我惊讶了一下。事实上,叶山认识雪之下姐妹的时间远远超过我,对她们的了解想必也比我深厚。
对我来说,这已经是未知的领域。
但我至少明白,不论雪之下雪乃和叶山隼人去到什么地方,雪之下阳乃总是形影不离。
一个人跟她反目,却又持续将憧憬投影在她的身上。
一个人憧憬着她,将自己跟她同化,藉以更接近她。
在雪之下阳乃的眼中,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很想知道这件事,但迟迟问不出口。我灌一口黑咖啡,转而询问另一个问题。
「你现在还想变得跟她一样吗?」
之前的校庆期间,雪之下提过自己长期抱持的懂憬。
「嗯……现在不太会这么想。只不过,姐姐拥有我所没有的事物。」
「你也想拥有?」
她静静地摇头。
「不。我只会对自己失望,为什么她拥有的东西我却没有。」
我能体会那种感觉。不论是憧憬、羡慕,抑或是嫉妒,最终都将导向「失望」。我们观察别人,从别人身上明白的,永远只有「自己缺少什么」。
雪之下凝视着自己的手。
「你也是如此。你同样拥有我缺少的事物……我们真是一点也不像。」
「当然了……」
我们绝对不可能相似,但又存在似像非像之处,结果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投射到对方身上,擅自揣摩对方的想法,然后会错意,理出错误的情感。
「因此,我想要的应该不是这个。」
她端正大衣的领口,笔直地看过来。
「我领会到自己什么事也做不成,所以渴望得到你跟姐姐都没有的事物……那样一来,我或许将拥有拯救的能力。」
「你要拯救什么?」
雪之下究竟想得到什么,又要拯救什么?这段话欠缺太多判断要素。
然而,她不肯明白地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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