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会之后……(2/2)
大概就这样沉默了五分钟吧。
接着,彷佛下定决心似的,他将开始变凉的咖啡一饮而尽。
「米克与龙洙一定被分别送到了意大利及韩国吧。虽然不知道他们被送到哪个时代,但祈祷他们不要被送到发生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期间。因为那个时代实在太惨了。要是他们也在这个时代,我也很想见见他们,不过应该不可能吧。因为能够这样见到妳,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喀锵!」一声,秀孝将咖啡杯放回咖啡盘上。
「智莉呢?为何你没有提到智莉?」
「因为我知道她人在哪里。」
对于怜理所当然的问题,秀孝从桌上的皮夹拿出一张破破烂烂的剪报,接着又拿出了一张有点陈旧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名年轻女子。
「这是九年前的智莉。」
那应该是张随手拍的照片吧,照片中的女性,双手提着鼓鼓的塑料购物袋走着。或许是年龄没有秀孝那么大,可以明显看出智莉的影子,但却看不出她原有的稚气。照片上的智莉看起来像是个成熟、独立的女性。
这孩子长大了呢。
眼光没放在剪报上的她,一直看着长大成为美女的智莉的照片,怜高兴地笑瞇了眼。
秀孝冷冷地对怜说道:
「智莉九年前已经死了。」
「咦?」
这时她才感觉到这句话的威力。有如脑袋被人敲了一记般,感到一阵晕眩。
「死了?」
她缓缓地拿起剪报。
旧报纸对新闻事件的描述并不多。上面大致提到某对新婚夫妻惨遭卡车辗毙。短短几行描述,对社会漠不关心的人来说,说不定会直接跳过这篇小小的报导。
「这是什么」
怜紧紧地握着这篇破破烂烂的小剪报。
「为何智莉在年纪轻轻的二十岁就死了呢!」
在静谧的店里,怜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地大声。店长及稀稀疏疏的几名顾客,一致露出困扰的表情看着怜。
「小声一点!会打扰到其它顾客.」
「不管怎么想都很怪呀!为何智莉连十年都活不到!」
「怜。」
秀孝那低沉、像是大人斥责小孩的声音,不禁让怜闭上了嘴。秀孝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
「这个人的确是智莉。」
渺茫的希望也因此没了。
「智莉怎么只活到二十岁」
怜就快哭出来了。
一直以为活在某处的伙伴,竟然已经死了。
「妳无法接受是很正常的,九年前我也跟妳一样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流放过去』并非死刑,而是无期徒刑,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最短也应该能活三十年,怎么可能活不到十年。」
「既然如此」
「没错.既然如此,这就不是被安排好的命运。智莉想要违抗自己命运,所以才会死。」
秀孝从怜手中取回那张被捏烂的剪报,不过却没拿回放在怜眼前的那张智莉的照片。
「想要调查某人的数据时,媒体真的很方便,有时甚至比征信社还方便。我就是利用职务之便调查智莉的事情。智莉在死亡前的几个月,逼她丈夫搬到东京。」
「东京?」
怜不懂他在说什么.
「嗯,她搬来东京时,因为不熟悉地缘环境的缘故,出了车祸,不过问题并非出在这里,而是出在搬家前所居住的地方跟出车祸的那一天。智莉出车祸的那天,她之前居住的那个地方发生了大地震,死了很多人。」
怜凝视着放在桌上的那张照片,一边听着秀孝的话。
在几倜月前,她明明还跟智莉在一起的!
秀孝先表示「以下是我的推论」之后,继续说道:
「智莉命中注定会在那场地震中获救,不过她的丈夫会死于地震。然而智莉抗拒命运,因为她预知地震会发生,为了让丈夫逃过这一劫,于是搬到东京,结果后来却因车祸而死。我们所受的『命运的决定与通知』只是单纯的被决定、被告知,我们无法去改变命运。若是强行改变,只会害自己被排除。因此,这也被拿来作为一种刑罚」
这就是所谓的第三项。
「命运的通知与决定」这项刑罚,诚如字面意义,就是送到过去的人生已经被决定,而且也已被告知的一种刑罚。
时间具有朝某个未来方向前进的力量。简单的说,就是时间之流。人都会在不知不觉中顺着时间之流生存着。然而,像怜跟秀孝这种来自别的时代的人,原本就是异物,所以难以顺流而活。因此「时间的意思」便计算出顺着时间之流生活的方式,通知将被送到过去的囚犯。这种作法看似亲切,其实不然。这完全是为了剥夺在过去这个宽广世界里的自由、为了未来不被改变所设计的一种刑罚。
「命运的决定与通知」之刑的可怕之处,就是不能抱持希望。若是拒绝接受被决定的命运、硬要改变历史,将会遭受时间所拥有的自净作用的反扑,也就是将不顺着时间之流的杂物排除。那也就是比「时间的意思」、未来的意向更伟大、更接近真实的神之力量所下的惩罚。「时间的意思」并没有操控时间的力量。只能预测把罪犯送到某个时代、某个地方将会发生的事.约束流放过去的罪犯,是名为「时间之流」,拥有超越人类智能的巨大力量。
「等一下。」
怜伸手拿起那张年纪比自己大的智莉的照片,发出像是从喉咙挤出般的声音。声音有点颤抖,分不清到底是悲伤,还是愤怒。
「刚才那则报导上写着夫妻死亡。不只是智莉,连智莉一心想拯救的丈夫都死了。」
「是啊。」
秀孝以悲伤的眼神看着怜说。
「什么跟什么嘛!那智莉所做的事情不就完全没意义吗爱哭的她,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就是想要救他呀!」
这样一来智莉的死就完全没有意义了。怎么会有这种事!这种没有回报的人生,智莉怎么可能服气!
「没错,智莉的死确实没有意义,我也觉得很难过。不过明知这会让妳伤心,却还是要告诉妳这件事。」
秀孝像是体恤、像是讨好,又像是在说服似的,将词汇串联起来。
「怜,我们不应该抵抗。就算抵抗,还是无法战胜命运,甚至会换来更悲惨的结果。」
「秀次」
怜突然发现一件事。
「你该不会是来警告我吧?」
「虽然不可能会遇见米克与龙洙,不过如果真的遇到他们,我也会跟他们说同样的话。」
太值得赞扬了吧!
怜恼火了起来。
「你觉得这样好吗!?你愿意接受凡事都得放弃的生活方式吗!?为何不愿去抵抗呢!?」
「妳想象智莉那样白白牺牲吗?事情要是没弄好,说不定还会殃及无辜。」
「秀孝」
秀孝的眼神让她无法动弹。
「怜,我刚才应该说过了。我这不是放弃,而是认为这么做最好。我没有办法做出像智莉那样的行为。我有必须守护的家人。就算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得保护的重要家人。」
秀孝的眼神透露出坚定、觉悟的光芒。看着那道光芒,怜不禁想:
「这个人不是我所认识的秀孝,而是成熟的秀孝.」
这样心情与事实,深深刺痛着怜的胸口。
不久之后,他们走出了咖啡厅。以责备的眼光看着大嗓门的怜的店长,令人印象深刻。
「我走了。虽然不知道妳会怎么想,不过能够见到妳,我真的很高兴。妳是我重要的伙伴、我的偶像。」
「这种话从上了年纪的你的嘴巴说出,感觉好恶心能够见到你我也觉得很高兴。后会有期哦!到时希望能见见你的小孩。」
「嗯,说的也是。不过该如何把妳介绍给她们认识,还真令人头痛。」
「说得也是。」
两人相互苦笑着。
怜带着秀孝来到方便叫车的大马路。
「智莉的照片就送给妳了。」
「嗯,谢谢。」
或许是智莉要他来警告她的吧。虽然不知道照片中不能说话的智莉,是否具有那样的能力,不过怜还是坦然地收下照片.
「你要直接回东京吗?」
「嗯,搭新干线赶回去。我是勉强请假跑来的,老板现在一定气死了。」
仔细想想,今天是平常的上班日。上班族是不能随便请假。然而,秀孝在得知怜的消息后,立刻跑来。他的这番心意让怜觉得很开心。
「你变了好多。」
怜不禁发出这样的戚言。跟智莉一样,一直受到怜、马克达涅尔、龙洙守护的少年,跟之前不同。
「当然啦!都已经过了三十四年了。」
秀孝笑着,伸手抚摸凸出的鲔鱼肚.这个动作,突然勾起怜的回忆。
「对了,在我们被捕那天,你还问过智莉『妳觉不觉得我稍微胖一点比较好』哦?没想到这句话成真了耶。」
秀孝咧嘴一笑,往自己的肚子一拍。
「有吗?三十四年前的事,我都已经不记得了。」
「对我来说,那是不久前才发生的。」
她寂寞地笑了一下,秀孝也回答说「是啊」,并露出寂寞的笑容,接着连一句再见也没说,便上了出租车离去。怜目送他离去后,缓缓地迈开脚步。
他比以前坚强了。
那种坚强跟习惯黑暗的坚强一样,强度也相同。
所谓的长大成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虽然那不是什么坏事,不过怜想象自己长大成人,背脊不禁一阵发凉。
因为一直希望能够见到昔日的伙伴,所以觉得很高兴,但相反的,看到他们变得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不免感到些许寂寞秀孝也是一样吧?看到完全没变的怜跟改变太多的自己,应该会觉得差距很大。
她又再看着秀孝给她的照片。虽然不知道秀孝是从哪里拿到这张照片的,不过怜觉得这张照片真的拍得很好。照片里的智莉似乎发现镜头的存在,视线稍微往镜头一瞥。应该是她的丈夫拍的吧?照片中的智莉,眼神中散发着温暖的爱情。虽然只是一张在购物归途时拍摄的照片,但她至少知道来到这个时代的智莉在拍摄这张照片时是什么模样、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应该很幸福吧。
她不想失去那份幸福,所以才会抵抗命运。
「智莉」
当她低声唤着伙伴的名字时,一台巡逻车及救护车响着警笛,快速地开过怜的身边。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怜不禁停下脚步。
那个声音确实是、
象征着、绝望的声音。
令人厌恶的颜色颜料,缓缓地渗进怜的心中。
最短也应该能活三十年
脑海里不禁浮现出秀孝的话。为何他会毫不犹豫地脱口说出三十年这个数字?因为他说得太过自然,所以没有发现,现在回想起来,脑子里不禁出现不祥的推理。
怜奔跑着。
她马上晓得出事地点在哪里,因为一片混乱。若以不想使用的字汇来形容,就是「大惨剧」这两个字。
地点是在大马路的十字路口,也就是与秀孝分手地方的数百公尺前。
「让一让、让一让!」
「咦?对!完全不行!快拿电锯过来!得拆解车体才能把人抬出来!」
耳边不断听到警察跟急救队员大声嘶吼的声音。
「哇啊,好惨哪没救了,是当场死亡。」
「好像是卡车闯红灯。」
「真是可怜出租车都撞烂了。」
还有围观群众不负责任的说话声。
卡车好像是从车子侧身撞上去,被撞得稀巴烂的出租车里面,状况更是惨不忍睹。碎裂的玻璃上沾满了司机及秀孝的鲜血。
秀孝虽然没看到他的脸,但知道那就是秀孝好像坐在车子的右后方。秀孝满是鲜血的手臂,被夹在让人联想到被捏烂的易拉罐的卡车前座,与出租车侧门之间。骨头好像被撞碎了,手臂就像被折断的蔬菜一样。他一动也不动。
没有生命迹象
「呜」
怜捣住嘴巴,往后退了一步。
她早巳看惯了血。别人的血她也经常看到,每个月也会看到自己的经血。
应该看惯了啊!
明明应该看惯的,然而她却对秀孝的血仍感到恐惧。
年幼时期秀孝的脸、秀孝看书时的认真表情、跟智莉他们聊天聊得很愉快的秀孝的表情、笑着说怜很怪的秀孝的表情,还有骄傲地秀出全家福照片的秀孝的表情。秀孝的各种表情一一在眼前重迭着。
然而,鲜血却将他的脸给掩盖住。
她看不见秀孝的脸。
「!!」
眼看眼泪就要夺眶而出,怜连忙逃离现场。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不能接受!怎能接受!我绝对不接受!
「为何秀孝会接受这样的命运!」
路过的行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尽管如此,怜还是依然故我。她声嘶力竭地嘶吼着,无法控制自己。让我吶喊吧!
「我!我绝对不接受!」
不抗拒命运而死的秀孝、因抗拒命运而死的智莉,通通都是笨蛋。我要全面抵抗,不论是命运或死亡。
「绝对!我绝对要」
她如此说着,但却因这番话的空虚而感到痛苦。
「要那么做,根本不可能」
怜痛恨「时间的意思」。她痛恨它的傲慢,明明是机器却被人供奉如神。不过它的能力却是不容否定的。
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怜的命运应该会按照「时间的意思」所计算的时间之流而前进吧。就算抵抗,也只会被时间之流所排除。不管再怎么期望也无法实现。
怜动弹不得。
像是被迫站在禁止即兴演出的舞台上的悲情主角。
秀孝,还好你有把照片给我。
然而,她却发现这好像是在搜集伙伴们的遗影,突然觉得有点厌恶自己.
看在监察官的眼里,他不禁怀疑朝摫怜这名少女该不会是死神吧。因为没被暗示到的鸣濑玲人,在校外跟朋友聊到她时,朋友都会晕倒,而且她的昔日伙伴秀孝也死了。那个男人在「时间的意思」的计算结果中,应该还能活上好几年才对。时间这种东西原本就很复杂,虽然有时会因当事人的行动,而出现些许误差,不过在跟她见面后立刻死亡,就更证明她的八字很硬。
他在朝摫怜的住处等待着。怜直到深夜才返回住处.发现监察官的存在后,怜突然停止动作。房间里没有灯光,完全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把数据给我。」
监察期间必须定期读取数据,回报给「时间的意思」。
他一再要求怜把数据给他,不过怜不但没有响应,反而以低沉的声音说:
「秀孝死了。」
监察官知道这件事。因为他一直在时间的缝隙中监视着。
然而,在听到这句话时,监察官不禁心想:应该要说些什么吗?不,什么都不必说。秀孝这几年会死是早已决定的事,而且身为囚犯的他,理应顺从他的命运。
「把数据给我。」
监察官不停地要求。
明白跟监察官说什么都没用的怜,粗暴地伸出手臂。
碰触怜的手臂后,她的纪录就这样透过她的奈米机器,传输至他的奈米机器里。虽然怜百般不愿,但监察官也很讨厌做这件事。因为「不要」的人的一部分,会流进自己体内。对他来说,这跟毒素进入体内差不多。
在她的纪录中最强烈的就是,对伙伴的死所感到的悲伤,以及对刑罚的不合理产生的愤怒。也可以用「激烈」两个字来形容。
前半部他可以理解,不过后半部实在愚蠢。
「妳别傻到想跟『时间的意思』的决定唱反调。我一再地告诫妳,不要违背时间之流,那种想法根本就像是恩将仇报的愚蠢行为。妳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变成『不要』的人。」
「你们把人的思想!」
对监察官的话感到不爽的怜,将原本就不远的距离拉得更近了,速度敏捷到令人不敢相信。原本监察官应该会被打到,但事实却不是这样。
怜所挥出的拳头在快掠过监察官鼻子的那一刻,监察官使出了瞬间移动。
伴随着瞬间酩酊似的晕眩,监察官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移动了好几步。
「妳是打不到我的。」
怜愤恨地盯着挥空的拳头看。
监察宫是「有用」的人,所以「时间的意思」使用与时光机连动的瞬间移动来保护他。明明在相隔五百年的时代,「时间的意思」仍保护着他。
自己是万中之选的优越感,以及对会保护他的「时间的意思」的信赖感,种种都让监察官志得意满。
「妳真是愚蠢。」
监察官虽对她投以足以让空间嘎吱作响的锐利视线,但因为怜是「不要」的人,而且又是囚犯,因此根本赖得理她。
「妳会怎样我没兴趣,不过妳要是死了,我也会很头痛。妳无法改变命运。不管怎么做也只是徒劳、费事,甚至带来死亡,所以我劝妳还是乖乖地接受妳的命运吧。」
他知道自己的发言只会更惹毛少女,不过顾不了那么多了。
「给我滚!」
话已说完。不用她说,他也不想在这个时代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