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黑仪·重蟹(2/2)
「很难说——没有实际面临那种状况,是不会知道的。也许会卖,也许不会。这种事情,也要看价格才能决定。」
「很正确的答案。好比说,有人会问金钱跟性命哪个比较重要,这种问题本身就很奇怪。即使讲起来同样是钱,一圆和一兆圆的价值也大不相同,就连生命的价值,也因人而异。什么生命一律平等,那是我最憎恶的低俗言论。算了,这不重要——总之那个年轻人,并不认为自己的影子比十枚金币还要有价值,这也难怪,毕竟影子这东西,就算没有了,实际上也不会造成任何困扰嘛,不会产生任何的不便。」
忍野比手画脚地,继续讲下去。
「可是,结果呢,年轻人却遭到了镇上群众与家人的迫害,和周围格格不入。大家都说他没有影子感觉好诡异。这也难怪,的确很诡异啊。虽然有时候也会用阴影来形容诡异的事物,但没有影子更加诡异吧。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居然会没有——也就是说,年轻人将理所当然的东西,用十枚金币的价格卖掉了。」
「…………」
「年轻人为了拿回影子,四处寻找老人的下落,然而却不管怎么找,不管找多久,始终都无法找到那名奇特的老人——就这样,锵锵。」
「那究竟——」
战场原她——
表情不变地,对忍野响应道。
「这故事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嗯,没有什么意思啊。我只是觉得这故事可能会让小姐感同身受,产生共鸣吧。卖掉影子的年轻人与失去体重的小姐,就这样。」
「我并没有——卖掉自己的体重。」
「对啊,没有卖掉,而是以物易物。失去体重,也许会比失去影子更不方便——尽管如此,论起和周围的格格不入,这两者是大同小异。不过——只有这么单纯吗?」
「什么意思?」
「就是『只有这么单纯吗』的意思。」
忍野一副话题到此结束的模样,在胸前击掌道:
「好,我了解了。如果想要取回体重,那我就助你一臂之力吧。毕竟是阿良良木老弟介绍来的。」
「……你愿意——救我吗?」
「不是救你。只是助你一臂之力。」
这个嘛,忍野看看左腕的手表确认时间。
「现在太阳还没下山,你先回家一趟吧。然后用冷水清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再过来好吗?我这边也要先做个准备。你是阿良良木老弟的同学,这就表示你也是那间高中的模范学生吧,小姐你可以半夜从家里出来吗?」
「没问题,小事一桩。」
「那么,午夜十二点左右,重新在这里集合,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你说要换干净的衣服?」
「不用全新的也没关系。穿制服的话,会有点糟糕,毕竟每天都在穿对吧。」
「……谢礼呢?」
「啥?」
「请不要装傻。你不是义务帮忙我的吧?」
「嗯,嗯嗯——」
这时候,忍野转过来看着我。
彷佛在估算我的价值般。
「嗯,如果这样会让你心情轻松点的话,那我就收点谢礼吧。这个嘛,好,就十万日币。」
「……十万——」
战场原复诵这个金额。
「十万圆——是吗?」
「这个金额只要在快餐店打工一、两个月就能赚到手了吧。我认为很妥当。」
「……这跟我那时候的价码差很多耶。」
「是吗?我记得在帮班长妹处理的时候,也是收十万圆啊。」
「你当时跟我开口要了五百万耶!」
「没办法,因为是吸血鬼嘛。」
「不要随便把理由都推到吸血鬼身上!我最讨厌那种盲目跟随流行的风潮!」
「你付得起吗?」
忍野一边敷衍着忍不住插嘴吐槽的我,一边朝战场原问道。
「当然。」战场原说:「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会付给你。」
于是——
于是,两小时后——的现在。
我在战场原的家。
再一次——环顾四周。
十万日币的金额,对普通人而言也不算小数字,对战场原来说更是超乎寻常的巨款吧。看着三坪大的房间,我不禁心想。
除了衣柜与矮桌、小型书柜以外这里什么也没有。以战场原杂食性的阅读习惯来看,屋内书本的数量略少,这方面恐怕都是靠着善加运用旧书店和图书馆来补足的吧。
简直就像以前的穷苦学生。
不,战场原实际上就是这样子吧。
据她所说,学校方面也是靠奖学金就读的。
忍野刚才说,战场原比我好运多了——虽然讲起来好像是这样,实际上究竟如何呢,我不由得陷入沉思。
的确——就生命危险的层面,或是给周围带来的困扰而言,被吸血鬼袭击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好几次都觉得死了还比较轻松,即使到现在,我有时也忍不住会去想:要是当时有个万一的话该怎么办。
所以——
战场原也许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然而——想想我从羽川那边听到、有关战场原国中时候的事情,又觉得要这样简单地下定论或认定,似乎有些牵强。
至少,这样是不公平的吧。
我忽然想到。
羽川她——羽川翼又是如何呢。
羽川翼一自己的情况。
名为翼一——拥有一对异形翅膀的女人。
就像我遭到吸血鬼袭击,战场原遇到螃蟹一样,羽川也曾受到猫的魅惑。那是发生在黄金周的事情。过程极为悲壮凄绝,结束后回想起来,彷佛久远的往事般,然而那一切只是数天前的事件而已。
话虽如此,但羽川却几乎完全丧失了黄金周那段时间的记忆。她本人可能只知道托了忍野的福事件才得以解决,也或许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然而我却——记得一清二楚。
总之那是,相当棘手的事件。
已经有过吸血鬼体验的我都这么认为了。猫居然会比鬼更恐怖,这种事情我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从生命危险的角度来看,单纯来说羽川比战场原要悲惨得多了,但是我一想到——战场原究竟以什么样的心情走到现在这点。
一想到现状。
一深入思考。
就连温柔也会视为敌对行为的人生,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卖掉影子的年轻人。
失去体重的她。
我,无法理解。
这并不是——我能理解的事情。
「我冲好澡了。」
战场原从浴室走了出来。
一丝不挂地。
「咕哇啊啊啊!」
「麻烦让开一下,你这样我没办法拿衣服。」
战场原泰然自若地,不耐烦地拨弄湿答答的头发,一边指着我背后的衣柜。
「衣服!快把衣服穿上!」
「所以说我现在正要穿啊。」
「为什么现在才要穿!」
「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穿吗?」
「我是叫你先穿好再出来!」
「我刚才忘了带进去啊。」
「那你好歹用毛巾遮一下啊!」
「才不要咧,那种小家子气的作风。」
她用一脸坦然的表情,大大方方地说道。
很显然这时候争论也没意义了,所以我匍匐着从衣柜前爬开,移动到书柜前方,彷佛在细数架上排列的书本般,将视线和思考集中在书架上。
呜呜呜。
第一次看到了,女性全裸的身体……
可……可是总觉得好像不太对,跟我原本想的不一样。尽管我并未抱持任何幻想,但我所期望的,我梦想中的,应该不是这种裸体万岁的完全开放感才对……
「要干净衣服吗,穿白色的是不是比较好?」
「我不知道啦……」
「我的内裤跟胸罩,全部都是有花纹的耶。」
「我不知道啦!」
「我只是征求一下意见而已,为什么你要大声嚷嚷啊,莫名其妙,你有更年期障碍是不是?」
打开衣柜的声音。
衣服摩擦的声音。
啊啊,不行。
烙印在脑海里面挥之不去了。
「阿良良木,你该不会是,看见我的裸体而欲火焚身了吧。」
「就算真的是那样也不是我的责任!」
「你敢碰我一根手指头试试看,我会马上咬断舌头的。」
「哎呀——真是个守身如玉的女孩子呢!」
「我是说咬断你的舌头。」
「太可怕了你!」
什么跟什么啊。
也许要以我的角度去理解这个女人,根本是异想天开。
人类是没办法理解人类的。
这明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好了,你可以转过来咯。」
「确定吗,真是的……」
我从书柜前转身,面向战场原。
她还穿着内衣裤。
连袜子也没穿。
还摆出非常煽情的姿势。
「你这家伙到底有何目的!」
「什么嘛,我是为了答谢今天的事情才特别大放送的说,你至少也高兴一下吧。」
「………………」
这是为了答谢吗。
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真要说的话,比起道谢我更希望你能道歉。
「你至少也高兴一下吧!」
「你恼羞成怒了吗?」
「礼貌上你应该要说一点感想吧!」
「感、感想……」
基于礼貌吗?
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呃——这个……
「你身、身材不错嘛,类似这种话吗……?」
「……低级。」
战场原彷佛在看腐坏的厨余般表示唾弃。
不,应该说她的语气当中夹带着怜悯。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当一辈子处男。」
「一辈子!你是未来人吗?」
「别乱喷口水好不好,处男会传染耶。」
「女生会被传染处男才怪!」
不对,就算是男生也不会被传染。
「慢着,怎么从刚才开始就以我是处男为前提在进行对话啊!」
「因为本来就这样啊。应该没有小学生肯跟你交往吧。」
「我对这句发言有两项异议!第一我不是萝莉控,然后第二,只要我认真去找肯定会有愿意跟我交往的小学生才对!」
「第一点如果成立,第二点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吧。」
「…………」
的确没必要。
「不过算了,我的确是说了有偏见的话。」
「你知道就好。」
「别乱喷口水,会传染别人处男耶。」
「我就承认吧,我是处男没错!」
我被迫说出充满耻辱的告白。
战场原一脸满意地点点头。
「一开始先老实承认就好了嘛。这样的好运,足以匹敌你剩余寿命的一半呢,所以你不应该做无谓的争辩。」
「你是死神吗……?」
只要用寿命交换,就能看见女性的裸体吗?
真是了不起的死神之眼呢。
「你用不着担心——」
战场原边说边从衣柜取出白衬衫,穿在水蓝色的胸罩上。这时候要是我再转头看书柜、数上面有几本书的话也实在很蠢,所以我决定看着她的动作。
「羽川那边我会替你保密的。」
「这跟羽川有什么关系?」
「她不是你单恋的对象吗?」
「才不是。」
「这样啊。因为你常常和她说话,我以为绝对准是那样没错,所以才想套你的话看看。」
「不要在闲聊当中套别人的话。」
「真罗嗦耶,你想被我处分掉吗?」
「你哪里来那种权力啊。」
不过,原来战场原也会不动声色地暗中观察班上的事情吗?原本以为她可能连我是副班长这件事情都不知道咧。只不过,她会做观察也是因为大家将来有一天可能会变成敌人的缘故?
「每次都是她主动来找我说话的。」
「好大的口气。你想说是羽川在暗恋你吗?」
「绝对不是那样。」我接着说:「羽川只是单纯地喜欢照顾人罢了。单纯,而且过度地。她有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误解,认为最没用的家伙同时也是最可怜的。她觉得没用的家伙都很容易吃闷亏。」
「那的确是令人啼笑皆非的误解。」
战场原点头道:
「最没用的家伙明明就只是最愚蠢而已。」
「……呃不,我并没有说得那么严重。」
「你全都写在脸上了啊。」
「我才没有!」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刚才事先帮你写好了。」
「你最好是准备得这么周到!」
其实——
无须我多做解释,战场原自己应该也非常清楚羽川的个性才对。今天放学后,当我询问战场原的事情时,羽川似乎——十分关心战场原的样子。
或许正因为羽川的个性就是这样也说不定。
「羽川她也——受过忍野的帮助是吗?」
「嗯,对啊。」
战场原将衬衫最后一颗钮扣给扣好,再套上白色针织毛衣。看样子她似乎打算先穿好上半身再来决定下半身的搭配。原来如此,每个人都有各自习惯的穿衣顺序。战场原毫不在意我的视线,将身体正对着我,继续穿衣服的动作。
「嗯——」
「所以——你姑且可以相信忍野吧。虽然他很爱开玩笑,个性轻浮,是个喜欢逗人开心又容易得意忘形的家伙,不过他的能力值得肯定。你可以放心,毕竟不光是我一个人,还有羽川可以作证,这点应该错不了吧。」
「是吗。不过,阿良良木。」
战场原说:
「很抱歉,我对忍野先生,连一半的信任都没有。到目前为止,我已经被骗了好几次,没办法这么轻易地相信别人。」
有五个人——说过同样的话。
五个人,都是骗徒。
而且——
那还不是——全部吧。
「就连医院,也只是例行公事地去复诊罢了。坦白说,我对这种体质,几乎已经放弃了。」
「放弃……」
心灰意冷。
舍弃某些事物。
「这个奇妙的世界,绝对不会有梦幻魔实也或九段九鬼子(注:梦幻魔实为漫书《梦幻绅士》的主角,九段九鬼子为漫书《学校怪谈》的主角。这两部作品有关联性,作者皆为高桥叶介。下一句提到的咔美勒,也同样为《学校怪谈》的角色。)存在的。」
「咔美勒之类的,搞不好真的存在也不一定。」
战场原用充满讽刺的语气说:
「我偶然在楼梯上滑倒,偶然被你接住,而你偶然在春假被吸血鬼袭击,偶然被忍野这个人所救,而他也偶然和班长扯上关系,然后这次他又更偶然地想要助我一臂之力——这个天真乐观的状况我实在没办法想象。」
战场原开始脱起针织毛衣。
「你好不容易穿好了,为什么要脱掉啊。」
「因为我忘记要吹头发了。」
「你该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的笨蛋吧?」
「你说话不要那么失礼好吗?万一我心灵受创的话可就糟糕了。」
那把吹风机看起来非常昂贵。
她似乎是个注重仪容的人。
以这个角度来观察,战场原现在身上所穿的内衣裤,确实是相当时髦的款式,然而我总觉得,直到昨天为止还极度魅惑地影响着我大半人生让我心生憧憬的内衣裤,如今看来却只是一块布料而已。我莫名地感觉到,内心的创伤正以现在进行式逐渐向下深植。
「我想得太乐观啊……」
「难道不是吗?」
「也许吧。不过,又有何不可呢?」我接着说:「就算想得乐观一点,又何妨。」
「…………」
「反正又不是在做什么坏事,也没有投机取巧,只要能堂堂正正的不就好了。就像你现在一样。」
「像我现在一样?」
战场原愣了一下。
她似乎没注意到自己的器量有多大。
「并没有——在做什么坏事,是吗?」
「不对吗?」
「嗯,也对。」
然而,战场原她说完这句后——
「不过——」
紧接着,又说:
「不过——或许有投机取巧也说不定。」
「咦?」
「没事。」
战场原吹干头发,将吹风机收好,又重新开始着装。她把刚才被头发沾湿的衬衫和针织毛衣用衣架吊起晾干,从衣柜翻找别的替换衣物。
「如果下辈子再投胎转世的话——」战场原说:「我想要变成kururu曹长。」
「…………」
没头没脑的发言,而且不用等转世,我个人认为已经有半分像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句话没头没脑,而且凭我是绝对没办法变成他的对吧。」
「呃,差不多意思,对了一半。」
「果然。」
「……你起码也说想要变成dororo兵长吧。」
「心灵创伤开关这个词汇,对我来说太过写实了。」
「是吗……不过——」
「没什么口不可是的。」
「什么叫『口不可是的』。」
我连这句话错在哪里都摸不着头绪。
当然我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正如此心想时,战场原又忽然改变话题问道:
「对了,阿良良木,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虽然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什么事?」
「月亮的图案,是指什么东西?」
「呃?什么意思?」
「刚才在忍野先生那边,你不是有提过吗?」
「我想想……」
啊。
对了,我想起来了。
「忍野那家伙不是说,那个螃蟹有时候也会变成兔子或美女的版本吗?就是那个意思。有关月亮的图案方面,日本认为看起来像是月兔在上面捣麻糬,但国外则认为月亮的图案看起来像螃蟹,或是美女的侧脸。」
当然,我也没有亲眼见过,只是民间故事都这么讲。战场原听了,说声「原来如此」,一脸新奇地附和道:
「你居然知道那么无聊的事情,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你感到敬佩呢。」
她说是无聊的琐事,
又说对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敬佩。
于是,我决定趁机炫耀一番。
「没什么,我对天文学和宇宙科学可是懂很多喔,因为我有一阵子很迷这些东西。」
「算了吧,少在我面前要帅。反正我已经彻底看穿了,反正你除此之外根本一无所知对吧?」
「你知道什么叫言语暴力吗?」
「那你就去叫言语的警察来啊。」
感觉就算是现实中的警察也没办法对付她。
「我可不是知识贫民喔。嗯——对了,好比说,在日本境内,提到月亮的图案自然就想到兔子,不过你知道为什么月球上会有兔子吗?」
「月球上没有兔子喔,阿良良木,你都已经是高中生了还相信那种故事吗?」
「假设,曾经有的话。」
咦,不应该用现在式吗?
假设曾经有过的话?
这样说好像不太对……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神明,又或者是佛祖,唉呀,是什么都好,总之故事在说兔子为了神明,自己跳入火堆中,当成把身体烤熟,献给神明的供品。而神明被兔子的自我牺牲所感动,为了要让众人永远不忘记兔子的奉献,便在夜空中的月亮留下兔子的身影。」
这只是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的模糊记忆,要称为知识稍嫌松散,不过故事大纲应该八九不离十。
「神明也很过分呢,那样一来兔子不就像斩首是示众一样,死后还要让人观赏。」
「故事不是那个意思。」
「兔子也真是的,以为只要表现出自我牺牲的精神,就可以得到神明的认同,它的心机实在耍得太明显了,真是肤浅。」
「故事绝对不是那个意思。」
「不管怎么样,对我来说都是无法理解的故事。」
战场原如此说着,
又开始着手脱下刚穿好的新上衣。
「……你这家伙,其实只是想要向我炫耀自己引以为傲的肉体对吧?」
「什么叫引以为傲的肉体,我才没有那么自恋。我只是不小心把衣服穿反,而且还前后颠倒了。」
「真是巧妙的失误哪。」
「不过我的确不擅长穿衣服。」
「简直像小孩子一样。」
「不是。是因为太重了。」
「啊!」
我太疏忽了。
原来如此,既然书包会太重,想必衣服也是一样的吧。
一旦重量变成十倍,即便是衣服也非同小可。
我要反省。
刚才的发言实在是不够贴心,有欠谨慎。
「只有这件事情,就算做到再烦也没办法适应——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你还满有学问的呢,阿良良木。我太惊讶了,搞不好你的头壳里面真的有脑浆也不一定。」
「那是当然的吧。」
「是当然的吗……像你这种生物的头盖骨里面居然会有脑浆,这个现象简直就跟奇迹一样耶。」
「喂,不要太过分喔。」
「别介意,我只是说出事实罢了。」
「这间屋子里面好像有人活得不耐烦了……」
「嗯?保科老师人不在这里啊。」
「你这家伙竟然说值得尊敬、开拓你人生的导师活得不耐烦了吗!」
「螃蟹也是一样的吗?」
「咦?」
「螃蟹也跟兔子一样,是自己跳入火堆当中的吗?」
「啊,这个……螃蟹的故事我不知道。应该也是有什么由来吧,虽然我连想都没想过……是不是因为月球上也有海洋的关系呢?」
「月球上没有海洋喔。你一脸得意地讲什么蠢话啊。」
「咦?没有吗?确定没有吗……」
「天文学家听了会傻眼,那只是个名称而已。」
「这样啊……」
嗯——
我果然还是敌不过真正头脑好的家伙。
「哎呀呀,你露出马脚咯,阿良良木。真是的,我居然对你的知识抱有些许的期待,我实在太轻率了。」
「你这家伙是不是觉得我笨得跟头猪一样。」
「你怎么会知道!」
「你居然还真的摆出一脸惊讶的样子!」
她似乎自以为隐藏得很好。
真的假的啊。
「因为我的缘故,阿良良木发现到自己脑筋有多笨了……这都是我的错。」
「喂,等一下,我有笨到那么严重的地步吗?」
「你放心,我不会因为成绩的好坏去歧视别人的。」
「你讲这种话就已经是一种歧视了好不好!」
「别乱喷口水,你的低学历会传染给我。」
「我们是念同一所高中吧!」
「可是最终学历还不知道喔。」
「唔……」
这样一说,确实没错。
「我会是研究所毕业;而你则是高中肄业。」
「都念到三年级了谁要休学啊!」
「到时候你会哭着求我说:请马上让我休学。」
「你居然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只会在漫画上出现的恶棍发言!」
「偏差值鉴定。我,七十四。」
「呜……」
「我四十六……」
「四舍五入以后等于零。」
「啥?骗人,尾数明明是六……啊!你这家伙,竟然用十位数来四舍五入!你居然对我的偏差值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
都已经赢了将近三十分,还做出近乎鞭尸的行径!
「如果不以百位数为差距,我就没有赢的感觉啊。」
「你自己的偏差值也用十位数去四舍五入吗……」
毫不手下留情。
「基于这个理由,从现在开始请你不要靠近我半径两万公里内。」
「你是在命令我滚出地球吗?!」
「所以说,神明后来真的有将那只兔子给吃下去吗?」
「呃?啊,话题又绕回来了吗。你问这种问题……假如故事进行到那种地步就会变得很怪诞吧。」
「就算没到那种地步也已经很怪诞了。」
「这个嘛,我怎么知道,反正我脑筋不好。」
「别闹别扭啦。我会觉得很不舒服耶。」
「你这家伙,难道就不会可怜我一下吗……?」
「就算可怜你一个人,战争也不会从世界上消失。」
「连区区一个人都救不了的家伙还讲什么世界!先救救你眼前的弱小生命吧!你应该做得到!」
「嗯。我决定了。」
战场原穿上白色小可爱背心配上白色外套,然后再套上白色荷叶裙,好不容易着装完毕后,冷不防地说道:
「假如一切顺利解决的话,就到北海道去吃螃蟹吧。」
「不用特地跑去北海道应该也能吃到螃蟹吧,而且现在季节好像完全不对。算了,既然你说想去,又有何不可呢?」
「你也要一起去喔。」
「为什么!」
「唉呀!你不知道吗?」
战场原露出一抹微笑。
「北海道的螃蟹,非常美味喔。」
006
这里是地方上偏僻的小镇。
一到夜里,周围就变得十分黑暗。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此刻的废弃大楼,几乎无法区别室内室外,与日间有着明显的落差。
我从呱呱落地开始就一直居住在这个城镇,在我眼中,并不会觉得这景象很突兀,或感到不可思议,倒不如说这才像原本的自然风貌.然而据流浪者忍野所说,这昼夜的落差——大概与问题的根源息息相关。
根源十分清楚简单明了——
他如此说过。
总之,
刚过午夜十二点的此刻,
我和战场原又骑着脚踏车,回到那栋废弃的补习班大楼。后座上的坐垫,是从战场原她家直接拿出来用的。
此外,我完全没有进食,稍微觉得有些饥饿。
我将脚踏车停在跟傍晚相同的地方,穿过相同的铁丝网裂缝,走进建地后,发现忍野已经在入口处久候。
他彷佛一直站在那里的一样。
「……咦!」
看见忍野的服装,战场原有些惊讶。
忍野穿着一袭全白装束——全身包裹在素白的净衣底下,一头蓬松散乱的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几乎和傍晚时分判若两人,至少视觉上变得比较整洁美观。
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看起来煞有其事的模样,反而令人不快。
「忍野先生你——是神职人员吗?」
「嗯?不是喔。」
忍野爽快地否认了。
「我不是宫司也不是弥宜(注:宫司为管理神社的责任者;弥宜则定在「宫司」之下、辅助其他各项祭典和管理营运业务。)。虽然我大学念的是相关科系,不过并没有任职于神社。因为基于各种的考虑。」
「各种考虑是指?」
「都是一些私人的理由啦。或许是因为我觉得太无趣了才是真的也不一定。这身服装,纯粹是端正仪容罢了。只是因为我没有其他干净的衣服而已。毕竟待会要面对神明,不光是小姐,包括我也必须准备齐全才行。我之前没说过吗?这是营造气氛。我在帮助阿良良木老弟的时候,还拿着十字架挂着大蒜,用圣水当武器作战呢。重要的是制造情境,别担心,虽然仪式的做法比较随便,不过应对处理的方法我已经很熟练了。我不会随便挥动法器,做出在小姐的头上洒盐那种行为的。」
「喔,好……」
战场原有点被震慑住。
尽管忍野的装扮确实出乎意料,但我总觉得以她而言,这反应似乎稍嫌过度。这是为什么呢?
「嗯,小姐准备得不错,整体感觉清新素雅,很好。先确认一下,你有没有化妆?」
「我想不要化可能比较好,所以就没化妆了」
「这样啊,嗯,总之这算是正确的判断。阿良良木老弟也仔细沐浴过了吗?」
「嗯,都准备好了。」
既然我也要在场陪同,这些细节就只好配合照做。但当时战场原企图偷窥我淋浴而起了点冲突,这事情就姑且保密吧。
「唔——你洗得再干净还是没差呢。」
「废话少说。」
虽然我要在场陪同,但充其量只是个局外人,所以没有像战场原那样连衣服都换过,因此当然没有么太大改变。
「那么,我们就迅速解决这件事情吧。我已经在三楼准备好场地了。」
「场地?」
「嗯。」
忍野说完,逐渐消失在大楼里的黑暗之中。明明穿着那种显眼的白衣,却随即不见踪影。而我则和傍晚时一样,牵起战场原的手,追了上去。
「可是忍野,你说要迅速解决,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样没问题吗?」
「什么东西没问题?三更半夜将年纪轻轻的少男少女叫出来做这种事情,会想要尽早结束,也是身为大人理当要懂的人情世故吧。」
「我的意思是说,那个螃蟹什么的,以这么简单就可以消灭它吗?」
「你的想法还真暴力啊,阿良良木老弟。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啊?」
忍野头也不回地耸耸肩道:
「这次的情况跟阿良良木老弟那时候的小忍,或是班长妹那时候的魅猫不一样。而且你不要忘了,我可是和平主义者喔。非暴力的绝对服从,是我的基本方针。当初小忍她们,是怀着恶意与敌意去袭击你跟班长妹的,可是这次的螃蟹,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不是那么一回事?」
实际上螃蟹已经对战场原产生了伤害,既然这样不就应该要认为它有敌意或恶吗?
「我说过了吧?对方可是神灵喔。只是存在着,什么也没做,只是理所当然地存在于那里。就像阿良良木老弟放学之后会回家吧?就是这么理所当然。纯粹是小姐自己意志不坚招惹来的。」
螃蟹不会危害人,也不会攻击人。
更不会附身。
虽然我觉得自己招惹来的这个说法有些过分,但战场原却一声不吭。她是没有任何感想吗?还是说她顾虑到接下来要麻烦忍野,所以提醒自己不要对他的话有过多的反应呢?
「所以,什么消灭或打倒啦,诸如此类的危险思想请你全部舍弃掉。阿良良木老弟,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可是向神灵祈愿喔,要采取低姿态啊。」
「没错,是祈愿。」
「只要祈求,它就会轻易地把体重还回来,恢复战场原的体重吗?」
「我不敢断言,不过应该可以吧。毕竟有别于新年参拜,它们还不至于会顽固到拒绝人类恳切的请求。所谓的神明,其实是一群相当草率的家伙,尤其日本的神明特别随便。姑且不论人类整个群体,就我们个体的事情而言,它们根本无所谓。真的是怎么样都无所谓喔。实际上,在神明面前,我也好、阿良良木老弟也好、小姐也好,通通没有差别。无关乎年龄、性别或重量,三个人全都一视同仁,同样都是人类。」
一视同仁——
并非相似,而是相同吗。
「嗯……这和诅咒之类的东西,有着本质上的差异呢。」
「请问——」战场原的口吻有如下定决心一般,开口问:「那只螃蟹——现在也在我身边吗?」
「对。既存在于那里,也存在于任何地方。只不过,为了请它降临此处——必须有一些步骤。」
我们抵达三楼,
进入其中一间教室。
我一踏进去,发现整间教室,都被用结界绳围了起来。桌椅全被搬到外面,黑板前方还设置了神桌——祭坛。带底座的木制方盘上备妥了祭物供品,由此可见,此处应该不是今天傍晚商量完后才匆忙筹备的场地。房内的四个角落设置了灯火,朦胧地照亮了整个房间。
「这是类似结界的东西,讲得好听一点就是神域咯。不过也没有那么隆重,小姐妳可以不用那么紧张啦。」
「我没有……紧张。」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忍野边说边往教室里面走。
「两位可以低下头来,把视线压低吗?」
「咦?」
「这里已经是神明的面前咯。」
接着——我们三人各自站定,并列在神桌前。
这次的处理方式,跟我和羽川的时候截然不同——因此要说紧张的话,我确实很紧张。该说是气氛庄严吗——这种气氛本身,会让人产生奇异的感觉。
我全身紧绷。
自然而然地严阵以待。
我本身没有宗教信仰,是一个分不清楚神道和佛教差异的时下年轻人。尽管如此,面对这种情况,我心中还是有一些东西,出于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情境。
场地。
「我想了想,这个情况我不要在场会不会比较好呢?不管怎么想,我都觉得自己碍手碍脚的。」
「没那回事,不会妨碍的。我想应该没问题,不过总要以防万一嘛。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真有个万一的话,到时候,阿良良木老弟,你要成为小姐的肉盾啊。」
「我?」
「不然你那个不死之身是用来做什么的?」
「…………」
呃,虽然这句台词的确很帅气,但我的身体应该不是为了当战场原的肉盾而存在的吧。
况且,我也已经非不死之身了。
「阿良良木君——」
战场原立刻逮住机会说:
「你一定要好好保护我喔。」
「妳干么突然转换成公主的角色!」
「有什么关系,反正像你这样的人,大概明天就会自杀了吧?」
「角色瞬间崩坏!」
而且还把那种有生之年就算在背地里也不该讲的话,当着我的面若无其事地说了出来。我到底前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遭受这样的毒舌对待,这点我也许有必要认真思考一下。
「当然不会让你做白工咯。」
「难道妳会给我什么报酬吗?」
「要求实际上的报酬,未免太过肤浅了。这句丢脸的话,可以说是你全部人格的缩影也不为过。」
「…………那妳能回报我什么?」
「这个嘛……我原本打算要四处散播阿良良木曾经试图在勇者斗恶龙五代里面,让弗洛拉穿上奴隶服的糟糕行径,就取消掉好了。」
「那种事情,我这辈子连听都没听过!」
何况还是以散播谣言为前提。
真过分的女人。
「她根本就不能装备奴隶服嘛,这种小事只要用点脑子想就知道了说……这点别说猴子的智商,连狗的智商都能懂吧。」
「等一下!妳讲得一脸得意,好像自己说的很有道理一样,但是到目前为止,书中有出现过任何我很像狗的描述吗?」
「也对。」
战场原窃笑。
「把你跟狗相提并论,对狗也未免太失礼了吧。」
已经将谩骂两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没关系,不必了。你这种胆小鬼,还是赶快夹着尾巴滚回家,像平常一样一个人玩电击枪游戏吧。」
「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游戏!」
说起来,妳这家伙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散播中伤我的恶质流言。
「到了我这种境界,像你这种肤浅的存在,早就已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被我忽视(注:日文中,忽视和看穿的发音相近。)了。
「明明口误讲错了,结果却变成更过分的毒舌谩骂!妳这家伙究竟受到什么牛鬼蛇神的恩宠啊!」
真是个捉摸不定、高深莫测的女人。
顺带一提,正确说法应该是被「看穿」才对。
「话说回来,忍野,你不用找我帮忙,让那个吸血——让忍来帮忙不行吗?就像羽川那时候一样。」
结果忍野爽快地回答:
「小忍这时间已经睡觉咯。」
吸血鬼晚上也要睡觉吗……
真的很可悲。
忍野从供品中拿起神酒,递给战场原。
「呃……请问这是什么?」
战场原一脸困惑。
「喝下这个酒,就能缩短和神明之间的距离——据说是这样子。当然,也有稍微放松心情的意思。」
「……我还未成年。」
「不用喝到会醉的量啦,意思一下就好。」
犹豫片刻之后,战场原喝下一小口。忍野看着她喝下,再从战场原手中接过酒杯,放回原来的位置。
「好了,那么,先让心情平静下来吧。」
忍野朝向正前方——
背对着战场原说道。
「从舒缓心情开始吧。最重要的,就是情境。只要能创造出情境,仪式做法就不是问题——最后只剩下小姐的心理状态了。」
「心理状态——」
「妳放轻松。先从解除戒心开始吧。这里是属于自己的地方,是妳理所当然存在的地方。低着头闭上眼睛——来数数吧。一,二,三——」
虽然——
我没必要跟着做,但不知不觉间,我也配合起来,闭上眼睛,数起数字。在默数的过程当中,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制造气氛。
就这层意义而言,不光是忍野的装扮,包括现场的围绳也好神桌也好,以及回家净身,这些全都是为了制造气氛——说得更明确点,这些是为了让战场原营造出心理状况所不可或缺的东西吧。
简单来说就类似暗示。
催眠暗示。
首先是抽除自我意识,舒缓警戒心,然后与忍野之间,培养出信任关系——我和羽川的时候,尽管和现在的做法完全不同,但这点同样是必备的条件。所谓侰者得永生,换言之,首先要让战场原产生认同——这是不可或缺的条件。
实际上,战场原自己也说过。
自己对于忍野,连一半的信任都没有。
然而——
那样是不行的。
那样子,是不够的。
因为——信任关系非常重要。
忍野没办法救她,战场原只能自己救自己——这句话的真正含意,便在于此。
我悄悄地睁开双眼,
窥视四周。
灯火。
四方的灯火——随风摇曳。
从窗户吹进的风。
就算随时熄灭也不奇怪的——幽微的灯火。
然而,那光亮又确实地存在着。
「心情平静了吗?」
「——是的。」
「是吗——那么,试着回答问题吧。我问妳答。小姐,妳的名字是?」
「战场原黑仪。」
「就读的学校是?」
「私立直江津高中。」
「生日是?」
「七月七日。」
乍听之下,与其说意义不明,更像是毫无意义的问题和回答,一直持续着。
淡然地。
以不变的速度。
战场原也始终闭着眼睛,垂下脸孔。
维持低头俯首的姿势。
房内寂静无声,就连呼吸声或心跳声也能够听到似的。
「最喜欢的小说家是?」
「梦野久作。」
「可以聊聊小时候的糗事吗?」
「我不想说。」
「喜欢的古典音乐是?」
「我不是很喜欢音乐。」
「小学毕业的时候,有什么感想?」
「觉得只是单纯地升上国中罢了。只是从公立小学升到公立中学,如此而已。」
「初恋的对象是个怎么样的男生?」
「我不想说。」
「妳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当中——」
忍野用一成不变的语调说道:
「最痛苦的回忆是什么?」
战场原的回答——在这里,停顿住了。
她没有回答「我不想说」,选择了沉默。
于是,我才知道忍野只有这个问题,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怎么了?最痛苦的——回忆。我在问妳关于记忆的事情。」
「……母亲——」
这气氛让人无法保持沉默。
也无法拒绝,回答不想说。
这就是——情境。
被塑造出来的,场景。
事情会按照步骤——进行下去。
「母亲她——」
「母亲她?」
「沉迷于恶质的宗教。」
沉迷于恶质的新兴宗教。
战场原先前曾经提过。
她的母亲把全部财产都拿去进贡,甚至背负高额债务,毁了整个家庭。即使是离婚后的现在,父亲为了偿还当时借的钱,仍持续过着不眠不休的忙碌生活。
这就是——她最痛苦的回忆吗?
比自己失去体重——更加痛苦吗?
这是当然的。
但——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
「只有这样吗?」
「……什么意思?」
「只有这样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日本的法律当中,保障了信仰的自由。不,应该说,信仰的自由原本就是人类被公认的权利。小姐的母亲要信奉什么、祈求什么,只不过是方法不同而已。」
「………………」
「所以——不是只有这样。」
忍野他——强而有力地断定道。
「告诉我,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发生什么事……母、母亲她……为了我,沉迷在那种宗教……结果被骗——」
「母亲被恶质的宗教欺骗——然后呢?」
然后——
战场原紧咬下唇。
「母亲她——把那个宗教团体的一名干部,带回家来。」
「一名干部。那个干部来到家里,做什么?」
「说是要净……净化。」
「净化?他说净化吗?说要净化……然后做了些什么?」
「说是做仪式……就把我——」
战场原夹杂着痛苦的声音说:
「对、对我,施暴。」
「施暴——那是指暴力层面的含意?还是……性方面的含意?」
「性方面的……含意。没错,那个男的——」
战场原彷佛忍耐着诸多痛苦,继续说下去:
「企图——侵犯我。」
「……是吗。」
忍野沉静地——点了点头。
战场原那种——
强烈到不自然的贞操观念和——
强烈的警戒心。
以及高度的防卫意识与过度的攻击意识。
似乎都有了解释。
她对净衣装扮的忍野,会有过度反应也是一样。
在战场原这个外行人眼中,神道的本质不变,也同样是一种宗教。
「那个——」
「那是佛教的观点吧。甚至也有宗教会提倡杀死亲人,不能一概而论。不过,你说企图侵犯——意思应该就是未遂吧?」
「我用身旁的钉鞋,打了那个人。」
「……真勇敢。」
「那人额头上流出血来……痛得在地上打滚。」
「所以,妳获救了?」
「我得救了。」
「这不是很好吗?」
「可是——母亲并没有来救我。」
她明明一直都在旁边看。
战场原她——淡淡地。
淡淡地,回答说:
「非但如此——她还责怪我。」
「只有——这样吗?」
「不——因为我的缘故,让那名干部受了伤——结果母亲——」
「母亲为此,承担了处罚?」
忍野抢先一步,替战场原把话说完。
这种场面,就算不是忍野也能预料到下一句台词是什么——但这招对战场原来说,似乎颇为奏效。
「是的。」
她老实地点头肯定。
「毕竟女儿弄伤了干部——这是当然的咯。」
「是的。所以——她交出全部财产,包括房子,跟土地——甚至还去借款——我的家庭,整个都毁了,完完全全毁了——明明都全毁了,明明已经这样了,崩坏却还是依然持续着。没有停止。」
「妳的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不可能不知道吧。」
「大概还在——继续她的信仰吧。」
「还在继续着吗。」
「既没有得到教训——也没有感到羞愧。」
「这也让妳感到痛苦吗?」
「是的——很痛苦。」
「为什么会痛苦?妳们已经形同陌路了不是吗?」
「因为我会忍不住去想:假如当时我——没有抵抗的话,至少——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吧。」
家庭也许就不会崩坏了吧。
也许就不会毁于一旦了吧。
「妳会这么想吗?」
「……真的这么想。」
「既然如此——小姐,那就是妳的想法。」
忍野说道:
「无论多么沉重,那都是妳必须背负的东西。丢给别人去承担——是不行的喔。」
「丢给……别人去承——」
「不要移动视线——张开眼睛,仔细看看吧。」
然后——
忍野睁开了眼睛。
战场原也悄悄地——睁开双眼。
四方灯火。
光线正随风晃动。
影子也是。
三人的影子也正在——晃动着。
轻轻缓缓地。
轻轻地——缓缓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战场原她——发出了尖叫。
她勉强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但表情却充满了惊愕,身体不停颤抖,冷汗一口气冒了出来。
她仓皇失措了。
那个战场原,居然……
「妳看到了——什么吗?」忍野问道。
「我看——看到了。跟那时候一样,跟那时候一样的巨大螃蟹,大螃蟹——出现在我的眼前。」
「是吗。我可是完全看不到喔。」
忍野这时候才回过头来,面向着我。
阿良良木老弟,你有看见什么吗?」
「没——看见。」
能看见的,只有——
摇晃的光线,
及摇晃的影子。
这跟什么都没看见,画上了等号。
无法确认。
「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想也是。」
忍野再度转向战场原。
「不、不对——我看得很清楚。我看得到。」
「不是错觉吗?」
「不是错觉——是真的。」
「是吗,既然如此——」
忍野顺着战场原的视线望去。
彷佛前方,有着——某种存在。
彷佛前方,有着——某种物体。
「既然如此,妳应该有什么话要说吧?」
「有话——要说。」
这时候,
也许她并没有特别的想法——
也没有任何念头——
然而,战场原她却——抬起了头来。
她大概是无法忍受四周的情境——
以及这个场景吧。
理由就这么简单吧。
然而,理由如何,无关紧要。
人类的理由如何,无关痛痒。
同一瞬间——战场原向后弹飞。
飞跃起来。
宛如重量毫不存在似地,她的双脚连一次也没有碰过或踩过地板,便以惊人的速度,弹飞到与神桌相反方向、位于教室最后方的布告栏,整个人被用力砸了上去。
被砸了上去——
就这样贴在墙壁上。
没有掉下来。
宛如被钉在布告栏上,停住不动。
犹如遭受钉刑一样。
「战、战场原——!」
「真是的,刚才不是有说过叫你要当肉盾吗,阿良良木老弟。你还是老样子,在紧要关头总是派不上用场啊。你的功能应该不是像墙壁一样站在那边发呆吧。」
忍野失望说道。他失望也没用,因为那根本不是肉眼能追上的速度,我也无可奈何。
战场原仿佛受到重力向量的作用牵引,被紧压在布告栏上。
身体——正逐渐陷入墙壁当中。
是因为墙壁龟裂,开始崩毁吗。,
还是因为战场原的身体要被压碎呢?
「呜……呜,呜呜——」
因为她很痛苦。
尽管如此——我却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在我看来,她是一个人钉在墙壁上。然而,话虽如此——战场原自己看得见吧。
螃蟹。
巨大的——螃蟹。
重蟹。
「唉呀呀,真没办法,好急性子的神明啊,我连祝词都还没念诵呢。实在是个脾气温和的家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啊?」
「喂、喂,忍野——」
「我知道啦。逼不得已,计划改变了。没差,就见机行事吧,反正对我来说打从一开始怎么样都无所谓啦。」
忍野夹杂着叹息如此说完,便毫不犹豫地以坚定的步伐,朝被钉在墙上的战场原走近。
若无其事地走近。
接着,他迅速伸出手。
在战场原脸部稍前一点的位置,伸手一抓。
轻松地——将某样东西扯开。
「喝啊——」
接着以类似柔道摔技的方——将手中抓住的某样东西,猛一用力——狠狠地摔到地板上。既未发出声音也没扬起尘埃,但这重摔,力道就如同战场原聊才所承受的一样,甚至更为强劲。紧接着,忍野又以呼吸都来不及的飞快速度,将摔在地上的东西,一脚踩住。
将神灵踩在脚下。
举止极度粗暴。
他毫无敬意或信仰,态度桀骜不驯。
和平主义者,亵渎了神灵。
「………………」
这一幕,在我眼中看来,只像是忍野一个人在演哑剧——而且技巧相当精湛。就连此刻在我眼中,他看起来只是手脚灵巧、平衡感极佳地在施展金鸡独立而已。然而这一切,在能够清楚看见那东西的战场原眼中——
似乎是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光景。
似乎是如此。
但那也不过才一瞬间,或许是失去支撑力的关系,原本紧贴在墙壁上的战场原,啪搭一声,虚脱无力地坠落在地板上。由于位置没有很高,加上战场原又没有体重,所以坠落的冲击本身应该没有太大,话虽如此,因为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坠落,她来不及采取防护动作,双脚似乎受到很强烈的撞击。
「不要紧吗?」
细长的双眼,彷佛在衡量东西的价值一般。
「螃蟹这玩意儿,无论有多大,应该说体积越大越明显,一旦被翻过来,就会像这样子。无论何种生物,只要是扁平的身体,不管横看竖看都是用来让人踩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用途——好了,阿良良木老弟,你有何看法?」
他冷不防向我问道。
「要从头再来过一遍,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太花时间啦。对我来说,就这样啪滋一声直接把它踩烂,是最省事的了。」
「什么最省事——还什么啪、啪滋一声,用那么逼真的状声词……刚才战场原只是稍微抬起头来而已吧。就因为那点小事——」
「那可不是小事喔。光是那点程度就够了吧。毕竟这种事情是心理状态的问题——如果没办法祈求,只能动手铲除危险思想咯。就像对付吸血鬼跟猫的时候一样,假如言语无法沟通就只能靠武力解决——这道理就和政治一样呢。当然,直接踩烂它,小姐的烦恼可以得到形式上的解决,仅止于形式上,根源还残留着,属于治标不治本的姑息疗法,有种斩草不除根的感觉,我个人不是很想这么做,不过眼前先将就一下吧——」
「什、什么叫先将就一下——」
「而且,阿良良木老弟。」
忍野用讨人厌的表情,歪起脸笑道:
「我对螃蟹——可是讨厌到了极点。」
因为吃起来很麻烦。
忍野如此说完——
如此说完,便动了脚。
对脚下——施力。
「慢着——」
从忍野背后传出声音。
不用说也知道——是战场原。
她一边轻揉擦破皮的膝盖,一边站超身来。
「慢着——请等一下,忍野先生。」
「叫我等一下——」
忍野的视线从我这里切换到战场原身上。
带着坏心眼的笑容。
「叫我等一下,是要等什么呢,小姐。」
「我刚才——只不过是吓了一跳而已。」上战场原说:「我会做好的。我可以自己来。」
「……哦——」
忍野没有收脚。仍踩住不放。
但他也没有一脚踩烂螃蟹。
「那好,你来试试看吧。」
他对战场原说。
战场原听到之后——
做出了一件从我眼中看来,非常难以置信的事情。她双脚跪坐,端正的姿势——双手贴在地板上,对着忍野脚下的某样东西,缓缓地——恭谨地,低下头去。
这是下跪的动作。
战场原黑仪——自己主动下跪了。
没有人要求她,她却主动这么做。
「——对不起。」
首先是道歉的话语。
「然后——谢谢你。」
接着是,感谢的话语。
「不过——已经够了。那些都是——我的心情,我的思念——是属于我的记忆,所以我要自己背负。我不能失去它们。」
而最后——
「在此有一个请求。求求你,请将我的体重,还给我。」
最后是,犹如祈愿般的恳求话语。
「求求你——请将我的母亲还给我。」
砰——
忍野的脚——踏在地板上发出声响。
当然,不是他真的把螃蟹给踩烂。
而是对方消失了。
它只是单纯地,仿佛本来就是这样——变回了仿佛理所当然地存在着,又仿佛理所当然不存在的状态。
它已经离去了。
「——啊啊。」
忍野咩咩身体动也没动,不发一语。
而战场原黑仪虽然知道一切都已结束,却还是维持磕头的姿势,抽抽搭搭地开始放声大哭。而我,阿良良木历则是从稍远的位置,眺望着他们两人。
啊啊,搞不好战场原真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傲娇女。我茫然地如此想到。
007
时间顺序。
我之前似乎误解了时间排列的顺序。
我原本一直以为是战场原遇到螃蟹,失去了重量,之后战场原的母亲为此耿耿于情。才会沉迷于恶质宗教——然而并非那么回事,据说早在战场原遇到螃蟹失去体重前,她母亲就已经沉迷于恶质的宗教。
仔细想想其实不难理解。
不同于美工刀或订书机之类的文具用品,钉鞋这种东西,并非近在身边、随手可得的物品。既然出现钉鞋这字眼,就表示那件事是发生在战场原参加田径社的时候——是国中时代的事情,当下我应该立刻察觉到才对。那绝不可能是发生在她无法参加体育活动,不属于任何社团的高中时代。
正确来说,战场原的母亲开始沉迷——信奉恶质宗教,应该是在她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小学时代,连羽川也不知道的故事。
一问之下才晓得——
当时的战场原——似乎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孩子。
那并非人们赋予她的形象,而是真有其事。
然后,某一阵子,她罹患了一种只要说出名称便众所皆知的重病,据说那病症的死亡率高达九成,病情连医生也束手无策。
那段时间——
战场原的母亲,开始寻求心灵的寄託。
或者该说被趁虚而入吧。
恐怕与此没有任何关系吧——虽然忍野装模作样地说:「实际上有没有关系谁也不晓得啊。」——总之最后,战场原经过大手术,九死一生地得救了。关于这点也是,我在战场原家,看见她的裸体时,假如更仔细去观察的话,或许我就能发现她背上隐约残留着澹澹的手术痕迹。只不过,要求我做到那种地步,未免也太严苛了吧。
当时我对正面向着我,从上半身开始穿衣服的她——说出「你只是想要炫耀肉体对吧」这种话,实在是很过分的言词。
至少该说点感想——是吗。
无论如何,战场原保住一命存活下来,因而让她的母亲——对那个宗教的教义,更加深信不疑。
托了信仰的福——女儿才能得救。
这想法非常老套。
可说是典型的宗教迷信病例。
尽管如此,家庭本身——还能勉强维持住。那究竟是什么宗派或什么宗教,我压根不想知道,但我想至少他们的基本方针,应该是——让信徒陷入水深火热当中。父亲的高额收入,以及战场原家本来就是豪门巨富的背景,才让整个家庭不至于破灭——然而,随着年复一年,她母亲的信仰和沉迷宗教的程度,更是变本加厉了。
家庭只剩下一个空壳。
战场原与母亲之间,感情破裂了。
小学毕业前姑且不论——据说她在升上国中以后,两人几乎没开口说过话。因此,在得知内情后,我再重新回顾战场原在国中时的形象(羽川告诉我的),便能理解到那是一个多么扭曲变形的状态。
她那个时候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替自己辩护。
超人。
国中时代的战场原,宛如一个超人。
或许她是特意做给母亲看的。想要告诉她,就算不用靠那种宗教,自己也能够健健康康地活着。
虽然她和母亲感情不和睦。
但她原本就不是那种活泼的个性。尤其小学时代体弱多病,那就更不用说了。
我想,她一直在勉强自己吧。
只可惜这些,大概都成了反效果。
变成了恶性循环。
战场原越是努力表现,越是成为模范生——她的母亲就越会认为这一切,肯定都是宗教的庇荫。
这样的反效果一再地恶性循环——
到了国中三年级。
战场原即将要毕业的时候,事情发生了。
战场原的母亲走火入魔,明明原本应该是为了女儿才去伦敦的,却不知从何时起本末倒置,甚至将女儿献给恶质宗教的干部。不,或许就连这件事情,她母亲也觉得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好吧,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一阵抽痛。
而战场原反抗了。
用钉鞋打伤了干部的额头,让他头破血流。
结果就是——
家庭彻底崩毁了。
破灭了。
他们家被夺走了一切,完全不留。
失去了财产、房子和土地——甚至还负债。
让他们陷入水深火热之后,将其毁灭。
战场原说过父母离婚是去年的事情,而开始在那栋公寓——民仓庄的生活,应该也是战场原升上高中以后的事吧,一切在国中时代就已经结束了。
一切都落幕了。
所以战场原——是在既非国中生也非高中生,处于过渡期的那段时间——
遇到了,一只螃蟹。
「所谓的重蟹呢,阿良良木老弟,其实换句话说,就是『意念之神』的意思。」
「明白吗?所谓的『意念之神』,又可以解释为思念与执念——也就是羁绊的意思。这样一解释,因为失去重量而导致失去存在感这件事情,应该就讲得通了吧?只要发生太过痛苦的事情,人类会将那段记忆封印起来,这不是在戏剧或电影当中常见的题材吗?简单讲就类似那样的感觉。他是代替人类,承担思想的神灵。」
换言之,在遇到螃蟹的时候。
战场原她——切断了与母亲的关系。
母亲将女儿像祭品一样献给干部,没有伸出援手,还因此导致家庭崩毁。可是,假如自己当时没有抵抗的话,事情也许就不会演变成这样子——她把烦恼的思想给停止了。
停止去想。
舍去重量。
自己,主动地。
选择了——投机取巧的做法。
寻求——心灵的寄託。
「那是以物易物,是一种交换啊,等价交换。螃蟹这玩意儿,全身裹着钟甲,看起来非常坚固对吧?它给人的印象就是如此,外层包覆着甲壳,保护着重要的东西,还一边吹出马上就会消失的泡泡。那种玩意儿,根本不能吃嘛。」
看来他真的很讨厌螃蟹。
忍野看似轻浮——没想到却是个笨拙的男人。
「蟹这个字,写起来就是解体的虫类对吧?也可说是解开纠结的虫啊。不管怎样,只要出没在水边的生物,都属于那种类型。更何况这些家伙——还有着两只巨大的钳子呢。」
就结论而言。
战场原失去重量——也因为失去重量,失去思念,而从痛苦当中得到了解放。能够毫无烦恼地舍弃一切。
因为能够舍弃。
所以变得相当——轻松自在。
这是她的真心话。
失去重量的事情——对战场原来说,并非本质上的问题。话虽如此——尽管如此,战场原她,就像那名用十枚金币的价格卖掉影子的年轻人一样,对于自己变得轻松自在这件事情,可以说是没有一天不后悔的。
但是,这不是因为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缘故。
也不是因为生活产生不便。
更不是因为没办法交朋友。
并不是因为失去了一切。
而是因为失去了思念——仅此而已。
五个骗徒。
据说那五个人和她母亲的宗教没有任何关系,而战场原虽然半信半疑,对他们连一半信任都没有,却还是相信了他们(包含忍野在内)。这点可说是将战场原内心的懊悔表露无遗。就算她去医院复诊只是例行公事也好——
这也不代表什么。
我自始自终都完全判断错误。
战场原失去重量之后,
从来没有放弃任何东西。
也没有舍弃任何东西。
「这其实不算什么坏事啊,如果有痛苦的事情,并不代表一定要去面对才行。去面对它也不代表自己很了不起。讨厌的话,就算逃避也完全没关系。不管要舍弃女儿也好或遁入宗教也好,都是个人的自由。尤其像这次的情况,事到如今就算你取回了自己的思念。也于事无补,对吧?这么做只不过是让原本抛开烦恼的你,又开始烦恼罢了,而你的母亲并不会因此而回来,破碎的家庭也不会复合。」
不会有任何改变。
忍野既非挖苦也不带讽刺地说:「重蟹会夺取重量,夺取思想,夺取存在,但却和吸血鬼小忍或魅猫不一样——因为这一切是小姐你自己期望的,所以倒不如说是你自愿交给訑的。以物易物——神明始终存在着。小姐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失去啊,话虽如此——」
话虽如此。
尽管如此。
正因如此。
战场原黑仪才——希望要回来。
希望对方还给她。
将那早已无法挽回的母亲回忆,
记忆与烦恼,全部还给她。
那究竟是怎样的心情,老实说我不明白,今后应该也不会明白吧,况且正如忍野所说的,她的母亲并不会因此而回来,家庭也不会因此而复合,只有战场原独自一人,怀抱那份痛苦的思念——
一切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吧。
「并不是没有任何的改变。」
战场原最后说道。
她用哭得红肿的双眼,对着我说。
「而且,这一切绝对不是徒劳无功。至少我,交到了一个重要的朋友。」
「谁?」
「就是你啊。」
面对反射性装傻的我,战场原毫不羞涩,并且毫不迂回地,大大方方——抬头挺胸地说。
「谢谢你,阿良良木。我对你非常地感激。至今为止所有的事情,我全部向你道歉。也许我这样说很厚脸皮,但今后如果你还愿意继续跟我做朋友的话,我会非常地高兴。」
因为战场原这出其不意的一席话,竟深深地渗入了我的心底。
一起去吃螃蟹的约定。
看样子,大概要等待冬天的到来了。
008
以下是后日谈……应该说是本次故事的收尾。
翌日早上,我按照惯例被两个妹妹—火怜和月火给叫醒后,发现身体异常地疲惫。我勉强起身,光是要下床都费了一番功夫。身体就有如发高烧似地,又沉又重,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在酸痛。这次跟我和羽川的时候不一样,并没有武打格斗或激烈对战,照理来说应该不会肌肉酸痛才对,总之我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下楼梯的时候也是,只要稍不留意,可能就会直接滚下去。而我的意识非常清楚,现在也不是流行性感冒的季节,这到底怎么回事呢?
想着想着,忽然某个错愕的念头,掠过了我的脑中。
在去餐桌以前,我先往洗手间走去。
那里有一部体重计。
我站上去。
顺带一提,我的体重是五十五公斤。
而体重计的数字,则指着一百公斤。
「……喂喂喂。」
原来如此。
所谓的神明,看样子果真是一群相当草率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