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痛觉残留(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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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邸门口发生了凶杀案。
那一晚,我在出门散步之后的记忆模糊不清。
不过,如果将不清晰的记忆串连在一起,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我做了什么。
就像织一样,我也对血腥味没有抵抗力。光是看到血,我的意识就会朦胧起来。
这次的尸体所流的血特别漂亮。
在那条通往宅邸的石板路上,石板之间的沟槽宛如迷宫,在那个迷宫里奔跑的红色线条散发出至今所没有的优雅。
只是,问题就出在这一点。
当我察觉的时候,已经有个人在背后呕吐,我回头一看,发现了黑桐干也的身影。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当时也没有产生疑问。
可是,后来我回到宅邸,杀人现场却是在更久之后才被人发现,也没有人提到我曾在现场。
这么说来,当时我只是梦中看到他吧?因为那个正直的同学不可能包庇杀人魔。
然而——事件为何偏偏发生在家门前。
「织,是你动的手……?」
我试着发问,却没有得到回答。
我和织出现了歧异,这感觉正一日比一日更强烈。即使将身体交给织,决定权也在我的手上。可是,我在那时候的记忆为何会变得模糊?
……难道说,只是我没有发觉,其实我也像其他继承两仪家血统的人一样发狂了?
「具有自觉的异常者都是假货。」换成是织,八成会这么说。对异常者而言,周遭的人才是不正常的,不会对自己产生疑问。
起码我便是如此。那就表示我花了十六年的时间,终于体认到周遭众人与自己的区别吗?
不过,这又是谁造成的?
「式小姐,现在方便吗?」
外面传来敲门声与秋隆的声音。
「什么事?」
听到我示意他可以进来,秋隆依言而行。
由于已到了即将就寝的时间,他只有打开房门,没有走进室内。
「好像有人在宅邸附近监视。」
「我听说父亲早就将那些警察打发掉了。」
是的,秋隆颔首。
「警察的监视人员已在昨夜撤离,今晚来的似乎不是警方的人马。」
「随你怎么处置,这跟我没有关系吧。」
「但正在监视这里的,似乎是您的同学。」
听到这番话,我从床上站起身。
我走到可以眺望宅邸大门的窗边,越过窗帘看着外头的景物。
大门周边的竹林中有一个醒目的人影,真希望他起码藏身得高明一点。
「—————」
……我怒火中烧。
「只要您下令,我可以将他请回去。」
「用不着理会那个人。」
我快步折回床边,直接躺了下来。秋隆留下一句晚安后,关上房门。
……即使关掉房间电灯闭起眼睛,我还是完全睡不着。
因为无事可做,我只得无可奈何地再度查看外面。
干也拉起茶色连帽大衣的衣襟,仿佛很冷地发着抖。他一边呼出白雾,一边眺望大门……从脚边还放着保温瓶及咖啡杯这点来看,这家伙说不定是个大人物。
我推翻当时的干也只是场梦的推测。
因为那时候他确实在场,才会像这样监视着我。虽然我摸不清他的想法,但多半是想确认杀人魔的真面目吧。
……总之,我气到达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不知不觉地咬起指甲。
就算经历过那种遭遇,干也第二天还是老样子。
「式,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在干也的邀约下,我跟着走到屋顶上。
也许是因为他只有吃饭时每次都会来约我,我多少产生了被他喂食驯养的感觉。
虽然我已经决定不再跟他扯上关系,却想知道干也对于那一夜的事作何想法。今天他大概会来逼问我吧,我抱着这个念头登上屋顶,可是他却一点也没变。
「你家不会大得太夸张吗?我上门拜访时居然碰到总管出来接待,这种事都可以拿去向别人炫耀了。」
光是从干也知道总管这种过时名词来看,他可没资格取笑我。
「秋隆是家父的秘书。而且总管这个称呼现在已经没人在用,都改称为管理人了,黑桐同学。」
「什么嘛,结果还不是同一种人?」
……话题中谈论到我家的部分仅止于此。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的监视早已被我发现,但就算是这样也太奇怪了。
当时,干也明明应该目睹了我浑身是血的样子,为什么还能像从前一样向我露出笑容?
「黑桐同学,二月三日晚上,你——」
「那件事就不要再说了。」
面对我的追问,他只用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地带过。
「为什么不要说了,黑桐。」
……真不敢相信,我在无意识间用了织的口吻。听到显然是式的我喊出黑桐,干也有点困惑。
「说清楚,你为什么没对警方说实话?」
「——因为我并没有看到。」
骗人,这是不可能的。那时候,织走向正在呕吐的他——
「你只是碰巧人在那边,至少我也只看到那样。所以,我决定相信。」
骗人,那你又为什么要监视宅邸。
——走向他——
「坦白说,我其实很不好受。我现在正在努力,等我对自己更有自信了,应该就有勇气听你的说法。所以现在就先不要提这件事吧。」
他那就像在闹别扭的表情,让我想拔腿逃跑。
——织走了过去,企图杀掉黑桐干也——
那明明不是我的期望啊。
干也说他相信我。
如果我也可以相信自己并不期望事情发生,就不会尝到这种未曾体验过的痛苦了。
从那一天以来,我开始对干也视若无睹。
经过两天之后,他也不再主动找我攀谈,却继续进行深夜的监视。
在冬季的寒空下,干也会在竹林里一直待到半夜三点。受到他的妨碍,我也无法出门夜间散步。
从他开始监视后已过了两星期,他就这么想揭发杀人魔的真面目吗?我透过窗户偷瞄着他的情况心想。
……真有耐性。
尽管时刻已接近凌晨三点,干也始终盯着大门直看。
他身上并未散发出阴沉的气息——离去时,甚至带着笑容。
「——————」
我焦躁地咬住下唇。
啊,我总算明白了。
他不是想要揭发杀人魔的真面目。
对那家伙来说,相信我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干也毫不怀疑,他打从一开始就相信我不会在夜里出门散步,才会守在那里。
因此看到黑夜平安迎向黎明时,他才会露出幸福的笑容。
他全心信赖着我这个真正的杀人凶手,相信我真的清白无辜。
「——好一个幸福的男人。」
我喃喃自语地想。
和干也相处时,我会莫名地放心。
和干也相处时,我会产生和他在一起的错觉。
和干也相处时,我会去幻想自己也可以前往那一侧。
可是,这绝不可能实现。
我不能存在于那个光明的世界里。
那是我无法进入的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干也带着理所当然的笑容,将我拉向那个世界。
有这样念头的我,对于让我产生这种念头的干也心生烦躁。那个少年,让饲养了织这个杀人魔的我、身为异常者的我体认到自己是个异常者——
「我只要独自一人就足够了,可是你却要妨碍我,黑桐。」
式不想发疯。
织不想崩坏。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我别抱着过普通生活的幻想,就此活下去——
◇
进入二月后,外面的寒气也减缓几分。
相隔数周之后,我再度站在放学后的教室里眺望外头。
对我这种人来说,透过窗户望出去的俯瞰视野反倒令人安心。正因为无法触及,我不会对无法触及的景色怀抱希望。
干也一如往常地走进被夕阳染得通红的教室。
织喜欢像这样和他单独在教室聊天。
……而我也不讨厌。
「没想到你会主动约我,你不再对我视若无睹了吗?」
「因为我快忍不住了,才会找你来。」
干也皱起眉头。
在与织互相混淆的感觉侵袭之下,我继续往下说。
「虽然你说我不是杀人凶手……」
夕阳的余晖太过赤红,我看不见对方的脸孔。
「很遗憾的,我就是杀人凶手。你明明也看过犯案现场,为什么要放过我?」
干也面露不服气之色。
「什么放不放过的,是因为你并没有做出那种事。」
「即使我说了我有做?」
嗯,干也点点头。
「是你自己说过,你所说的话只要听信一半就好吧。而且,你绝对不可能会做出那种事。」
听着一无所知的干也一口咬定,我怒上心头。
「——什么叫绝对?
你又知道我的什么了?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让你这样相信?」
我的愤怒化为质问宣泄而出。
干也为难起来,脸上浮现寂寞的微笑。
「并没有根据,但我应该会一直相信你吧……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想要一直相信你。」
「——————」
这番话成了最后一击。
那股纯粹的力量、纯洁的台词,拆下我卖弄小聪明的伪装。
在他眼中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对身为式的我来说既是小小的幸福,也是无从阻拦的破坏。
没错,是破坏。我只是透过这个幸福的人,被迫看见了无法实现的时间。
……能够和别人一起生活的世界应该很轻松,我却不晓得那是何物。
我一定不晓得那是何物。
如果我和别人产生连系,织就会杀了那个人。
因为织的存在理由就是否定。
而身为肯定的我,少了否定就无法存在。
由于过去不曾受到什么事物吸引,我得以远离这个矛盾。
在已经发觉的现在,我越是盼望,就越了解那是个绝望的心愿。
这事实让我极度痛苦、极度憎恨。我第一次打从心底憎恨这个家伙。
——干也理所当然地笑着。
我明明无法置身其中啊。
我无法忍受这种存在。
我很确定,这名少年能够轻易地毁灭我。
「——你真是个笨蛋。」
我发自内心地告诉他。
「嗯,常有人这么说我。」
唯有夕阳,一片赤红。
我走出教室,在离开时头也不回地问道。
「你今天也会来监视我吗?」
「咦……?」
他发出惊呼,果然没发现我早已察觉他的监视。
干也慌忙试图掩饰,却被我制止。
「回答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有想到的话我就会去。」
这样吗,我如此回答后离开教室。
茜草色的天空带着灰色的光晕。
从紊乱的流云来看,今晚应该会下雨吧。
/5
———当天夜晚。
雨云在入夜后笼罩天空,不久后便下起雨来。
雨声中和了夜色的黑暗与喧嚣。
雨势没有大到倾盆大雨的程度,却也算不上是毛毛细雨。
虽然现在是三月上旬,这场夜雨却寒冷刺人。
黑桐干也与竹叶一起淋着雨,茫然地眺望着两仪家的宅邸,拿伞的手冻得发红。
呼,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干也无意一直持续这种类似变态的行径,如果警方能在这段期间逮捕杀人魔自然是上上大吉,要是往后一星期没发生任何状况,他也准备收手了。
……在雨中进行监视实在累人。
即使干也已开始习惯冬日寒气与水滴的双重折磨,还是会觉得难熬。
「唉……」
他发出叹息。
使得干也心情沉重的不是雨,而是式今天的表现。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让你这样相信?他该如何向这么问的她传达心声?
当时的式非常脆弱,干也甚至以为她在哭泣。
雨下个不停。
汇聚在石板上微微发光的水洼,正毫不厌倦地一再掀起小小的涟漪。
雨声安静却又嘈杂。
干也茫然地聆听着,一个较大的声响传入耳中。
啪沙!那是个格外响亮的水声。
干也转头一看,发现一袭红色的单衣。
身穿单衣的少女淋着雨。
少女连伞也没撑,暴露在恣意飘落的雨点中,就像被人从海底捞起一样浑身湿透。
她的短发贴在脸颊上,藏在黑发后的眼眸透出空虚。
「——式!」
干也惊讶地奔向少女。
突然现身的她,究竟淋雨淋了多久?
红色和服紧紧贴在身上,她的身躯就像冰一般寒冷。
干也递出雨伞,从背包里拿出毛巾。
「来,拿去擦擦身体。你在做什么?自己的家明明就在旁边……」
他一边责备,一边伸出手。
少年的缺乏戒心,令她嘲笑起来。
咻!白刃划过空气。
「————咦?」
早在干也察觉之前,手臂上炽热的感觉就让他猛然往后跳。
滴答……某种温暖的物体流过手臂。
我被割伤了?
伤口在手臂?
为什么?
我动不了?
由于痛楚太过锐利,他无法理解这和平常感受到的疼痛是同种东西。
强烈的剧痛,甚至使痛觉也为之麻痹。
干也没有余力去思考。
应该是式的红衣少女展开行动。
或许是因为从前在此地目睹过惨剧,干也的意识尚未陷入混乱。他仿佛事不关己般冷静地纵身往后一跃,逃离现场。
————不,他不可能逃得掉。
就在干也后退的瞬间,她已扑向他的怀中,两者的速度之差是人类与怪物的差距。
唰!干也听见声音从自己的脚上传来,雨中多出了一抹红。
自己的血流过了石板路——看见这一幕,再也站立不住的他仰天倒下。
「啊———」
他的背部撞在石板上,发出喘息。
红衣少女压在倒地的干也身上,毫无迷惘地将手中的刀子抵上他的咽喉。
干也漠然地仰望夜空,看到的是黑暗——还有她。
那双黑瞳里没有感情,只有认真。
刀尖触及干也的喉咙,或许是被雨淋湿的关系,少女看来仿佛在哭泣。
她面无表情。
那宛若面具般的哭泣脸孔是这般可怕,也这般悲哀。
「黑桐,你说话啊。」
式这么开口。
她是要听听他的遗言吧。
「我……不想……死——」
他的声音在颤抖,回答也不知是否是对式而发。
他说话的对象并非式,应该是此刻来袭的死亡吧。
式露出微笑。
「我想杀你。」
那是一个极为温柔的笑容。
——场景转换。
空之境界/序
一九九八年六月。
我进入橙子小姐的事务所就职,顺利完成第一件工作。
说是这么说,我所做的事就类似橙子小姐的秘书,只是和律师讨论如何处理契约上的手续而已。
虽然无法独力承担重任让我有些不满,但我自己最清楚,没读完大学就休学的我还不能独当一面。
「干也,今天不是你去医院探病的日子吗?」
「是啊,我下班之后就会过去。」
「你可以早点离开,反正工作也都做完了。」
戴上眼镜的橙子小姐会变得非常亲切。今天就是这么一个幸运日,她本人据说也刚完成一件案子,正在擦拭爱车的方向盘。
「那我出去一趟,大概两个钟头就会回来。」
「记得带礼物回来喔。」
我转身背对轻轻挥手的橙子小姐,离开事务所。
每个星期六下午,我都会去探望她。去探望自从那一夜,就再也无法说话的两仪式。
我不晓得她有着怎样的痛苦,在想些什么。
我也不懂她为什么想要杀我。
但是,式在最后露出的那个如梦似幻的笑容,已足以说明一切。
就像学人所说的一样,黑桐干也早已为两仪式痴狂了。光是差点死在她手中一次,还不足以让我恢复正常。
一直在病房中沉睡的式,仍保持当时的模样。
我想起最后那一天放学后,伫立在夕阳之中的式。
在仿佛火焰燃烧般的黄昏时分,式问我,她到底有什么值得我这样相信。
我重复了当时的回答。
……并没有根据,但是,我还是会一直相信你。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想要一直相信你——
那是个多么不成熟的答案。
尽管这决定并没有根据,其实是有的。
她不会杀害任何人,这点我敢保证。
因为她清楚杀人有多痛。既是被害者亦是加害者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多么悲伤的事。
所以我选择相信,相信不会伤人的式与浑身是伤的织。
——相信那个好像随时都会受伤,看来岌岌可危,从未吐露真心的……名叫两仪式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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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好的棋子有三颗。
依附死亡而飘浮的双重身体者。
接触死亡而获得快感的不适应存在者。逃避死亡而衍生自我的起源觉醒者。
他们将互相纠缠,并于相克螺旋等待。
小时候,有一次玩扮家家酒,我把手掌割伤了。
因为在借来的东西、仿制品、模型……
这些迷你版的煮菜道具里,掺杂了一把真的刀子。
我拿起那柄有漂亮雕饰的小刀玩要,不知不觉在指缝间割出很深的伤口。
掌心沾满血迹的我回到母亲身边,记得她在骂过我之后掉了眼泪,还温柔地拥抱我。
很痛吧?母亲说道。
那些话的意思我听不太懂,但是我很高兴能被人抱在怀里,和母亲一起哭泣。
藤乃,等伤口痊愈就不会再痛了——
妈妈边替我包上白色的绷带边告诉我。
这句话的意思我还是听不懂。
因为我从没有感觉过痛。
/痛觉残留
0
「你带来的介绍信很罕见啊。」
与白袍很相衬的中年教授露出有如爬虫类的笑容,与我握手。
「喔,你对超能力感兴趣吗?」
「不,我只是想了解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这就叫感兴趣啊,也罢。喔,用名片代替介绍信还真有她的风格。她在我的学生里是特别出类拔萃的一个,我很中意她。我这里能派上用场的家伙也越来越少了,缺少人才真让人头疼。」
「那个,我是想请教关于超能力的事。」
「对对对,不过,超能力也有种类之分喔。我们这边没进行专门的检测,不知道能不能当作参考。这门学术很遭人忌讳,在日本只有屈指可数的研究设施以黑箱作业的方式进行研究,我也没有详细资料。嗯,据说最近这三年来成果已经提升到相当实用化的水准,不过也很难讲。毕竟这种能力,必须从一出生时就有所突破啊。」
「关于超能力的区别就不必说明了,大概是念动力。我想问的是,人类是以何种形式拥有超能力的?」
「以频道的形式。你会看电视吗?」
「是,我当然会看——这有什么关连吗?」
「就是电视啊,把人类的大脑比喻成频道,你平时最常收看什么频道?」
「……我想想,应该是第八频道。」
「这就是了,这代表第八频道是收视率最好的频道。假设人类的大脑有十二个频道,我和你的脑子总是在收看第八频道……收看收视率最好的节目。虽然还有其他的频道存在,我们却接收不了。大家最常看的节目,也就是常识。活在常识世界之中,只得以在此生活的我们,选择的就是第八频道。听懂了吗?」
「——意思是说,我们只能看见最无害的节目吗?」
「不对不对,这么做是最好的。第八频道是现今的常识,也就是收视率最好的法则。既然我们只得以待在频道中,这样不是最安稳吗?我们生活在常识中,在常识这个绝对法则的守护下互相沟通。」
「那么,其他的频道并不安稳啰?」
「这可难说了。
假设在第三频道,能够接收到植物的语言代替人类语言。
假设在第四频道,原本用来操纵自身肉体的脑波,转而可以操纵外界的物体。
如果有这种频道存在可是十分惊人的。但是,其他频道没有在第八频道内播出的常识,会播放各自专属的『节目(规则)』。既然要在这个时代生活所需的频道是大家共用的第八频道,收看第四频道的人,自然不可能适应社会(第八频道)。因为其他频道里,没有第八频道播出的常识啊。」
「——总之,没收看第八频道的人就是精神异常者吗?。」
「嗯。假设有个人只能接收到第三频道,他可以和植物沟通,相对的却无法与人类交谈。就结果而言,社会上会将这种人视为精神异常,关进医院。
超能力者就是这样的存在。他们天生就是能收到其他频道,而非大众共用频道的人。
不过,大多数的超能力者都可以同时接收第八频道与第四频道,分别使用,既然是电视频道,当然可以切换到自己想看的节目吧?收看第四频道时就看不见第八频道,反过来说也是一样。藏身于世间的超能力者,就是这样靠着切换频道活下去。因此,我们也无法轻易找出他们的踪迹。」
「原来如此,所以——常识对于只能收到第四频道的人来说并不适用。不,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东西。」
「没错。这种人一般都被称作杀人魔或疯子,但我称他们为『不适应存在者』。无法适应社会的人非常多,他们的存在本身却从一开始就无法适应这个社会。他们不应该存在,不,是无法存在。
打个比方,如果有个人从前可以收看一般的频道与第四频道,却因为某些状况导致肉体机能遭到破坏,不能再接收一般频道,这个人就会完蛋。就算他从过往的生活中得知何谓常识,可是无法切换频道,他就无法和我们沟通。因为频率不同啊。」
「……那么,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不适应存在者适应世界吗?」
「嗯,只要停止那个人的生命活动不就好了?」
说得更精确点,只要破坏那个异常的频道就可以了。不过这代表要破坏大脑,终究还是只有杀掉对方这条路可走。目前还没有可以不破坏肉体机能,仅仅破坏组织的便利技术,如果真的有,那才称得上是超能力呢。我想那大概是最强的第十二频道吧,那间电视台什么节目都有。」
哈哈哈,教授打从心底放声大笑。
「……你的意见很有参考价值。博士,这种叫念动力的超能力,最广为人知的例子就是扭曲汤匙吗?」
「怎么,你说的那个人可以扭曲汤匙吗?」
「汤匙我是不知道,但她可以扭曲人类的手臂。」
「类似你这样的成年人的手臂吗?真厉害。比起物体的硬度,物体的大小才是『歪曲』的问题所在。要扭曲人类的手臂,大概得花上七天时间吧。那只手臂是往哪个方向旋转?是右边,还是左边?」
「——方向有什么意义吗?」
「有啊,是轴心的问题。就连地球不是也有回转方向吗?咦,不固定?……嗯'这是实际存在的能力吗?如果是的话,你最好别和对方扯上关系。那个不适应存在者可以接收两个以上的频道,大概还能同时进行左回旋及右回旋。我没有听说过能接收到两个频道,并同时使用的案例。如果001和002合体,即使是009也会落败吧(注:为石之森章太郎漫画<人造人009〉中登场角色。)。」
「……因为时间不多,我就先在此告辞,接下来还得赶去长野县一趟。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嗯,没关系、没关系。既然是她介绍的,欢迎你随时来访。
对了,苍崎她过得好吗?」
/1
浅上藤乃意识朦胧地坐起身。
她置身于一个房间里,周围不见人影。
屋内没有开灯。不,这里本来就没有装电灯。
唯有漆黑的黑暗,散落在她的周遭。
「啊———」
藤乃苦恼地叹口气,触摸自己的长发……原本从左肩垂至胸口的发丝不见踪影,大概是被刚才压在她身上的男人拿刀子割掉了。想起这件事之后,她终于环顾四周。
这是个建造在地下室的酒吧。自从半年前由于经营困难而结束营业后,这间废屋就变成不良少年的聚会场所。
……一张折叠椅被粗暴地扔到一角……室内正中央只剩下一张撞球桌……从便利商店买来的简单食物吃得到处都是,空盒堆积如山。
种种怠惰的痕迹,仿佛构成了丑恶的残渣。屋内充斥着一股馊味,令藤乃心生不快。
这是个废墟,还是位于遥远国度的贫民窟暗巷?她根本无法想像,爬上楼梯之后外面会有正常的街景。此处唯一正常的,就是他们带来的酒精灯散发的味道。
「嗯———」
她举止文雅地环顾四周。
藤乃的意识尚未完全恢复,还弄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她捡起掉落在一旁的手腕。被扭断的手腕上挂着电子表,荧幕显示现在是九八年七月二十日。
时间是晚上八点,距离事情发生后经过不到一小时。
「呜……!」
一股突发性的疼痛袭来,藤乃不禁呻吟。
她的腹部残留着强烈的感觉,仿佛从体内绞紧的焦躁感,让她难以承受地缩起身子。
她的手撑在地板上,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仔细一看,这座废墟的地板已经被水淹没。
「……啊,今天好像下了雨。」
藤乃自言自语着站起身。她瞥向自己的小腹,上头沾着血迹。
那是她——浅上藤乃被这些陈尸一地的男人刺出的伤口。
…
拿刀子刺伤藤乃的男人,在街上恶名昭彰。他在那些高中辍学生里面格外显眼,大家都听说过,他是那群小混混的老大。
作为娱乐的一环,召集一群臭味相投的伙伴纵情享乐的他强暴了藤乃。
这么做没什么理由。只是因为藤乃是礼园女子学院的学生,又是个美女罢了。
单是一次的施暴,不足以让有点野蛮、任性到不知反省为何物又脑袋空空的他,还有那群相似的同伴感到满足。
他们本来还知道自己有可能受到制裁,但一发现藤乃没找任何人商量,只是独自烦恼之后,就改变了态度。他们察觉自己掌握优势,多次将她带进那座废墟。
今晚也是其中的一次,他们已经彻底安心,也渐渐开始厌倦这样的行为。
那男人会拿出刀子,应该也是想打破这惰性的重复模式。即使遭到强暴,藤乃依然过着不变的生活,这一点似乎伤害了不良少年老大的自尊心。他想要明确的证据,证明史配藤乃的人就是自己。为了达成目的,他准备好刀子来施加进一步的暴力。
然而,少女却只露出更为冷淡的神情。
他暴怒地压倒即使被人拿刀威胁也神情不变的少女,然后————
「……衣服弄成这样,根本没办法出去。」
藤乃摸摸浑身是血的自己,垂下眼眸。
她身上只有小腹的刺伤流过血,可是从头发到鞋子都沾满了他们喷出的血花。
「弄得全身脏兮兮的——真像个笨蛋。」
比起至今一直遭到强暴的事实,她似乎更无法容忍这身血汗。
少年们的尸块散落一地,藤乃踹了其中一具尸体一脚。自己和平日天差地远的凶暴性令她感到惊讶,同时也思考着。
外头在下雨,再过一小时后行人也会变少。现在是夏季,即使淋雨也不必担心会冷。
就边让雨水洗刷血痕边走到公园,在公园设法打理干净————
一做出结论之后,她立刻恢复冷静。
藤乃在血洼中前进,在撞球台坐了下来,这才开始数起尸体的数目。
一、二、三、四……四……四……四?再怎么数都是四具……!?
竟有这种事————少了一具。
「有一个人逃掉了————」
她轻声呢喃。
我大概会被警察抓走吧。只要他冲进派出所,我就会直接被捕。
可是——他真的会去派出所吗?
他要如何说明此处所发生的事?
从他伙同数人绑架名叫浅上藤乃的少女联手施暴,威胁她「如果不想让事情在学校公开,就乖乖听话」开始说明吗——?
怎么可能。这种事非但不可能发生,那些小混混也没能力编出能隐蔽事实的精巧谎言。
藤乃稍微松了口气,点燃放在撞球台上的酒精灯。
呼地一声,火焰照亮黑暗。
十六块四分五裂的肢体自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如果在现场找一下,躯干和头颅应该也各有四个。
在橙色火光映照下,这个被疯狂漆上一片赤红的房间,在一切意义上都已宣告完结。
藤乃并不太在意这片惨状。
……有一个人跑掉了,她的报仇还没有结束。
令人高兴的是,还没有结束。
「我非得报仇不可吗?」
我必须再杀一个人,这个事实让藤乃心生恐惧。我不可能办得到,她身躯颤抖着。可是,不把他灭口自己就会有危险。不,就算如此,我也不想再犯下杀人这种恶行了——
这是她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在血洼的倒影中,她的嘴角浮现浅笑。
痛觉残留/
七月也接近尾声,我的身边发生了不少热闹的状况。
躺在医院病床上昏睡长达两年的朋友恢复意识、我在休学后进入的工作岗位上完成第二件大案子、相隔五年不见的妹妹来到东京,让我忙得没时间喘口气。
黑桐干也的十九岁夏天,就在这番手忙脚乱中揭开序幕。
今天是久违的假日,高中时代的朋友约我出去聚餐,等我注意到时已经错过了末班电车。
其他参加聚餐的人招了计程车,但明天才是发薪目的我没那种闲钱可花。
无可奈何之余,我只得步行回家。幸好,我的住处距离这里只有两站。直到刚才都还是七月二十目的日期,已经切换为二十一日。
午夜零时过后,我独自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因为明天是非假目的关系,闹区正准备入睡。今晚下过大雨,虽然雨势已在夜色转深后停歇,柏油路上却还残留着水洼。
湿漉漉的路面响起水声。
时值盛夏,今夜的气温也轻轻松松地超过三十度。夜间的热气与雨水的湿气黏贴在皮肤上,我正觉得心烦时,忽然发现有个女孩子蹲在马路上。
一身黑色制服的女孩,正痛苦地捂住小腹蹲在路旁。
……我看过这件让人联想到教会修女的制服。这朴素却高雅的设计,属于著名的贵族学校礼园女子学院。根据学人的说法,这套制服「就是有女仆装的味道这点好」,大受有那方面嗜好的人欢迎。
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包括在内,只是因为妹妹就读礼园才会有印象。
「听说礼园是全体住宿制的学校……」
而她却在这种时间出现在这种地方,太奇怪了。她碰到了什么麻烦吗?或者是不遵守校规的不良少女?
一方面也是看在她与妹妹同校的关系,我开口呼唤少女。
小姐?少女听到我的声音后缓缓地回过头,一头束起的长长黑发随之流泻。
「————————」
她似乎微微地——难以察觉地倒抽了一口气。
眼前是一位长发少女。她的眼神沉稳,看起来非常文静。她五官端正的娇小脸蛋长得很可爱,却有着精致锐利的轮廓。那种微妙的平衡感,很接近日本人偶的美。
她的长发笔直地披在背后,左右两边各有一束头发在耳畔稍微扎起后垂到胸前,互相对称。本来左右对称的发丝只有左边空空荡荡,就像被剪刀剪掉了。
少女的浏海修剪得很整齐,一眼就让人联想到豪富之家的千金。
「有什么事吗?」
少女脸色苍白地回答。
她的嘴唇泛紫,显然出现了发绀症状。她一手捂住小腹,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
「肚子痛吗?」
「不是的,那个——我,这个——」
少女装出平静的模样,回答的话语却徒劳地兜着圈子。
她看起来摇摇欲坠,简直就像我第一次遇见时的式,散发出随时都会倒下的气息。
「你是礼园的学生对吧。错过电车了吗?这里离礼园很远,要我帮你叫计程车吗?」
「不,不必了,我身上没有钱。」
「嗯,我也没有。」
是吗,少女困惑地眨眨双眼。
……看来我反射性的回应太出人意表了。
「这样啊,那你家就在附近吧。我听说礼园是全体住宿制的学校,原来可以申请外宿
吗?」
「不,我家距离这里比学校更远。」
真伤脑筋,我搔搔脑袋。
「那你是离家出走啰?」
「是的,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真头痛。
仔细一看,少女已经浑身湿透。雨下到刚刚才停,她之前大概连伞也没有撑,身上正滴着水滴。
打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讨厌见到被雨水打湿的女孩。
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我自然地脱口而出。
「今晚你来我家过夜好了?」
「这怎么行,我方便过去打扰吗……!?」
少女依然蹲在地上,露出求助的眼神问道。
「嗯。我是一个人住,没问题的,但我不保证你的安全喔。虽然我没那个意思,万一发生什么巧合,我说不定会改变主意。我好歹也是个健康的年轻男人,请你把这种风险考虑进去。要是你可以接受的话,就跟我来。很不凑巧,今天是发薪目的前一天,我家里什么也没有,不过起码还有止痛药。」
少女很高兴。看到她毫无戒心又纯真的笑容,我也跟着高兴。
当我伸出手后,她缓缓地站起身——那一瞬间,我发觉少女所坐的柏油路面仿佛沾着红色的污渍。
◇
「还得走一段路,如果你觉得很难受就跟我说。区区一个女孩子,我还背得动。」
「好的。不过我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不会痛。」
她客气地回答,一只手却仍然捂在小腹上,怎么看都像是正承受着什么疼痛的折磨。
我不知怎地重复了刚才说过的话。
「肚子痛吗?」
不,少女在否定后陷入沉默。
我们缓缓地往前走。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少女颔首。
「——是的。非常……非常痛,我快哭了——我可以、哭吗?」
当我点点头,她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
……不知为何,不可思议的是,她露出仿佛在作要的表情。
◇
由于少女没有说出姓名,我也没有报上名字。我总觉得,这么做比较有礼貌。
我们回到公寓时,她表示想借用浴室冲澡。因为她还想烘干湿透的制服,我便离席回避。
我找个常见的藉口说要出去买烟,就出了门。再也没有什么时刻,会比跑去买一包没有在抽的烟更让我亲身感受到自己是个滥好人。
消磨了大约一小时后,我折回公寓,发现少女已经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着了。
我将闹钟时间拨到七点半,放在床头。
……要入睡时,我格外地在意少女那件腹部被割破的制服。
隔天早晨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她无所事事地正坐在起居室里。
看到我已经起床,她向我行了一礼。
「昨晚承蒙你的照顾。虽然不能有所回报,但我真的很感谢你。」
我告辞了,少女说完后起身准备离开……一想到她特地正坐在那边等待只是为了致谢,我就不忍心让她直接回去。
「等一下,起码先吃过早饭吧。」
听到我开口挽留,她乖乖地依言而行。
因为家中剩下的材料只有通心粉和橄榄罐头,早餐自然就是义大利面。我迅速做好两人份的餐点端上桌,和少女共进早餐。为了弥补会话的空白,我打开电视,荧幕上一大早就播出耸动的新闻。
「——哇,这事件还真合橙子小姐的胃口。」
如果她本人听到这句话,恐怕会拿拖鞋扔我。不过,新闻内容确实带着强烈的猎奇色彩。
身在现场的播报员淡淡地说明情况。
在一间从半年前就停止营业的地下酒吧中,发现了四名青年的遗体。四人的手脚全数惨遭凶手扭断,现场似乎化为一片血海。
地点倒是很近,距离昨天的聚餐场所大概有四站的车程。
——手脚不是被砍断,而是被扭断的,这种描述方式听来有些不恰当。但新闻并未追究这一点,开始发表被害者的身分。
遇害的四名少年都是高中生,以现场附近的闹区为中心厮混。他们好像也涉足毒品买卖,接受采访的相关人士在麦克风前说起被害者生前的样子。
「那群家伙,就算被杀也是当然的。」
电视中传出经过变声的台词,就像在责备死者的新闻内容令我心生反感,关掉电视。
我不经意地望向少女,她正痛苦地按住腹部。她的早餐连一口也没动过,看来肚子还是不舒服……因为少女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这个世上,没有人就算被杀也是当然的。」
她喘着气如此说道。
「为什么——我的伤明明痊愈了,怎会这么……!」
少女粗暴地从椅子上站起身,甩着头发一路奔至玄关。
我慌忙追上去,她却低着头伸出一只手,示意我不要靠近。
「等等,你还是等到身体好一点再走吧。」
「没关系,我——果然已经回不去了。」
她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那忍着痛的面容,和式——非常相似。
等待疼痛缓和之后,少女深深地一鞠躬,握住门把。
「别了,希望我们再也不会见面。」
少女就此离去。
在她宛如人偶般沉静的容颜上,唯有限眸仿佛泫然欲泣。
结束与陌生少女的相遇后,我前往事务所。
我上班的公司没有正式的名称,虽然专营人偶制作,但大部分的工作都与建筑方面有关。
身为所长的苍崎橙子是名外表看来年近三十的女性,一个买下半途停工的废弃大楼当事务所使用的怪人。简单的说,这里并非一间公司,只不过是橙子小姐个人兴趣的延伸。
我来这样的地方工作有种种原因,不过这就是黑桐干也现在的日常生活。
抱怨归抱怨,但我并无不满,反倒觉得自己很幸运……这里虽然有些问题,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我想着这些事,已经抵达了公司。
大楼一共有四层高,事务所设在四楼。
位于工业区与住宅区之间的大楼宛若一座伽蓝,明明不高,却震慑了仰望者的心灵。
由于没有电梯,我走楼梯爬上四楼。
刚走进事务所,我就看见那片一如往常凌乱的景物中站着一个不相称的身影。
少女穿着近乎黑色的深蓝和服,回头以倦怠的眼神望向我——那袭和服上印着类似鱼的图样。
「咦?式,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说成这种地方也太失礼了,这里好歹也是你工作的地点吧,黑桐。」
在式的对面,坐在办公桌前的橙子小姐瞪了我一眼。
她叼着香烟,依然是一身朴素的服装。她身穿足以出席丧礼的洗炼黑长裤配白衬衫,戴着单边耳环,颜色当然是橘色的。我不清楚原因,但这个人似乎有非要在身上佩带一样橘色饰品的偏好。
「你来得真早,我不是告诉过你最近都没有案子,今天等到下午再过来吗?」
「不,这可不行。」
没错,我的金钱状态不容许我这么做。毕竟当手头只剩下电车月票和电话卡时,实在让人不安。
「更重要的是,式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我找她来的,有点生意上的事要处理。」
式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爱困地揉揉一边眼睛。她昨晚又出门散步了吗?她从昏睡状态中醒来还不到一个月,我们不知怎地变得有些说不上话。
式看来不太想开口,我便走向自己的位置。
……没有工作可做总是让人心情沉闷。这种时候只能靠闲聊来撑场面,我也碰巧有消息可以拿来当话题。
「对了。橙子小姐,你看过新闻了吗?」
「你是说宽广大桥(broad brid )吗?又不是在国外,日本才不需要这么大的桥。」
听到她的抱怨,我不禁退缩。
橙子小姐所说的,是那座预计明年完工、全长十公里的大桥。我们居住的城市离港口很近,只需二十分钟车程就能抵达建造在海埔新生地上的人工港,这座港口的地形却有些问题。
简单的说,就是港口中间隔着海湾。港口在地图上呈弦月状,要从弦月的最上端前往最尾端会被迫绕上一大段远路,沿着弦月外围的巨大弧形兜一圈。为了消除市民的不满,对此感到忧心的市政府开发部门与大型建设集团合作展开行动。
他们试图以巨大的跨海桥连结弦月两端,变曲线为直线……当然,建设所需的莫大资金大半来自我们缴纳的税金。说要消除市民原本并不存在的不满,反倒引出真正的不满,这真是最简单的例子。
这座问题大桥内部有水族馆、美术馆,还有座能够容纳一千辆车的大停车场,真不知道是桥还是游乐园。那里在不久前还单纯地称作观布子大桥,不过听橙子小姐的口气,似乎已正式定名为宽广大桥。
顺便一提,我和橙子小姐都对这件事没有好感。
「但是橙子小姐,就算觉得讨厌,你却租下了大桥内部的展示区耶。」
「我可不是自愿的,只是有个熟人拿租用权代替报酬付给我。虽然要卖掉也可以,但我和浅上建设多少有点交情,总不能倒费他们的东西。真是的,无法换钱的权状比草纸还不如。」
她恶声恶气地抱怨,似乎正缺钱川。
……我有种讨厌的预感。
「社长,我不想刚到公司就开口提这种事,不过请发薪吧。」
「黑桐,关于这件事,问题在于我现在没钱。不好意思,这个月的薪水就让我下个月再发吧。」
橙子小姐以完全的平常心断然回答,而且还是一口咬定,好像我才是坏人似的。
「请等一下,你昨天不是才汇出快一百万吗?怎么能说没钱!?」
当然是拿去花掉啦。橙子小姐将椅子晃得嘎吱作响,这么反驳。
式羡慕地注视着她……的确,橙子小姐看上去很开心。
不,这种事现在无关紧要。
「你到底是花到哪里去了?橙子小姐。」
「这东西也没什么好提的啦,也不过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灵应板。虽然效果不太能期待,但毕竟是将近百年前的东西,多少仍有其价值存在。不论看起来再怎么不起眼,只要留有魔术的痕迹并经过岁月洗礼,就会产生附加价值。
就算这样,派不上用场还是派不上用场,算是我个人兴趣的收藏品吧。」
她淡淡说明着,我真是搞不懂这个人。
苍崎橙子是一名魔术师。如果她是个变魔术的那该有多好,但事实就是事实,我也只能承认。
身为魔法使的她,还在继续辩解。
「我突然发现这块宝,就一时冲动买了下来。火气别这么大嘛,我现在也是身无分文啊。」
—……要我别发火,是强人所难。
因为亲眼目睹过橙子小姐创造的奇迹,我觉得她缺乏生活能力的一面也是种可爱之处,但今天我却无法如此宽大为怀。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在说笑,这个月是真的没有薪水可领?」
「对,员工请自行筹钱。」
我明白了,我这么回答之后站起身。
「那么,为了筹措这个月的生活费,请容我早退。应该可以吧?」
「可以啊。对了,黑桐,我有另一件事想拜托你。」
橙子小姐改变了口气,事情和她找式过来的理由有关吗?我压抑心中的怒气,停下脚步。
「什么事?橙子小姐。」
「可不可以借我一点钱?你也看到了,我连半毛钱也没有。」
「——我全力拒绝。」
我用力关上大门,离开事务所。
◇
在一旁看完黑桐干也与苍崎橙子这场斗嘴之后,两仪式终于开口。
「橙子,你话还没说完。」
「对喔。我本来不太想接下这类委托,偏偏不向钱低头也活不下去……真是的,我又不是炼金术师,居然会为钱所困。这都是因为黑桐不肯资助我的关系。」
真不愉快,她将烟蒂按在烟灰缸里揉熄。
干也多半更不愉快吧,式心中想道。
「好,是关于昨晚的案件——」
「内容你就不用再说了,我大概都了解了。」
「喔——是吗。我只有说明了现场的情况而已,资料就足够了?你很能举一反三嘛。」
橙子以意有所指的眼神瞥向式。
关于发生在昨夜七到八点之间地下酒吧凶杀案,她明明才讲出结果,式却表示已了解这是个怎样的事件。
「据说委托人知道凶手是谁,你的工作是尽可能保护凶手,但只要对方稍有反抗——可以不留余地直接杀掉。」
这样啊,式简短地回答。
工作内容很简单,只是找出凶手并杀了他。
「不过,之后呢?」
「如果你杀掉凶手,他们会将事情处理成意外死亡。对委托人而言,她在社会层面上等于已经死了,杀掉死人并不违法。如何?我认为这份工作很适合你。」
「还需要我回答吗?」
说完之后,式迈开步伐。
「何必急成这样呢?原来你这么饥渴啊,式。」
式没有回应。
「这是对方的照片与经历,连长相都不清楚,你是急着要上哪去?」
橙子傻眼地扔出资料,式只以眼神回答了她。
装着资料的信封啪地一声落在地面。
「不需要。那家伙绝对和我是同类。
————所以,我们一定会在相遇的瞬间展开厮杀。」
只留下衣物摩擦声与冷酷的眼神,两仪式离开了魔术师的工房。
◇
顺势冲出事务所之后,我只得无可何地找朋友借钱。
我们约好在我六月休学离开的大学见面,正午过后,学人昂首阔步地走进餐厅。在高中时代就体格健硕的他,现在气魄更是逼人。」
听完我的来意,学人果然面露难色。
「真让我惊讶。居然为了借钱约人出来,你真的是黑桐干也吗?」
「只要被逼到绝境,我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尽管不太想说,但现状正是如此。」
「所以一开口就要借钱吗?真不像你,你也知道我天天缺钱吧?比起找我白费力气,回去跟你爸妈借不是更快?」
「你也帮帮忙,我要从大学休学时和家里大吵一架,就没再联络过了。我现在哪还有脸回去?」
「哈哈,毕竟你顽固的地方异于常人嘛。你跟你爸狠狠吵了一架是吗?」
「我家的状况不重要吧。你是借还是不借?」
「怎么啦?你火气不小喔。」
「多管闲事。」
当我这么瞪着他,学人干脆地答应了。
「只要报出你的名字就能筹得五、六万圆,如果还不够的话就由我来出。不过,你也该礼尚往来啊。」
……看来这家伙似乎也有求于我。
学人打量周遭,确定附近没有人影后小声地开口。
「总而言之,我想要你帮忙找一个人。我有一个学弟没有回家,听说是惹上了什么麻烦事。」
学人的话听来相当不妙。
那个失踪的学弟名叫凑启太。
从昨天开始下落不明的他,据说与昨晚那场猎奇凶杀案的遇害者是一伙的。昨夜,凑启太和朋友连络过一次,但他的状况实在太过反常,让接到电话的朋友跑来找身为学长的学人商量。
「启太那家伙嚷嚷着什么我会被杀,但他只打过那一通电话,就算打他的手机也没人接。接到电话的家伙告诉我,他好像很茫。」
学人说的很茫,是指嗑药吗?最近,不会留下后遗症的入门用麻药变得价格低廉,容易入手。比方说lsd一类的药,就连高中生也弄得到手,不过没必要勉强去碰。
「……我说啊,你觉得我适合那种暴力的世界吗?」
「这是什么话,你明明最擅长像这样寻找失物了。」
「……那个叫启太的,平常就会嗑药吗?」
「不,会碰的是那些被杀的家伙。你不记得启太了吗?他是以前很喜欢黏你的家伙之一。」
「——啊,原来是那孩子?」
在高中时代,我不知为何很受这一类学弟的仰慕。人概达因为我是学人的朋友,让他们另眼相待吧。
「……唉,希望他只是吃了不习惯的药产生幻觉就好o那群家伙用的药是是up系还是down系?」
毒品分为会使人精神亢奋、心情欢快的up系,以及反过来变得阴郁消沉的down系。
学人说出的药名属于down系。
「如果他用嗑药来逃避恐惧——那就糟糕了,他说不定真的已被凶手盯上……没办法,我就答应下来吧。告诉我那群人的交友关系。」
学人好像就等我这句话,立刻拿出地址。交游特别广似乎是这伙人的特征,上面记载了数十人的名字与手机号码,以及各个团体的出没地点。
「一找到人我就通知你,我这边说不定会先安置他,没关系吧?」
我所说的安置,是指将启太交给我身为刑警的表哥大辅。
学人点点头,大概是事先想到过这一点。
生意就这么说定,我先借了两万圆当作搜查资金。
和学人道别之后,我前往命案现场看看。因为直觉告诉我,要做就非得认真去做。
我可不是用轻率的心态接下找这个人的委托。
即使内心明白不应该牵扯进去,但我也明白凑启太这个学弟的处境岌岌可危,无法拒绝。
/2
电话铃声响起。
在响了大约五声后,电话切换至答录机。
哔的一声之后,我过去好像很熟悉的男声传来。
「早安,式,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我和鲜花约好今天中午在车站前一间叫ahnenerbe的咖啡厅见面,但我恐怕不能过去了。你应该有空,帮我告诉她我不会到。」
电话就此挂断。
……我挪动倦怠的身体,望向放在床边的时钟。
七月二十二日,上午七点二十二分。
距离我回家才只过了四小时。
或许是因为我接受橙子的委托,昨晚一直在街上徘徊到凌晨三点的缘故,身体还很渴望睡眠。
我重新盖好毛毯。
即便是盛夏清晨的炎热,对我也影响不大。两仪式从小就既能耐热也能耐寒,现在的我也继承了这种体质。
我躺了一会,电话铃声再度响起。
电话切入答录机,接着传来我不太想听到的声音。
「是我。你看过新闻了吗?没有对吧。不看也没关系,我也没看。」
……我从以前就常常会想这女人的思考回路是否和我大不相同,现在更是确定了。不可以试图理解橙子话中的意义。
「昨晚发生的死亡事件共有三件。已经化为例行公事的跳楼自杀又追加一人,还有两件情杀。因为每一件都没有上新闻,应该是当成意外处理。不过,只有一个案子很奇怪。如果你想知道详情,就来我这里一趟。啊,不,你还是别过来吧。试着想想,在电话里交代一下就够了。为了让睡昏头的你也听得懂,我就说得简单些。总之,增加了一个牺牲者。」
电话就此挂断。
我的理智也差点就此断线。
牺牲者增加了一个还是两个,和我毫无关连。就连身边的现实都让我感到朦胧不清,那么遥远的事根本没有价值可言。
那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的死亡,给我的印象比起晨间阳光更加薄弱。
等到身体从疲倦中恢复后,我起了床。
我依照从前的式十六年来所习得的常识弄好早餐,吃完之后准备出门。
今天我穿上捻线绸料子的淡橙色和服。如果白天要出门行走,我喜欢穿着当外出服使用的捻线绸和服。
——我好像是以自己的意见来挑选服装,其实这也只是出自过去的习惯。
一种仿佛站在近处观看他人生活的感觉袭上心头,我咬住嘴唇。
两年前,在两仪式还是十六岁时并不是这样的,也不是长达两年的昏睡状态改变了我……空白的两年所带来的,是更加不同的东西。
先不提这件事,现在的我感觉不到我是在依自己的意思行动。
我随时都有错觉,两仪式这条十六年的线,就像操纵人偶般操纵着我。
不过,这其实只是错觉吧。无论将这些行为怎样斥为「空虚」 一虚构」或「扮家家酒」,我终究是照着自己的意志在行动,除了我之外的意志无法介入其中。
当我换好衣服时,时间快要到十一点了。
我重播第一通答录机留言,从前应该听过许多次的声音重述内容。在录音的保留下,曾一度奔向大气中消失的声音留下了形体。
……黑桐干也。
两年前,我最后见到的对象。
两年前,我曾仅仅一度放下心防的同学。
现在的我知道我与他之间种种的过去,却独独缺少最后的影像。
不,开始与他来往后的一年期间,两仪式还是十六岁时的记忆充满漏洞,感觉上欠缺了许多重要的部分。
为什么式会碰到车祸?
为什么在那一瞬间会看到干也的脸?
如果被遗忘的记忆有录影存档,该有多么方便。我很介意这些欠缺之处,还无法好好和黑桐干也交谈。
……答录机的重播结束了。
听到干也的声音,我心中的焦躁就消失了一点,真是不可思议。我仿佛获得了明确的立足点,但声音这种东西不可能拿来当作立足点。
那也是错觉吧。
大概一定是错觉。
因为现在的我唯一能获得的现实,就是杀人时的亢奋感。
◇
ahnenerbe是一间具有古典风格的咖啡厅。
确认过用德语书写的招牌之后,我走进店内。
明明时值正午,店内的客人却不多。
不知是怎么设计的,店里显得有些昏暗。只有面向外侧的桌子光线充足,柜台所在的咖啡厅深处格外阴暗。
墙上有四扇方形的窗户,透过窗子射入的阳光就是唯一的光源。
只有靠窗的桌子一片明亮,仿佛被圈在方形的光亮中。或许是受到夏季强烈的阳光影响,这种明暗的对比并不阴沉,甚至散发出庄严的气息。
黑桐鲜花坐在最里面的桌子上。
两名穿着西洋风制服的少女并肩而坐,等着干也。
「两个人——?」
事情和说好的不一样。依照干也的说法,应该只有鲜花在等候,我没听说过还有另一个人。
我一边走过去,一边观察少女们。
两人都留着一头长长的黑发,笔直地披在背后。
她们的相貌也很像,散发出贵族学园应有的风格,是沉静又有知性的美人。不过,两者给人的印象正好相反。
鲜花的眼神刚毅,带着好像要挑战什么的强悍。即使外形就像个清纯的千金小姐,也掩藏不住她内在的刚强。干也靠着人品受到同学欢迎,但鲜花是因严谨而受人尊敬的类型。
坐在她身旁的少女非常柔弱,她的身形明明风姿凛然,却散发出仿佛即将断折的脆弱。
「鲜花。」
我走到她们的桌边开口呼唤。
鲜花望向我,露骨地皱起眉头。
「两仪——式。」
她喃喃念出我的名字,声音里存在着些微的敌意。无懈可击的美少女气息,对这名少女来说只是种装饰品。
「我在等我哥,没空理你。」
鲜花保持冷静,以带刺的口气说道。
「我就是来替你那位哥哥传话的,他说他今天来不了。你被放鸽子了。」
鲜花倒抽一口气,因为干也的失约她大受打击。或者说,是因为前来通知的人是我?
「式,是你搞的鬼吧……!」
鲜花的手微微发抖,看来我前来通知的事实对她而言打击更大。
「别说傻话,我也是受害者耶。他可是单方面的要我传话,说『我没时间见鲜花,帮我赶她回去』。」
她以怒火熊熊的眼眸瞪着我。
如果放着不管,鲜花恐怕会拿起茶杯扔过来,一旁的少女在这时提醒道。
「黑桐同学,那个……大家都被你吓到了。」
她的声线很细。
听到这个声音,我退了一步。
「……对了,今天是你有事要找哥哥,藤乃。该生气的人不是我。」
对不起,鲜花向名叫藤乃的少女道歉。
我看着那个文静的女孩,她也看着我。
「你——不痛吗?」
我忍不住脱口问道。
少女没有回答,仅是看着我。她就像在眺望风景般漠不关心,眼神如昆虫一般的无机质。
我的心中浮现两点确信。
直觉认定这家伙是敌人,实际感受却告诉我这不可能成真。
「……不,不是你。」
最后,我相信了实际感受。
这个名叫藤乃的少女无法以杀人取乐,因为她没有取乐的理由。
不,光凭少女纤细的手臂就不可能扭断四个男人的四肢。如果她像我一样拥有超乎常规的眼睛,那还另当别论。
我对少女失去兴趣,向鲜花开口。
「总之我要说的只有这些,你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吗?」
「那就请你帮我转达一句话就好,『哥,请快点和这种女人分手吧』。」
鲜花认真十足地留下这句话。
「哥,请快点和这种女人分手吧。」
黑桐同学一脸认真地告诉名叫式的和服少女。
她们仅仅凝望着对方,两人之间飘荡着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害我担心得不得了。她们就像手持菜刀抵在彼此的咽喉上,一抓到破绽就会划下去。
这股紧绷的气氛让我胆小起来。既然事已至此,我只能祈祷两人不要引发骚动。
幸好她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一身橙色捻线绸和服的少女踏着优美到令人着迷的步伐离去。
我以目光追逐她的背影。
那个名叫式的女孩说话口气就和男性一样,使得我看不出她的年龄,不过说不定就跟我一样大。
ryohgi这姓氏,大概是指那个两仪?这么一来,她那身高级的捻线绸衣料也说得通了。捻线绸和服原本就是外出服,但她的那套在一些小地方可以看出现代风格的手工。如果她是两仪家的女儿,即使有自己专属的纺织师傅也不足为怪。
「——她真漂亮。」
「算是啦。」黑桐同学听到我的独白后回答。就算讨厌对方她也会诚实回答,我觉得很了不起。
「不过,她也很可怕——我讨厌她。」
黑桐同学吃了一惊。也难怪她会惊讶,就连我本身也对这股情绪感到困惑。因为这多半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人产生反感。
「真意外。我原本认为你是不会憎恨任何人的女孩,是我的认识还太浅了吗?」
「憎恨————?」
……讨厌与憎恨是相连的。我并不认为事情有那么严重,只是感觉到自己无法与那个人共存罢了。
我试着闭上双眼。
式。她有太过不祥的漆黑发丝,太过不祥的纯白肌肤,太过不祥的无底眼眸。
那个人看着我,我也看着那个人。
因此,我们望见了彼此背后的景物。
那个人拥有的只有血,她渴望杀人,渴望伤害别人……她是杀人魔。
可是我不一样,我应该和她不一样。我一次也不曾主动想去杀人。
在封闭视野的昏眩(黑暗)中,我一再这么强调,那个人的身影却不肯消失。我们明明只见过一面,也没有交谈,她的形貌却已然烙印在这对眼球里。
「对不起,藤乃,害你浪费了难得的假日。」
黑桐同学的声音令我睁开眼睛。
我依照练习露出微笑。
「没关系,我今天也有些提不起劲。」
「你的脸色很差耶,藤乃。只是你的皮肤本来就向,不容易看出来。」
我之所以提不起劲,其实有别的理由。但我点头同意她的话。
……由于反应有点迟缓,我知道自己身体不适,却没察觉状况已经差到会显现在脸上的程度。
「没办法,就由我来拜托干也,我们今天就先回去吧?」
黑桐同学担心着我的身体。
谢谢,我回答道。
「可是,传那种话给你哥哥好吗?」
「无所谓啦。我都不记得是第几次这么说了,干也应该也习惯了。老实说,这叫做诅咒。只要毫不厌倦地重复一句话,就能扭曲现实,将发展拉向话中的结果。这种执着的诅咒真有少女的风格,愚昧又有些悲哀。」
不知道有几分是认真的,她一本正经地说明道。
我已经习惯她像这样天外飞来一笔,静静地听着黑桐同学澄澈的悦耳嗓音述说。
……在学院中总是占据首席宝座,全国模拟考的成绩也高居前十名的黑桐鲜花,有着有点古怪又充满绅士风范的一面。
她是我在礼园女子学院的朋友之一,我和她都是从高中才转进来的。在从小学开始采用直升制的礼园,像我们这样高中才入学的学生很少见。我和她也因为这个缘分而结识。
我们偶尔会在假日一起出门,今天在我任性的要求下,本来要拜托她的哥哥帮我寻人。
我就读本地的国中,一年级时,曾与一位别校学长在综合运动会上交谈过。
我最近正为了痛苦的遭遇而消沉,回忆起那位学长让我得到一些慰藉。
我们来找出他本人吧。我向黑桐同学表明此事后,她这么回答。据说她哥哥从前也是读本地的国中,交友范围广阔得让人惊讶。寻找与我们年纪相仿的人,似乎是他的拿手绝活。
……其实我没有那么想见面,却难以拒绝兴致勃勃的鲜花,就开始寻找学长。为了商量这件事,我们今天和她哥哥约好在这里碰头,可惜他不能过来。
……老实说,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为何会提不起劲,是因为我碰巧在两天前见过了学长。
当时,我说出了三年前没有说的话。
既然我的目的已经实现,不必找到他也没关系。从黑桐同学的哥哥没有赴约来看,上天也很了解我的心情。
「我们走吧,只点两杯红茶就坐上一小时实在不好意思。」
她明明正为了见不到哥哥而沮丧,自然起身的动作却俊雅得让人心醉。
黑桐同学有时候非常有男子气概。大概是那干脆的性格与口气的关系,她会像现在一样收起有礼的用词遣字,变得像男性一样帅劲十足。
但这种态度并不是装出来的,也是她本质的一部分。她是我最喜欢的朋友。
——所以,这一次是我们最后的会面了。
「鲜花,你先回宿舍吧,我今晚也要在家中过夜。」
「是吗?我是没差,不过太常外宿的话可是会挨修女的白眼。凡事都要适可而止啊。」
黑桐同学轻轻挥挥手,也离开了。
剩下独自一人之后,我忽然看向咖啡厅的招牌。
ahnenerbe,在德语中的意思是遗产。
◇
与黑桐同学告别后,我漫无目标地往前走。
我说要回家是个谎话。
我已经无处可归,自从两天前的那一夜之后,也没再去过学校。
父亲大概已经收到了我昨天擅自旷课的消息,只要回到家,他就会逼间我究竟做了什么。我不擅长撒谎,一定会把事情通通说出来。这样一来——父亲想必会轻蔑我。
我是母亲的拖油瓶,父亲需要的只有母亲和家族的土地,我打从以前开始就是个附属品。因此我拚命努力,好让他不会更加厌恶我。
我一直好想——当个像母亲一样贞淑的女性,足以让父亲骄傲的好学生,谁也不会觉得可疑的普通女孩。
不是为了任何人,是我自己深深向往着这个梦想,一直受到梦想守护至今。
然而这都结束了。无论在我身边再怎么寻找,也找不到那样的魔法。
我在夕阳渐渐西斜的街头不停漫步,逍遥在错身而过的无关人潮,以及麻木闪烁的几座号志之间。
人群中有些人比我年幼、有些人比我年长,大家好像都很幸福。
我的心一阵收缩。
我突然起了个念头,捏捏脸颊。
……没有任何感觉。
我加重力道拧着脸。
………………什么也没有。
我放弃地松开手,看到指尖沾着一抹红色,刚才捏脸的力道似乎大到连指甲都陷进肉里。
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任何感觉。
我感受不到自己活着。
「呵呵……」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明明感觉不到疼痛,为什么心又会觉得痛?
话说回来,心是什么?受伤的是我的心脏?还是我的大脑?
当大脑接收到攻击浅上藤乃这个人的言词时,就会发挥防御功能,受到创伤。因为受伤之后,人才会知道那是疼痛。无论是反驳、辩护或痛骂,都只不过是大脑为了减轻伤痛制造的解药。
因此即使是不知何谓疼痛的我,也可以体会心灵受创的痛楚。
不过这是错觉。
大概一定是错觉。
真正的痛,绝非只靠着言语就可以抹消的东西。
心灵的伤痛立刻就会被人遗忘,因为那点小伤不足一提。
可是身体的伤只要伤口还在,就会持续疼痛下去。那是多么强大又确切的生存证明啊。
如果心灵位于大脑,那么只要伤害大脑就行了。
这样一来,我也将能得到疼痛。
就像我至今为止度过的日子一样。
如果我遭到那些同龄或是更小的少年凌辱的记忆,可以变成创伤的话。
「——————」
……我又想起了他们的笑声,想起那些可怕的表情,想起那段不断遭到威胁、逼迫、侵犯的时间。
当压在我身上的男人挥下刀子时,我的腹部一阵发热,裂开的衣服被鲜血浸湿。
在自己被刀刺伤的那一刻,我变得充满攻击性。
解决掉他们之后,我才实际感受到那股炽热就是疼痛。
我的心再度收缩。
不可原谅,我在内心一再重复念着这句话,一直念到连发音都变得破碎不堪。
「——————呜!」
我的膝盖格格打颤,那股感觉又涌了上来。
肚子在发热。那股不快感,如同有一只肉眼看不见的手抓住了我的内脏。
我觉得想吐——平常不会这样的。
我觉得头晕——平常我总是突然失去意识。
我觉得手臂发麻——平常我都得靠眼睛来确认。
好痛。
——啊,我是活着的。
被刀刺中的伤处隐隐作痛
唯有这道应该已经痊愈的伤口带来的疝楚,会突发性地复生。
很久以前,母亲曾告诉过我,等伤口痊愈就不会再痛了。可是她骗了我,我身上的刀伤,即使在康复之后依然会痛。
……不过妈妈,我喜欢这股疼痛。对于没有生命实感的我来说,再也没有什么事能比这份痛楚更让我体认到自己活着的事实。
唯有这份残留的痛觉,绝对不是错觉。
「我得快点找到他。」
我喘着气喃喃自语。
我必须报仇,必须杀死逃跑的少年。
虽然很讨厌这么做,但如果不下手,我是杀人凶手的事情就会传出去。好不容易才得到疼痛的,我不要失去。我想去感受更多活着的快乐。
我拖着每走一步就随之抽痛的身体,朝他们从前的聚集场所走去。
剧痛令我流出泪水。
然而,就连这种不便此刻都让我爱恋。
/3
和鲜花分别之后,我先回了公寓一趟,在入夜后再度上街。
直到今天为止的遇害者共有五人。在两天前的地下酒吧里有四人,根据橙子的消息,昨晚在工地现场又出现一人。姑且不提前面四人,我从昨晚的遇害者身上感觉不出什么关连性。
可是,我不认为他们之间毫不相干。
干也说过,若只是点头之交,那群夜里在街上厮混的家伙认识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昨晚出现的尸体,很可能与先前四人是朋友。
「那家伙——」
忽然间,我想起和鲜花同桌的女人。
——死亡的气息,宛如微血管般盘据在她全身。
还不习惯该如何对待这只眼睛的我,没有事先准备就看见了那玩意。
……那太异常了。真要说的话,异常的程度还在我两仪式之上。
可是,那名少女却很平凡。她散发出血腥味,眼神也像我一样,无法分辨自己置身的境界。那家伙明明是我的猎物没错,我却不敢肯定「
因为,那个少女没有理由这么做。
她没有理由像我这样以杀人取乐,没有会去享受杀人乐趣的缺陷。
我追求着杀人的乐趣。
如果听到这件事,黑桐干也会作何想法?他还是会责备我,不可以杀人吗?
「笨蛋。」
哼,我无言以对,分不清这股无奈是针对自己,还是针对干也而发。
黑桐干也说我还是和从前一样。遭遇车祸而昏睡前的我,与现在的我似乎并无差异。那么,过去的我也会像这样在夜间上街徘徊吗?就像个寻找对手互相厮杀的异常者。
「——————」
不,不对。
式没有这种嗜好。有是有,但优先顺位应该不会太高。那么这是织的感性,属于阴性、女性的两仪式内在那个阳性、男性的两仪织。
……这个事实,也让我困惑起来。
过去的我心中有他,现在却没有。他不在这里,大概表示他死了吧?
那么——这股渴求杀人的意志,必定出自于现在的我。
正如橙子说过的,这次的事件很适合我。面对可以无条件杀人的状况,我显然十分欢喜。
——时间即将指向午夜十二点。
我搭着地下铁,来到陌生的车站。
从这座宛如不夜城般喧嚣的城市望去,远方可以看见巨大的港口。
◇
和黑桐同学告别后,我改变了目的地。
我不知道逃掉的那个人身在何处,不过我有方法调查。
与浅上藤乃直接发生过关系的有已经解决掉的四人,以及逃掉的最后一个人,但我经常被带往他们的游乐地点。
只要去那里询问他们的朋友,应该就能找出逃跑的人藏在何处。因为他们无法回到双亲身边,也无法依靠学校或警方,唯一可以拜托的只有身为同类的伙伴。
我抱住发热的肚子,走在陌生的夜间街道上。
虽然不愿孤身走进那种下流的夜游场所,对于正受到疼痛与受辱记忆折磨的我来说,这只不过是微枝末节。
我在第三间店碰见了凑启太的朋友。
他在一间由整栋大楼改装的ktv当店员,在看到我时露出可憎的笑容,答应要陪我谈谈。
我们找个可以好好聊天的地方吧。他跷班离开店里,这么提议后迈步前进。
根据长期的经验,我知道他要带我到他们常去的据点。这些人可以准确地嗅出弱小猎物的气息,只有表面上的笑容特别大方的他,看穿我是个容易玷污的对象。
……他一定听说过我是启太那伙人的玩物。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轻易地带我出去。
我明明非常清楚,却无法拒绝他的邀约。比我年长几岁的他不断往前走,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我按住变得更加疼痛的腹部,做好觉悟。
——时间即将指向午夜十二点。
我诅咒着一再遭受的凌辱,追踪着他。
从这座宛如不夜城般喧嚣的城市望去,远方可以看见巨大的港口。
◇
青年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好。
他曾听启太亲口吹嘘,他们那伙人轮暴过某个女校的学生。每星期把她叫出来任意玩弄之后再向别人炫耀,是启太的习惯。
在青年眼中,这件事可说是完全事不关己。
他和启太那伙人没多少牵连,彼此的地盘也相隔甚远。因此他把话一半当成是启太在自吹自擂,连作梦也没想到那女生居然会落到自已手上。
有肥羊主动送上门,岂能不吃?于是他放下工作,带着她出来。
其实青年并不缺上床的对象,找四、五个人一起玩女人,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会心头大喜,也不连络同伴是出于别的理由。简单的说,因为对方是浅上建设的千金。只要强暴她,威胁她要把事情经过公诸于世,要勒索多少钱大概都不成问题。
或许是带头的老大脑袋不好,启太那伙人在这方面都很迟钝。不——他可能是因为脑袋够好,才不需要钱。
算了,这些事都无关紧要。
总之,青年感到兴奋不已。
还是单独作案能拿到的钱会比较多。由于这种肤浅的想法,他没有连络同伙。
前来寻找凑启太的少女——浅上藤乃默默地跟在后面。
如果带她到同伙的据点可就不妙了。青年选择了前往人烟稀少,位于港口的仓库区。
夜色已深,时间即将来到午夜零时。
仓库区不见人影,路灯也不多,只要走进两座仓库之间的空地,谁也不会来找麻烦。值得在意的只有海浪声,以及远方海面上还在施工的宽广大桥。
将浅上藤乃带进那片黑暗之后,青年终于转头看着她。
「到这一带就可以了,你有什么事想问我?」
总之,他决定先处理一开始的目的——回答藤乃的问题,展现出他认为突然出手不够聪明的个人美学。
「——是的,你晓得启太在哪里吗?」
浅上低着头,一手按住小腹。
她的面容被剪得整整齐齐的浏海盖住,行不见脸上的表情。
「不,我最近都没看到启太。那家伙连个自己的住处都没有,到处借住别人的公寓。他也没有手机,连络不上他。」
「不——连络得到。」
「啊?」
少女依然低着头说道。
明明不知道他在哪里,却可以连络得上?
这女的该不会是被强暴过头,脑子烧坏了吧?他在内心嘀咕。这样的话,等一下动手时会轻松一点,不过他原本预计要动用暴力,的确有些泄气。
算了,青年重新打起精神。
「喔,连络得到啊。那你直接问他人在哪里不就好了?」
「因为——启太不肯告诉我他的藏身地点,我才想找他的朋友问问。无论你知不知道都没关系,请回答我。」
「喂喂喂,等一下,什么叫藏身地点?那家伙捅了什么漏子吗?」
少女的言行举止越来越怪异,令他心生烦躁。
启太会躲起来,代表他们强暴藤乃的事情曝光了吗?不,如果是的话,这名少女不可能会亲自过来。青年思考着,却找不出答案。因为很不幸的,他并没有看到新闻。
「不想这些了。你刚才说无论知不知道都没关系,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打从一开始有那个意思了?说啥要见启太只是个藉口,你是来找新男人的?」
青年收起表面的笑容,发自内心感到愉快地笑了起来。
他的运气实在很好。看样子不必开口威胁,就能弄到钱了。而且——浅上藤乃还是他们无法轻易弄到手的大美女。摇钱树和高不可攀的上等货同时到手,这不叫赚到,什么才叫赚到?
「不好意思啊,如果知道是这么回事,我就直接带你回我家了。不不,还是大小姐比较偏好在这种地方做?」
一身黑色制服的少女点点头。
「在这之前请先回答我,你晓得启太在哪里吗?」
「傻瓜,你也不必再找藉口了吧。我怎么可能知道那家伙在什么地方。」
是吗,少女抬起头。
她注视着青年的眼眸并不寻常。在那双亮起螺旋的眼睛里,没有感情。
〡———她并不正常。
「……?」
青年并未发觉她的疯狂,身陷于奇怪的状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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