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黑仪·重蟹(1/2)
001
战场原黑仪,在班上被定位成体弱多病的女孩子——理所当然地不参加体育课,就连朝会之类全校集合的时间,也以贫血为由,独自一人待在阴凉处休息。虽然我和战场原从一年级、二年级,到今年升上三年级,连续三年的高中生涯都同班,但我却从没见过那家伙朝气蓬勃的样子。她是保健室的常客,经常以去专属的医院看诊为理由迟到早退,或是惯性缺席。她该不会是住在医院里面吧,同学们甚至会如此开玩笑地窃窃私语着。
然而她虽然体弱多病,却没有一丝弱不禁风的印象。而是给人一种线条纤细,柔弱到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折断般,感觉十分虚无缥缈。或许正因如此,某一部分男生私底下会戏称她为深闺里的千金小姐。而我也认为,那些形容确实相当符合战场原散发的气质。
战场原总是坐在教室一角,独自一人默默地看著书。有时候是看似艰涩的硬皮精装本,有时则是封面设计看起来会让人智商下降的漫画书,她似乎是个阅读范围相当广泛的杂食派。也许只要是文字什么都好,又或许其中有着某种明确的标准。
她的头脑似乎相当聪明,在全年级名列前茅。
每次考试后张贴在布告栏的排名表上,最前面的十个人当中,肯定会出现战场原黑仪的名字。而且是全科优秀,无懈可击。这跟除了数学以外都满江红的我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我俩的脑袋构造想必完全不同吧。
她似乎没有朋友。
连一个,也没有。
就连战场原跟别人交谈的画面,我也从来没见过——用更敏锐的观察来看,无论何时总是在看书的她,也许是藉由看书的行为,在自己周围筑起一道墙,暗示别人不要找她说话也不一定。正因如此,尽管我和战场原同窗两年多,但我从来没和她说过半句话,这点我可以断言。说到战场原的声音,她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到时,总是千篇一律用娇弱的声音回答「不知道」。对我而言,这句话已经和她的声音画上了等号(不论问题的难易,她一律只会回答「不知道」)。在学校这种不可思议的奇妙空间里,没朋友的人彼此之间,通常会形成一种属于同类的交流方式或是小团体(事实上,去年为止我就是其中一份子)。但战场原在那规则中似乎也是例外。当然,这并不表示她受到排挤欺压。不管是从深层意义或浅层意义来看,就我的观察,战场原一概没有受到迫害或被疏离。因为无论何时,她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坐在教室一隅,安静地看书。在自己周围筑起一道墙。
理所当然地坐在那里。
仿佛自己不在这里是很正常一样。
不过,话虽如此,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若以高中生活三年来计算,一学年假设有两百人,从一到三年级,包含学长姐、学弟妹和同学在内,再加上老师,自己总共会和大约一千人共享一个生活空间。但这些人当中,对自己而言具特殊意义的人究竟有多少呢?一但去思索,想必不管是谁都会得到非常绝望的答案。
即使有着连续同班三年的奇妙缘分,却没讲过半句话,我丝毫不觉得惋惜。毕竟说守了,日后回想起来,也只会认为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等一年后高中毕业了,到时我会变成怎样虽然不得而知,不过那时候我根本不会再想起战场原的容貌——也想不起来了吧。
这样就好。战场原想必也会觉得,这样就好。不止战场原,全校每一个人,想必都会觉得这样就好。对于这种事情,会感到郁闷阴沉本来就是错误的。
我始终这么认为。
然而——
就在某一天。
正确来说,是五月八号的事情。这天,我升上三年级,对我而言有如地狱般的春假闹剧,同时也是有如噩梦般的黄金周假期(注:日本的黄金周,约在四月底五月初的时候。)刚结束的时候。
按照惯例眼看就要迟到,我快步跑上校舍的阶梯,来到转角平台的时候,一个女孩从天而降。
那个女孩,正是战场原黑仪。
正确来说,她并非从天而降,只不过是在楼梯上踩空了,往后倒了下来而已——尽管我应该有能力避开,但我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战场原的身体给接住了。
这个判断应该比闪开还要正确吧。
不,或许我错了。
因为——
战场原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我接住的身体,非常地轻盈,轻盈得没道理。轻盈到不可思议、令人毛骨悚然,让人完全笑不出来。
彷佛她不存在似地。
没错。
战场原她,几乎没有可称之为体重的东西存在。
002
「战场原?」
听见我的询问,羽川疑惑地偏着头。
「战场原同学她怎么了吗?」
「也没什么——」
我含糊其辞地回应道。
「——呃,我只是有点好奇罢了……」
「哦——」
「你想想看,战场原黑仪这个名字不是很独特又有趣吗?」
「……战场原是地名姓喔?」
「啊——呃,不是指那个啦,我说的是,对了,是下面的名字。」
「战场原下面的名字,叫做黑仪,对吧?会很奇怪吗……黑仪在我的印象中,好像是土木用语吧。」
「你还真是无所不知呢……」
「我不是无所不知啦,只是刚好知道而已。」
羽川虽然一脸莫名其妙,却也没刻意追问,「真难得啊,阿良良木,居然会对别人感兴趣。」她说。
少啰嗦,我回嘴道。
羽川翼。
是本班的班长。
而且还是个非常符合班长形象的女孩子,绑着整齐的麻花辫加上戴眼镜,循规蹈矩品行端正,个性非常认真,而且在老师之间的风评也很好,这年头恐怕就连在动漫当中,也会被列为濒临绝种的稀有存在。她至今为止的人生都在担任班长,也许毕业以俊也会继续担任某种干部——她的品格就是会让人如此联想。简而言之,她就是班长中的班长。「她根本就是被神选上的班长吧?」甚至有人会私下散播如此几可乱真的传闻(那个人就是我)。
我和她一、二年级都不同班,升上三年级才分到同一个班上。话虽如此,早在成为同班同学之前,我对羽川的存在便早有耳闻。这是当然的,如果战场原的成绩算全学年名列前茅的话,羽川翼的成绩就是全学年之冠。总共五种学科六项科目,她能够轻松自若地拿下满分六百分这种天方夜谭般的分数。没错,直到现在我还记忆深刻,羽川在二年级上学期的期末考中,甚至达成过包含体育保健和美术科目在内,所有学科仅日本史一题填充题失分这种怪物级的超常成果,如此有名的人物,就算不想知道也会自动传人耳里。
然后——
而且很糟糕地,呃不对,这应该是好事吧,总之让人极为困扰的一点是,羽川是个非常心地善良,喜欢照顾人的女孩。然后更糟糕的是,她同时也是个非常择善固执的人。过度认真的人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一旦下定决心,就算是用卡车来拉也拉不动。虽然在春假期间,我已经和羽川稍微照过面,但等到学期开始重新编班,她一知道我们分到同一个班级,立刻就对我宣告说:「我会让你重获新生。」
我并非不良少年,更不是问题儿童,在班上的存在就像装饰品一样,对于向来如此评价自己的我而言,她那番宣告简直是晴天霹雳。然而任凭我怎么劝说,羽川那带有妄想的信念仍旧没有停止,还莫名其妙地任命我为副班长,于是现在,五月八日放学后,为了六月中旬预定要举办的文化祭,我跟羽川两人留在教室里,正在讨论着活动企划。
「我们也已经升上三年级了,就算是文化祭,也没必要花太多功夫吧。毕竟还是用功念书准备考试比较重要。」
羽川说道。
理所当然地认为读书考试优先于文化祭,她果真是班长中的班长。
「如果用主题不明确的问卷调查,只会得到杂乱无章的意见而且又浪费时间,不如我们先设定好选项,再让大家从中投票表决,这样好不好?」
「不错啊?乍看之下还挺民主的。」
「你的说法还是一样让人讨厌呢,阿良良木,这就叫性格乖僻吗?」
「我才不乖僻呢。省省吧,别动不动就说人性格扭曲。」
「说来参考一下,阿良良木,去年跟前年的文化祭,你们班推出过什么活动?」
「鬼屋和咖啡店。」
「真普通啊,实在太普通了,可以说是平凡吧。」
「还好啦。」
「或许也可以说是俗气。」
「用不着说得这么难听。」
「啊哈哈。」
「话说回来——在这种场合,选择平凡的做法反而比较好不是吗?毕竟不光是要让客人快乐,我们自己也要能乐在其中才行……嗯。这么说来,战场原她——就连文化祭,也从来没参加过呢。」
去年也是——前年也一样。
不,不止是文化祭,几乎所有可称之为活动的事项——所有正课以外的东西,战场原几乎可说是完全不参与。运动会当然不用说了,就连校外教学、户外教学、社会科见习,任何活动她一律不参与.她的理由总是因为被医生严格禁止激烈活动……等等之类的。如今仔细想想,其实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假如是禁止激烈「运动」的话还说得过去,但禁止「活动」这个说法,未免太不自然——
但是,假如说——
假如那件事情,并非我的错觉的话。
战场原她,如果真的「没有」体重的话。
在正常课程以外,没错,会和不特定多数的人群有机会接触到身体的课程——例如体育课等——对她来说,想必是绝对不能参加的活动项目吧。
「你很在意战场原同学的事情吗?」
「也没有啦——」
「体弱多病的女孩子,果然比较讨男生喜欢呢。唉啊——讨厌讨厌,好肮脏、好污秽喔。」羽川促狭般说道。
她这兴奋的样子还真难得一见。
「体弱多病,是吗……」
如果要说体弱多病——也算体弱多病吧。
不,可是那算是一种病吗?
是生病的关系吗?
身体虚弱,所以身体必然也会变得比较轻,这样解释非常简单明了——然而那种轻法,已经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战场原从楼梯的最顶端,摔落到转角平台,就算她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孩子,但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一般而言,这种情况应该就连接住她的人,也可能会伤得不轻。
然而却——我几乎感受不到冲击。
「不过,战场原同学的事情,阿良良木应该比我还清楚不是吗?毕竟你和她同班了三年啊。」
「的确,你说的没错——我只是想说女生的私事,问女孩子可能会比较知道。」
「女生的私事……」羽川苦笑道。「女生假如真有什么私事,那也不能随便告诉你们男生吧。」
「说得也对。」
这是当然的。
「所以咯,就请你当作本班的副班长,以副班长的身分向班长提出询问。战场原这位同学,是个什么样的人?」
「来这一招吗?」
羽川说着,便停下正在疾书笔尖(她将鬼屋和咖啡厅排在最前面,正在对班上要推出的活动选项,写了又擦擦了又写),沉吟一声,双手交叉在陶前。
「战场原这个姓氏乍看之下感觉很危险,不过呢,她是一个很正常的优等生。头脑很聪明,扫除时问也不会摸鱼偷懒。」
「是啊,这些我也知道啊。我想问的是,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可是,我和她同班也才刚满一个月而已,不清楚也是应该的吧。况且中间还隔着黄金周。」
「黄金周啊……」
「嗯?黄金周怎么了吗?」
「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啊啊……对了,战场原同学,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且好像也没有半个朋友。我试过用各种方式和她攀谈,可是她似乎主动在自己四周,筑起了一道墙——」
「………………」
果然不愧是,喜欢照顾人的班长。
当然,我也是看准这点,才会来问她的。
「那道墙还真是——相当难突破呢。」
羽川如此说道。
以沉重的语气。
「是因为生病的关系吗。我记得在国中的时候,他明明是个活力充沛、性格开朗的女孩子呢。」
「……国中的时候——羽川,你跟战场原以前是同一所国中吗?」
「咦?奇怪,你不是知道这件事情才来问我的吗?」
羽川浮现出比我还要惊讶的表情。
嗯,对啊,我们是同一所国中毕业的,公立清风国中。其实我们以前没有同班过——不过,战场原同学非常有名。」
比你还有名吗,我正想这么说,话到嘴边却止住了。羽川非常讨厌被当成名人看待。虽然我心底认为她实在缺乏自觉,但她本人似乎认为自己只是个「只有认真读书还算可取之处的普通女孩」。只要肯努力谁都可以把书念好,她对这种主张深信不疑。
「因为她非常漂亮,而且又擅长运动。」
「擅长运动……」
「她以前可是田径社的王牌选手喔。应该也留下一些纪录。」
「田径社——是吗?」
也就是说,
国中时代的她,并非那个样于。
活力充沛,性格开朗——坦白讲,以现在的战场原来说,完全无法想象。
「所以,如果是传闻的话,我听说过不少喔。」
「什么样的传闻?」
「听说她很擅长待人接物,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对谁都一视同仁,亲切温柔,人好到会让人觉得有点过头,而且又是个努力上进的好学生。还有,听说她父亲是外资企业的大人物,家里非常有钱,住在非常气派的豪宅,但她却连一点架子也没有。虽然她已经很优秀了,但还是不断地在精益求精。」
「听起来简直就像超人嘛。」
算了,其中多半是加油添醋的吧。
传闻毕竟只是传闻。
「这全都都是,当时的事情。」
「……当时?」
「升上高中以后,就听说她身体健康出了状况——可是,坦白说,今年我们同班,见到她本人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她绝对不是那种会独自坐在教室角落的人啊。」
虽然这只是我个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啦,羽川说。
的确算是一厢情愿的印象吧。
人是会改变的。国中时期跟升上高中后的现在,不可同日而语。我也是,羽川也一样,所以想必战场原,也是一样的吧。战场原应该也经历过许多事情,或许她真的只是身体健康出状况而已。又或许她是因为那样,才失去开朗的性格、失去了所有的活力也说不定。毕竟身体虚弱的时候,任谁都会变得沮丧低潮。如果她原本个性活泼的话,那落差就会更明显。所以,如此推测,肯定是正确的吧。
假如没有发生今天早上那件事情的话,
就能够如此断定。
「不过——虽然这样讲好像不太对,但是战场原她——」
「怎样?」
「现在反而——比以前又更漂亮了呢。」
「有一种——非常虚无缥缈的存在感。」
这句话,
足以——令人沉默。
虚无缥缈的存在感。
没有——存在感。
就像幽灵一样?
战场原黑仪。
体弱多病的少女。
没有体重的——她。
传闻只是——传闻。
都市传说。
街谈巷说。
道听途说。
加油添醋——是吗?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咦?」
「忍野叫我去找他。」
「忍野先生?有什么事吗?」
「只是稍微——呃,帮他做一点事情。」
「哦,唔嗯?」
羽川露出微妙的反应。
我突然转移话题——应该说,用很露骨方式结束话题,似乎她感到很可疑。帮他做一点事情这种微妙的说词,大概更提高了可疑度吧。所以说,我对脑筋太好的家伙实在很棘手。
她应该体谅一下我的心情才对。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半强制地接着说。
「所以,我必须先离开了,羽川,剩下的就交给你可以吗?」
「如果你能答应我下次会补回进度的话,今天就算了。反正接下来也没什么重要的工作,今天就放过你吧。何况让忍野先生干等也不太好意思。」
羽川姑且这么说,没再向我追究。看样子搬出忍野的名字似乎奏效了。忍野对我而说是恩人,这点对羽川来说也是一样,因此她绝对不会忘恩负义。当然,这部分也在我的计算当中,不过我并非全都在撒谎。
「那么,要推出的活动选项就由我全权决定咯?之后你只要形式上负责确认一下就好。」
「好,都交给你了。」
「替我向忍野先生问好。」
「我会的。」
然后,我便定出了教室。
003
我离开教室,反手将门关上,才刚踏出一步——
「你跟羽川同学聊了什么?」
突然有人从身后叫住我。
我回过头去。
转头一看的同时,我还来不及看清楚对方是谁——那声音我虽然不熟悉,但却似曾相识。对了,某人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到时,总会如口头禅般,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回答「不知道」——
「不准动。」
凭这第二句话,我得知对方是战场原。而就在我回过头的瞬间,我也感受到战场原将一把完全推到底的美工刀片,彷佛精确瞄准过,宛如钻过缝隙一般,插进了我的口腔内部。
美工刀的刀片,
紧贴在我左边脸颊,内侧的肌肉上。
「啊,不对——应该这么说,你要动也是可以,只不过很危险才对。」
她并未斟酌施力.却也没有粗鲁暴力.以一触即发的力道——用刀片。缓缓扯动我脸颊内侧的肌肉。
而我,就像呆子似地,张大了嘴,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听从战场原的忠告——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好可怕。
我心想。
可怕的并不是——美工刀的刀刃。
而是对我做出如此举动,却丝毫面不改色,还以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视线——注视着我的战场原黑仪,让我感觉好可怕。
她是这种——
这种眼神如此危险的人吗?
我确信了一件事。
此刻紧贴在我左边脸颊内侧的美工刀,既没有任何破损,也绝对不是刀背,看见战场原那双眼睛,我就确信了。
「所谓的好奇心简直就像蟑螂一样——只会偷偷爬近别人不想被碰触的秘密,烦都烦死了。就跟无聊的小虫子没两样,让人神经过敏。」
「……喂,喂——」
「干么,右边脸颊会寂寞是吗?那直说不就得了。」
右手拿着美工刀的战场原,举起了反向的左手。那飞快的速度,让我以为会被打一个耳光,因此全身戒备以防自己不慎咬紧牙根。只不过,我错了。
战场原左手拿着订书机。
早在视线清楚捕捉到以前,她已经将那东西塞入我口中了。当然她并非把整支订书机给塞进来,要是这样反而还比较好。战场原是用订书机,将我右边脸颊给夹住——以钉东西的方式,插在我口中。
然后,缓缓地——夹紧。
彷佛要,将肉钉起来。
「啊……呜——」
体积比较大的一边,换句话说就是装满钉书针的那一头被塞进来,因此我的口中呈爆满状态,当然无法发言了。假如只有一把美工刀,就算无法动弹或许还能说话——但现在我已经连试都不想试,想都不敢想。
她先把轻薄锐利的美工刀插入我的口中,迫使我张大嘴巴,随即再趁机插入订书机——经过缜密计算,手法高明到恐怖的境界。
可恶,口中被塞入一堆东西,这种事情从国一恒齿蛀牙去接受治疗以后,就没再发生过了。从那次之后,为了不让相同的事情再度发生,每天早晚三餐饭后,我都勤于刷牙,并且持续嚼含有木糖醇的口香糖,结果没想到居然会变成这样。
简直是阴沟里翻船。
转瞬间——演变成这种情况。
就在一墙之隔的后方,羽川正在决定文化祭要推出的活动候选名单,而在这平凡无奇的私立高中走廊上.却形成了这种让人难以想象的异常空间。
羽川……
什么叫做「乍看之下感觉很危险」。
这女人根本就是人如其名好不好……
羽川那家伙意外地没有识人的眼光!
「你向羽川同学打听完我国中时候的事情,接下来是不是要去找班导保科老师?还是要三步并两步,直接跑去找保健室的春上医师问看看?」
「………………」
我无法说话。
战场原不知是如何看待这样的我,一副伤脑筋的模样,夸张地叹了口气。
「真是的,我也太大意了。我明明在『爬楼梯』这个动作上比别人多留心了一倍,还落得这种下场。过去的努力都是屁,前功尽弃这句话说得还真好啊。」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听见一名闭月羞花的十几岁少女把屁这个字眼挂在嘴上讲,还是会感到抗拒,没想到我这家伙也挺有格调的。
「我想都没想过,居然会有香蕉皮掉在那种地方。」
我此刻正被一名踩到香蕉皮滑倒的女子掌握生杀大权。
重点是那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学校楼梯上。
「你发现了吧?」
战场原朝我问道。
眼神依然,充满危险性。
这种千金小姐谁受得了。
「没错,我——没有体重。」
没有,体重。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以我的身高体型来看,平均体重应该是比四十五公斤再多一点。」
似乎是五十公斤。
突然,我的左边脸颊内侧被扯动,右边脸颊遭到压迫。
「…………!」
「不许产生奇怪的联想,刚才你脑中浮现了我的裸体对吧。」
尽管完全不对,但就结果而论她的感觉很犀利。
「我的平均体重应该是比四十五公斤再多一点。」
战场原强调。
似乎不肯让步。
「然而,实际体重却只有,五公斤。」
五公斤。
与刚出生的婴儿,没差多少。
如果将这个数字想象成五公斤的哑铃,大概还不能说是几近于零;然而若将五公斤的质量,分散到一个人类的体积上,考虑到密度的问题——实际上的感觉.等于跟没有体重是一样的。
要接住也很容易。
「嗯,说正确一点的话,体重计上显示的重量虽然只有五公斤而已——可是我自己察觉不出来。现在的我和四十几公斤的时候,感觉上没有任何变化。」
那是指——
受到重力的影响其实很小的意思吗?并非质量,而是容积——没记错的话,水的比重是一,既然人类的身体几乎都是由水分构成的,比重跟密度也趋近于一——用单纯的角度去想,战场原的密度等于只有正常人的十分之一。
假如骨骼密度是这种数字的话,立刻会变成骨质疏松症吧。甚至连内脏和脑髓,也无法正常运作。
所以,并非这么一回事。
并不是——数字的问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一直盯着我胸部看,真恶心。」
我绝对没有胡思乱想!
……看来战场原是个自我意识强烈的高中女生。这也难怪,毕竟有着如此美丽的容貌——真想叫墙壁另一端正埋首工作的班长,多多向她看齐。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肤浅的人。」
以眼前的状况看来,要解开误会似乎不太可能——但总而言之,刚才我脑中想的是,战场原她,和所谓的体弱多病相去甚远,拥有的身体和被赋予的形象,根本完全不符。体重只有五公斤,照理说岂止体弱多病,应该会体虚瘦弱才对,然而却不足这样。非但如此——硬要比喻的话,她就像从十倍重力的行星,来到地球的外星人一样吧,运动能力应该会非常高超。更不用说她原本还是田径社的选手了。虽然她这身体不太适合与人相互碰撞……
「那是发生在国中毕业后,进入这所高中以前的事情。」
战场原说道。
「我在既不是国中生也不是高中生,更不是春假期间的模糊时期——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遇到了——「一只螃蟹』。」
螃——螃蟹?
她说螃蟹吗?
所谓螃蟹——是指冬天吃的,那个螃蟹?
甲壳纲十足目的——节肢动物?
「全身的重量——被它彻彻底底地带走了。」
「…………」
「啊,你不了解也没关系。毕竟你如果再继续探究下去我会非常困扰,所以我只是说说而已,阿良良木。阿良良木——嘿!阿良良木历。」
战场原她——
反复叫着,我的名字。
「我没有体重——我没有重量。我没有半点可称之为体重的东西。这完全不构成任何困扰。就好像《高桥叶介的奇妙世界》一样喔,高桥叶介你喜欢吗?」
「…………」
「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在这问学校里面,只有保健室的春上医生一个人喔。现阶段,只有保健室的春上医生知道而已。就连吉城校长、岛副校长、入中学年主任跟保科导师都不知道。只有春上医生——还有你知道而已。阿良良木。」
「…………」
「所以,为了让你保守秘密,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我应该为我自己做些什么呢?我该怎么做才能把你『嘴巴封住』,让你发誓『就算嘴巴裂开』也不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呢?」
美工刀。
订书机。
这家伙,神智正常吗——对待同班同学,居然如此咄咄逼人。怎么会有这种人啊?我一想到自己居然和如此恐怖的人物同窗长达了两年以上,就不由得背脊发颤。
「我去医院,医生的说法是原因不明——倒不如说,根本没有原因可循吧。他们随便玩弄别人的身体,让人饱受屈辱,最后得到的结论真是令人心寒啊。好像事情打从一开始本来就是这样,也只能解释成这样——讲得好像理所当然。」
战场原自嘲似地说道。
「你不觉得太荒谬了吗?我明明——到国中毕业为止,都是个普通的可爱女孩啊。」
姑且撇开你这家伙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可爱这件事情不管。
长期到医院看诊,原来真有其事吗?
迟到,早退,缺席。
再加上——保健室的医生。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试着想象。
她不像我一样——「像我一样,只持续了短暂、仅仅两个礼拜的春假期间」——而是从升上高中以后,就一直」都是如此。
要心灰意冷。
要产生舍弃的念头。
这段时问,已经十分足够了吧。
「你在同情我吗?真是温柔呢。」
战场原彷佛读透我内心的想法,一脸不屑地说道。只差没直接说真恶心。
「不过,我不需要什么温柔。」
「…………」
「我所需要的只有保持沉默跟漠不关心而已。如果你有的话,可以给我吗?难得你的脸颊上没有半颗粉刺,你应该也想好好珍惜它吧?」
战场原说到这——
忽然,莞尔一笑。
「阿良良木,如果你能答应我会保持沉默而且漠不关心的话,请点头两次。除此之外的一切动作,就算是静止不动,我也会视为敌对行为,马上发动攻击。」
她的言语中没有一丝犹豫。
我毫无选择余地,只能点头。
点头两次,向她示意。
「是吗?」
战场原见状——似乎放下心来。
尽管这个是一个毫无选择余地、完全称不上是交易或协议,对我来说只能同意的要求——但看见我率直地答应了,战场原似乎放下心来。
「谢谢你。」
她说完便将美工刀先从我左边脸颊内侧移开,慢慢地,与其说慎重不如说是以缓慢的动作,抽了出来。在过程当中,我感觉得出来她的手部动作很小心,怕会误伤到我的口腔。
美工刀抽出来后,她将刀刃收起。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地。
然后,接着是订书机。
「……噫!」
喀嚓,一声。
令人难以置信地。
战场原——将订书机,猛力钉了下去。紧接着,她在我对剧烈疼痛产生反应以前,动作利落地将订书机抽回。
我的身体当场有如垮下般,蹲了下来。
从外侧捧住脸颊。
「呜……噫、噫噫。」
「你居然没有惨叫,真了不起呢。」
战场原她——
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在我头顶上说道。
宛如睥睨般。
「这次就姑且饶你一命。我很讨厌自己的心软,不过既然你都答应我了,我也要用诚意来回应你吧。」
「……你、你这家伙——」
喀凛。
正当我准备开口说话时,战场原让订书机发出声音,仿佛想盖掉我的声音一样——在半空中,订了一下。
变形的钉书针,掉落在我的眼前。
我不由自主地,缩起身体。
这是所谓的反射动作。
仅仅一次——我就被植入条件反射了。
「那么,阿良良木,从明天起,就请你彻底无视我的存在喔,有劳你了。」
战场原只留下这句话,连确认我的反应也没有,便转身迈步,啪搭啪搭地,迅速从走廊离去。在我勉强从蹲下的姿势站起来以前,她已经拐过转角,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这……这女人简直是恶魔。」
我俩脑袋的构造——简直有天壤之别。
我以为她在那种状况下,就算说了也不会真的动手——然而我太小看她了。以刚才的情况来说,那家伙不是用美工刀而是选择用订书机,我应该要觉得自己很幸运吧。
我轻轻抚摸脸颊,不是为了舒缓刚才的疼痛,而是为了确认脸颊的状态。
很好。
不要紧,没有被贯穿。
接着我将自己的手指插入口中——因为是右颊所以用左手——立刻碰到疑似伤口的触感。
尖锐的疼痛完全没有消退或减弱的迹象,因此我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情。订书机其实第一次没有装针,她单纯只是在威胁我——这种和平的想法已经宣告破灭……坦白说,我对这点还颇期待的说。
算了也罢。
既然没有被贯穿,就表示钉书针没有彻底变形……应该还维持着门字型的直角状态。换言之就是没有变成弯钩,所以只要用力应该就可以轻松地将它拔出。
我用食指跟拇指掐住,一鼓作气。
尖锐的痛觉,加上模糊的味道。
似乎有血喷出来了。
「……呃啊……」
没关系。
只有这点程度的话——我没关系。
我一面用舌头舔过脸颊内侧被刺破的两道伤口,一面将拔出来的钉书针折弯,收入制服口袋,连同刚才战场原掉落的钉书针也一并捡起,同样收进口袋内。万一有人赤着脚踩到的话会很危险。在我眼中,钉书针已经和麦格农子弹等级相当了。
「咦?阿良良木,你怎么还在这里?」
就在此时,羽川从教室走了出来。
看样子工作已经结束。
她稍微晚了一步。
不,应该说这个时机正好吗。
「你不是要赶去忍野先生那边吗?」
羽川一脸疑惑地说。
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
一墙之隔——没错,如此薄弱的一墙之隔。尽管如此,战场原黑仪却能在丝毫下被羽川察觉的情况下,做出那样凶狠的行径,她——果然不是简单人物。
「羽川……你喜欢吃香蕉吗?」
「咦?呃,不讨厌就是了。毕竟香蕉的营养价值很高,要说喜欢或讨厌的话,嗯。算喜欢吧。」
「就算再怎么喜欢也绝对不准在学校里面吃喔!」
「只有吃也就算了,香蕉皮敢随便丢在楼梯问试试看,我绝对不会饶过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羽川以手掩口,一头雾水的表情。
这也难怪。
「那阿良良木,忍野先生那边——」
「忍野先生那边——我正要赶过去。」
我说。
我如此说完,便从羽川身旁通过,一口气往前冲。「啊——!唉呀,阿良良木,不可以在走廊上奔跑!我要跟老师说喔!」羽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当然我充耳不闻。
奔跑。
不顾一切地,奔跑。
拐过转角,立刻就是楼梯。
这里是四楼。
她应该还没有走远。
我用三级跳远hop、step、jup的方式,一举跨过两阶、三阶、四阶,快速跃下阶梯——在转角平台着地。
冲击朝双脚袭来。
体重造成的冲击。
这样的冲击——
战场原应该也不会有吧。
没有重量。
没有负担。
换言之——就是脚步不踏实的意思。
螃蟹。
我遇到了一只螃蟹,她说。
「不是这边——所以是这边吗?」
战场原应该不会转进走廊吧,她没料想到我会追上来,应该会这节往下走,朝校门口前进才对。反正她一定没参加社团活动,即使有加入任何社团,也不可能到这时间才开始活动。如此判定后,我毫不犹豫地,从三楼冲下二楼,快步跑下阶梯。
然后来到二楼通往一楼的转角。
战场原她,就站在那里。
我一路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快步地追了上来。她想必已经察觉到了吧,虽然仍背对着我,但已经回过头来看了。
用冰冷的眼神。
「……真是想不到。」
她这么说。
「不,应该说实在惊人啊。被我那样恐吓,还能在第一时间兴起反抗的念头,就我记忆所及范围来说你是第一个呢,阿良良木。」
「什么叫第一个……」
她以前也干过类似的事情吗?
刚才还说什么前功尽弃。
不过,仔细想想,像「没有体重」这种只要一被人摸到就立刻会曝光的秘密,要完全守住不露馅,在现实当中是不可能的吧……
这么说来,她刚才也说过「现阶段」这个字眼。
搞不好这家伙真的是恶魔。
「而且,你口中的疼痛应该没有那么容易恢复才对。正常来说,至少会有十分钟动弹不得才对。」
来自经验者的台词。
太可怕了。
「无所谓,我知道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阿良良木。『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态度并不违反我的正义原则,所以,如果你已经有所觉悟的话——」
战场原说道这里。
便将双手,左右展开。
「那就,开战吧。」
他的两只手里——握着美工刀与订书机……等各式各样的文具。前端尖锐的hb铅笔、圆规、三色原子笔、自动铅笔、瞬间接着剂、橡皮筋、回纹针、不锈钢夹、打洞机、油性麦克笔、别针、钢笔、修正液、剪刀、透明胶带、针线缝纫组、拆信刀、等腰三角形的三角板、三十公分直尺、量角器、胶水、各种雕刻刀、画具、文镇、墨汁。
……
我有一种预感,光是跟这家伙同伴这件事实,将来就会让我在社会上遭受到世人无妄的迫害。
就个人立场而言,瞬间接着剂是最危险的一款
「不……不对不对,我没有要开战。」
「没有?搞什么嘛。」
她的语气感觉有些遗憾。
然而张开的双手,并未收回来。
那些名为文具的凶器,仍旧闪闪发光。
「那你有什么事?」
「虽然很突兀,不过——」
我说。
「我想,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帮助我?」
仿佛——
打从心底轻视我一般,她一阵讪笑。
不,也许她已经生气了
「别开玩笑了,我应该说过我不要廉价的同情。你又能够做什么啊,我只需要你保持沉默,别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就好了。」
「……」
「温柔也会——被我视为敌对行为喔。」
她说着——
便跨出一步,走上楼梯。
战场原是认真的吧。
她那种毫不犹豫的性格,在刚才的对话过程中,我已经十分清楚地切身领教过了。体认得再清楚不过。
因此——
因此我什么也没说,立刻用手指扯动自己的嘴角,将脸颊内侧掀开来给她看。
用右手的手指,扯开右边的脸颊。
自然而然,右边脸颊的内侧就暴露在外。
「——咦?」
即便是战场原,见状也不由得感到诧异。两手原本拿著名为文具的凶器,也啪啦啪啦地,一一掉落在地。
「你……那是怎么回事——」
根本无须多问。
没错。
血的味道也已经消失。
战场原用订书机在我口中造成的创伤,已毫无痕迹地,完全愈合了。
004
那是发生在春假期间的事情。
我被吸血鬼袭击了。
在这个磁浮列车已经实用化、毕业旅行到海外去玩彷佛理所当然的时代中,这件事实在让我羞于启齿,但总而言之,我被吸血鬼袭击了。
对方是一个仿佛连血液都会为之冻结的——美人。
美丽的鬼。
非常——美丽的鬼。
我现在虽然用制服衣领遮住,但我的脖颈上,到现在还残留着被她深深咬过的痕迹。我希望头发能在天气变热前(换季)留长以遮住咬痕,但这部分暂且不谈——一般而言,普通人假如遭到吸血鬼袭击的话,按照故事发展,应该会有譬如吸血鬼猎人,或者天主教的特种部队,或是专门猎捕同类的吸血鬼杀手前来相助才是——然而我却是被凑巧路过的邋遢大叔所救。
因此,我总算才变回了人类——可以坦然面对阳光跟十字架或大蒜,只不过,或许是被吸血留下的后遗症,我的身体能力显著地提升了。话虽如此,也并非运动能力提升,而是新陈代谢——即所谓的恢复能力方面。我不清楚被美工刀割破脸颊究竟会怎样,但若只是被钉书针刺到这点程度,要恢复不用三十秒。就算不是这样,无论何种生物,口腔里的伤口要复原都很快。
「忍野——忍野先生?」
「没错,忍野咩咩。」
「忍野咩咩吗——听起来很萌的名字呢。」
「对那部分抱持期待是没意义的喔,因为他其实是一个老练的中年大叔。」
「这样啊,不过他小时候想必是萌角的对吧。」
「别用那种眼光去看活生生的人类。倒是你这家伙,也知道什么是萌跟角色吗?」
「这点皮毛,算普通常识吧。」
战场原表情淡然地说。
「像我这种角色,应该是所谓的傲娇对吧?」
你这种角色应该叫傲霸。
言归正传。
从我和羽川、以及战场原所就读的私立直江津高中,骑脚踏车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在距离住宅区稍远的地带,有一所补习班。
曾经有过。
据说数年前,这所补习班受到站前新开的大型补习班的影响,陷入经营危机,结果就倒闭了。而我知道这栋四层楼建筑的存在时,整栋大楼已经彻底变成了废墟,所以那些事情全部都是听来的。
危险。
私有地。
禁止进入。
诸如此类的广告牌杂乱竖立着,虽然建筑物周围被写有安全第一的围栏围住,但上头却尽是空隙,可以说是出入自由。
这栋废墟里面——住着忍野。
他未经同意擅自入居。
从春假开始算起,他已经足足住了一个月。
「话说回来我屁股好痛。整个都麻了。而且裙子都皱掉了。」
「又不是我的责任。」
「不要找借口逃避,小心我把你切掉喔。」
「切掉什么部位!?」
「我还是第一次和人共乘脚踏车,所以请你稍微温柔一点好不好。」
不是说温柔也算敌对行为吗。
真是个言行不一、颠三倒四的女人。
「那具体来说,你要我怎么做?」
「这个嘛,我只是举个例子,好比说,把你的书包拿来给我当坐垫如何?」
「你这家伙,只顾自己好,其它人怎样都无所谓吗?」
「请不要用你这家伙来称呼我,刚才就说了只是举个例子而已。」
你这样讲有什么帮助吗?
我非常怀疑。
「真是——说实在的,我看就连玛丽.安托瓦内特(注: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妃,最后死于断头台,外界将她诽谤成当代恶名昭彰的奢侈王妃。)都比你还要谦虚有礼吧。」
「她算是我的徒弟呢。」
「时间顺序是怎样……」
「不要那么爱吐槽我说的话好吗?从刚才开始一直到现在,烦不烦啊,你真的很爱装熟耶。要被不认识的人听见了,人家会以为我们是同班同学咧。」
「喂,我们本来就是同班同学吧!」
有必要撇得一干二净吗。
这样说有点过分。
「真是……看样子跟你这家伙相处,似乎需要有超乎寻常的忍耐力………」
「阿良良木,这句话听起来,好像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性格恶劣喔?」
正是这个意思。
「对了,你的书包呢?怎么两手空空。你没带书包上学吗?」
这才想到,印象中我从来也没见过战场原手上拿过东西。
「教科书我已经全部记在脑袋里了,所以都放在学校的置物柜里。我只要把文具放在身上,就不需要书包咯。而且我也没有换体育服的需要。」
「啊啊,原来如此。」
「双手不能自由活动的话,遇到紧急状况战斗起来会很不方便。」
全身凶器。
人间凶器。
「不过要把生理用品直接放在学校,我心里会有点抗拒,比较困扰的只有这部分而已。因为我没有朋友,所以没办法跟其他人借。」
「……这种事情不要毫无顾忌地拿出来讲。」
「什么嘛。这跟字面上一样只是一种生理现象,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遮遮掩掩地反而比较猥亵吧。」
毫不遮掩的也很匪夷所思。
算了,这是个人的意见。
我不应该干涉。
我要留意的地方应该是,她说自己没有朋友这句话时,说得毫无顾忌。
「啊,对了。」
我沿着路走,找到一个比较大的入口后,转头对战场原说。我个人是不会在意衣服怎么样,不过从刚才战场原有关裙子的发言来看,她其实也是一个女生,所以应该会讨厌钻洞的时候弄乱衣服吧。
「那些文具,由我来保管。」
「咦?」
「我会负责保管好的,通通拿出来。」
「咦?咦?」
战场原一脸听到无理要求的表情,感觉就像在说「你脑筋是不是有问题」的样子。
「忍野他,该怎么说,他虽然是个奇怪的大叔,但好歹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而且——
也是羽川的救命恩人。
「——我不能让一个危险人物去见自己的恩人,所以那些文具,交由我来保管。」
「都来到这里了才讲那种话。」
战场原瞪着我。
「你根本是在算计我嘛。」
「…………」
有必要讲得那么难听吗?
尽管如此,战场原却很认真地在烦恼着,不发一语地,沉默了半晌。时而瞪着我看,时而又盯着脚边的一点瞧。
我以为她搞不好会就此转身离去,然而过了一会儿,战场原却彷佛下定决心似地,说声「我了解了」。
「拿去。」
然后她便从全身上下各个地方,宛如表演魔术般,取出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文具,交到我手中。当时在楼梯间,亮出来给我看的,似乎只是冰山一角,作为凶器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这家伙的口袋可能通往四次元空间,说不定是二十二世纪的科技。我说要保管,但这数量夸张到连我的书包装不装得下都是个疑问。
……这种人居然不受任何限制,大摇大摆地走在马路上,不管怎么想这都是政府的行政疏失吧……
「你不要误会,这可不代表我已经对你解除防备了。」
将全部物品都交给我后,战场原说道。
「什么叫不代表……」
「假如你存心欺骗我,企图把我带进这栋渺无人烟的废墟里面,报复刚才被钉书针刺伤的事情,那就太不合理了。」
「…………」
不,我觉得这样做非常之合理。
「听清楚咯,只要我失去联络超过一分钟,就会有五千名莽汉,去袭击你的家人。」
「不用担心……你想太多了。」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一分钟就足够了吗!?」
「你以为我是哪一国的职业拳击手啊。」
这家伙居然毫不犹豫就把我的家人当成目标。
太夸张了。
而且还说什么五千人,说谎不打草稿。
明明就没有朋友还敢撒这么大胆的谎。
「你两个妹妹,都还是国中生对吧。」
「………………」
家族成员已经被她掌握得一清二楚。
她虽然在说谎,但似乎不是在开玩笑。
我稍微露了一手不死之身,但她似乎没有完全信赖我。忍野说过,这种时候彼此的信赖是相当重要的,就这点来看,眼前的状况大概很难称得上好。
算了,也无可奈何。
接下来是,战场原自己的问题。
我只不过是个引路人而已。
我们穿过铁丝网的裂缝,进入建地范围,随后走进建筑物当中。虽然才傍晚,但因为站在大楼里面,所以四周相当昏暗。这栋大楼废弃多时,地面非常凌乱,稍不留神可能就会绊倒。
这时我忽然想到。
假如有一个空罐掉下来,对我而言那充其量只是空罐而已;但对战场原来说,那却是一个拥有十倍质量的空罐。
以相对的角度去想就会是这种结果。
十倍的重力和十分之一的重力——这问题不像以前的漫画一样那么简单。因为我们不能抱持单纯的想法,认为重量轻就等于运动能力强。更何况是在这种黑暗又陌生的地方。战场原会像野生动物般充满警戒心,或许也无可厚非。
因为就算她速度有十倍快,
强度也只有原本的十分之一。
这样来想,我似乎能够明白她不肯轻易交出文具的理由了。
而且——她没有带书包。
没办法带书包的理由,也是一样。
「……往这边走。」
战场原百无聊赖地伫立在入口附近,我握住她的手腕,主动替她带路。因为有点突兀,战场原似乎吓了一跳。
「干么啊。」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仍旧老实地跟着我走。
「可别以为我会感谢你。」
「知道啦。」
「倒是你才应该感谢我。」
「这我就搞不懂了!」
「我刚才按订书机的时候,为了避免伤口太明显,还特地把针订在内侧而不是外侧对吧?」
「…………」
这种说词就像「打脸太显眼了所以揍肚子」一样,不管怎么想都是对加害者有利吧。
「追根究底来说,要是贯穿过去的话,你从里面还是外面都是一样的吧。」
「因为阿良良木的脸皮看起来很厚,所以我凭直觉判断应该没问题。」
「你这种说法我一点都不觉得高兴。还应该没问题勒。」
「我的直觉准确度大概是一成左右喔。」
「太低了吧!」
「算了——」
战场原停顿片刻,又说:
「不管怎样,反正这些顾虑全都是多余的。」
「……也对。」
「我如果说『不死之身还真方便呢』的话,你会受伤吗?」
对于战场原的问题,
我如此回答:
「现在已经,不会了。」
现在——已经不会了。
假如是在春假期间,听到这种话——光因为这句话,就可能会对我造成致命伤,让我伤重而死也说不定。
「要说方便的确是方便;要说不便也算是不便。可以这么说吧。」
「真是模棱两可耶,听不太懂。」
战场原耸耸肩。
「大概就像『进退两难』到底是前进比较难还是后退比较难一样吧,很模棱两可的感觉。」
「这句话的『两难』不是在讲哪边比较难的意思。」
「喔,是吗。」
「而且,也不是真正的不死之身。只不过伤口复原得稍微快一点而已,其他地方跟普通的人类一样。」
「嗯——这样啊。」
战场原一脸无趣地咕哝道。
「我原本还想找个机会,对你做各种测验的说,真失望啊。」
「看来你在私底下,已经拟定了相当猎奇的计划……」
「太失礼了。我只不过是想要把〇〇稍微〇〇一下再让我〇〇一下而已。」
「〇〇里面是放什么东西!」
「我原本还想试一下这个这个和那个那个的说。」
「回答我画线部分的含意!」
忍野大多在四楼。
这里虽然也有电梯,但想当然尔并没有在运作。如此一来,选项就只剩下:敲破电梯的天花板,顺着钢索爬到四楼,或者是爬楼梯上去;不管谁来,应该都会选择后者才对吧。
我继续牵着战场原的手,爬上阶梯。
「阿良良木,我最后再郑重声明一次。」
「什么啦。」
「虽然隔着衣服可能看不太出来,但是我的肉体可能没有那种价值,让你不惜犯罪也要得到它喔。」
「…………」
看样子战场原黑仪同学,似乎有着相当强烈的贞操观念。
「用婉转的说法你听不懂吗?那就讲得具体一点好了。假如阿良良木露出下流卑劣的本性强奸了我,那我就会不择手段,用bl的方式去报复你喔。」
「…………」
她的羞耻心和谦虚度近乎零。
而且她这番话真的很恐怖。
「战场原,不光是这些话,你的行动整体看起来,好像有点自我意识过盛,或者应该说,你的被害妄想症是不是严重了点?」
「真讨厌。就算是实话,也有分该说跟不该说的吧。」
「原来你有自觉……」
「话说回来,那个叫忍野的人居然敢住在这种随时可能会崩塌的大楼,还真不简单呢。」
「啊啊……因为他是个非常奇特的怪人。」
要是问我他跟战场原相比谁比较怪,我一时之间也很难回答。
「是不是应该事先联络他一下呢?虽然现在才讲也太晚了,不过毕竟是我们有事要找他谈。」
「我对你这句符合常识的发言感到惊讶无比,但很可惜,他没有手机。」
「我觉得他实在来历不明,就算说他是可疑人物也不为过。他究竟是做什么的人呢?」
「详细情形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他说他『专门』处理像我跟你这类的事情。」
「嗯——」
这完全称不上是说明,尽管如此,战场原却并没有继续追究。她也许是认为反正等下就会见到面,又或许是认为问了也是白问吧。无论何者都是正解。
「唉呀,阿良良木,你把表戴在右手呢。」
「嗯?啊,对啊。」
「你个性很乖僻吗?」
「你应该先问我是不是左撇子才对吧!」
「喔。所以呢,到底是怎么样?」
「…………」
我是很乖僻没错。
四楼。
这里原本是补习班,所以有三处构造类似教室的房间——只不过每间教室的门都已经毁坏,和走廊已经一体化。忍野会在哪里呢,我先从最近的教室开始看起,一探头——
「哦——阿良良木老弟,你终于来啦。」
忍野咩咩,就在里面。
他将数张破烂不堪已遭腐蚀的书桌拼凑在一起,用塑料绳绑住,制作成简易型的睡床(其实连床都称不上),盘腿坐在上头,正面向这边。
彷佛早已料准我的到来。
他仍旧是个——宛如能洞悉一切的男人。
相对地,战场原则是——明显地,退缩了。
尽管我事前已大略提过,但忍野那副邋遢的德性,想必远远脱离了时下高中女生的审美标准吧。虽说住在这种废墟里面,大概任谁都会变成那副肮脏模样,不过就连身为男性的我,看到忍野的外观,只能说是缺乏清洁感……假如真要我老实说的话,也只能用缺乏清洁感去形容了。然后除此之外最要命的是,他还穿着带有迷幻色彩的夏威夷衫。
其实我常会想,这个人居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总觉得很受打击……而羽川则因为品行敦厚,丝毫不会将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怎么,阿良良木老弟,今天又带不同的女孩子过来啊。每次见面你都会带着不同的女生——还真是,可喜可贺啊。」
「别消遣我了,不要随便给人设定那种轻浮的角色属性。」
「哦——嗯?」
忍野他——
目光深远地,遥望着战场原。
彷佛正端详着,她背后的某样东西。
「……小姐,你好,敝姓忍野。」
「你好——我叫战场原黑仪。」
战场原姑且算是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看样子她不是那种会随便毒舌的人。至少对年长的人她还懂得基本的礼节。
「我和阿良良木是同班同学,从他口中听说了有关忍野先生的事情。」
「喔——这样啊。」
忍野若有所思地轻轻颔首。
接着他低头取出香烟,叼在嘴里。但却只是用嘴叼着,并没有点火。窗户早已失去窗户的功能,只剩下不成形的玻璃碎片,忍野将香烟前端,朝向窗外的景色。
然后隔了好一阵子,才转过来看我。
「你喜欢直浏海的女生是吗,阿良良木老弟。」
「就说不要把人说得那么轻浮。什么喜欢直浏海,那种家伙听起来就是单纯的萝莉控吧,别把我跟你那一辈青春期在『天才老爸俏皮娃(fullhoe)』陪伴中度过的世代混为一谈(注3:在1987~1995年播出的美国影集。)」
「是吗。」
忍野笑了笑。
听见他的笑声,战场原蹙起眉头。
也许是萝莉控这个字眼让她感到不舒服。
「呃,详细情形由她本人来说就行了,总而言之,忍野——这家伙大约在两年前——」
「不要叫我这家伙。」
战场原用毅然的语气说道。
「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才对啊。」
「战场原大人。」
这女的脑袋没问题吧。
「……jan-chang-yuan-da-ren。」
「我无法接受汉语拼音式的发音,给我好好说。」
「战场原小妹。」
我的眼睛被她用力一戳。
「会失明耶!」
「谁叫你先失一言。」
「这算什么等价交换……」
「铜四十公克、锌二十五克、镍十五公克、腼腆五公克,再加上九十七公斤的恶意,我的谩骂就是这样提炼出来的。」
「几乎全部都是恶意嘛!」
「顺便告诉你腼腆那部分是骗人的。」
「最不可缺的要素居然被你删掉了!」
「真罗嗦耶。再不收敛一点我就把你的绰号取作生理痛喔。」
「你不惜贬低自己,也要霸凌我吗?」
「什么嘛。这就像字面上一样只是一种生理现象,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
「带着恶意的话另当别论了吧!」
至此,战场原似乎感到满足了,终于重新转向忍野。
「接下来,首先最重要的是我想要先问清楚。」
战场原的语调与其说是对着忍野,不如说是同时对我和忍野发问,她说完,伸手指向教室的一角。
在那里,有个双手抱膝的小女孩,看上去才八岁左右,年纪小到即使在补习班这种场所也显得格格不入,她一头金发,头戴防风眼镜帽,皮肤白皙,正抱膝坐在地上。
「……那女孩,到底是什么?」
从「是什么」这个问法来看,战场原想必也已经察觉到,那女孩是某种存在了吧。更何况,女孩始终以一种连战场原都瞠乎其后的锐利眼神,集中视线死瞪着忍野,这点稍微有感觉的人,应该都能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啊,不用在意那个。」
我抢在忍野之前,先向战场原说明道。
「她只是坐在那边而已,什么也没办法做——所以什么也不是。既没有影子也没有形体。没有名字也没有存在,她就只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不不不,阿良良木老弟。」这时忍野插嘴说。「没有影子跟形体,而且没有存在,这些你说的没错,不过名字我昨天帮她取好了。毕竟她在黄金周有好好为我工作,而且没有一个可以称呼的名字说真的实在非常不方便。再加上,要是一直没有名字的话,无论经过多久她还是会一样凶恶。」
「咦——取了名字啊,叫什么名字呢?」
虽然这话题会把战场原冷落在一旁,但出于兴趣,我还是问了。
「取名叫,忍野忍。」
「忍——嗯。」
充满日本风味的名字。
不过这种时候,叫什么其实都无所谓。
「心字头上一把刀,很适合她的好名字对吧?姓氏就直接用我的,正好当中也有个忍字,双重的忍字带有三重的意义。以我来说,这名字取得感觉还不赖,我相当中意呢。」
「挺好的不是吗?」
其实,真的叫什么都无所谓。
「我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就从『忍野忍』或『忍野志乃』两者当中选一个。不过比起言语上的统一,我更优先考虑了语感的好坏,而汉字的排列稍微有点像那位班长妹的调调,对我来说分数更高。」
「感觉不错啊。」
我发誓真的叫什么都无所谓。
呃,当然,志乃应该不包括在内。
「所以——」战场原终于感到不耐烦地说:「那个女孩子到底是什么啦。」
「所以刚才就说了——什么都不是啊。」
吸血鬼的落魄下场。
美丽吸血鬼的空壳。
跟她说这些也没用吧?反正这跟战场原无关,是我个人的问题。是我从今以后一辈子,都必须继续背负的业障。
「什么也不是吗,那就算了。」
「…………」
真是个淡泊的女人。
「我的祖母经常说,性情淡泊一点也没关系,只要能长得身强嘴贱就好。」
「身强嘴贱是什么东西。」
张冠李戴乱造成语。
就像把危地马拉讲成瓜地喇嘛一样的感觉。
「重点是——」
战场原黑仪将视线从原吸血鬼、肌肤白皙,现名忍野忍的金发少女身上,转向忍野咩咩。
「听说你可以帮我。」
「帮你?怎么可能。」
忍野以惯用的语气,开玩笑似地说道。
「是你自己救自己的,小姐。」
「…………」
喔喔。
战场原眼睛瞇成一半了。
露骨地在表示怀疑。
「截至目前为止——已经有五个人对我说过相同的话了。而那些家伙全部都是骗徒。你也跟他们同类吗?忍野先生。」
「哈哈——这位小姐,精神相当好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啊?」
怎么连你也用那种挑衅的方式说话。这招用在羽川之类的对象,或许会有效果,然而对战场原却完全无效。
她是遇到挑衅会先发制人直接还击的类型。
「哎呀,好了好了。」
逼不得已,我只好出面调停。
强行介入两人之间。
「别多管闲事,我会杀了你喔。」
「…………」
刚才这个人,非常若无其事地说要杀死我。
为何怒火会波及到我身上来啊。
这女人简直就像一颗烧夷弹。
可以用来形容她的方式,真是多得不胜枚举。
「算了,不管怎样——」
忍野相形之下,显得轻松自在。
「如果不告诉我详细经过,就没办法继续说下去吧。我可不擅长读心术之类的东西。我非常喜欢聊天,因为我本性是个长舌公嘛。不过我会严守秘密的,放心放心。」
「…………」
「呃,啊,那就由我先来,做个简单的说明——」
「不用了,阿良良木。」
战场原再度出声,打断了正准备说明大致情况的我。
「我自己来讲。」
「战场原——」
「我自己可以讲。」
她如此说道。
005
两小时后。
我离开了忍野和吸血鬼忍所居住的补习班废墟,来到战场原的家。
战场原的家。
民仓庄。
木造的两层楼公寓,屋龄三十年。有白铁皮钉制的公用信箱。附设简陋的淋浴间和冲水马桶。有所谓的一房一厨,空间约三坪大,附带小型流理台。距离最近的公车站牌,要步行二十分钟。房租平均三万至四万日币不等(含公设费·管理费·水费)。
这和之前我从羽川那边听到的传闻相差甚远。
或许是因为我的疑惑全写在了脸上的缘故,战场原主动解释了我连问都还没问的事情。
「因为我母亲迷信奇怪的宗教。」
仿佛在找借口般。
宛如在掩饰什么一样。
「她不但把全部财产都拿去进贡,最后还背负了高额债务。正所谓骄者必败啊。」
「宗教吗……」
沉迷于敛财的新兴宗教,
那将会招致多么可怕的后果。
「结果在去年年底,他们达成离婚协议,我由父亲抚养,两个人一起住在这边。虽然说是两人一起生活,不过因为借款是用爸爸的名字去借的,所以现在爸爸为了还钱,每天奔波劳碌忙于工作,所以不常回家。事实上等于我一个人独居,真是轻松自在啊。」
「…………」
「唉呀,学校通讯簿上登记的还是以前的地址,也难怪羽川同学会不知道咯。」
喂喂,
这样好吗?
「我不想让将来有一天可能会变成敌人的人,知道我现在的住所。尽可能不要。」
「敌人吗……」
虽然觉得这个说法太夸张,但既然有着不欲人知的秘密,会抱持高度警戒,或许也不是没有道理。
「战场原,令堂之所以会沉迷于宗教——该不会是为了你的关系吧?」
「真是讨人厌的问题啊。」
战场原笑了笑。
「天晓得,我也不知道,也许不是吧。」
真是——讨人厌的回答。
因为我问了讨厌的问题,或许这也是理所当然吧。
这确实是个很讨厌的问题,回想起来甚至会让我陷入自我厌恶当中。我不该问出口,也许战场原这时候才正应该发挥最擅长的毒舌,将我痛骂一顿。
既然是在一起生活的家人,女儿的体重消失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不可能会没发现——更何况身为母亲,绝对会发现到才对。这跟只要同班上课就好的学校不一样,最重要的独生女,身体发生了如此异常的现象,她母亲肯定能轻易地察觉到。况且,医生实际上也束手无策,每天只能反复持续地检查,事情要是演变成这样,她母亲会转而寻求心灵的寄托,也不应该被任何人责怪吧。
不,也许应该要被责怪。
那不是我能了解的事情。
何必不懂装懂。
总之。
总之我现在——在战场原她家,民仓庄二〇一号室里,端坐在坐垫上,盯着矮桌上泡好茶的茶杯发呆。
原本以为这个女人,肯定会叫我「待在外面等」,没想到她毫不犹豫地,直接邀我进屋,甚至连茶都端出来了。还真是有些意外。
「我会好好虐待你的。」
「呃……?」
「不对,是招待才对。」
「………………」
「不,还是要用虐待才对吗……」
「用招待才是无懈可击的正确答案!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答案了!能够自己纠正自己的错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真不愧是战场原同学!」
……如此这般,我们顶多只有这种程度的对话,对我而言实在伤脑筋到极点。况且,我要说什么「竟然进到才刚认识的女孩子家里」之类的青涩台词,这场合也不太对。所以只好,一直盯着杯子里的热茶看。
而战场原她,此刻正在淋浴。
为了洁净身体所做的除秽仪式。
忍野方才交代她,要用冷水冲洗身体,再换套衣服,不是全新的也没关系只要干净就好。
简单来说,我是被迫要陪她一起回来——嗯,毕竟从学校到忍野那边是坐我的脚踏车去的,这也算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除此之外忍野还交代了许多细节,所以我也无可奈何只好配合了。
我环顾这间很难想象是年轻女孩房问、单调简陋的三坪住处,接着把背靠在身后的小衣橱上——
开始回想,方才忍野所说的话。
「重蟹。」
当战场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内容并不长,但总而言之,她将事情的背景经过,按照时间顺序叙述完之后,忍野点了点头,说声「原来如此」,又抬头望了天花板片刻,接着便像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出这两个字。
「重蟹?」
战场原反问道。
「那是九州岛山间一带的民间传说。随着地区不同而有重力蟹、重石蟹以及重石神等称呼,将螃蟹跟神灵连结在一起。细节部分众说纷纭,不过共通点都是——会让人类失去重量。我还听说一旦遇上了——运气不好遇上的话,那个人的存在感就会越来越薄弱。」
「存在感——」
梦幻。
非常——梦幻的存在感。
现在反而——很美。
「岂止存在感,还有发生过就连存在本身都消失的可怕例子喔。类似的名称在中部一带也有所谓的重石石,不过那应该是完全不相干的系统。毕竟那边是石头,我们现在是说螃蟹。」
「所谓螃蟹——是指真正的螃蟹吗?」
「别傻了,阿良良木老弟。宫崎或大分那一带的山间,根本不可能捉得到螃蟹吧。只是单纯的民间故事罢了。」
忍野一副打从心底傻眼的样子说道。
「当地没有的东西比较容易成为话题,空穴来风或背后造谣本来就比较好炒作不是吗?」
「螃蟹是日本原来就有的东西吗?」
「阿良良木老弟想讲的是美国螯虾吧?你不知道日本传说『猿蟹合战』吗?的确,俄罗斯有很著名的螃蟹怪谈,中国也不少,但是日本也毫不逊色啊。」
「啊啊,原来如此,猿蟹合战是吧,这样一讲的确是有这回事。不过,你说宫崎一带——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呢?」
「在日本乡下被吸血鬼袭击的你不要拿那种问题来问我啦。反正地点本身并没有意义可言吧。只要有那样的情况——就会在那里发生,仅此而已。」
当然,地理和气候也很重要,忍野又补上这一句。
「这类的故事,不是螃蟹也没关系。也有对方是兔子的传说,除此之外——虽然跟小忍无关,但提到美丽女子的传说也不少。」
「嗯……就好像月亮的图案一样呢。」
话说,忍野怎么随便叫人家小忍。
虽然这跟故事无关,但我稍微同情起她来了。
她明明是传说中的吸血鬼……
真悲哀啊。
「好了,既然这位小姐说她遇到的是螃蟹,那这回就是螃蟹了吧。这也算是普通的案例。」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战场原用强势的态度,向忍野问道。
「叫什么名称,那种事情根本不重要——」
「没那回事,名称是很重要的喔。就像我刚才告诉阿良良木老弟的一样,九州岛深山里并没有螃蟹,在北方或许有,但出现在九州岛仍属相当罕见。」
「河蟹的话应该捕得到不是吗?」
「也许吧,不过那无关乎本质上的问题。」
「怎么说?」
「它在本质上并非螃蟹,原本可能是神灵。感觉就像从重石神,衍生为重石蟹一样——不过,这是我个人独创的理论。一般都认为螃蟹才是主角,神灵是后来添加的。但认真来想,的确,这两个说法至少也应该是同时产生的。」
「不管你是一般认为的还是认真想都好,那种鬼怪我根本就不知道。」
「哪有不知道的道理,毕竟——」
忍野说。
「你已经遇上了。」
「…………」
「而且——它现在也还在那里。」
「意思是——你看得到什么吗?」
「我什么也看不到啊。」
忍野说着,便愉悦地笑了起来。那种过度爽朗的笑声,似乎仍旧让战场原感到不舒服。
我也有同感。
那只会让人觉得他在嘲弄人。
「说什么看不到,简直是推卸责任嘛。」
「会吗?魑魅魍魉之类的东西,人类基本上都是看不到的吧。这点谁都一样,而且怎样也摸不到,这才是正常的。」
「是正常没错。」
「大家说幽灵没有脚,或是吸血鬼不会倒映在镜子上,可是这些根本都不是问题所在,基本上那种东西,原本就是无法确认、无法定义的——只不过,小姐,谁都看不到,而且怎样也摸不到的东西,究竟有没有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呢?」
「究竟有没有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自己刚才不是说过就在那里吗?」
「我是说过啊。可是没人看得到,而且怎样也碰触不到的东西,不管存在或不存在,这点就科学上来讲都是一样的吧?无论在那里或不在那里,全都是一样的。」
总之就这么回事,忍野说。
战场原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
的确,这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
从她的立场来看。
「其实,小姐,你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喔。在你旁边的阿良良木老弟,不光是遇上还被袭击呢。而且还是被吸血鬼袭击,身为现代人真是一大耻辱啊。」
少罗嗦。
不用你管。
「相较之下,小姐你简直好太多了。」
「为什么?」
「所谓的神灵,其实无所不在。既无所不在,又不存在于任何地方。早在你变成那样以前,它们就存在于你的周围——也可以说都不存在。」
「真像在说禅呢。」
「这是神道啊,算修验道吧。(注:日本一种包含佛教、道教、阴阳道、禁咒道等各派融合体的综合型宗教。)」
忍野说:
「可别误会喔,小姐。你并非因为什么的关系才变成这样子——只是立场稍微不一样了而已。」
事情从一开始,本来就是这样。
忍野现在这样说——说法和放弃诊治的医师一样,几乎没有两样。
「观点不一样?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意思就是我看不惯你摆出那种自己是受害者的模样啦,大小姐。」
忍野突如其来地,呛出犀利的言词。
就像我那时候一样。
或者说,像羽川那时候一样。
我留意着战场原的反应——然而她却没有反唇相讥。
仿佛坦然接受了。
看见这样的战场原,忍野「哦——」地一声,似乎感到佩服。
「挺意外的,我还以为,你只是个任性骄纵的大小姐罢了。」
「为什么——你会那样认为?」
「因为会遇上重石蟹的人,大抵来说都是那种型的。毕竟它不是想遇就可以遇到的,通常也不是会危害人类的神灵,跟吸血鬼并不一样。」
不会危害人类?
既不会危害——也不会攻击?
「也和会附身的妖怪不一样。它仅仅只是存在于那里而已。只要你不去期望些什么——愿望就不会实现。唉呀,我本来没打算管这么多的。因为我没有想要帮大小姐你啊。」
「…………」
只有自己——才能够救自己。
忍野总是这么说。
「你知道吗?小姐。这是国外的一个民间故事:某处有个年轻人,心地非常善良,某天,年轻人在街上巧遇一名奇特的老人。这名老人拜托年轻人将影子卖给他。」
「影子?」
「没错。就是在太阳下,会出现在脚边的影子。老人说请用十枚金币的价格卖给我。而年轻人就毫不犹豫地卖了。以十枚金币的价格。」
「……然后呢?」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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