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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血十字(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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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初起的时候,巫朗府邸的一个院落里却起了动荡。

“还没找到?”飞廉看着满头大汗的仆人,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怎么可能?我只不过出去了一趟,好好的人怎么会忽然丢了?给我再去找!每个地方都不能漏过!——找不到晶晶,也别回来见我了!”

仆人们噤若寒蝉——温雅的公子从来很少发火,但每次发火却必然会有严厉的责罚。一行人连忙又告退,飞廉按捺不住心里的烦躁,干脆起身自己动手在房里一处处翻找起来。

“晶晶,出来!”他一边打开那些巨大的楠木箱笼,一边呼唤,“别躲着了!”

碧掌着灯跟在他身后,替他照亮那些阴暗的死角。看着这一片动乱的景象,她的眼神没有一丝波动:“公子不要急,说不定晶晶不懂事,想念姐姐,偷偷跑回家去了……”

“怎么可能!”飞廉低吼,一掌拍在柜子上,“帝都的城门早上就关了!她还不大会说话,怎么可能一个人跑回九嶷那边?”

“是啊,所以晶晶肯定不会跑出城去的,”碧轻轻道,安慰,“别担心,她一定还在帝都——我想过不了几天,她就会自己找回来的。”

飞廉叹了一口气,终于感觉到疲惫,缓缓坐下。“为什么在这当儿上,晶晶又失踪了?”他将额头放入手掌里,喃喃,“事情已经是一团乱麻了……”

碧将烛台放到一边,端了一杯茶过来,不露痕迹地将话题引开:“很累吧?你在外面跑了一天了,破军少将的事,有眉目了么?”

“越来越糟了。”飞廉喝了一口茶,摇头喃喃,“巫谢说,今晚十巫就要联袂觐见智者大人——为了阻止那个破军爆发的谣言,他们竟想要灭了云家!”

“灭族?”碧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但神色却是复杂的。

“我赶回来见叔祖,想和他再谈谈——可是,他也已经离府去往塔顶了。”飞廉将额头沉入手掌,忧虑地低声,“碧……现在,该怎么办呢?”

碧安慰地揉着他的肩膀,感觉公子一贯放松舒缓的肩背紧紧绷着,显然身体里压制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和焦虑。

为什么?就为了那个冷血的同僚么?

她眼里闪过一丝冷意,嘴里却是温柔地劝告:“公子,今日也晚了,不如先休息吧,等明日有了新消息再来想对策——巫朗大人一贯看重公子,一定不会对公子的请求置之不理的。何况有巫真云烛在,智者大人那样宠幸她,多半不会那么容易被元老院说服呢。”

这一番话说得温柔熨贴,飞廉点了点头,疲倦地看着美丽的女子在灯下铺开寝具。

碧虽然只是一名歌姬,但她的温柔聪慧却是帝都里那些望族小姐望尘莫及的。自从四年前将她从叶城的星海云庭带回之后,自己渐渐在感情上愈来愈倚赖她。

当然,一直以来他也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养几个鲛人奴隶是贵族常做的事,然而一旦对奴隶流露出过分的宠爱,则必然会引起整个阶层的耻笑。而他却因为这个鲛人而迟迟未娶,显然早已违背了这一条潜规则。

整个家族,特别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叔祖,一直试图将这个鲛人从他身边除去——而这次,更是完全不理会他的反对,替他作主定下了和巫即一族的婚事。

飞廉看着她在灯下忙碌,忽地伸过手拉住了她,看着她的眼睛。

“别担心,碧,”他眼里有平静而坚定的光,“我不会娶明茉小姐的。”

碧微微抖了一下,却只是不做声地将天蚕丝褥铺好:“先歇歇吧。”

飞廉将手停在她腰间,感觉到了她纤细身体上那一瞬的颤抖,眼里不由露出更多的抱歉和安慰来。他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低声耳语:“不要担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支配我的人生。

“碧,在苍梧之渊上时,我已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你知道么?那时候,我想过要逃跑。我不想死在那里——如果我战死在那里,你又该怎么办呢?”

“对一个战士而言,面朝敌人倒下当然是最适合的死亡,但……我要的根本不是这些。或许我生错了地方,生在这个家庭的应该是云焕。”

碧沉默着,眼神剧烈变换,有晶莹的泪水涌现。

然而,背后飞廉的话题却转移了——

“比起云焕,我经常觉得上苍对我过于优待——这让我对他心怀歉意。

“所有人都认为他狼子野心、为人冷酷不择手段,都奇怪我为什么把他当朋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起来,我们两个都应该是死对头……可他们不知道,在第一次去曼尔戈部落执行任务,当我因为那个被活埋的小女孩而失控时,却是他从背后将我打倒在地,阻拦了我继续做出疯狂的举动。

“如果不是他,那时候如此冲动的我,一定会犯下以下犯上的大罪吧?——我一直不明白那一刻他为何要阻拦我,因为那之前,我也以为我们该是天生的对头。后来我渐渐明白,他心里应该有着某种痛苦……我经常想:如果他出生在我的位置上,可能这种痛苦就不会有了吧?

“每次想起他,我都会觉得歉疚。

“——因为我帮不了他,却又过得比他幸福。”

碧没有说话,只是听着他在耳畔自语,眼神复杂地变幻——五年了,飞廉一直对她无话不谈,然而仿佛避忌什么,却从未谈起过云焕。所以直到此刻,她也还是第一次明白、为何他对于这个同僚的生死如此挂怀。

那是她所不能明白的、男人间的情义。

飞廉眉间露出淡淡倦意:“碧,我只是个平凡的人。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出什么丰功伟绩,很满足于现状,因为我所要的已经全部得到了——所以说……我不会愚蠢到失去这一切。”

碧闭起了眼睛,将头靠在他肩膀上,过了许久才道:“谢谢你。”

她的语气让飞廉感到诧异,然而不等他询问,她已经将被褥铺好,回头温婉地对他一笑:“休息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飞廉在榻边坐下,一只手拉着她,还想开口说什么,却发现果然已经倦意浓浓,一沾到床铺就困顿得睁不开眼睛。

替他解了外袍,掖好了被角,碧站在榻前静静凝视了他许久。

她俯下身,在摇曳的烛光下注视着他的脸,指尖轻轻沿着他的眉弓一寸寸划过,仿佛要将他的面容深深刻入心里。这个男子是她在帝都里所遇到的唯一不染尘埃的人——在所有人都在名利的泥泞里打滚撕扯时,只有他的羽翼是洁白的。

这样的人,怎么会活在这个帝都里呢?

和他在一起生活的这五年,是她漫长一生里最美丽最宁静的时光——宁静到她都几乎忘了自己是一个鲛人,忘了自己肩上的责任,只想永远在这个好梦里沉睡下去。

然而,好梦毕竟不能做一辈子。

“谢谢你。”她再度低声,泪水忽然间就溅落在熟睡人的脸上。

不同于陪都叶城的奢靡喧哗,帝都的夜是森冷而内媚的。

入夜后街上空无一人,两侧朱门紧闭,高墙壁立,将那些彻夜不休的歌吹锁在了里面。只有巡逻队的脚步不时划破寂静,从皇城的东侧传到西侧,整齐划一而又机械单调。

一道碧影从巫朗府邸的暗角掠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

“咦?刚才……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巡逻的士兵里有人正不经意地抬头,看到一角青色的衣袂消失在巫姑府邸的高墙后,不由喃喃。

“看错了吧?哪里有?”同伴定睛看去,却是空无一物。

“这……”士兵也是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已经快三更了,是换岗的时间——可能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了吧?毕竟之后连着几天都要巡逻,恐怕会把人累趴下。

“不过这几天又要封城又要宵禁,只怕是有大事发生。”他喃喃开口,对同伴道,“我们还是都小心些吧……”

然而,就在对话的刹那,黑夜里金光忽地一闪,闪电般照得人须发皆见!

巡夜的士兵惊骇地抬起头,看到了高耸入云的白塔顶端重新沉默在夜色里,那只纯金之眼仿佛看到了什么,一开即闭。

天……难道,真的要发生大事了不成?

碧色的影子掠过了森冷的高墙,悄无声息地落到了花园里,贴着树荫急速潜行,很快便避开了园里值夜的仆人,到达了约定的地方——

然而,高台上空无一人。

没来?来人的眼色变了变,身形旋即重新隐没在阴影里,向着退思阁掠去。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墙下,仔细听了听里面的情况,伸出手指按照约定的暗号轻叩窗棂。

过了片刻,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馥郁的香气随之涌出,带着某种淫糜腐烂的气息。

“怎么没来?”碧低声问,然而话音未落,随即转过脸去避开——阁里出来的人并未穿好衣服,只是随便披了一件袍子,散开的衣襟下肌肤坚实如玉。

“没办法,今晚不巧正好要陪那个老女人。”来人懒散地开口,敞着衣襟,以一种无可奈何的语调道,“她今天兴致好,一直伺候到二更,真是吃不消——睡过头,就忘记了。”

月光透过门扉,斜斜映在他身上,鲛人男子身上散发出某种妖异的魅力。

碧转开脸不敢直视,低声抱怨:“可你也该预先通知一声!万一耽误大事了怎么办?”

“哼。大事?”凌冷笑,薄唇扬起一个弧度,“我正想和你说,以后你们还是别来找我了——我对你们所谓的大事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凌?”碧吃了一惊,顾不得避忌,抬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凌斜觑着门里,仿佛时刻留意里面的人是否睡醒,口里却道,“我受够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不会说出你的秘密,你们也别来找我了。”

碧脸色苍白:“你……要背叛组织?”

“背叛?呵,复国军又何曾当我是自己人?”凌冷笑起来,细长的眼里有讥诮的光,“当年,你还是第一队的队长,派我去巫罗府里窃取令符,结果他们抓住了我,折磨得死去活来——那个时候,谁来救过我?复国军?”

他的语声半途停顿,呼吸再度急促起来——无论过去了多久,每次一想起巫罗府邸里受到的秘密刑讯,他的血液都禁不住要凝结。

“那一次巫罗防范得很严,我们一时不好派人……”碧苍白着脸,低声辩解。

“好了,先不说那次,”凌冷笑,眼里闪出锋芒,“被送到了这里后,我向你们求救,你们又是怎么说的?——居然要我当这个老女人的面首!”

“这是大营里长老们商讨后的决定,”碧低声道,声音微微发抖,“罗袖夫人身居要位,你如果能在她身边潜伏下来,应该能获得很多重要情报——”

“哈,”凌短促地笑了一声,眼神透出无尽的悲凉,“是啊,反正那时候,我的琵琶骨已经在刑求中被挑断了,再也无法战斗——所以你们就扔下我不管,逼得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用尽一切手段取悦那个老女人!”

他声音里透出锋利的刺:“你们把我当什么了?到底是战士还是娼妓?”

碧说不出一句话,怔怔看着这个多年的同僚——他站在月光里,衣襟散开,薄唇上带着冷笑,脸和身体散发出一种妖异的魅力,那种颓废的华丽和甜美的糜烂,几乎有一种让人一眼看去就被吸入其中的力量。

她恍然觉得陌生:这,还是当年那个和她并肩作战、执剑跃于碧波中的战士么?这五年帝都里的男宠生涯,竟仿佛由内而外地完全侵蚀了他的心!

“凌,我们必须忍耐。”她悲哀地看着他,“有很多复国军战士,也都是这样活着的。”

“比如你?”凌冷笑起来,笑容里却带了某种复杂的意味,缓缓摇头,“不,不一样的——飞廉对你如何,你自己心里知道。”

碧身子猛然一颤,沉默下去。

“回去罢,我不管你有什么‘大事’——这已经与我无关了。”凌笑了笑,在月下扯了扯滑落到肩头的长袍,“我不再是复国军一员,我的死活也不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你快走吧,趁着没有惊动旁人——从此不必再来找我。”

“凌!”碧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你真的要叛离组织、跟了那个老女人?”

“比起组织来,那个老女人未必不好。”凌冷笑,眼里一瞬掠过复杂的情绪,“至少,她救了我的命——五年来,她给了我醉生梦死的生活。无论白天如何,但每到晚上,跟她在一起、我就可以忘了以前的一切。”

他忽地笑起来,笑得暧昧:“知道么?罗袖夫人,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他俯过身,几乎是耳语般地在她耳畔开口:“碧,你比起她来,还差得太多。”

这种恶意的挑衅,终于让碧忍无可忍地蹙起了眉头,往后退了一步。她转开头去不想看见眼前的人,喃喃:“凌,你简直无可救药!”

“是么?”凌低低笑了起来,“很肮脏,是不是?”

他忽然转了语气,厉声:“可是,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我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似乎被逼到了绝路,碧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却断然从袖中拔出了一柄短剑,抬起头来看着他:“好!凌,既然你决意叛离,就该知道复国军里对叛徒的裁决!”

她扬起了头,眼里露出苦痛却决断的光,手里的剑如同闪电刺向凌的心口。剑风袭来,肩头那一袭长袍被猎猎剑气逼得飞起,凌却只是站在那里,没有回避也没有呼救,看着那终结一切的一剑,唇角反而露出某种讥诮和解脱的笑意来。

“啪!”就在剑抵住他胸口的一瞬,一物从窗内急掷而出,撞上了剑锋。

“来人!快来人!有刺客!”房内忽然传出了惊呼,罗袖夫人在这一刻扔出了一个香炉,随即大声疾呼,拉动了室内警讯用的响铃。整个花园登时惊动,灯笼火把纷纷燃起,四处都有人奔来的脚步声。

“不好!”碧低呼了一声,眼看就要被包围,也顾不得凌,一回身闪电般掠了出去。

凌站在月色里,长衣当风,却仿佛怔住了。

“夫人、夫人!你没事吧?”只是短短一瞬,侍从们便已经赶到,伏在门外气喘吁吁地请命,“刺客在哪里?”

凌微微一震,手指下意识地握紧。却听室内夫人缓缓叹了口气:“没事,方才只是梦魇了而已。”

“啊?”外面劳师动众赶来的侍从面面相觑,松了口气纷纷退下。但总管感觉房子周围有外人来过的迹象,心里不安,还是吩咐一干人等围绕在高台下严密防卫,以备不测。

所有人都退去后,退思阁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风有些冷,月光斜斜地洒入,令昏暗甜糜的室内都平添了一分清朗之意。凌站在那里,却一动也没动,扶着门框,仿佛垂首想着什么。

“哈,哈……你都听到了?”他的脸色渐渐变幻,忽地低声笑了起来,“还是你一早就知道?——你把我带回帝都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复国军,是不是?”

室内没有回答,垂落的重重帷幕里一片昏暗,透出腐败的甜香。

凌霍然回头:“为什么?为什么刚才不让他们把我抓起来?还是——”他冷笑起来:“还是,准备把我送回巫罗那边去?”

嚓,轻轻一声响,一道亮光从帷幕里划过。烛影摇红,映照出一张雪白的贵妇的脸,罗袖夫人点燃了床头的银烛台,又将它放回了床头,让烛光笼罩自己的脸。

她还是平日那般神色,躺在巨大而柔软的靠枕上,长发如同水藻一样披拂在丰腴的肩臂上,脸上有纵情声色后的疲惫,眼神和嘴唇都是湿漉漉的。她抬起手去剔亮烛芯,根本没看站在门口的凌:“外面风大,关了门进来吧。”

凌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却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想着什么。他虚掩上门,然后回身走回到榻前一丈之处站定,定定地看着她——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她会说什么。

“凌,你知道我最恨别人说我是老女人。”罗袖夫人伸手拿了一杯搁在案上的残酒,静静地开口,脸上喜怒莫测,“其实论年纪,你可比我多活了上百年呢。“

“……”他沉默着。

“很厌恶么?”罗袖夫人躺回了榻上,拉动警铃的绳索就在手边摇摆,讥诮地看着他,“我还一直还以为你也是很享受的呢——你真该去演戏。”

他还是没有回答,心里想象着她如何拉下警铃,让蜂拥而入的侍从将他拿下——她权倾一时,角逐欲望只不过是弥补空虚的一个游戏,她有的是年轻英俊的奴隶,有的是愿意拜倒在石榴裙下以求出人头地的面首——在之前、之后,他都不会是获得特权的一个。

然而,她只是逗弄着那根绳索,并未有丝毫愤怒之意。

沉默的对峙在继续——她到底要怎样?

“你到底想怎样?”然而,率先问出这句话的却是她。

仿佛是再也无法保持表面上的平静,罗袖夫人忽地坐起,冷冷地盯着自己的男宠,眼里发出恨恨的光来,几乎是咬着牙:“说啊!你到底想怎样!——你说不想回到复国军那里去,但在那时候却又不躲闪!你是故意激怒那个女的,想死在她手里的吧?——凌,你昔年是为谁变的身?!”

凌看着这个如母狮子一样的愤怒女人,眼里渐渐有惊讶的神色——她竟然是明白他的,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诧异和隐隐的恐惧。

她实在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然而,这一场对峙里,终究还是她先输了。

“你到底想怎样!”一种说不出的嫉恨涌上心头,罗袖夫人终于克制不住内心的波动——这种崩溃般的情绪、在白日里看到他从高台上跌落时已经有过一次——仿佛是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她用力将酒杯对着那个一直沉默的人砸了过去,声音起了颤抖:“给我说话!你到底想——”

他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烛影剧烈地摇晃,黑暗里,他忽地向帷幕里俯下身,低头用力吻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随即叹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回应着他——这让她自己都有些诧异:她几乎记不起初婚之后、自己还曾这样闭着眼睛吻过别人了。

酒的甜味和醉意弥漫在两人舌尖。这次的吻,似乎和他们以往经历的都有所不同:那不再仅仅是一种占有和狂欢,而是带着某种尖锐的痛楚,长得令彼此窒息。

“我……想留下来。”凌直接将话语含糊地吐入她的唇齿之间,“一直……这样下去。”

一直这样下去吧……一个象他这样的鲛人,还能怎样?

最好的结局,无过于此罢。

深夜的白塔顶上一片冷寂,冷月照耀着匍匐一地的黑色长袍。一共八位。

除了战死的巫抵和被软禁的巫真,元老院十巫尽数聚集于此,静静匍匐在神庙外,等待着九重门里的最终答复。毕竟年纪大了,只跪了一个时辰,领头的巫咸便感到膝盖割裂一样的痛——建立帝国一百年了,养尊处优的他还没有受到过今日这般的折磨。

而随在后面的军政两大臣:巫彭和巫朗也是同样僵硬着身体,额头有冷汗凝聚。

没有了传话的圣女,他们只能静静等待那一个神秘的声音直接响起在心底,宣告最后的结果。然而,谁都不知道听了他们的禀告,那个黑暗里的神秘智者又会做出怎样的回应。

“破军现世,天下大乱,须尽快族灭云家”。

——他们是这样禀告的。

当然,他们也提出了单独赦免云烛——他们没有愚蠢到要把智者大人最宠爱的圣女也拉下水的地步。然而,智者大人刚刚在几天前赦免了云焕,这么快就请求他改变决定、显然也也是对权威的一种冒犯。

凌驾于云荒之上的元老们,此刻都在寒冷的月下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终于,浓重的黑暗里,那个凌驾一切之上的声音响起来了,直接透入在座每一位长老心底——

“特许尔等……族灭……破军。”

“杀,无赦!”

十巫都退去后,白塔顶上又恢复了惯有的寂静。

天风从空荡荡的广场上掠过,神庙顶上的檐铃发出冷寂的声音。自从两代圣女先后被逐下白塔后,这个万仞高的白塔顶上便再也没有了人的气息。

黑暗的神殿里,水镜微微荡漾。

一双金色的眼睛忽然间映照在黑暗的水上,一瞬不瞬——与此同时,塔顶的最尖端盛放出了巨大的金光,刹那照彻了整个帝都!

“来了……就要来了呀……”

凝视着水镜里的景象,模糊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说不出的狂喜。

黑暗里,波光离合的水上,隐约映出一对披着黑色斗篷的夜行者,正沿着长的看不到头的道路、穿过重重寒气和雾气向着水镜外走来。

金光大盛的刹那,帝都的最外城里有一对夜行者仰起了头。

“奇怪的感觉……”那个蓝发的男子喃喃低语,审视着重新隐没在夜色里的白塔,“刚才,似乎是有谁在看我们……已经被发现了么?”

旁边的同伴只是在风帽底下笑了笑,她有着一头雪白的长发,长及脚踝,在夜风里微微飞扬。

“走吧,苏摩。”她静静的笑,转身,“他等不及了呢。”

帝都伽蓝城的格局是方正的,七千年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在平定天下时,就令当时最著名的匠作大师仰厦堪舆风水,界定南北,以求在镜湖中心建造新的帝都。仰厦不负厚望,历时三年,遍阅典籍和水文资料,完成了伽蓝城的设计,再经过七十万民夫的五年劳作,终于在这样一个孤岛上建起了一座前所未有的恢宏城市。

这座闪耀在云荒心脏位置上的巨大城市,见证了整个大陆七千年来的风云变幻,空桑人在《六合书?考工记》里是这样描绘的——

“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有三城,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日市一夫。前塔后殿,王居其上,俯瞰天下。”

按照这样的设计,帝都伽蓝城九里见方,每边设置三门,城中设有三道城墙,即铁城、皇城和禁城,各九条道路,南北主干道宽度为九条车轨。东面为祖庙,西面为社稷坛,前面是朝廷宫室,后面是市场和居民区。朝廷宫室市场占地一百亩。禁城中的格局是白塔在前宫殿在后,塔高六万四千尺,皇帝居住在塔顶,俯瞰着云荒大陆。

帝都内阡陌交错,街道井然有序。朱雀大街是贯穿帝都三城的中轴,从铁城的南正门明德门开始,穿过皇城直抵禁城的承天门,一共和九条东西走向的街道相交,其中包括了另一条横向贯穿帝都的玄武大街。

铁城里寂无人声,每个街坊都紧闭着门,沉沉地仿佛是一个空城——帝国制度严苛,外围铁城在入夜后便要宵禁,集市不再开放,街上不许行人,百姓早已入睡。

而此刻,这两位夜行者就站在朱雀大街的第一个十字路口。

他们在极慢极慢地前行,脸色凝重,似乎将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脚底,每一步踏出都非常费力。仿佛夜色里有看不见的丝线浮动在空气里,千丝万缕的扯住了那两个人。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仿佛是在用了极大的力量扯断那些线,空气中发出若有若无的撕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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