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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痛觉残留(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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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腕自顾自地动了,关节扭曲起来。他的手肘扭曲成接近九十度的角度,再往前一转——关节终于粉碎。

「咦咦————!?」

他发出错愕的惨叫。

青年的命运就此走到尽头。

他的运气确实很好。就算是霉运或厄运,同样也是运气的一种。

于是,在就连月光也照射不到的漆黑小巷内,惨剧揭开序幕。

「 、、、、、、!」

他的呻吟声变得只像是野兽的嘶吼。

青年的双臂早已经不再能称之为手臂,简直扭由得像个九连环,或是一条用来发射纸飞机的橡皮筋——不管是哪一种,那双手都再也无法发挥作为人体一部分的功能。

「救、救、救命啊……!」

青年试图逃离仅仅站在他眼前不动的少女。

他的身躯立刻微微浮起,右脚从膝盖以下扭断。

哗啦!鲜血宛如从水桶泼向地板一般迸散开来。飞溅在仓库水泥地上的血痕,看来就像某种艺术作品。

浅上藤乃始终以灿然的眼眸注视着这一幕。

「扭、扭曲了、、、哈哈,是螺丝钉,我的脚变成螺丝钉了,嘻嘻,啊哈哈哈哈哈……!」

他所说的话让人听不太懂。

他的脑筋大概不太好吧,藤乃决定不理会。

「……弯曲(凶)吧。」——她发出呢喃。(注:原文为凶叔(まがれ),这里作者用了同音意义字。后面翻译有此句台词皆用弯曲表示。)

她不知道第几次吐出同样的发音。

朋友告诉过她,言语只要反覆复诵就会化为诅咒。

青年匍匐在地上,只剩脖子还能转动。

他的双手扭曲,右脚已经不见了。

自他腿上流出的鲜血淋湿地面。

藤乃踏上那块红色的地毯,鞋子没入血泊之中。

夏季的夜晚很热,黏稠大气紧贴着肌肤的触感让人难受,现场弥漫的血腥味也一样。

「————啊……」

藤乃低头望着像条毛毛虫般蠕动的青年,如此叹息。

我竟然做出了这种事,她自我厌恶地想。

不过,我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动手了。从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就可以看出他不知道地下酒吧发生的命案,但他迟早将听说此事。到时侯,他多半会觉得在寻找凑启太的我很可疑。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而且他原本就有意对我施暴。

虽然是间接的,这也是浅上藤乃报仇的一环,只不过是她对侵犯自己的歹徒展开的反击。只是他们侵犯别人的能力,与藤乃侵犯别人的能力差距太大罢了。

「对不起————但我非这么做不可。」

她扭断了青年剩下的左脚。

于是,他原本残存的意识也猝然中断。

藤乃垂下头注视着青年微微颤动的肉体。

现在的她可以明白他的心情。

她至今一直不明白,怎样都无法理解别人觉得痛时的反应。但现在的她已经晓得何谓疼痛,对青年的痛苦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这让她很高兴。因为活下去,就等于痛苦下去。

「这么一来我才能——像个普通人。」

自身的痛楚。

他人的痛楚。

将他追杀到这种地步的人是我,给予他那些伤害的人是我。

这代表着浅上藤乃比较优秀。

这就是活着。

「啊啊——」

她是不伤害他人就无法得到活着的喜悦,丑恶无比的畸形生物。

「——妈妈,我不做出这等惨事就无法生存吗?」

心头涌上的烦躁让人难以忍受。

她的心跳快如擂鼓。

仿佛有一条蜈蚣沿着背脊往上爬——

「其实我根本就不想杀人。」

「也不见得吧。」

听到突然传来的说话声,藤乃回过头。

「你是——」

一名和服少女,伫立在这条夹在仓库之间的巷弄入口处。

以反射出幽暗月光的港口为背景,两仪式就站在那里————

「式————小姐?」

「浅上藤乃……原来如此,你有浅神的血统是吧。」

随着沙沙的脚步声,式只往前踏了一步。

小巷内充斥的血腥味、仗待她眯起眼镜。

「你是什么时侯——」

说到这里,藤乃闭上嘴巴。这种事根本不用问也知道。

「从你约了那块肉片出来开始,我一直看到现在。」

她冷冷的声音,听得藤乃背脊发寒。

式看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明明在看,却选择现身。明明在看,却没有阻止藤乃。

她明明知道会出现这种结果,却一直作壁上观……

——这个人很异常。

「请你不要叫他肉片。他是人类,这是人类的尸体。」

藤乃口是心非地这么反驳。

因为式这种称呼青年为肉片,不把他当人看待的贬低言词实在太过分了。

「没错,人类即使化为尸体也还是人类,不会因为失去灵魂就变成肉片。但这团肉片的死~不属于人类的范畴吧,人类可不会是那种死法。」

沙沙,她又往前踏出一步。

「若无法死得像个人,就没资格被称为人。就算保留了头部或身上没有伤口,死在你手上的家伙,死状都无法用常理来判断吧。被排除在境界之外的人,也会被彻底剥夺其存在意义。所以,那只不过是一堆肉块罢了。」

非常突兀地——藤乃对这个人产生了反感。

式说这名青年的尸体,以及制造出尸体的自己都属于常识范围之外。就像看着这场惨剧,眉头运动也不动一下的两仪式一样。

「……才不是,我是正常人,和你才不一样!」

藤乃毫无根据、毫无理由地大喊。

式觉得很有意思的露出微笑。

「我们可相似了,浅上。」

「——别开玩笑了。」

藤乃凝视着式的眼眸灿然生辉,映入她瞳中的影像开始扭曲……她要发动从小就拥有的「力量」。

然而,那股力量却突然转弱。

「——————!?」

式和藤乃双方都吃了一惊。

浅上藤乃惊讶于自己无法使用「力量」;两仪式惊讶于浅上藤乃的急骤变化。

「又来了啊————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

式烦躁地搔搔头,就好像在说「都被你搞砸了」。

「如果是刚才的你,我就可以动手,在咖啡厅时也是这样……算了,真扫兴。谁想理会现在的你啊。」

式掉头就走,脚步声渐渐地远离藤乃。

「乖乖回家去吧,这样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她的身影也渐渐远去。

藤乃茫然地呆立在血泊之中。

——她变回了从前的自己。

又变得没有任何感觉。

藤乃再次低头望向青年的尸体,也感受不到方才的感觉,唯有罪恶感震得大脑发麻。

其他剩下的,只有式抛下的那番话,只有那句「我们一样是杀人魔」的指控。

「才不是————我和你才不一样。」

藤乃泫然欲泣地呢喃。

事实上,她很讨厌杀人。

为了找出凑启太,往后我还必须重复相同的事吗?一想到这里,她就浑身发抖。

像杀人这种行径,不可能得到宽恕的。

这是她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在血洼的倒影中,她的嘴角浮现浅笑。

/3

七月二十三日早上,我终于找到了凑启太的所在地。

我根据从他朋友那边问出的情报、他的行动范围,以及凑启太的为人来作推测,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锁定他的藏身处。

凑启太违法入侵一栋远离市中心的住宅区公寓,住在六楼的空屋里。

我按下公寓的门铃,在注意音量之余扬声呼唤。

「凑启太,你的学长委托我来找你。打扰了。」

玄关大门没有上锁。

我静静地走了进去,屋里连电灯也没开,虽然正值早晨却显得一片昏暗。

我穿越木板走廊来到客厅,站在空无一物的客厅内眺望厨房与卧室。因为这里本来就无人居住,屋内看不见任何家具。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夏季晨光是明亮的。

「你在里面对吧?我要进来了j

我打开通往里面的门,因为木板窗全部关死,门后一片漆黑。朝阳透过敞开的房门射入室内,或许是对光线产生了反应,黑暗深处传来细微的抽气声。

室内果然空无一物。这个没有家具的房间就跟箱子没两样,也找不到任何生活痕迹。这间密室里,只有一个年约十六岁的少年、吃得到处都是的食物空盒以及一支手机。

「你是凑启太对吧。关在这种地方,对身体可不太好。而且,因为是空屋就擅自占用别人的房子也是不对的,会被当成闯空门的窃贼。」

我一走进去,启太那小子就吓得退到墙边……他的脸色非常憔悴。距离发生命案那一夜才刚过了二天,他却已然双颊凹陷、眼球泛起血丝。

启太显然一直失眠至今。我听说过他有嗑药,但现在的问题不在毒品上。不需要药物的力量,他就已经濒临崩溃,原因大概是目睹了凄惨到让人不愿承认的惨剧。

他把自己关在这片人工的黑暗里,勉强保住自我。这是种极端的自卫方式,但只支撑三天的话,效果或许不错。

「——你是谁?」

他小声地问,声音中还残留着一丝理性。

我停下脚步。启太正因为直接涉及猎奇凶杀案而精神混乱,看到凶手又使他陷入恐慌,要是随便靠近,难以预料他会有什么反应。他恐怕只会疑心生暗鬼,认定我是凶手的同伙。

如果可以与他交谈,事情就另当别论。只要开始说话,理智也会跟着复苏。比起走上前安抚他,我判断停下脚步展开对话的效果会更好。

「你是谁?」

启太又问了一次,我举起双手。

「我是学人的朋友,也算是你的学长。我叫黑桐干也,你还记得我吗?」

「黑桐——学长?」

对他而言,我的出现应该超乎意料之外。启太愣住了一会,开始哭泣。

「学长、学长你怎么会来找我?」

「我是受学人之托来保护你的。听说你被卷入一件麻烦里,学人和我都很担心你。」

我可以过去吗?听到我这么问,启太那小子大力摇头。

「我不要离开这里。一旦出去,就会被杀。」

「就算待在这里,你也一样会死。」

欧太那小子双he[睁。我迎向他那双带着露骨敌意、布满血丝的眼睛,掏出香烟……其实我不抽烟,只是装出冷静的样子来安抚对手。

「我已听说过案件大致的经过,启太,你知道凶手是谁对吧?」

我简洁地问,他却沉默不语。

「接下来,我想自言自语一会。

二十日晚上,你们聚集在平常的聚会场所『海市蜃楼』酒吧里。那天晚上下着雨,当时我也正好去参加聚餐,不过这并不重要。自从学人拜托我找出你之后,我打听到不少消息,也猜得出你们在案发当晚做了什么。警察好像还不知情,毕竟你的朋友们不太跟警方合作。」

真让人头疼,我耸耸肩。

启太那小子显露出与刚才不同种类的畏惧。他不是在怕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而是害怕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会遭到揭发。

「案发当晚,现场除了你们五人之外还有一个人,就是受到你们恐吓的女高中生。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有人曾目睹她走进地下酒吧。即使发生了凶杀案,那名女高中生既没有向警方投案,也没人找到她。不过,现场也没有除了四名遇害者以外的遗体。你知道那个女孩的下落吗?」

「我不知道——我才不认识那种家伙。」

「那么,杀害四人的凶手就是你。我会通报警方的。」

「那不是我干的……!像那种、那种怪事……我怎么可能办得到……!」

「嗯,我也有同感。也就是说,那女孩真的在场啰?」

启太在沉默半晌之后点点头。

「就算凶手是她,我也有不解之处。那场凶杀案不是光凭一个女孩子就能犯下的,是﹉你们强迫她嗑了药吗?」

少年连连摇头。

他的意思并非在说女孩不是凶手,而是他们当时的行动和平常一样。

「五个男人联手居然会输给一个女孩子,这不可能。」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那家伙果然不正常!她是怪物!她根本就是个怪物!」

大概是在说出口时回想起「那一刻」的画面,颤抖的少年牙关格格打颤,用双手抱着脑袋。

「她明明只是站在那里,大家的身体就不断扭曲,发出喀嚓喀嚓骨头被扭断的声音,我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等到两个人被杀死之后,我才发觉,藤乃果然不正常,继续留在这里就会被她杀掉——!」

启太那小子自言自语的内容确实很反常。

据说少女——那个名叫藤乃的女孩只是眼睛一瞪,少年们的手脚就自己扭断了。我不明白启太为何会这么认为,但曾经置身现场的他应该亲身感受过,屠杀的一方与牺牲的一方有何差异。」

话说回来——只用目光就可以扭曲物体?

我心想这又不是弯曲汤匙的表演,不过也同意有这种可能性。我认识式这个拥有特殊眼睛的少女,又认识身为魔术师的橙子小姐,事到如今还能去否定什么?

这一点就暂时保留吧,现在有另一个字眼更令我介意。

「我明白了,我相信是名叫藤乃的女孩下的手。」

「————咦?」

启太那小子一脸惊讶地抬起头。

「可是,那不是真的。谁也不会相信这种怪事吧——?求求你,告诉我那不是真的……!」

「就当成她耍了什么花招,或是对你施了催眠术吧。总之,不可以想太多。对于想不通的事,不需要强迫自己接受比较好。倒是你为什么会说,从一开始就觉得她不对劲?」

我这番敷衍的诡辩听得启太那小子面露茫然,原本的紧张感也渐渐转弱。

「啊……不对劲……就是说,她真的很诡异。像是在演戏一样,无论我们对她做什么,反应都很迟钝。就算老大威胁她,她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喂她吃药也没有任何变化,被揍也不当一回事。」

「……喔,这样吗。」

我知道他们曾对名叫藤乃的少女施暴,但听到启太这样面不改色地说出来,真让我哑口无言。

为了报仇,被凌辱长达半年的少女杀了他们。这样做是不是正义?或者正义与社会从来就难以并存?我现在实在没心情思考这些问题。

「所以虽然她外表超正,玩起来却不怎么有趣,就像是在跟人偶搞一样。不过……对了,那个时候却不同。是最近的事,同伴里有个危险的家伙,觉得再怎么揍都面无表情的藤乃很好玩,结果就拿金属球棒朝她的背打去。她整个人被打飞了出去,感觉好像很痛,脸都扭曲了。但却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原来这家伙也有痛觉。因为那个晚上的她比较像是个人,感觉很不错,我才会特别记得。」

「……你给我暂时闭嘴。」

启太那小子闭上嘴巴。如果再听下去,我没有自信能克制自己。

「大致上的情况我都明白了。警察里有我认识的人,就请警方提供庇护吧,这是第二安全的方法。」

我走向瘫坐在地上的少年,想拉他起身,但启太满怀戒心地大喊不要。

「不行,我才不要去找警察。而且——如果到外面去,我就会被杀。与、与其像那样子被扭成好几截,我宁可一直躲在这里!」

「到外面去就会被杀……?」

—这句台词中,有某种微妙的龃龉感。我与少年之间还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

如果他说的是到「外面去就会被发现」,我还能够理解。

但启太却突然跳出「我就会被杀」这个结论,感觉很不对劲。简直就像——他正受到监视一样?

想到此处,我终于察觉放在他身旁的手机扮演了什么角色。

「……浅上藤乃会打电话给你?」

听到这一句话,启太那小子再度陷入恐慌状态。

「她已经发现这个地点了?」

我不知道,少年颤抖着回答。

「我逃跑的时候,带着老大的手机。在杀死大家之后,她打电话给我。她说她会来找我,一定会找出我在哪里。所以我非得躲起来不可!」

「你为什么还带着那支手机?」

我明知故问。

「她说如果我敢扔掉手机,就要杀了我……!叫我如果不想死就带在身上,只要我还带着手机,她就放过我!」

「……竟有这种事,浅上藤乃的怨恨实在太深了。」

「可是,那家伙却每晚都打电话过来……她根本不正常。她说她前天找上昭野,昨天去见了康平,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藏身地点,就杀了他们。还很温柔地告诉我,真是太好了……!还说朋友是很重要的,要我过去见她,我怎么可能办得到!」

……这是多么恐怖的安排。

启太每晚接到的电话,是企图杀害自己的对象所作的报告。

我今天没有找到你。

相对的,你有一个朋友死掉了。

如果你不想害朋友送命,就过来见我。

你可以不来,但我会不断杀人,直到总有一天轮到你为止————

「怎么办,我不想死,不想用那种死法死掉。他们可是痛到哭了出来,拚命哀嚎!大家张嘴吐出鲜血,脖子——脖子活像抹布一样扭成一团!」

「扔掉那支手机,否则牺牲者还会增加。」

「你没听懂吗?她不是说过如果我敢扔掉手机,就要杀了我……!」

为了这个缘故,两个毫无关系的人死于非命。

为了这个缘故,浅上藤乃毫无意义的杀了两个人。

「照这样下去,你无论如何都会被杀的上

少年瘫坐在地上,抱住膝盖缩成一团。我将原本在抽的烟按在地板上揉熄后走过去,强行拉起他的手臂。

「学长,你饶了我吧。我已经没路可走,请你别管我了…………不要,不对,其实我很害怕。我不想再孤伶伶地待在这里,求求你救救我……!」

嗯,我点点头。

「我会救你的。我不会把你交给警察,这就带你去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最安全的地方。」

唯有橙子小姐的地盘,才是唯一能够庇护这名少年的地方。无论对谁来说,这都是最好的方法吧。

我向橙子小姐说明情况后,她同意保护启太那小子。

她先让从命案当天起就一直失眠至今的少年睡在寝室的沙发上,然后回到我和式所在的事务所。

橙子小姐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式则靠墙而立。

「你这个滥好人一等到启太入睡,状况总算恢复平静时,两人异口同声地骂道。

「嗯,我也觉得差不多要被你们像这样瞧不起了。」

「既然你有自觉,就不要扯上这些麻烦,黑桐你本来就很容易被那一类人缠上了。」

「我也没办法啊,情况特殊嘛。」

当我这么回答,橙子小姐陷入沉思。

她虽然出言挖苦,却同意为少年提供庇护。

另一方面,靠在墙边的式持反对意见。从她默默瞪我的反应来看,似乎正怒上心头。

「情况特殊是吗?这个案例确实很特殊,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难道你想找出浅上藤乃说服她?」

「——说得也是。我们无法一直为启太提供庇护,浅上藤乃在这段期间里说不定也会继续杀人。我想只能亲自去跟对方谈谈了。」

「你这个笨蛋,所以才说你是滥好人。」

式毫不客气地说。她平常也不知道客气为何物,但今天的攻击性特别强。她是真的发了火。

「跟那家伙根本无法沟通,她已经没救了,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不,就算目的达成,也不晓得是否会就此收手。」

「式,怎么说得你好像认识浅上藤乃一样。」

「我的确认识她,也见过面。昨天鲜花在等你的时候,她也在一旁。」

「咦?」

为什么鲜花会和浅上藤乃在一起?事情完全搭不……倒也不是搭不上边。我只听说过她是个受到不良少年威胁的女高中生,但浅上藤乃如果是礼园女子学院的学生,自然另当别论。

「你很迟钝耶,黑桐。你没有调查过浅上藤乃吗?」

「帮帮忙好吗,我可是在两小时前才刚刚听说她的名字。我的目的是确保凑启太的安全,没有余力顾及这些。」

……不过,我有某种不好的预感。

我并非在担心鲜花被卷入事件或是变成牺牲者,而是更加不同的……这种焦躁感,就像有件自己努力不去思考的要紧事,正被强行拉出来。

「……可是,她现在还有去上学吗?」

「不,案发当晚之后她没回宿舍也没回家,学校则一直请假,彻底行踪不明。听说鲜花也从昨天起就没见到她。」

「橙子小姐,你是什么时候调查出这些事的?」

「就在不久之前啊,她的双亲委托我寻找她。昨晚,式告诉我鲜花和浅上藤乃在一起,因此我连络过鲜花,但她好像并未发现朋友的异状。」

——多么讽刺。如果我和鲜花相约的日子再晚一天,不,如果我早一点找到凑启太,昨夜或许就不会有人遇害。

「所以对本公司来说,保护凑启太也不算是白费力气。如果一直找不到浅上藤乃,就拿他当诱饵来用吧。接下来的做法会有点粗暴,你就跟启太那小子一起待在这里。」

听着那缺乏高低起伏的声调,我终于领悟到一件事。

那就是式为何一直待在此处的理由。

「什么粗暴的——你打算怎么处置浅上藤乃?」

「视情况而定,或许无法避免跟她一战。毕竟这是委托人的意愿,他希望女儿是杀人魔的消息不要被媒体报导出来,要我们至少在事情公开之前先杀了她。」

「怎么这样,她又不是平白无故胡乱杀人吧……!我觉得还是可以用谈的。」

「那是不可能的。黑桐,你漏掉了一个重大的事实,你不知道浅上藤乃决定杀光那群小混混的关键。刚才在凑启太入睡前,我已经让他从实招来了。听说他们的老大在最后那晚曾用刀子攻击浅上藤乃,那时候她似乎被刺伤,而那就是她想报仇的导火线。」

……刀子。她不仅惨遭凌辱,甚至还被人持刀威胁过吗?可是——这件事为何会构成她已经没救的理由?

「接下来才是问题所在。她的腹部遭刀子刺伤是在二十目的晚上,式在两天后见到她。浅上藤乃当时身上并没有伤,伤口似乎已经痊愈了。」

「腹部有刀伤……」

等等,再想下去可是情况不妙。尽管理性试图踩下煞车,我却无法克制自己。

二十日晚上,礼园女子学院的学生,腹部有刀伤。

「根据启太那小子的说法,藤乃在电话里反覆地说着伤口很痛,让她无法遗忘。

应该已经痊愈的伤口却会痛,我猜是每当她过去遭凌辱的记忆掠过脑海时,腹部被刺伤的痛楚也会跟着复苏。禁忌的记忆,唤醒了禁忌的伤口。她感受到的疼痛大概是错觉,对她而言却是真实的,与疾病的发作没有两样。每当浅上藤乃回想起不存在的疼痛,就会突发性的动手杀人。有谁能保证她不会谈到一半,就突然想要杀人?」

可是反过来说,在伤口不痛的时候不就可以和她沟通了吗?

我还来不及说话,原本保持沉默的式就抢先开了口。

「你错了,橙子。那家伙是真的在痛,浅上藤乃的疼痛还残留在她体内。」

「不可能。式,你说她的伤口已经痊愈了,那是误诊吗?」

「她的刀伤确实痊愈了,体内也没有残留金属片。那家伙的疼痛其实会时而消失、时而出现,感到疼痛的浅上藤乃已经没救了,但普通的她反倒很无趣。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觉得她不值得杀才会回来吗?」

「……如果伤口里残留着金属片,她在一天之内就会死亡。喔,早已痊愈却仍会疼痛的伤啊?」

橙子小姐拿出香烟,仿佛在说真不可解。

听到式的台词,我也只能疑惑地歪着头。

她腹部的刀伤直到痊愈为止都会痛,这很寻常。可是在痊愈之后还会突发性复苏的疼痛,到底是什么?这岂不就像只有痛觉残留了下来?

「啊!」

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虽然这推测无法解决浅上藤乃的不明症状,但我透过「症状」这个字眼,联想到她诡异的表现所代表的意义。

「黑桐,你在练习什么五十音健身法吗?」

……就算有这种健身法存在,应该也没人想练。

「不是的,我是想起来,听说浅上藤乃很诡异。」

嗯?橙子小姐挑起一边眉毛。对了;我只提过案件的大致经过,还没说明到这个部分。

「凑启太曾在话中谈到,浅上藤乃无论被怎样凌虐,据说都没有任何反应。我本来以为她是个很坚强的女孩,但事情并非如此,她没有那么强悍。」

「——怎么说得你好像认识浅上藤乃一样,干也。」

式不知为何抛来锐利的目光。

我的本能命令我,必须装作没听见式刚才的话……否则恐怕会招来引火烧身的结果。

「或许那是……虽然我也不太清楚,她会不会是得了所谓的无痛症?」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无痛症指的是感觉不到疼痛的特殊症状。

这是一种患者很少的罕见疾病,如果真是那样,她会出现难以解释的痛觉也不是不可能吧?

「……是吗,这推测是能解释一些疑点……但应该有什么原因才对。如果她罹患无痛症,就算腹部被刀子刺伤,也应该从一开始就不会感到疼痛。我们必须确认浅上藤乃是否天生就罹患无痛症,在弄清她的感觉麻痹是否为解离症之前,根本无法讨论。

假设她得了无痛症,有发生过什么让她产生如此变化的原因吗?像是背部遭到剧烈撞击,或是脖子被注射大量的皮质类固醇之类的。」

背部遭到剧烈撞击——是那一次吗?

「我不晓得力道如何,但听说她的背部曾遭球棒重击。」

听到我压抑着感情开口,橙子小姐笑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那些家伙肯定对着她猛力一击,大概打断了她的脊椎。在骨折之后,浅上藤乃依然不明白那种感觉为何物,继续遭到他们轮暴……真是的,这就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的疼痛吗?她明明连那股焦躁是什么都不知道。

了不起啊,黑桐,真亏你还肯答应为凑启太提供庇护。」

橙子小姐扬起嘴角说道。她有个坏习惯,不论对象是谁,碰到心血来潮的时候就会用言语把人逼到死角。她好像很喜欢以理性折磨别人,而受害者大都是我。

平常的我会展开反击,今天却无法回话……我没有自信回答,只能低下头拒绝回应。

「……橙子小姐,脊椎和无痛症有关系吗?」

「有啊。脊髓是掌管感觉的部位吧?当痛觉产生异常时,大都是脊髓出现了某些异状。黑桐,你听过脊髓空洞症吗?」

……我又不是医学院的学生,不可能知道这种专门的病名。这样吗?看到我默默地摇头,橙子小姐一脸遗憾地垂下肩膀。

「空洞症是感觉麻痹的代表性疾病。

听好了,黑桐,感觉可分为两种。

分别感触、疼痛与温度感等等能够体验到的表层感觉。」

以及向自身报告肉体的动作、位置感的深层感觉。

一般而言,发生感觉麻痹时两者会同时麻痹。你可知道完全没有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在字面上我可以理解。即使触摸东西也没有触感,吃东西也没有味道,是这样对吗?」

没错,橙子小姐点点头,看起来很愉快。

「这是拥有感觉的人当然的意见。因为缺乏感觉的人一样拥有身体,也能够移动自如,我们就认为他们除了没有感觉之外没什么不同。但这是错误的。没有感觉,就代表什么也接收不到喔,黑桐。」

什么也接收不到——?

不可能。他们可以拿起物品,也能够说话。所谓的无痛症,不就只是缺乏触摸事物的真实感而已吗?为何会什么也接收不到?那些患者又不是没有身体,比起为了失去部分肢体而痛苦的人,无痛症应该没这么严重才对。

「————啊……」

想到这里,我察觉一件事。

……没有身体。

即使触摸东西,也无法实地产生触觉。他们仅能藉由眼睛观看,认知到自己正在触摸的事实。那就和阅读书本是一样的,和幻想的故事有何不同?

即使走路,对他们而言也仅是身体在移动。感觉不到地面的反作用力,只能认知到脚在移动。不,就连这样的认知,大概也薄弱到要亲眼看见才好不容易得以相信的程度。

没有感觉,就等于没有身体。存在宛如幽灵。

对无痛症患者而言,一切的现实只能旁观。管它碰触得到还是碰不到,不是通通一样吗……!

「——这就是无痛症吗?」

「没错。假设由于背部遭到重击,暂时治好了浅上藤乃的无痛症。这样一来,她就会晓得什么是痛觉。那种从前不曾体验过的感觉,就成了引发她杀人的冲动之一。」

知晓何谓疼痛的少女,会对痛楚抱持敌意吗?

不可能会有的。

……当宛如幽灵的少女体验到疼痛的那一刻,不知有多么欣喜。尽管她甚至连欣喜这种感情都不知道。

「……她是因为无痛症暂时痊愈,随着疼痛认识到憎恨这种感情吗?正确地说,是伤口的疼痛令她回想起过去遭受的凌辱,展开报仇。我认为这应该是浅上藤乃犯案的动机,却觉得有些难以释怀。首先,照式的说法,她的无痛症应该又恢复了对吧?那么报仇不也就失去意义了吗?一旦伤口痊愈,她就不会再感觉到痛了。」

「不是的。橙子小姐,没有感觉也代表没有性方面的感受吧?即使被强暴,她也不会觉得痛。在浅上藤乃眼中,这一切仅仅是自己受辱的事实。正因为如此,她的心灵才代替不会疼痛的肉体不断受创。她的伤口会不会不在身上,而在心上?所以她的痛觉才会随着记忆一起复苏,因为心在痛。」

橙子小姐没有回答,换成式笑了出来。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人类并没有心,不存在的东西怎会疼痛?」

……被她这样一说,我也没什么根据可作反驳。

像心这种诗意又伤感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是否存在。

不。我正把话吞回肚子里,橙子小姐却出乎意料地低语。

「不过,心很易碎。认为心没有形体就不会受伤的说法值得商榷,事实上,有些人就是因为精神问题而死的。无论那是怎样的错觉妄想,只要有这种现实存在,无法测量的现象就会被形容为『疼痛』。」

以橙子小姐的水准而言,这段反对意见说得暧昧不明。不过对现在的我来说,她却是可靠的盟友。

式不高兴地抱起双臂。

「怎么,就连你也要和干也一样帮浅上藤乃说话吗?她才不是那么可爱的家伙。」

「关于这一点,我同意式的意见。浅上藤乃才没抱着那种感伤。因为心痛决定报仇?怎么可能。黑桐,有无痛症的人甚至连心也不会痛啊。」

我的盟友,一瞬间变成了最大的敌人。

「你听好,所谓的人格在医学上的描述是『个人对外部的刺激产生反应,并加以应对的现象』。

人的精神……像是温柔与怨恨,无法只靠自己的内在产生。如果没有来自外部的刺激,心就不肯运作。疼痛就是为了接收刺激而存在的。不会痛,也代表着冷漠。先天性的无痛症患者人格贫乏,不,是难以成形。人格形成在成长过程中受到阻碍的人,将会长期面对毫无感动可言的自我。这种症状的患者,没有你认为理所当然的思维和兴趣,常识对他们来说不太适用。正常的沟通,对于现在成为无痛症病患最大实例的浅上藤乃是不管用的。」

橙子小姐针对那场差点被我抛在脑后的争辩,轻描淡写地作出结论。她说出口的方式无比自然,反倒像最后通牒般把我逼到死角。

「……你明明没见过她,请别说这种话。」

我忍不住从沙发上猛然站了起来。

「这是假设她一开始就有无痛症的推论吧。浅上藤乃又不一定符合这个假设。」

「提出无痛症的人是你啊,黑桐。」

橙子小姐冷冷地说……这个人真的很麻木不仁。她也是女性,为什么可以对浅上藤乃如此冷酷?还是说,就因为她是女性才能彻底冷酷?

「算了,我也有些在意的地方。浅上藤乃其实也有可能只是个受害者,问题在于哪个在先。」

……那句「哪个在先」是指什么意思?橙子小姐念念有词地陷入沉思,不肯再进一步作说明。

「式有什么看法?」

我没有回头,直接询问身后的她。

式的答案不出所料。

「我的意见与橙子相同。和橙子接的委托无关,我无法原谅浅上藤乃。一想到她又会再杀人,我就想吐。」

「同类相斥是吧,你们这类人种还真是无法凑在一起呢。」

橙子小姐接在式的发言之后说道。

我明白式为何会这么说。

……式本身迟早会发觉吧,以杀人为嗜好的她其实并不是那种人。

浅上藤乃与两仪式,这两个人很相像。

正因为相像,她们才会无法原谅两人之间决定性的不同。如果她们起了冲突——式会发觉自己心中的真实吗?……不,我不能让状况发展到那个地步。

「——我明白了。我会以自己的方法调查浅上藤乃的过去,如果这边有她的资料,请借给我。」

橙子小姐轻易地将资料交给我。

随你高兴,式不悦地将头转向一旁。

我浏览资料,发现浅上藤乃直到小学毕业为止都住在长野县,她当时的姓氏并非浅上,而是浅神。她现在的父亲不是生父,藤乃是母亲再婚时一并被新家收养的孩子。如果要调查,就先从这方面着手吧。

「我要出一趟远门,今明两天可能没办法回来。对了,橙子小姐,超能力真的存在吗?」

「你不相信凑启太的话吗?浅上藤乃确实是这一类的能力者没错。虽然超能力这种粗略的说法并不准确,如果你想了解详情,我可以介绍专家给你。」

她说完之后,在自己的名片背面写下那位专家的地址。

「咦,橙子小姐对超能力认识不多吗?」

「这是当然的。魔术可是一门学问,谁想钻研那种没有理论也没有历史,与生俱来的犯规能力啊?我啊,最讨厌那种只有获选的人才能拥有的力量了。」

她说到最后流露出戴上眼镜时的口气,看来真的非常厌恶。我收下那张名片,向从头到尾都散发出凌厉气息的式开口。

「式,我要出门了,你可别乱来喔。」

「在乱来的人是你,有人说笨蛋非得要死到临头才会学乖,原来是真的啊。」

我会试着努力看看。式恶声恶气地骂完之后,小声地补上一句。

/4

七月二十四日。

从黑桐干也开始调查浅上藤乃之后,过了一天。

在这段期间内,并未发生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

要说的话,顶多只有强烈台风会在今天傍晚到明天清晨之间登陆,以及一名无照驾驶的十七岁青年开车冲出马路发生车祸而已。

但这种平静终究只限于表面上。

两仪式站在苍崎橙子没有电灯的事务所内,茫然地眺望外面。

夏季的天空宽广到只要一眼就足以看到厌倦,万里无云的蓝天上,只高挂着闪耀灿烂的太阳。

这片仿佛只需要蓝色颜料就能够画出的天空,竟然会在入夜以后被肆虐的乌云吞没,简直像一场恶梦。

铿铿锵锵的声响,如耳鸣般地传来。

事务所就位在一间铁工厂隔壁,来自工厂的机械音源源不绝地传向站在窗边的式。」

式默默地瞥了橙子一眼。

橙子戴着眼镜,正在讲电话。

「是的,就是那起车祸……啊,司机果然在车祸发生前就已经死亡了吗?死因是勒毙吗?应该没错,既然死者的脖子被扭断自然是勒毙,至于力道大小又是另一个问题。警方有什么看法?还是要当成追撞意外处理?说得也是,毕竟车上又没有其他人。这种会移动的密室,再厉害的名侦探也束手无策呢。不,能获得这么多资讯就已经很足够了。

——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一定会好好答谢你的,秋巳刑警。」

橙子在对话中扮演着礼貌周到又温柔无比的女性。如果被认识她的人听到,恐怕会吓得背脊发寒。挂上电话之后,橙子微微拉下眼镜,露出弃绝一切温情的眼神。

「式,第七个人出现了。她比两年前的杀人魔还夸张啊。」

式依依不舍地离开窗边,她本来很想看看这片晴空受到乌云侵蚀的瞬间。

「你看,这次的犯案就毫无动机了吧?」

「对,凑启太也说他不认识这次发生车祸的高木彰一。这起命案与她的报复毫无关连,是多余的杀戮。」

身穿白色捻线绸和服的式咬咬牙,身上散发出一股愤怒。她硬是将红色皮夹克披在和服上。

「是吗,那我可不能再等下去了。橙子,你知道那家伙在哪里吗?」

「很难讲。我过滤出两、三个可能的藏身地点,要找人的话,只有靠地毯式搜索喔。」

橙子从桌上拿出几张卡片,扔给了她。

「……这是什么,浅上集团的证件?这个叫荒耶宗莲的家伙是谁?」

三张卡片全是通行证,可以用来出入浅上建设旗下正在施工的地方。那些工地可能是使用电子锁,卡片的边缘贴着磁条。

「他是我的老朋友。因为想不到适合的名称,我请委托人帮忙制作识别证时就借用了他的名字当假名。反正这种事无关紧要,浅上藤乃应该就躲在这三个地方的其中一个。

为了避免麻烦,在黑桐回来前搞定这件事吧。」

式瞪着橙子。她平常空洞的眼眸,在瞪人时就会变得如白刃般锐利。

有短短几秒钟,式向她发出无言的抗议,但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去。

到头来,她也和橙子有同样的意见。

式并未加快脚步,只是一如往常的流畅步伐离开了事务所。

独自留在室内的橙子将目光转向窗外。

「黑桐没能赶上是吗?接下来,就看暴风雨是先抵达,还是先被制造出来。式一个人去,有可能反被打败啊,两仪。」

魔术师漫无听众地自言自语。

大约在正午过后,天色就渐渐出现变化。

原本蔚蓝无比的晴空,此刻已逐渐被覆盖上一层铅灰色。

风也吹了起来。

台风要来了,路上的行人们异口同声地谈论着。

「呜————」

我按着一直在发热的小腹往前走。

大概是一心只顾着寻人的关系,我不知道有台风来袭的消息。

街上散发出慌乱的气氛,但外面的路人越来越少,恐怕不适合找人。

今晚就先回去吧。

我花了好几个小时徒步走到港口。时间才刚夏日晚上七点,天色却早已转黑。暴风雨的到来,甚至使季节原有的时间也跟着失调。

我拖着每天反应都变得更加迟缓的身躯,抵达大桥的入口。

这座桥是父亲投注最多心血的建筑物,一座将港口这一头与对岸相连结的壮观大桥。

宽敞的桥面规划成四线车道,建造在桥下的通道,看来就像是黏在鲸鱼身上的吸盘鱼。」

一部分的地下空间被辟为购物中心,虽然大桥悬浮在海上,但位于马路下方的区域也只能称为地下空间。

地面的大桥有警卫看守,无法进入。不过通往地下购物中心的入口无人管理,只要持有通行卡片就可以出入。

我从取自家中的几张卡片里挑出一张,打开入口……内部一片黑暗。购物中心基本上已经装潢完毕,不过还没有通电。

无人的购物中心,就像是靠近终点站的电车车站。

呈正方形的通道无边无际地向前延伸,两旁排列着一间间五花八门的店铺。

走了五百公尺之后,周遭的景物由购物中心切换为粗糙铁柱林立的停车场。

停车场部分还在施工,现场一片凌乱。墙壁也还没盖好,铺在墙上的遮雨帆布被风吹得啪啪作响。

——时间应该就快到八点了。

外面的风势很大,听着呼啸的风声以及狂风拍打海面的声响,我忍不住想堵上耳朵。

雨点打在墙上的雨音,迸出比我在电影里看过的机关枪更激烈的火花。

「雨——」

那一天也下着雨。

在我第一次杀人之后,温暖的雨水洗涤了我身上的污秽。

后来,我遇见了那个人。

他是我只在国中时代见过一面,只有说过几句话的遥远存在。

……啊,我还记得很清楚。

那个傍晚时分,远方的地平线仿佛在燃烧。

在热闹的综合运动会结束后,一位别校的学长向独自留在操场上的我攀谈。

当时我的脚扭伤了,动弹不得。

罹患无痛症的我其实可以走动,因为就算要拖着伤脚行走,我心中也不会有任何顾虑。可是脚上的肿块却告诉我,如果再乱动的话将会造成永久性的伤害。

我没有任何感觉,只能眺望着夕阳。

那时候,我没有向人求助。

我不想向人求助。

真亏你能忍到现在,不痛吗?会不会痛?你不觉得很痛吗?只要我一开口求助,大家一定会这么说。

我讨厌面对这些问题。所以,我一如往常地摆出平常的表情坐在地上,固执地希望任何人都不要发现。我才不要让母亲、父亲、老师、朋友或任何人发现我不会痛。我至少要被身边的人当成普通人看待,否则我一定会崩溃。

此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虽然我感觉不到,耳边却听见了拍肩的声响。

我回过头,就看到那个人站在眼前。

他不晓得我的心情,以眼神温柔看着我。可恨的家伙,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会痛吗?」

他的问候令人难以置信。

应该没有人可以注意到我的脚伤才对,他为什么会知道?

谁要承认啊!我顽固地摇摇头。

他看看我别在体操服上的名牌,念出我的名字,然后触摸我扭伤的脚踝,皱起眉头。

啊,他一定要说那些讨厌的话了。我紧闭双眼。

很痛吗?你不会痛吗?我不想听到拥有普通感觉的人,讲出这些没神经的关心台词。

可是,他说的话却不一样。

「你真傻。你听好,受了伤不需要硬撑,会痛就要喊疼啊,藤乃。」

……在国中时代,学长曾告诉过我。

那位学长抱起我一路送到保健室后,就此离开了。

那段回忆,宛如一场淡淡的梦。

回想起来,浅上藤乃说不定从那时候开始就喜欢着他。我喜欢他的笑容,对于我原以为没人会发觉,也不肯让任何人发觉的痛苦,付出关怀的笑容————

「………………!」

肚子一阵抽痛,让我从幻梦中醒来。

双手染上血腥的我,没有资格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可是————

雨水说不定能洗刷掉我的污秽。

我决定走上大桥。

台风已经正式登陆,桥上的雨势想必和南国的热带雷雨一样惊人吧,

我总觉得喜不自禁。我拖着疼痛持续不退的沉重身躯,爬上停车场的坡道。

为了沐浴在令人怀念的夏雨中,浅上藤乃往桥上走去。

大桥已然化为一座浅湖。

四线道宽的柏油路面全浸泡在雨水里,每踏出一步,积水就直淹脚踝。倾盆大雨斜斜地倾注而下,狂风不停肆虐,仿佛要折断如柳树般晃动的路灯。

天空一片黑暗,这里已成为遥远的海上。

从港口望见的都市灯火,宛如从地面仰望半空中的月亮般,遥远得无法触及。

浅上藤乃走进这片暴风雨之中。

那身黑色的制服,有如乌鸦般融入夜色。

她淋着雨往前走,张开泛紫的嘴唇喘着气。

当她走到路灯下时,遇见了死神。

「终于见到你了,浅上。」

一身白衣的两仪式站在刮着暴风雨的海洋中。

雨珠滴滴答答地打在她的红色皮夹克上,同样淋着雨的她看来宛如幽灵。

式和藤乃彼此伫立在路灯下。

两人之间的距离,正好是十公尺。

在狂风暴雨之中,她们却能不可思议地看清对方的身影,也清楚听见对方的声音。

「两仪————式。」

「如果你乖乖回家就好了。你是一头尝过鲜血滋味的野兽,对于杀人乐在其中。」

「——那是你吧?我根本就不觉得愉快。」

藤乃大口喘着气,凝视着式。

她眼神中充满敌意与杀意,静静地举起左手捂住自己的脸庞……灿然生辉的双眼,透过指缝窥视对手。

就像互相呼应般,式的右手也握住刀子。

这是两人第二次见面。

这个国家有句谚语叫「事不过三」是吧,式无趣地笑了。

这一个浅上藤乃,是够格让她下手的杀害目标。

「……我感觉得到,我们非常相像。

啊————我要杀了现在这样的你。」

这句话,将两人的枷锁完全解放。

/5

式开始飞奔。

踏着淹水的路面,她的速度在肆虐的豪雨中快得叫人着迷。

式不需两秒就能逼近十公尺的距离,这短短的时间已足够让她撞倒藤乃的纤细身躯,举刀插入对手的心脏。

但是,就连这等惊异的高速也无法比视线更快。

相对只需要用双眼盯住目标的藤乃,式必须接近对手才能挥刀,两秒还是太慢了。

「————」

藤乃的双眼灿然生辉。左眼是左回旋,右眼是右回旋,她把轴心固定在式的头部与左脚上,一口气扭断。

异变陡生。

刚感觉到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扑向自己,式立刻往旁边一跃。

这一跳充满爆发性,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量却没有减轻。

藤乃的能力并非远程武器。即使离开原来的位置,只要还在她的视野范围内就不可能逃脱。

——这家伙——!

式在心中昨舌。她亲身感受到,藤乃的力量比想像中更为强大。

式继续奔驰。为了逃出她的视野范围,式以藤乃为中心绕着圆圈奔跑。

「光靠那样——」

你以为逃得掉吗?藤乃喃喃说完之后,不禁愕然无言。

对手轻松地溜掉了。

真令人不敢相信,式居然从大桥上跳向海面。

匡当!底下传来打破玻璃窗的声响。

多么惊人的运动能力,两仪式从大桥上一跃而下,纵身跳进位于下方的停车场。

「她也……太乱来了吧。」

藤乃喃喃自语,嘴角含着笑意。

的确是被她溜掉了。不过,藤乃一直到最后都注视着式的左手,清楚地看见了皮夹克被扭断的情景。

我已经先废了她一只手。

藤乃真切地感觉到。

「我————比较强。」

腹部的痛楚不断加剧。藤乃一边忍着痛,一边走向通往地下的坡道。

她和两仪式,必须在此地做个了断。

停车场内一片黑暗。

不仅视野不清,也难以行走。

感觉就像走在小人国的城市里一样,藤乃皱起眉头心想。四处竖起的铁柱与地面堆成小山的建材,有如商业大楼区一般错综复杂。

追逐着式几分钟之后,藤乃开始后悔选择这里作为战场.

如果对方不在视野之中,她就无法设置回转轴来发动能力。即使知道式就躲在铁柱后面,如果无法让她的身影映在眼球上,回转轴就只能作用在铁柱上。

在大桥上短短一刹那的交错中,式便看穿了藤乃的能力。因此,她才会逃向自己也有胜算的地点。藤乃被迫体认到,她在战斗上的能力远逊于式。可是——

——就算如此,还是我比较强。

既然看不到的话,只要清光所有遮蔽物就行了。

藤乃从身旁开始,将那些碍事的铁柱一一弯曲折断。随着铁柱一根接着一根被破坏,从她腹部传来的抽痛也越来越强烈,停车场晃动得越来越厉害。

「你还真是乱来啊。」

式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藤乃瞬间转向声音的来源,把她原本藏身的建材堆砸得粉碎。

刹那间——一袭白衣从建材的暗处冲了出来。

「——在那边!」

藤乃的双眼锁定了式。

身穿白色和服与红色外套的少女,伸出染血的左臂奔向她。

「——……!」

闪过一丝犹豫以后,藤乃将之弯曲。

式的左臂喀嚓一声折断。

接下来是脖子。当藤乃正要看向式的颈部时——式已经扑进她的怀中。

式挥落的刀锋宛如闪光。那一道银白的轨迹,仿佛会永久残留在黑暗中。

式毫不犹豫地挥出刀子,却没有刺中藤乃,被她弯下腰躲过瞄准颈动脉的一击。

不对,她能闪躲得掉只是出于巧合。

浅上藤乃只是畏惧左臂被折断后却越挫越勇的两仪式,把头别开而已。

「啧———」

式不禁昨舌,收回扑空的右手重新摆开架势。

藤乃不顾一切地凝视着她的躯体。

「——消失吧——!」

式的移动速度比起藤乃的呐喊更快,她立刻躲进黑暗之中。比起那敏捷的运动能力,式当场选择脱身的见机之快更让人惊讶,

「——怎么会……」

有这种人,藤乃喃喃低语。

她的呼吸之所以紊乱不堪,原因绝非仅出于腹部的疼痛。

藤乃神经质地凝神注意周遭的黑暗,不知道式什么时候会从黑暗里飞身而出。

她伸出指尖摸摸颈项……她的脖子在刚才那一阵攻防中受了伤。只有四公厘长的伤「并未出血……虽然没有流血,藤乃却感到呼吸困难。

「手明明被我毁了,为什么——」

她还不停下来?发自这个疑问的恐惧让藤乃无洪承受,轻声呢喃.

她无法忘怀方才那一瞬间。

无法忘怀即使左臂被毁,也没有停下脚步的式所流露的眼神。

式正乐在其中。即使是拥有压倒性优势的藤乃都紧张得濒临崩溃,她却很享受这个状况。

说不定——对两仪式来说,手臂被拗断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喜悦。

过去,藤乃从不曾对杀人乐在其中,因为她根本不想杀人。

可是那个人不一样,她喜欢互相厮杀。这场战斗越是逼近极限,两仪式就越是欢喜。

藤乃思考着。如果两仪式和自己一样是缺乏生存实感的人类。应该会追求某些代偿行为来填补空虚。

藤乃找到的是杀人。看见与自己相同的人类步向死亡的样子,她心中就会涌现一股难以形容的烦躁。

已经晓得何谓疼痛的藤乃,藉由给予其他人痛楚来对疼痛产生共鸣。我正在支配他人的事实,能令她实际感受到自己就身在此处。

单方面的杀人,正是浅上藤乃的代偿行为。是她本人直到现在都没有察觉的快乐杀人症。

那么,两仪式的代偿行为又是什么————?

「——刚才她那招满难应付的。」

躲在建材堆的阴影下,式小声嘀咕。

她在大桥上被扭断的左臂已经失去握力。既然派不上用场,式干脆拿左手作挡箭牌赌上一击,却败给浅上藤乃比她想像中还胆小的事实没能得手。

式脱下外套后割断衣袖,直接用单手灵巧地替左臂止血。她粗鲁地捆住上臂,施压止血。

被藤乃扭断的左臂没有感觉,大概终其一生都无法恢复正常功能。

这个事实,令式背脊发寒。

「很棒喔,浅上,你真是棒极了————」

她正在迅速失血,意识也逐渐飘远。

——我本来就血气旺盛。

如果放掉一些多余的血,思绪也会变得清晰——

式集中精神。

浅上藤乃,恐怕是她往后再也不会碰见的强敌。只要稍有疏失,她就会立刻丧命。

这种危机真是愉快,能够让人实际感受到自己是活生生的。

对于受到昔日记忆所困的式来说,唯有这个瞬间才是真实的。

将自己暴露在生命危险之下获得的感觉。

这渺小的生命,正是现在的自己唯一确切拥有的事物。

互相厮杀,性命相搏。

就连日常生活都朦胧不定的式,只能用最为单纯、最走投无路的方式得到活着的真实感。

如果浅上藤乃是藉由杀人追求快乐,两仪式就是以杀人的嗜好来寻求真实感。

两者在此出现决定性的差异。

……藤乃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回响。

……她的气息紊乱而强烈,仿佛正感到痛苦与恐惧。

藤乃仍然毫发无伤,却喘得和现在的式同样厉害。

两人的呼吸声在黑暗中互相重叠。

不论心跳、思考,她们甚至连性命也是一样的吗?

大桥在暴风雨中晃动,摇曳的节奏恰似摇篮。

式第一次爱上了藤乃,深深爱到必须亲手夺走她的性命。

「——我知道这是在白费工夫。」

打从在咖啡厅见面时,她就知道浅上藤乃的体内早已濒临崩坏。

就算现在冒着危险解决掉她,也是白费工夫。

不过,人生就是这样的。

将种种徒劳无功的尝试累积起来,总有一天能够达成什么吧。

人类就是会做出徒劳之举的生物啊,式想起橙子曾说过的话。在这一刻,她也有同感。

就像这座桥一样,有些徒劳之举会被轻蔑地视为愚行,有些则被捧成艺术。两者之间的分界点,究竟在哪里?

境界朦胧不清。制订境界线的人明明是自己,标准却得出外界来决定。那么,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境界的存在,整个世界都被区隔在空洞的境界中。在社会上,并没有区分异常与正常的屏障。

——构筑那些屏障的人终究是我们。

就像我想远离世间;就像干也不认为我很异常;就像浅上藤乃拚命地朝死亡那一方倾斜。

就这层意义来说,式与藤乃是相融合的。她们很相似。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不需要两个同样的存在。

「——这就上吧,我已经『看』出了你的手法。」

式甩甩因失血而变得空白——是变得清晰的脑袋,站了起来。

她用力握紧右手的刀子。

既然藤乃不肯自己画分境界线,那就由式将她彻底抹消。

式缓缓地现身。

藤乃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式居然朝她迎面走来,还隔着一大段距离。

藤乃本人并未发现,她早已发烧超过三十九度。她直到最后都没有发觉,腹部的疼痛源自于「某个症状」。

「……你真的是疯了。」

藤乃只能这么解释,

她注视着式,发动弯曲。

藤乃的视野随之扭曲,设置在式的头部与脚上的轴心分别朝反方向回转——式的肉体就像破布般扭成一团。

应该会扭成一团的。

任滴着血的左臂垂在身侧,式只不过一挥右手的小刀,就消除了藤乃的「歪曲」。

不,是彻底抹杀殆尽。

「……无形的东西很难用肉眼『看』到,不过你滥用过头了。也多亏如此,让我终于能够『看』到,你的视线是绿与红的螺旋。真的是——美呆了。」

藤乃不明白式所说的意思。

她能够理解的,唯有自己一定会死在式手中的事实。

藤乃反覆地默念。

弯曲吧,弯曲吧,弯曲吧,弯曲吧。她反覆投射的凝视,全被式无一例外地扫开。

「你——是什么人?」

「万物都有其破绽。不用提人类,包含大气、意志甚至连时间都有。既然有开始,当然也就有结束。我的眼睛『看』得到万物之死,跟你一样是特制的。所以——只要是活着的东西,就算是神我也杀给你看。」

式飞奔的身影,宛如漫步般优雅。

她冲上前一把按倒藤乃,压在少女的身上。

面对近在咫尺的「死」,藤乃轻声开口。

「你要——杀我吗?」

式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杀我?我会杀人,纯粹只是因为伤口在痛而已。」

siki笑了。

「你骗人。真是那样的话——你为什么会笑?那个时候是,现在也是,为什么你会如此开心? ]

怎么可能……藤乃欲言又止,静静地伸手触摸嘴角。

——她的嘴角,扭曲成无法形容的形状。

「——————」

虽然没有感觉的我无法分辨,但是我确实正在笑。

第一次杀人时,我倒映在血泊里的脸孔有怎样的表情?

第二次杀人时,我倒映在血泊里的脸孔有怎样的表情?

我不太明白,不过每次下手都有种烦躁感。

杀人的时候,我总是很烦躁。

那种感情——就是喜悦吗?

就连遭受强暴也没有感觉的我,觉得杀人很快乐——?

「结果你根本就乐在其中,你很喜欢伤害人的快感,所以那份痛楚也永远不会消失。」

因为痛楚一旦消失,我就会失去杀人的理由。

不是为了别人,就只是为了我,伤口会永远疼痛下去。

「——这就是——答案?」

藤乃呢喃。

我不想承认。

我不愿去思考。

因为,我和你不同——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很相似。」

式的刀子一闪而过。

藤乃嘶声力竭地大喊。

所有的一切都弯曲吧!

停车场开始剧烈震荡。

藤乃的脑海中,浮现台风夜里的海峡全景。

她忍受着脑髓仿佛即将融化般的灼热,在大桥的出入口设置回转轴————

——将之弯曲。

砰隆!

一阵如落雷般的巨响传来。

钢筋被挤压得发出惨叫,地面朝一边倾斜,好几处天花板纷纷坍塌。

浅上藤乃愕然地注视着一座建筑物土崩瓦解的过程。

刚才压在自己身上的少女,被卷入世界突如其来的倾斜中往下坠落。

外面刮着暴风雨,而下方是海面……如果摔下去的时候没能抓住什么东西,必死无疑。

藤乃对痛苦得无法呼吸的身体下达命令。

继续待在这里会掉进海中,我得快点离开才行。

她拖着精疲力竭的身躯逃离停车场。

相较之下,购物中心受到的损害比较轻微,原本呈正方形的走道已经被压成了菱形。

藤乃迈开脚步想要前进,却猝然倒地。

她无法呼吸,双脚动弹不得

藤乃的脑海里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

她唯一拥有的——就是体内的剧痛。

还是死了算了,她第一次出现这种念头。

因为实在好痛,痛到无法忍受。与其要怀抱这股剧痛活下去,我宁愿死掉。

「——咳咳!」

藤乃俯卧在地,大口吐血。

她瘫倒在地上,茫然地眨眨眼睛。

逐渐转白的视野中,只有自己在地面淌流的鲜血特别鲜明。

鲜红的血——鲜红的景色。

夕阳就像在燃烧一样——就像总是熊熊燃烧着。

「不要……我还不想、死。」

藤乃伸出手。

既然脚无法动弹,就只能靠手臂前进。

她靠着双手爬行,一点一点地往前挪。

要是不逃——那个死神一定会追上我。

藤乃拚命向前爬。

她所能感觉到的全是痛觉。

好痛,好痛,好痛。除了这个字眼,她什么也无法思考。

好不容易才获得的珍贵痛觉,现在却显得如此可恨。

不过——是真的。因为很痛——因为非常地痛,人就会产生不想死的渴望。

我不想就此消失,我必须多活一点,做些什么。

因为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留下。

这样太凄惨了。

这样太空虚了。

……这样太可悲了。

可是好痛,她疼痛到联想活下去的心都为之麻痹,快支撑不住了。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可是……

……藤乃一边吐血,一边挪动手臂。

她一再覆诵着同样的话。

这是她第一次以极度强烈的意志许愿。

——我想要再……多活一点。

——我想要再……多说些话。

——我想要再……多思念一点。

——我想要再……继续……留在这里——

然而,她已经连一动也不能动了。

只有疼痛反覆侵袭着藤乃。

这就是——自己乐在其中的东西的真面目。

这个事实,比起任何事都更让浅上藤乃痛苦。

如今她才明白自己犯下的罪,自己流下的血代表什么意义。

这意义太过沉重,她甚至无法道歉。

现在,她只是回想着他温柔的笑容。如果那个人在场——可还愿意拥抱这样的我?她的身体一阵痉孪。

自咽喉逆流而上的血液,宣告最后的疼痛到来。

那股剧烈的冲击,甚至令藤乃的两眼失去光明。

她能看见的只剩下残存在体内的东西。不,甚至连那些也逐渐淡去——

藤乃无法承受渐渐消失的孤独,脱口而出。

那是她一直固执地守护至今的真正心意,是她从小时候开始就梦想实现的渺小心愿。

「——好痛。我好痛,学长。非常地痛……痛成这样,我都要哭了————……妈妈——我可以、哭吗?」

……她想要向某个人倾诉这段心声。

如果在三年前的那个傍晚,我可以说出自己想说的话,那该有多么————

藤乃的眼角渗出泪水。

疼痛、悲伤与无比的寂寞,让她只能哭泣。

但仅仅如此,仅仅是哭泣着,痛楚就减轻了。

那个人让我明白,觉得痛时应该找人倾吐而非硬撑,应该请对方付出关爱。

能遇见他真好——能在我变得无可挽回之前遇见他,真是太好了。

「很痛苦吗?」

当藤乃痛苦到极点之时,手中持刀的式出现在她眼前。

藤乃翻身仰卧,与式相对。

「会痛的话,就要喊疼。」

—式在最后这么说道。

……她所说的话,就和藤乃回忆中的台词一模一样。

她说得没错,藤乃心想。

从现在开始也不迟,如果我可以放声喊痛——大概就不会踏上错误的道路了。

过去那段不自由却正常的生活,宛如走马灯般浮现眼前。

然而,她没资格那么做。她犯下的罪太过沉重,杀害的人也太多了。

——为了自己的幸福,我杀了许多人。

浅上藤乃缓缓地停止呼吸。

她的痛觉开始迅速消失,甚至已感觉不到刺进胸膛的刀尖带来的疼痛。

痛觉残留/

就在台风直接扑向市中心之际,我回到事务所。

看到淋成落汤鸡的我走进事务所,橙子小姐口中的香烟掉了下来。

「怎么这么快?你才去了一天耶。」

「因为台风要来,我才赶在交通停摆前回来。」

这样啊,橙子小姐面有难色地颔首。我回来的不是时候吗?不,现在更要紧的是——

「橙子小姐,关于浅上藤乃,她有后天性的无痛症,在四岁之前都和一般人没两样。」

「你说什么?怎会有这种荒唐的事。听好了,浅上藤乃有痛觉麻痹的症状,却没发生运动麻痹。如果她的无痛症是后天性导致的,那么脊髓空洞症是最有可能的原因,但脊髓空洞症应该会损及运动能力。像她那样只欠缺感觉的特殊案例,一定是先天性的问题。」

「是的,她的主治医生也这样说过。」

我很想从头详述自己在长野深山里的经历,但现在没有时间耽搁。

我简要地说明我在旧浅上……不,浅神家打听到的藤乃消息。

「浅神家原本是长野的豪门,不过在藤乃十二岁时宣告破产:她在当时跟着母亲,进入了现在的浅上家。浅上似乎是浅神家的分家,因为想得到土地所有权答应代为偿还欠债。

还有,据说小时候的藤乃拥有痛觉,相对的也具有不可思议的能力,可以隔空让物体弯曲。」

「——然后呢?」

「她在村里被当成受诅咒的孩子,备受欺负。但是在藤乃四岁的时候,那种能力和她的感觉一同消失了。」

「…………」

橙子小姐的眼神一变。看见她讽刺地扬起嘴角,我知道她很兴奋。

「后来她家指派了一位主治医师诊治她,不过浅神家没有留下相关记录,毕竟那边的旧址已经化为废墟了。」

「这算什么啊。接下来才是关键部分,却查到这里就中断了吗!」

「怎么可能,我已经找到那位主治医师,问出详情了。」

「嗯——你还真能干,黑桐。」

「谢谢。我追溯记录跑到秋田,对方是个没有医师执照的密医,我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才让他松口。」

「……真让人傻眼。如果你哪天被公司开除就改行当侦探吧,黑桐。我让你当我的专属侦探。」

我会考虑的,我这么回应后继续往下说。

「那位主治医师只负责提供药物,他不清楚藤乃为何会得到无痛症。据说事情是藤乃的父亲独自安排的。」

「独自安排的——?你是指治疗?还是给她服用药物?」

听到她在用词遣字上微妙的差异,我点点头。

「当然是给她服用药物。依照主治医师的说法,藤乃的父亲无意治好她的无痛症。医师提供的药物大都是阿斯匹灵以及叫跺美辛、类固醇。依照他本身的诊察判断,他认为藤乃很可能罹患了视神经脊髓炎。」

「视神经脊髓炎——戴维氏症吗?」

戴维氏症是脊髓炎的一种,也是会引发感觉麻痹的疾病。大致上的症状为下半身的运动、感觉麻痹,以及眼睛的视力衰退,据说甚至有失明之虞。

这种疾病需要在早期进行类固醇疗法。这里所说的类固醇,似乎是指橙子小姐先前提过的皮质类固醇。

「明明得了视神经脊髓炎,他却给藤乃服用有麻痹痛觉效果的叫跺美辛。哈哈,原来如此,难怪她会变成只欠缺感觉的人。既非先天也非后天,浅上藤乃的感觉是被人工移除的,和式正好是恰恰相反!」

哈哈哈,橙子小姐笑了出来。

她大笑的样子很像我昨天拜访过的教授,有点可怕。

「橙子小姐,蚓跺美辛是什么东西?」

「一种可以减轻疼痛的物质。

不管是末梢性疼痛或转移性疼痛,所谓的痛,都是对来自外部的『引起生命活动异常的刺激』产生反应。致痛物质在体内生成后,刺激掌管疼痛的神经末梢,向大脑送出『这样下去会死喔』之类的疼痛讯号。你知道致痛物质吧?除了奎宁与胺类之外,还有强化这两者的花生四烯酸代谢物。阿斯匹灵与蚓跺美辛,能够抑制包含这种花生四烯酸的前列腺素。因为奎宁与胺类单独给予的痛感很有限,大量服用叫跺美辛就能让疼痛几乎消失。」

橙子小姐似乎非常愉快,看起来相当亢奋。

老实说,就算她说什么花生四烯酸、奎宁的,在我听来跟怪兽的名字没两样。

「简单的说,就是消除痛觉的药对吧?」

「并非直接作用就是了。如果单纯要消除痛觉,还是鸦片类麻醉药剂来得管用。脑内啡算是比较著名的吧?就是那种号称脑内麻醉药,大脑为了麻痹痛觉而擅自分泌的物质。鸦片类止痛剂同样可以对中枢神经发挥镇痛效果——啊,这些事并不重要。

原来如此,藤乃的父亲藉由封闭她的痛觉来封锁她的能力,与拚命想使出能力的两仪是完全相反的纯血统家系。偏偏可悲的是,这么做反倒强化了藤乃的能力。在埃及一带的魔术师会缝合自己的眼皮,好将魔力封在体内避免外泄。浅上藤乃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我明明已经有心理准备,听了橙子小姐这番话还是大受冲击。

其实,我早就明白了。

浅神的血统,会生下像藤乃这样的超能力者——天生就可以接收不同频道的孩子。他们将其当成受诅咒的孩子,试图封印那股特殊力量。

而封印的结果——就是无痛症。

为了关闭超能力这个频道,感觉这个机能也一并遭到封锁。

因此,浅上藤乃的超能力才会随着痛觉的复苏觉醒……本来被封闭的感觉复原了。

「……太残酷了。处在异常状态下,居然是她唯一保持正常的条件。」

没错。如果没罹患无痛症这种异常疾病,浅上藤乃就无法与我们待在同一个世界里。可是得了无痛症,她就什么也接收不到。她只不过是个仅被容许住在这世界上的幽灵罢了。

「如果感觉不到痛——她也不会杀人了。」

「喂喂,别把错怪到痛觉头上。痛觉可是种好东西,有错的终究是伤口,不可以搞错先后顺序。我们需要痛觉,无论有多么痛苦都一样。

因为有痛觉,人类才能辨别出何谓危险。我们之所在碰到火时会缩回手,是因为手着火的关系吗?不是吧。而是因为手被烫到了,也就是觉得痛。否则的话,我们直到手燃烧殆尽为止,都不会明白火这种东西的危险性。伤口会痛是正确的,黑桐。没有痛觉的人就无法理解他人的痛楚。

浅上藤乃因为脊椎受到剧烈撞击,暂时恢复痛觉。面对痛觉恢复后承受的疼痛,她第一次采取了自卫行动。她过去不认为那些少年很危险,却透过痛觉得以理解他们是危险的对象——话虽如此,杀掉他们是做得太过分了。」

……然而,藤乃并没有痛觉。虽然她的自卫行动导致那群少年丧命,但袭击她的家伙不也该负起一部分的责任吗?我无法单单责怪她一个人。

「——橙子小姐,她会痊愈吗?」

「没有什么伤是无法痊愈的。不会痊愈的伤口不叫伤口,叫作死亡。」

她绕着圈子,称呼浅上藤乃的伤为死亡。

可是,这次的事件起因是藤乃腹部受到的刀伤。

既然伤口的疼痛会复苏,那么只要找出原因所在——

「黑桐,她的伤是不会好的,只会一直痛下去。」

「咦?]

「我是说,那个女孩身上原本就没有伤口。」

——这句台词,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那个……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想,如果腹部真的被刀刺伤,伤口有可能会自然痊愈吗?而且还只是在一两天之内。」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

橙子小姐的指谪从根底开始推翻先前的论点,我听得困惑不已。

「就像你调查了浅上藤乃的过去,我也试着调查过她的现况。从二十日起,藤乃没到市区任何一所医院看过病,似乎也没去找她私下看诊的专属医生。」

「专属医生?咦咦——!?」

橙子小姐无言地皱起眉头。

「……你找东西的能力虽然是一流的,却缺乏洞察力。

听好了,对无痛症患者来说,身体出现异状是最可怕的问题。没有痛觉的他们,无法得知自己罹患了什么疾病。就结果而言,他们必须定期接受医师诊察。」

这样吗,正如她所说的一样。

可是,这么说来——浅上藤乃现在的父母不知道她有无痛症吗?

「一切都始于微不足道的错觉,黑桐。

当时藤乃被持刀的少年扑倒,以为自己会被刺伤。不,她确实是差点被刺伤。在那个时间点,她的痛觉早就已经复苏了,也可以让那种能力觉醒。

至于是刀子先刺到人还是扭曲先发动,则是藤乃早一步出了手。

结果少年的脖子被扭断,喷得藤乃一身是血。她可能以为自己的肚子被刺伤了。」

我钜细靡遗地想像出当时的情景,不禁连连甩头。 ——

「这样说不通啊。既然痛觉恢复了,就不会出现那样的错觉啊。既然没被刺到就不会痛。」

「藤乃从一开始就感到很痛。」

…………咦?

「我请藤乃现在的主治医生拿病历给我看过,她有慢性阑尾炎……也就是俗称的盲肠炎。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她才会去看医生吧。那女孩的腹部之所以会痛并不是因为刀伤,而是内脏在痛。

她的痛觉反覆在复原与麻痹之间徘徊,如果她在刀子刺下的前一瞬恢复痛觉——必定会误以为自己被刺伤了。她从小到大都不晓得疼痛为何物,自然也不会确认身上有没有伤口。『啊,伤口愈合了』。藤乃看到自己被刺的腹部,发现没有伤口之后,肯定是这么想的。」

「所以——是她弄错了吗?」

「她确实是弄错了伤的种类,但事实并不会因此改变。

她实际上已被逼得走投无路。无论那把刀是否有刺下,她除了杀死那些人之外想不出其他办法。不杀人就会被杀,这种念头不是出自身体,而是出自她的内心。偏偏很不走运地,她让凑启太逃了出去。如果当时就能完成报仇,事情也不会演变到这种地步。式说得没错,反正不管怎么样,浅上藤乃已经没救了。」

对了,式曾重复说过这句话。

为什么——她已经没救了?因为藤乃杀了人吗?若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应该在杀害那四人的时候就已经无可救药才对。

关于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没救了……怎么会?」

「式指的应该是精神层面。如果藤乃只杀了五个人,还可以算是杀人,超过了就不能说是杀人,而是杀戮。让式感到生气的是,她没有这么做的正当理由。

……那孩子虽然有杀人的嗜好,却又在无意识中察觉到死亡是多么珍贵,所以并不会像浅上藤乃那样毫无理由地杀人。对式而言,恣意杀人的藤乃算是罪无可逭吧。」

浅上藤乃在恣意——杀人吗?我认为她只是拚命在逃而已。

「但我所说的『没救了』,指的是她的肉体层面。

阑尾炎如果放着不管,会导致肠穿孔引发腹膜炎。腹膜发炎会带来阑尾炎无法相提并论的剧痛,足以和被刀子刺中的痛楚匹敌。腹膜炎的病患会出现发高烧、发绀的症状,最后因血压降低导致休克。如果是发生在十二指肠一带,最快半天就会致命。从二十日到今天过了五天,应该早就穿孔了吧。

虽然可怜……但她必死无疑。」

她为什么能够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残酷的事实?

「应该还不算太迟啊,我们得尽快找到浅上藤乃加以保护……!」

「黑桐,这次的委托人是浅上藤乃的父亲。我猜他原本就晓得藤乃小时候的能力,所以得知死者的惨状后,就推测出是她所为。她的父亲,要我『杀了那只怪物』。就连唯一能保护她的父亲,都希望她死。看吧,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来,她都得不到救赎。

而且,式已经过去了。」

「————混蛋…………!」

没有针对任何人,我放声大喊。

宽广大桥活像被巨人的手拧过一般扭曲。

橙子小姐的四轮传动车冒着暴风雨冲到现场,我们正在与警卫争执时,一只手臂滴着血的式从桥底下飘然现身。警卫奔了过去,却被式轻松地打晕。

「嗨,我就晓得你会跑来。」

式依然脸色苍白,困倦地说道。

我明明有好多话想说,可是看到她如此虚弱的样子,就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走上前想搀扶她,式却不愿意接受。

「只赔上一只手而已吗?式。」

橙子小姐好像很意外,式一脸不满地瞪着她。

「橙子,那家伙最后竟然连透视能力都觉醒了。要是放着不管,她迟早会变成难应付的特异能力者。」

「透视能力——灵视是吧?她的能力要是再加上千里眼,确实是无人能敌。就算不现身也能做出回转轴。啊——你刚才说『要是放着不管』?」

「……那家伙最后又恢复成无痛症了。有够卑鄙的,那样的浅上藤乃不配让我动手。因为拿她没办法,我只有杀掉她肚子里的病痛。如果动作快一点,她说不定还能保住一命。」

式没有杀浅上藤乃。

我只理解到这个事实,匆匆打电话连络医院。虽然救护车能不能在这场狂风暴雨里赶来还很难说,万一不行的话,我就自己送她到医院去。

幸好,她的主治医师干脆地答应下来。那位医生似乎很担心失踪的浅上藤乃,在电话另一头哽咽失声。尽管为数不多,还是有人站在她这一边的。

我正在感动的时候,身后的两人谈论起危险的话题。

「你的手臂止过血了?看起来没在出血。」

「嗯,这只手不能用了,所以被我给废了。橙子,你都自称为人偶师,区区义肢应该会做吧?」

「也好,就当作是这次的酬劳。我也一直认为,你虽然拥有直死之魔眼,肉体却显得太过平凡。我就来让你的左手至少能抓住灵体吧。」

……真希望她们别聊这种事。

「医院方面会派救护车过来。留在这里可能会碰上什么麻烦,我们先离开吧?」

说得正是,橙子小姐点点头,式却沉默不语……她大概是想看着浅上藤乃平安被送上救护车吧。

「我是通报人,会留到最后。我之后再回报结果,橙子小姐就先回去吧。」

「在这种豪雨天留下来,黑桐你也真好事。式,回去了。」

我不要,式拒绝她的邀请。

哼哼~橙子小姐脸上浮现讨人厌的笑容,跳上她那辆怎么看都违反道路交通安全法的越野用四轮传动车。

「式,可别因为没能杀死浅上藤乃,就宰了黑桐喔。」

哈哈哈,橙子小姐认真地说完之后发动汽车。

在夏季之雨中,我和式走到附近的仓库屋檐下避雨。

救护车在不久后抵达,载走了浅上藤乃。

因为现场正刮着台风,我看不清她的脸孔。我无法确认她是不是那一夜的少女,但这样应该比较好。

式茫然地注视着夜色。

她淋着雨,仿佛很冷地伫立在原地,目光一直瞪着浅上藤乃。

我在雨声之中向她的心发问。

「式,你到现在都还是无法原谅浅上藤乃吗?」

「——对于被我杀过一次的对象,我可不感兴趣。」

式断然回答。

她的态度里没有憎恨或任何感情。对式来说,藤乃大概已经变成陌生人了……虽然悲哀,这种结局对她们两人而言或许是最好的。

式瞥了我一眼。

「你又是怎么想的?你不是认为无论理由为何,都不能杀人吗?」

她简直就像在问起自己的事。

「……嗯,但是我同情她。老实说,对于向她施暴的那些家伙的死,我没有任何感觉。」

「好意外,我本来还在期待你的泛泛之论呢。」

……式是希望我责备她吗?不过,你不是没杀死任何人吗?

我闭上眼睛,倾听雨声。

「是吗?不过,这就是我的感想。式,尽管曾经迷失自我,浅上藤乃仍是个普通女孩。她应该会正面承受自己的所作所为吧。即使她去自首,警方也无法证实她所做的事,不会在社会层面上被问罪,这反倒更让人痛苦。」

「为什么?」

「……我认为惩罚,是当事者自行选择背负的东西。依照当事者犯下的罪行,由他的价值观自行施加的重担,就是惩罚。

越是具有良知的人,给予自己的惩罚就越沉重。在常识之中生活越久,惩罚的分量就会变得越沉重。浅上藤乃往后活得越是幸福,受到的惩罚就会跟着越是沉重痛苦。」

你这个滥好人,式喃喃地说。

「照你的说法,没有良知的家伙就没有罪恶感也不必背负惩罚啰?」

「我想不至于没有。即使对于那个人来说非常轻微,惩罚还是存在的。非常薄弱的良知,诞生出更为薄弱的罪恶感。在我们眼中,这种感情就跟路边的小石子一样微不足道,对于当事者而言却是种枷锁。我们置之一笑的感伤,放在薄弱良知的人身上却会极度不自在。即使大小不同,在惩罚的意义上却是一样的。」

……没错。比方说,唯一生还的凑启太之所以会害怕到濒临发狂,也是属于他的罪恶感衍生出的惩罚。

无论是后悔或罪恶感,畏惧、害怕或焦躁都一样。他们无法弥补自己犯下的罪,却只能努力地试图去弥补。

「的确,不会在社会层面上被问罪是比较轻松。但没有任何人制裁的话,惩罚就只得由自己来背负。自责一直都不会消失,随时都会不经意地回想起来。因为得不到任何人的原谅,甚至连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内心的伤痕不会消失,将一直隐隐作痛。就如同她的痛觉曾经残留过一般,永远不会痊愈。正如你所说的一样,心没有实体——无法治疗上面的伤口。」

式默默地听着我诉说。大概是因为调查了浅上藤乃的过去,我也没来由地诗意起来。

式突然走出仓库屋檐,到外头淋雨。

「你是这么说的吧。越是具有常识,罪恶感就会越强烈,所以这世上没有恶人。不过,我可没有那种高尚的东西,放这种家伙在外面游荡好吗?」

听她这么一说,的确没错。

论及是善人还是恶人之前,式的常识就很薄弱。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你的罪就由我来扛吧。」

这是我由衷而发的真心话。

式措手不及地停下脚步,愣愣地站在雨中。

她淋了一会的雨后,不快地低下头。

「……我终于想起来了,你从以前就会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类玩笑话。坦白说,这让式感到非常棘手。」

「———唉,是这样吗?我以为一个女孩子程度的重量,我应该还扛得动。」

听到我气馁地抗议,式愉快地笑了起来。

「再跟你坦白一件事……我应该也会因为这次的事背上罪孽。不过,我也因此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虽然很不明确又危险,但我现在也只能紧抓着它不放。而受我倚靠的那个东西,其实并没我想像的那样糟糕,这让人觉得有点开心。那是些微地——只是些微地偏向你的杀人冲动——」

……虽然最后的字眼令我皱起眉头,不过在雨中绽放笑容的式看来非常美丽。

暴风雨已经减缓,到了早上雨势就会停歇吧。

我只是眺望着沐浴在夏雨中的式。

仔细想想——那是她醒来之后,第一次对我展露的真正笑容。

/痛觉残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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