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隔著镜片,海老名姬菜看见的景色。(2/2)
「我们学校在筹办舞会,想扩大它的规模。不是立刻,是为明年以后的舞会做准备……」
听见我这么说,旁边的由比滨瞬间惊讶地看著我。我点头回应。
对我们来说,这个舞会本身虽然是以今年的毕业典礼为目标筹办,那也仅限于总武高中。
实际上,正在制作的网站也没有写今年还是明年这种确切时期,只有挂著「新舞会」的招牌。
就玉绳他们看来,应该不会觉得如此荒诞无稽的计画要在今年执行。有充裕的时间,计画也比较容易得到赞同,没必要特地全盘托出。
然而,在部分总武高中啰嗦家长的脑中,只有今年的舞会。所以说到新舞会的计画,当然会将两者联系在一起考虑。
他们本来就看舞会不顺眼,如果有人要把舞会搞得更铺张,肯定会拚命想办法搞垮这个计画。
事实上,关于我说的时期问题,折本跟玉绳都不怎么关心的样子。看来他们打从一开始,就认定是明年以后的事。
「喔──」
折本拿起企划书,发出懒洋洋的声音。
「啊──这个呀。」
这本企划书的封面,用帅气得不得了的字体印著意义不明的文字。不过只要是玉绳同学,他一定看得懂!我对玉绳寄予一丝希望,偷偷瞄过去。
玉绳专注地一页页看著企划书,偶尔停下手来,面色凝重,不时大叹一口气,不晓得是不是发现在意的部分。
不久后,他慎重地阖上企划书,抬起脸,笔直地盯著我。
「……企划书我看完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缓缓敲著桌面,还吹一下浏海。
「考虑到多样性这一点还不错。不过,其他部分会不会过于抽象?不必要的部分太多,企划意图的重点完全偏移。」
这句话传入耳中的瞬间,我受到太大的震撼而张大嘴巴,为之愕然。
「你说……什么……」【注45:漫画《死神》的常见台词。】
这招对玉绳竟然没有用……感觉很潮的英文……?在我惊讶的期间,玉绳接著说:
「我觉得你最好加强表达能力,注重企划的可视化。当然,你预料到体验型活动的可能性,我也深有同感,但执行方式并不合理。」
他搭配太极拳般缓慢夸张的手势,一条一条指出缺点,彷佛在教育别人,最后用右手拨起浏海。
「所以,你的企划不可行。」
玉绳的眼神似乎在怜悯我:「你还停留在那个阶段啊?」
怎么会这样……我忍不住对由比滨投以「这家伙是这种个性吗……」的疑惑目光,由比滨轻轻摇头回我「不知道,我本来就对他没兴趣」。
苦恼过后,我低调地望向折本。折本面带苦笑,搔著脸颊。看来玉绳最近就是这个调调。
好吧,人称菁英的那些家伙被世人嘲讽很久了,说不定连玉绳本人都有所感觉,试图做出改变。
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为成长吧。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家伙正是如此……但要是就这样被玉绳牵著走,我会发出豪爽的「呜啊啊啊啊啊啊啊」惨叫声被击败。
不,现在可不是佩服他的时候。万一玉绳不上钩,我的计画会整个乱掉。
怎么办……我急得不得了,不知不觉抖起脚来。玉绳慢慢用手指敲击桌面,像在等待我的回应。由比滨不安地看看我,又看看玉绳,不停轻声叹气,折本则在偷笑。
各自发出的噪音重叠在一起,形成类似不协调音的音轨。韵律感与节拍使我越来越焦躁,心想「总之得说些什么才行」,开口胡扯一通。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很有自己的freestyle。菁英系词汇与日文rap异常相容。
「你担心的是budt?不过预算不够我们是习惯的。既然如此就该使用gadt,因应规模做出adjt。我想做的是sugst。」
我根本没在管押韵和节拍,随便讲了一连串。玉绳以规律的节奏点头,听我说完后,随即在空中画了个圆,回击:
「你的主题简直随便,内容也近乎愚昧。如果到时候计画不够完备,我们也会受到连累。看不见确切的方针对不对?不想出解决方式企划就作废,这些症结点大家要一起面对。」
他从容不迫地提出观点,我被驳得说不出话,但还是努力挣扎。
「我也评估过企划草案,需要的是当地招牌。虽然确切方针还没定下来,主要概念其实就是亲手送毕业生离开,但没有起头就只能一直摆烂。关于预算只要把crowdfundg也列入考量就很简单。」
我擦掉额头冒出的汗,玉绳挑起眉毛,冷静地开始倾听。
他确认我已经说完后,停顿片刻,翻开企划书,拍拍我为了钓他上钩,特别加入的菁英味浓厚的部分。
「我确实对这个活动有兴趣,但这些部分我存有疑虑。企划书里真正重要的只有几段文句,除此之外的内容大可删去。共同合作既然是必须,团队意识就要凝聚。现在这个状况只会让会议无法继续。」
他的手摆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宛如一把手枪,霸气地指向我。
这个动作固然很好笑,玉绳锐利的视线却令我哑口无言。他说的确实没错,我写企划书时太小看玉绳了。本来以为只要塞一堆当红的商业用语,他就会被吸引住,所以当时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然而,人是会变的。正因为是圣诞节活动时,被雪之下当面明白指出缺点的玉绳,才有改变的余地吧。
「啊──呃,那个……」
我讲到一半就放弃了。随便啦,我无话可说,这家伙果然很强。我不行了。好强……我深深叹息,举白旗投降,玉绳得意地扬起嘴角。
「所以,你的企划不可行。」
他又直截了当地说了一遍,我瞬间语塞。比赛是八小节两回合制,用不著比到第三场,我就败在暴击下。【注46:恶搞自日本的rap比赛节目《freestyle dunon》,采八小节两回合制,三战两胜,评审的判决一致时算暴击,直接决定胜负。】
「那个……怎么办呢……」
我垂下头,在旁边观察局势的由比滨看不下去,半是困扰半是无奈,拘谨地开口询问。这时,一直看著我和玉绳争论,拚命忍笑的折本,轻轻擦掉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呼──」吐出一大口气,拿起企划书。
「可是,感觉挺有趣的耶?不觉得吗?」
「啊,对吧对吧?」
折本对由比滨说,由比滨脸上瞬间绽放笑容。折本似乎只是基于兴趣随口说出的,但玉绳一听到这句话,瞬间露出充满男人味的笑容,还顺便打响指,外加拋媚眼。
「是啊。是不错。」
「咦……」
你前一秒才把这个企划批得一文不值耶。目睹漂亮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发出错愕的声音,盯著玉绳。他大概也觉得尴尬,轻轻咳了一声,将视线移回企划书上。
「我们当然没有反对这个企划。只不过,一开始没有达成共识的话,双方的理解一定会有出入。我想先加强这个部分。」
玉绳看了我一眼,我点头回应。
「你把这份企划书当成草案就好,我只是想把活动写得豪华一点。如果这样造成理解上的困难,我道歉。所以,能不能从头开始讨论可行性?」
我把手放到大腿上,有那么一点诚恳地低头请求。由比滨也跟著低头。
「拜,拜托……」
玉绳兴致勃勃地看著我们,折本惊讶得连连眨眼。神秘的沉默降临,尴尬的气氛害我扭来扭去,折本「唷」地吐出一口带著些许笑意的气。
「……有什么关系呢?会长,试试看嘛。」
折本用手肘戳玉绳。玉绳每被戳一下,就发出「唔呼」、「嗯嗯」的奇怪声音。嗯──我懂你的感觉。我国中时也以为会死在这种肌肤接触下……玉绳闷哼了一阵子,不久后终于冷静下来,摸著被戳过的部位重启话题。
「……说得也是,幸好时间还够我们评估。得在这段期间以活动成功为目标,确实达成共识。」
「我觉得可以!」
折本竖起大拇指。玉绳跟著心情大好,笑著摸摸下巴,十指交握,身体向前倾。
「说到目的,有这样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某座城市有三名砖头工人……第一个工人被问到『你在做什么』时,你觉得会怎么回答?」
玉绳打了个响指,指著我。他八成是兴致来了,搬出不晓得在哪里听来的商业寓言,还硬要我回答。然而悲哀的是,我写企划书时,早已看过一堆这种类型的故事。
「我在盖流传后世的宏伟大教堂。」
我带著「对不起喔,一下就答出来了」的内疚,讲出正确答案。玉绳满意地点头。
「没错,他说『我在堆砖头』。问第二个人,你觉得他会怎么回答?」
玉绳这次用双手打响指,指著我。由比滨听见他说的话,面露疑惑。我摇头叫她不要管。认真就输了。
明知声音传不进玉绳耳中,我依然给出相同的答案。
「……我在盖流传后世的宏伟大教堂。」
「没错。他说『我在工作』……至于第三个。」
玉绳环视我们三人,隔了一段时间,郑重其事地开口。
「……他回答:『我在盖流传后世的宏伟大教堂』。」
「喔,喔……」
面对两眼发光的玉绳,我除了惊讶,便想不出如何回应。不知玉绳是如何理解我的惊讶,他非常满足地吐气。
「现在应该仔细想想,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他站起来,侧身回头望向我们。
「你知道如何打倒得士尼吗?」
玉绳没等我回答,开始在会议室里走来走去,鞋子发出「喀喀喀」的高亢脚步声。
「按照一般的做法,我们不可能赢过得士尼。因为得士尼无限接近于完成体。所以,要反过来想──如何做出未完成的东西,又带有娱乐性。」
他在会议室绕了两圈左右之后,停在白板前,在白板上画起神秘的图表。
「一直拿九十分以上的人,跟以前总是考零分,这次突然考五十分的人,何者较为幸福?只要这样想就好。我们该做的不是如何找来一万人,而是如何用一万人的力量去做。」
玉绳拍了一下白板,由比滨大概是被他的气势影响,拍起手来,赞叹出声。
「喔~我大概能明白……大概……」
我眯起眼睛,怀疑地看著由比滨。她偷偷别过视线,咕哝著补充。另一方面,折本边玩手机边点头。
「我懂!我觉得可以!」
你根本没在听吧……我虽然这么想,玉绳说的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他的理论本身不是没道理,说可以是可以没错……话说回来,他讲这种话的时候,给人一股强烈的「你哪有资格说」的感觉……说不定这种菁英分子成长后,最终会变成it系。如同抽it社长卡池,却只抽到最低稀有度。
这家伙只是不再卖弄烦死人的英文而已,本质完全没变……
在稻毛海岸听过的熟悉对话,对我来说毫不新鲜。我想这就是成长的证明。
在我思考之时,刚刚还在大放厥词的玉绳看著白板,自言自语。
「……以明年以后举办为目标,从现在正式开始准备吧。得慢慢累积成果才行。」
他回过头,脸上带著有点苦涩的笑容。
玉绳八成也发现自己说的话有多空虚。因此,他仍然借用了别人的话,内心期望著即使如此,希望总有一天能成真。等到行动带来成果的那一天,那些借来的话就会真正成为玉绳的话语。期待他将来的发展!
虽然之前被他害得很惨,这次我真的庆幸能跟玉绳合作。他不仅是假舞会的重大要素,在明年以后八成由一色筹办的舞会上,或许真的会成为可靠的同伴。不愧是海滨综合的represent,以增进neighborhood的hoy来说,你已经是y an啦!得拍几张y an的照片才行!
「……我可以把开会的景象拍下来吗?还有,方便的话,我想放在网站上。」
「当然没问题。噢,那最好写得简单明瞭一点。」
玉绳一口答应,然后在白板上补充几行字,搭配像在捏陶的手势解说。我把这个景象拍了下来。
会议室的租借期间快要结束──甚至有点超过时,玉绳的演讲终于结束。我们离开社区中心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天顶,用正午的阳光照亮街道。
折本走向人潮拥挤的站前,转身问我们:
「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回家?吃饭?」
「啊,我们要回学校忙……」
「这样呀──那下次再一起吃饭啰。」
由比滨愧疚地说,折本垂下眉梢。由比滨合掌道歉,我也顺便点头致意。一旁的玉绳像要检查喉咙的状态,假装咳嗽,踏出一步,和折本并肩站在一起。
「那么,今天就到此解散。这样的话,我和折本同学之后还有一些时间,要不要……」
玉绳有点脸红,频频偷瞄折本,支支吾吾地说。刚开始还挺有气势的,可惜之后声音越来越小。折本不晓得有没有听进去,满不在乎地点头回应。
「嗯,回家吧。」
「是,是啊……」
玉绳嘴角抽搐,勉强挤出一句话。然而,他立刻打起精神,笔直走到我面前,吹起浏海。
「……下次开会的时间订好后,可以red我吗?」
老实说,并没有那个计画,可是我输给他的魄力,只能点头答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加油啊,玉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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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的校舍一片静寂,所有声音都空虚地回荡著。
包含操场在内的室外明明很热闹,一踏进校舍,就有股冰冷的拒绝感。
唯有游戏社办内,气氛紧张得如同赌场。
「……好,完成。」
「这样就上传到测试环境了……」
秦野大力按下确认键,然后直接趴到桌上。相模弟疲惫地把笔电推给我。
我看了一下,官方网站做得跟设计稿差不多。很有时髦感的大型主视觉图,加上小小的文字说明,还有社群网站的栏位,就这样。尽管还处于前导网页的阶段,短短几天就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起。
「材木座,你随便贴一些什么看看。」
「唔嗯……我按!」
我一声令下,材木座就发出一篇附上一堆标签,看起来很欢乐的文章。我重整页面,社群网站的栏位便出现热腾腾刚出炉的玉绳捏陶照,以及「跟海滨综合高中针对舞会交换意见!今后也会和附近的学校维持交流!」的文字。
「哇,好像很厉害──不错嘛!」
在我后面观看萤幕的由比滨,兴奋地拍我的肩膀。我因为她靠得太近而感到困惑,将笔电还给相模弟,顺便委婉地从由比滨手下逃离。
「好,正式上传。材木座暂时负责更新文章。」
「了解。」
「交给我吧。」
相模弟和材木座点头应允,只有秦野一人看著萤幕,面色凝重。
「这样就行了吗?」
「嗯,以内容来说,足够了吧。」
把讨论的过程当成实际成果放上网站,再暗示会去找其他学校,理应能营造出不能不处理的气氛。那场会议也只说是「交换意见」,这个计画告吹后,应该能拿来推卸责任。照理说,只有那些对舞会有意见的人,会对此产生过度反应。
我正准备解释,秦野歪过头斜眼看著我。
「……不,我是想问,消息会不会传不出去。」
「嗯,是啦……虽然只要让部分家长发现就好。太多人知道的话,之后处理起来反而很麻烦。我觉得这样刚好。为了以防万一,我会把消息泄漏给家长方,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有反应。」
然而,对方超级难搞……想到等等的工作,我便不自觉垮下脸来,叹息自然而然从口中传出。由比滨看著我,一脸疑惑。我接著说道,好蒙混过去。
「不好意思,麻烦大家这两天注意一下有没有问题。」
秦野点点头,重新面向电脑,跟相模讨论起今后的安排。
我看了一遍每个人的情况,轻轻吐气。
硬体方面大部分都搞定了。临时赶出的超级急件,粗糙的部分和缺陷也很明显,但我们尽力了。不对,是他们尽力了。托大家的福,只要撑过这个周末,船到桥头自然直。诚心感谢材木座跟游戏社。
「顺利的话,下周一就能看见成果……总之谢谢。得救了。」
用这么小的音量道谢真逊,但我还是把手放在张开的大腿上,缓缓低头。
材木座和游戏社都一副看见珍禽异兽的样子,只有由比滨满足地微笑。被人一直盯著看实在很别扭,于是我清清喉咙。
「哎,之后再答谢你们。抱歉,假日还麻烦你们出来。想走的时候就自行收工吧……总之,辛苦了。」
话一说出口,我就拿起东西迅速离席。上司不回家的话,大家也不好意思离开嘛!多么体贴潇洒。全世界的上司都该跟我学习。
「啊,等一下……谢,谢谢大家!之后来办庆功宴吧!」
由比滨也跟著站起来,精力十足地对材木座他们高高举起手。秦野跟相模弟回以含糊的笑容。
「呃,庆功宴就……」
「好吧,我会考虑……」
「唔嗯。我只能说,有时间的话就去。」
只有材木座回答得很有精神。这句话通常是不会去的时候才说的,但由材木座说出口,给人一种他真的会来的感觉。真不可思议……
三人沉浸在大功告成的解脱与充实感中,开始闲聊。我放著他们不管,和由比滨一起离开游戏社。
很遗憾,我还有工作要做。我从口袋拿出手机,边走边按。隔壁的由比滨也边滑手机边看我。
「你等等还要做什么?回家?」
「不……先打通电话,视情况而定。」
我嘴上这么说,手中的电话却迟迟不拨出。看见萤幕上的通讯录,我再度深深叹息。
本来应该更早联络那个人才对。
不想打的电话或简讯会忍不住拖拖拉拉,此乃人之常情。例如报告工作进度,或通知会晚到。这种伴随不安与愧疚的内容,总会想拖到之后再处理。这就是废人的心态。结果,拖到最后一刻,变成对方先来联络,造成巨大伤害。明知后果,却控制不住……
但唯有这次,无论多么不甘愿,在没有其他选项的状况下,我只能这么做。
我皱眉瞪著手机,由比滨纳闷地看了看我和手机。
「电话……要打给谁?」
「……帮忙泄漏消息的人。」
我来到从通往特别大楼的露天走廊,终于下定决心。由比滨一直担心地看著我,使我做好觉悟。
我叹出一口长气,瞄向由比滨。
「……抱歉,我去打个电话。」
「嗯。」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由比滨先走,她却停下脚步,表现出要等我的意思。这样的话,我也不好意思开口叫她回家……
没办法,我指向走廊上的长椅,使眼色要她在那里等。接著,我按下通话键。
电话响了两三声,对方很快就接起来了。
『嘻~哈啰~过得好吗?』
「……托你的福。」
跟我电话另一端的人──雪之下阳乃表现得轻松自在,彷佛前几天的对话从未发生过。听见她的声音,我深刻感觉到脸颊在抽搐。也许是因为这个关系导致我声音变调,愉悦的笑声自听筒传出。
我快速地接著说,以抹去被她看穿的不快感。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可以吗?」
『当然可以。非常欢迎。』
「不好意思这么突然,今天晚上方便吗……」
对方呼出一口气,似乎想了一下。
『嗯……真的很突然呢。好吧,是没关系。那你可不可以过来找我?进去购物中心后,有一家咖啡厅。』
「……啊──那边啊。」
阳乃只烦恼了一瞬间就马上回答,我有点不高兴。关于她指定的地点,我隐约有点印象,而给予不明确的回应。
这时,坐在长椅上的由比滨站起来,像要靠到我身上似的,偷偷把耳朵凑近手机。这个举动吓我一跳,心跳跟著漏了一拍。但我总不能推开她,便迅速往旁边移动,与她保持距离。由比滨却面露不悦,又往我这边逼近。
无言的攻防战引起阳乃的疑惑,问我:
『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
我立刻回答,按住话筒,小声责备由比滨。
「……干么啦?我在讲电话……」
「你要跟阳乃姐姐见面吗?」
由比滨打断我说话。语气比平常尖锐一些,表情也有点苦恼。看见这种表情,我不忍心欺骗她,也不忍心乱掰理由打发她,只好简短回答。
「……嗯。我想请她漂亮地帮忙把网站的事泄漏出去。」
「我可不可以一起去?」
由比滨的语气比平常尖锐一些,表情看起来很苦恼。
「为什么……」
我问她,由比滨紧抿上嘴唇,没有回答。不过,她用坚定的眼神告诉我,就算我想拒绝,她也会跟去。
说实话,我不太想答应。每次与雪之下阳乃见面,都不会有好事。我不好意思把由比滨也牵扯进来。然而,在我犹豫的期间,听筒传出不耐烦的「喂喂──」声。我急忙把手机拿到耳朵旁边。
「啊──对不起……那,我和由比滨等等过去。」
『比滨妹妹?嗯,好啊──』
阳乃想都不想,随口回答。约好时间及地点后,她就径自挂断电话。
我无力地放下手机,望向由比滨。她握紧背包上的吊饰,咬住下唇。
「走吧……」
我叫了她一声,由比滨微笑著点头。不过,跟在我后面的脚步声静悄悄的,没有平常的活力。
缓慢,安静,让人察觉不到。
我想,这大概是接近终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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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沉入海平面,西边的天空剩下几丝余晖。街灯与大楼灯光,照亮太阳迟迟不下山的城市,行人的影子往好几个方向伸长。
阳乃指定的咖啡厅已经聚集不少顾客,时尚的欧式风格搭配轻柔的音乐,散发出沉稳的氛围。
店员得知我们的来意后,带我们来到露天座位。初春的风还有点冷,夜晚的气温又低,所以这一区的客人三三两两。
只有里面的一角,雪之下阳乃身边没坐任何人,如同一块空白区域。
阳乃披著深红色的外套,坐在伞型电暖器下静静看书。她身穿长裙,脚上是一双短靴,腿上随便盖著毯子,不晓得是不是店家提供的。她不时用手裹住玻璃杯暖手,端起来啜饮。
看到她的身姿,我驻足片刻,眯起眼睛。阳乃给人的感觉,与许久不见的景色重叠在一起。
然而,我只被迷惑短短一瞬间。阳乃发现我们,微笑著挥手。
我轻轻低头致意,乖乖走上前,跟由比滨一起坐到对面的位子。
「要喝些什么吗?这里的面包也很好吃。」
我想尽快完事,所以只打算点跟阳乃一样的东西。但话还没有说出口,我就发现她喝的似乎是热红酒。每当紫红色液体晃动,就散发浓郁的肉桂香。
「咖啡。」
「啊……我要红茶。」
我们迅速点完餐,等待饮料送来。这段期间,阳乃将书签夹在看到一半的书中,收进包包。
「所以?什么事要找我商量?」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撑著脸颊凝视我的脸。那双眼睛害我想起前几天的事。妖艳的红唇勾起弧度,大眼弯成弓形看著我。在桌子底下翘著的修长双腿,脚尖碰到我的膝盖。
想说的话转变为叹息,纠缠在喉咙。我开始口乾舌燥。
老实说,我并不想跟阳乃说话。我不讨厌这个人,要说不擅长应付的话,大部分的女生我都不擅长应付。将单纯的要素拿出来一个个审视,也不会厌恶。无论外型或内在,都有许多令人抱持好感的部分。
但我害怕。有种在深夜看见的镜子,在昏暗的房间内发现窗户打开一条缝,洗澡时的背后气息,这种不敢确认真相的恐惧。
一旦讲出什么话,会不会统统被她掌握,再度被迫面对不想知道的事实?如此的不安涌上心头。
「那个,是关于舞会……的事。」
由比滨看不下去我的吞吞吐吐,主动开口回答。
「什么嘛,原来是那个。」
阳乃脸上的喜色宛如假象,逐渐消失。她靠到椅背上,明显失去兴趣。
「说有事商量,通常都是恋爱谘询吧。」
她像在开玩笑般,夸张地耸肩,表现出无奈。我轻叹一口气。
「说有事商量,通常都是有事拜托吧。」
我用刚送上的咖啡润润喉,成功随口开了个玩笑。阳乃也笑著回应。
「真像上班族。」
「但我讨厌上班。」
我扬起一边的嘴角,讽刺地说,肌肤感觉到气氛缓和下来。一旁的由比滨也松了口气。我知道这样想很窝囊,但由比滨有跟来,真的太好了。要是只有我一人,八成会一直被阳乃牵著鼻子走。就算表面看来顺利躲开,也会在内心深处被她逮到。
我对由比滨轻轻点头,表示没问题了。尽管对阳乃的抗拒感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消除,我可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这么废的模样。
我又喝了一口咖啡,拿出手机。
「想请你帮忙放出这个消息。」
我打开不久前才做好的官网给她看。
阳乃看了萤幕,立刻轻声叹息。
「哦……我不懂耶……」
「呃……有人反对舞会,所以,只要想一个新的──」
由比滨准备说明,阳乃露出温柔的微笑,打断她说话。
「嗯,这我明白。不用解释没关系。」
阳乃好像扫一眼网站上的文字就看出大概了。感谢她帮忙节省时间。
我才正要为不用说明详情松一口气,呼吸瞬间停住。
察觉到雪之下阳乃静静盯著我的冰冷目光,我为之屏息。
「我不懂的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你们三人的关系。」
含笑的声音明明透出一丝调侃,听起来却有著无可奈何的悲伤。彷佛在斥责过错,彷佛在哀叹失败,她所说的一字一句,如同流进神经的冰水,迅速令我冻结。
「你真的觉得这样是为她好?」
「……跟雪之下没什么关系。她没拜托我,是我自己要做的。所以,算是自我满足。」
我讲出事先想好的理由。
拜托雪之下阳乃放出消息的时候,我就知道躲不过这个问题。因此,我选择最简洁、错误最少的说法。即使与绝对的正解相去甚远,想必也不是错误答案。至少,是我心中真理的一部分。
然而,这对阳乃实在不可能管用。正因如此,我才一直避免跟她见面,直到没有其他选择。
阳乃轻笑出声,拿起热红酒喝。她一面抚摸杯缘,一面像纠正错误般地对我说:
「雪乃没有拜托你,是你自己要做的……所以不是共依存……这只是表面上吧?结果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没办法立刻否定,无言以对。由比滨不安地看著我和阳乃。
一色、叶山,恐怕由比滨也是,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口,他们大概都是这么想的。我也有所自觉。那是搬弄文字的推托之词。
「雪乃选择自立,想结束这段关系。你能做的难道不是在一旁守望她吗?」
阳乃的声音温柔无比,彷佛在劝导孩童。
我无法直视那双眼睛,而低下视线。我不禁深深体会到,阳乃肯定才是正确的。我下意识抓紧外套的下襬。
「……我觉得,不是那样。」
由比滨喃喃说道。声音明明微弱得快被风声盖过,却清楚传进我的耳中。从那压抑住情绪的声音,无法得知她的表情。我望向由比滨的脸。
她没有看我,也没看阳乃。由比滨挺直背脊,凝视桌面的某一点。
一直只看著我的阳乃,视线转移到由比滨身上,然后微微歪头,催促她继续说。由比滨理解了她的意思,缓慢开口。
「『守望』听起来很好听。不过到头来,只是在保持距离而已。逃避对方,远离对方,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的话,什么都不会改变。然后,大概,会就这样结束的。我们也好,舞会也好……」
显得比平常还要成熟的侧脸,被店里的朦胧灯光照亮,映出虚幻的阴影。美丽的身影与寂寞神情,使我的胸口窜过一阵疼痛。或者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太过轻易就想像出她所说的结局。
「所以,必须尽量待在附近,主动去干涉。为了好好做个了结,这是必须的。所以……」
一字一句,抓不到重点的话语,最后转变为叹息。我不知道由比滨接下来想说什么,也看不出她低垂的脸上,带著什么样的表情。
即使如此,我还是明白一件事。不对,其实我早就明白了。
「是啊……必须,好好做个了结……」
这句话不是对任何人,而像对自己说的。由比滨默默点头赞同。
想要好好做个了结,大概是我们一直以来共同的愿望。重新确认了这一点,我才终于有办法抬起头。
我和阳乃四目相交,她露出温柔的微笑,微微歪头,眯起眼睛。
「什么样的结局都可以吗?就算那是雪乃……任何人都不期望的结局?」
「没关系。」
我回答得毫不踌躇。看见我的表情,阳乃像措手不及似地倒抽一口气。接著,她收起笑容,用比刚才更加冷淡的语气问:
「……比企谷,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这次我没能立刻回答。并不是在犹豫。答案已经出来了。只不过,至今以来被问过好几次类似的问题,导致我有点烦恼该如何表达。由比滨僵住身子,侧耳倾听。
因此,我决定尽量不说谎,同时又不跟之前的话矛盾,维持自己的一贯作风回答。
「大概是所谓的……侍奉精神吧。互助之心。帮助他人需要理由吗?」
我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旁边的椅子晃了一下,感觉到由比滨的肩膀放松下来。阳乃「啊哈」地吐出短促的气,仰望天空。
「你这个人太有趣了。」
「既然觉得我有趣,希望你至少笑一下。」
不晓得阳乃有没有发现,她的脸上根本没有笑意,只有语气装得轻快。经我这么一说,她露出笑容,一副现在才意识到的样子。
「就只会说谎……你不说实话。对吧?」
「什么实话不实话,我没什么好说的。就算有……」
我将讲到一半的话吞回口中,说出其他话语。
「也不是对你说。」
「……也是。」
阳乃眯起眼睛的一瞬间,彷佛看见什么耀眼之物,笑容却并未消失,开玩笑地回应。然而,她的语气莫名冰冷,接在后面的叹息声也不带情绪。或许是她自己也知道吧。阳乃伸手拿起玻璃杯,喝光早已冷掉的红酒,用指尖擦拭嘴唇,像要重启话题般,「嗯」地点一下头,抬起脸,带著微笑。
「我会帮你把消息泄漏出去。」
「麻烦了。」
我和由比滨轻轻低头道谢,阳乃撑著脸颊,开始滑手机。
「但光凭这个,还是有难度吧?」
她突然这么说,令我一头雾水,阳乃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要素虽然凑齐了,他们可不是能用正攻法对付的人。而且,对手是我妈喔。」
「啊……确实……」
想到雪之下姐妹的母亲,我跟由比滨面面相觑,不禁苦笑。
假如按照我的计画,部分家长对假舞会有意见,窗口果然还是那个人吧。这样一来,我这个学生方的负责人就得与她交手。
老实说,想起前几天的对话,我觉得在逻辑和魔法少女奈叶【注47:「逻辑(&65435;ジ&65398;&65433;)」与日本动画《魔法少女奈叶(魔法少女&65432;&65432;&65398;&65433;なのは)》部分音近】方面都赢不过她。
我皱眉沉吟,阳乃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顺便补充:
「不过,视交涉方式,可能有转机喔。因为,那个人大概对舞会本身毫不关心。」
我想不通这句话的意图,疑惑地歪头,但阳乃好像不打算继续说,哼著歌看起饮料单。
「……哎,我会尽量试试看。」
「嗯,加油。」
阳乃不看我一眼,随口鼓励。对话到此结束。
差不多是回去的时候了。我用视线问由比滨「要走了吗」,她点头回答。
「……那我们告辞了。不好意思,占用你的时间。」
「谢、谢谢!」
「嗯。再见。」
我们从座位上起身,阳乃只是轻轻挥手。她把饮料单拿到手边,似乎还要继续待在这里。
我们在最后对她一鞠躬,离开咖啡厅。
咖啡厅离车站只有一小段距离。若是平日,正好快到尖峰的回家时间,但今天是没有特殊活动的星期六,所以没有很多人。
来到站前广场的公车总站,我盘算著接下来要怎么办,望向旁边的由比滨。
走出店门后,由比滨一直没说话,似乎在想事情。我有点在意,偷偷观察她的表情,由比滨浮现无力的笑容。
然后,她突然停下脚步,一副难以启齿的态度开口。
「……刚才阳乃姐姐说的共依存,是什么?」
明明带著苦笑,语气却异常严肃。我没办法敷衍她,坐到附近的长椅上,思考该如何回答。由比滨也将背包抱在胸前,坐到我旁边。
「很难解释……你懂依存的意思吧?」
由比滨点头,把脸埋进怀中的背包。我回以轻笑,接著说道。尽可能解释清楚,尽可能省去专门知识和细微末节。
「简单地说,共依存大概就是,被依存的人也觉得这种关系很好的状态。藉由被他人需要来找到自我价值,得到满足与安心……彼此都深陷其中。」
说著,我发现音调越变越低。越想越觉得符合自身的情况,嘴里冒出苦涩的唾液。
由比滨大概也有头绪,轻轻咬住下唇。
「那个,不是好事。对不对……」
「……哎,应该称不上健全。」
──所以,果然是错误的吧。
听见我的呢喃,由比滨的表情蒙上一层阴霾。我看得很心痛,像要摆脱什么似的,一口气站起来。
「……那个人说的未必统统正确。只是也可以有这种看法罢了。」
因此,不必放在心上。我笨拙地扯出笑容,表达这个意思。
由比滨露出有点悲伤的微笑点头,起身。
我们几乎在同一时间迈出步伐,来到剪票口,由比滨稍微举起手。
「那,我去搭电车了。」
「好。路上小心。」
「嗯,学校见……晚安。」
由比滨把手放在胸前轻轻挥动,目送我离开。
走了一会儿,我回过头,由比滨还站在剪票口前,一跟我对上目光,手就挥得更加用力。我轻轻举手回应,却觉得难为情,快步离开车站。
我吹著夜风,独自赶回家。
今天要做的事都做完了,能准备的也都准备完毕。
之后,只需要好好做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