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
“爸爸,为什么?”
结衣的声音饱含痛苦的激烈。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这里就这么重要吗?你就这么想保存那栋破烂的小屋吗?为什么?结果还不是死了!为什么?”
“是啊。”侦探温柔地回应道:“一切都因为这里是他的家。”
结衣为了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热泪而猛摇头,就连把太阳眼镜摔到铁板上发出声响,都没注意到。
爱丽丝从森先生手上收下包裹,走向结衣并抓住她的手腕。
“我是尼特族侦探,也是死者的代言人。我现在要转达你该收到的遗言,跟我来。”
帐篷小屋里黑漆漆的,又充满寒气,还有一股又甜又苦的味道。就跟之前看到的一样,小屋里只有堆在地上的毛毯。爱丽丝把近乎行尸走肉的结衣推进让人无法联想到是街友栖身之地的宽广小屋,然后她自己也走进去。就算如此,小屋里还剩下偌大的空间。
可是,这里有什么呢?只残留了死亡的气息而已。我呆立在打开的门扉前心想道。
“这是怎样?这里又怎么了?”
结衣用粗暴的口气问道。
“可别说那种只要在这里待一晚,就能体会父亲心情之类的蠢话。”
可是侦探并没有回答,反而反问结衣。
“你知道相机这个字的由来吗?”
结衣望向爱丽丝的双眸因为泪水与困惑而濡湿,我也因为惊讶而凝视黑纱下的黑发。
“你说……什么?”
“我问你相机的语源。cara obscra——拉丁文的意思是‘黑暗的小屋’。”
鸣海,进来把门关好。我因为爱丽丝的命令而压抑疑问,蹲下身子进入小屋。
合板的门扉发出干燥的声音。
可是我关上门之后,房间却没有完全变黑。不可思议的温暖与光线照耀在我们身上,我还能微微看见结衣红通通的脸蛋和爱丽丝黑纱下苍白的脸庞。为什么?这道光芒是从哪里来的?
“你看,这就是桂木健司想守护的东西。”
爱丽丝低声说道。她的手指着结衣和她之间的地板,可以听见黑暗中传来我和结衣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地上有一道光线,一道椭圆形的光线。可是光线中清楚地投射了某个影像。
“……为什么……我、我……?”
结衣的细语坠落在自己的笑容上。那个影像是结衣,的确是结衣。投影在纸箱地板上的是在雪景中歌唱的夏月结衣。明明歌声应该受到墙壁的阻挡而听不见,我的耳边却传来那首圣诞歌曲左远处回响。
为什么?
我寻找光线的来源。
面向铁轨的纸箱墙壁上有一个小小的洞,光线就是从那里照射进来的。只有那里有一个没用胶带补起来的弹孔。
“cara obscra。”爱丽丝再度低语道:“利用极小的洞穴将对齐的光线导入暗室,就能在照射点清楚地显现影像。就连遥远的星星也能尽收掌心”
你的父亲一直和你在一起喔!
这里就是他终于得到的家园。
爱丽丝如是说道,纸箱地板上出现一颗又一颗的水滴,稍微混浊了结衣的笑容。我终于注意到,这是架设在铁轨对面的街头电子荧幕所放映的夏月结衣pv。我看过好几次,歌曲也都听到记起来了。所以我知道这首歌马上就要结束了。摄影机越来越接近,连飘落的雪花也看得一清二楚。唱完歌的结衣在绵延的弦乐余韵中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就像躲在毛毯里,进入幸福的梦境一样。这奇迹让银二先生滞留于此,也让他凭藉这种方式重新回到家园。这太过分了,世上根本不用发生这么残酷、温柔又完美的奇迹。可是我明白奇迹在任何人身上都会发生一次,只是发生的时候他们不曾注意。
“……我……”
结衣的泪水濡湿了纸箱铺成的地板。
“在这里啊。”
我摇了摇头,想对结衣说不。可是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否定什么。
“我一直跟爸爸在这里呢……爸爸这么做太狡猾了。”
结衣的手撑在地板上,抖动着肩膀。
“爸爸,你太狡猾了。我也想见爸爸啊,可是只有爸爸见到我……太不公平了。”
黑纱在我视线的角落摇晃,爱丽丝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合上嘴巴。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懂爱丽丝想说的话。
死者的言语充其量只是对于生者的慰藉,没有人知道你父亲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可是这分美丽是真的,这是唯一的事实。
所以你必须承受,对吧?
爱丽丝没有对结衣提出如此残酷的疑问,只是把塑胶袋的包裹放在结衣手边。这是森先生交给我们的骨灰。撕下固定的胶带,塑胶袋里的骨灰就洒到地上。骨灰中突然闪了一下,原来是因为火葬而融化的白金戒指,勉强可以看到一个英文字母“k”。
就只剩——这些。
银二先生只剩下这栋由纸箱、合板和塑胶布搭盖的家、一点骨灰和融化的戒指。
回忆的余温逐渐温暖我的胸口,我现在似乎可以理解银二先生的愿望。他也想保护夏月结衣这个梦想,因为那是女儿难以与之区隔的另一个分身。他一边感受血液、体温和生命从眼窝、脖子与身体四处流失,一边思索。他非得以一介街友的身分死去,可是直到圣善夜当天都必须保留这座家园,再度回到这里。
所以他把两样东西交给伙伴。
也就是自己身为桂木健司的证据——戒指和首级。
所有要素都残酷地起了绝大的功效,构成事件。尸体失去姓名,残留的遗体让公园充满死亡的气息,也因此导致众人的远离而得以保护这个家。之后隐藏一段时间后的他又再度回到公园,将骨灰在约定的夜里洒在这片大地——也就是约定的家园。这是他所选择的,唯一值得一试的方法。
银二先生,您这样——
真的幸福吗?
我无声地询问英文字母“k”,问题中掺杂了不知何时因某人而产生的相同愤怒。
化为骨灰回到这种由倒影组成的家园,而且还迟到到近乎所有记忆都将消失——一定还有更好、更好的办法吧?
我抿唇摇头。
这是他的选择,要伤害和守护的对象也是由他选择。所谓的收支计算,就由高高在上的某人随便写在记事本上就好。
我们只能接受这一切。
我轻轻地将手指伸入一路四散到脚边的骨灰,不冷也不热。
银二先生,欢迎回家。
还有,祝您好眠。
我推开合板门,拉起爱丽丝走出小屋。十二月的寒冷把我们带回现实世界。耳边传来电车的声音,应该是最后一班电车吧!时针也过了十二点吧!差不多该是耶稣在马厩中发出哇哇哭声的时候了。
“你看,那才是真正的奇迹。”
爱丽丝手指铁丝网的方向,轻声说道。我转过头去,发现她指的是长杆上的时髦路灯。现在都已经熄灭了。
“路灯……?”
“对,就是那盏路灯。因为它不是中空的,熄灭的时候有镜头的效果。如果没有路灯的话,那么远的街头电视影像是无法传递到暗房里的。”
“哇,是喔。”
我差点就脱口而出讽刺的评语,赶紧含混带过。可是爱丽丝接下来的话,却比我讽刺多了。
“夏天发生的火灾八成也是路灯引起的。”
“咦……?”
“如果用镜片让太阳光对焦就会产生引起火灾的热能吧!那天大概偶然间有黑色的纸箱还是什么东西,正好位于太阳光的焦点上。”
“啊……”原来是我们小学自然科学课做过的实验。这些没意义的玻璃块,既是破坏这个公园的凶手,也是创造银二先生美梦的帮手——
“马上就要被拆除了吧!”爱丽丝像是看透了我心中的想法说道:“这些路灯跟运动公园一点也不搭。”
“是啊。”
此时我心中展开了一片风景。炽热的日光下有一片一切都燃烧殆尽的沙漠,只有正中央剩下一盏路灯。
爱丽丝拉着我跨出脚步,沙漠的景象在我心中破碎,而我和她所呼出的白色气体在空气中消散。
我们穿过树林来到公园中央,森先生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我想了一会他之后的人生会如何呢?警察应该快查到他们了吧!也会给予他们制裁吧!但是要用什么罪名呢?他们不过是完成该做的事而已。
我叹了一口气,转身背对黑暗,拉起爱丽丝的手向前走。侦探的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了。
当走出公园时,我回头发现在树木和铁丝网后黑暗的铁轨对面又传来那首圣诞歌曲。
“我们应该好好热闹一下。”
爱丽丝喃喃说道:
“没有信仰的我们在这种夜晚分外应当把奇迹塞进垃圾桶,好好的热闹一番。”
我点点头,走下楼梯。现在莫名地觉得,世界变得比刚刚更清晰了。在寒风中,不光是结衣的歌声,连汽车声、电车声、人群在车站楼梯交错的声音、拼命叫卖剩下圣诞蛋糕的店员和醉汉的沙哑声音都仿佛可以屈指计算般的清晰可闻。今晚这一切的杂然都莫名地惹人怜爱,真是不可思议的圣善夜。
*
结果区立公园的工程,过完年没多久就再度开工了。
因为没有心情,我完全没有追踪这类的新闻,不过用改造过的空气枪狩猎街友的学生们似乎自首了。网路上因为这个话题而沸沸扬扬,我也无法完全无视。另外,平坂帮的家伙们又照例说些有的没的的谣言。
“大哥用弹指神功把手榴弹弹回去,把敌人都炸死了!”
“大哥把手塞到火箭筒引起爆炸,把敌人都炸死了!”
“大哥靠着一张嘴指挥飞弹,结果把敌人都炸死了!”
平坂帮的人也都去自首算了,罪名就是陈列大猩猩罪之类的。
*
像疾病一样蔓延的谣言背后,有更多没有被提到的事。而森先生和裴先生的结果只有阿哲学长才知道。
“听说拘留所的伙食很好吃,还能在有屋顶的地方过冬,那些人还很高兴呢。干得好啊!”
新年时来到花丸拉面店的阿哲学长如是告诉我。
“他们会被判刑吗?”宏哥不甚担心地问道。
“天知道,大概是遗弃尸体或是损害尸体之类的罪名吧!”
听着两人的对话,我好像明白了爱丽丝一直挂在嘴上的那句话:“我对犯人没兴趣。”我也对犯人变得一点兴趣也没有。
森先生他们只是忠实地执行了过去活着的伙伴遗言,身为侦探的我们只能揭露和侮蔑死者的话语,他们却默默地执行了。谁能责备、制裁和惩罚他们呢?
残酷的事件配上残酷的结果,就像落在沙漠里的雪,最后一点也不剩。结果银二先生的小屋在年底遭到拆除,工程车在公园四周喧嚣时,路灯也消失了。
如果我心中有留下什么的话,就跟爱丽丝之前说的一样。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就只留下这个理由。
*
少校在我寒假快结束的时候,回到花丸拉面店。
“警察行使职权真的、真的是很粗暴啊!历史研究会改造枪枝的技术几乎都是我教的,购买路径也多是我知道的业者。我全部老实告诉他们之后,刑警当然很兴奋,结果从我家一路到大学的研究室都搜了!”
少校一边吃着大碗的味噌拉面,一边很高兴地告诉我们。
“我当然不会在警察找得到的地方保管违反改造的武器,所以在审讯室装乖却在肚子里偷
笑。啊,对了,他们没有给我吃猪排饭。想吃是有,可是要自己付钱。”
少校的精神实在太好,反倒把我吓了一跳。阿哲学长似乎很高兴有了逮捕经验的伙伴,之后也跟少校热烈讨论起拘留所的事情,真是两个白痴。
“他们一定会做尿液检查,如果是鸣海先前那段日子被检查一定是阳性的,就此出局!”
“也会检查刺青喔!第四代稳死的!”
可是这都是装出来的,就连我也看得出来。少校自从事件之后,再也不会随身带着空气枪或是模型枪出门了。代替它们的是一只折成两半用胶带捆起来的14。如果问他“怎么了”,他只会回答“在修理中”。但是我知道,他总是把这把枪放在背包里。
每个人补偿和忘却的方式都不一样。
*
最后要说的是结衣的结局。
一个半月后,neet侦探事务所收到一个寄给藤岛鸣海的大纸箱,寄件人是桂木结菜。
“为什么要给你的东西是寄来我这里?”
原本心情不好的爱丽丝看到从包裹里拿出的四个兔子布偶,就完全改观了。
“喔喔喔喔……这不但还没贩卖,根本就是没发表过的新颜色啊……这一定是试作品,也就是说她有设计师的人脉啰。呜呜,好羡慕喔!”
爱丽丝手里抱着四只颜色各异的兔子在床上滚来滚去,我把结衣寄来的信念给她听。
《这是之前说好要送你的兔子,收到米娜瓦这么久才寄给你,真是不好意思。
我已经把调查费用汇进你户头了,请确认。
我下次还会去玩的。》
“我的侦探事务所可不是玩耍的地方……可是难得有这么谈得来的布偶同好……唔唔唔。”
一口气把脸埋到四只兔子里的爱丽丝正在认真烦恼,我望着她不禁笑了出来。箱子里不只装了布偶,还有一张cd和寄给我的信。我趁用随身播放器读取时,一并把信念给爱丽丝听。
《鸣海,我也要谢谢你。托你的福,我的专辑才能大卖。说托你的福好像很奇怪喔!
为了感谢你,我把下次要出的新单曲一并寄给你。这是我为了很重要的一个人写的歌,我希望你能第一个听到,所以就把它先做成cd了。然后我想爱丽丝看了这封信应该会生气,所以这封信不能让她看到喔!》
……咦?可是我已经念给她听了。
“这、这、这、这封信是怎么一回事?”
爱丽丝丢下布偶向我冲来,抢走我手上的信。看完信之后,脸都通红了。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果然利用职务之便,对女人出手!不、不要脸的家伙!”
“我才没有!冷静点,听了曲子你就知道了!”
我受够啦!为什么要写的这么暧昧呢?爱丽丝朝我丢了一堆dr pepper的空罐,害我逃出事务所躲到逃生梯坐下,将随身播放器的耳机塞进耳里。在一月寒冷的晴空下,不合时宜的铃声开始响起,之后才是结衣的歌声在吉他旋律中出现。
晚了一个月的,另一首圣诞歌曲。
*
我在网路上的新闻网站看到,这首单曲在一月二十四号正式发行。
结衣接受采访时理所当然地被问到为什么现在又出圣诞歌曲,她回答道:
《这是一首很个人的曲子。》
《因为我真的很想出这首单曲,所以勉强经纪人又拜托制作人,才终于以限定网路下载贩卖的条件出了。是的,作词也是我一手包办。》
《我和对方约好圣诞节要见面。》
《对方是男性,身分当然是秘密(笑)。》
《这个约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是小学生。对,所以请大家放心(笑)。》
《真的等了非常久,久到我都觉得谁等得下去啊!》
《所以为了报复他,我也决定要晚送礼物一个月。耶!这是报应!》
曲名是“我在这里”。
这首单曲比去年十二月的圣诞歌曲棒多了,就算圣诞节已经过了,我有时候还是会拿出来听。每个人笑的方式、哭泣的方式和抹去眼泪的方式都不一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