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血十字(2/2)
到那个十字路口不过几十丈的距离,他们却用了半夜的时间。
“很棘手呢……”白薇皇后喃喃,抬头看了一眼夜色中的白塔,“真想不到,过去七千年了,他居然还有力量布下这样强大的封印结界。”
“是九障么?”苏摩低声问,靴子踏出,已然站到了第一个十字路口的中心点。
他忽然间凭空侧身,单手探出,按上了地面——他的指尖有无形的光激射而出,瞬间透入了朱雀大街和延平巷交叉的中心点。苏摩的手指迅速地在地上划出一道弧线,将中心点圈入其中,倒转手掌平拍其上,低喝:“破!”
在他手掌拍上地面的刹那、整条朱雀大街忽然间发出了暗红色的光!
有细细的红光从地底透出,仿佛有什么被骤然触动了。那条骤然燃起的血色之河一直通向紧闭的皇城城门,然后朝着白塔的方向无尽延伸。
在苏摩破解开第一个屏障的瞬间,仿佛白塔底下有什么被封印的力量涌出来了,那种红色在那种力量的推动下再度翻涌起来,从塔的方向他们汹涌而来。暗红色的光化成了一支利剑从地底射出,直扑第一个十字路口上的两人!
“好!”白薇皇后低低喝采,抢身上前。
在地底红光扑来的瞬间,白薇皇后双手虚合胸口,然后忽然展开——手心里画出了一个符,符中焕发出耀眼的亮光,那地底的暗红血色之箭迅速刺到,却在白光中无声无息消失,如冰雪一样的消融——
然而,仿佛同时承受了极大的力量,白光苦痛地一颤,陡然也消失了。
“噗”,白光消失后,白薇皇后猛然往前冲出一步,单膝跪倒在街心,抬起手捂住了心口,身体在月光下微微颤抖。
苏摩眼神变了变,最终还是俯下身去将手放到了她面前。然而白薇皇后并没有站起,只努力平定着喘息,忽地抬起了右手,按在了眉心,闭上眼睛,咽喉里吐出一种奇妙的吟唱。
苏摩眼神霍然一变:这是……?
白薇皇后一直寄居在白璎的身体里,对于操控这个身体并非游刃有余。然而,自从她吐出第一个音开始,她仿佛完全成了这个躯体的主人——微微开阖的嘴唇里吐出上古久已失传的歌谣,召唤着天地间某种神圣力量,按在眉心上的右手上发出奇异的光华,几乎夺走了月的光彩。
——那,是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后土神戒!
无名指上的血脉通向人的心脏,而将心和脑联结起来,全身的灵力便能凝聚在一点。
在后土神戒上的光芒最盛的刹那,白薇皇后低低喝了一声,手指离开了眉心,迅速在虚空中划出了一个十字星的光之符咒——“封!”
她跪在地上,双手同时下压,交错着按在街心。
喀喇喇……一声悠远的裂响,仿佛地底下有某种力量被暂时击退了。那一道红光被后土神戒上的白芒所压,仿佛一条蠕动的血蛇,一寸一寸的往后退去,渐渐重新蛰伏回地底,街道的裂缝也随之缓缓封闭。
最终,光芒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一切终于安静了。
“好了……”白薇皇后用手支撑着身体,看着渐渐消失在指间的白光,喃喃,“居然、居然动用了塔底下的‘那种力量’啊……看来,他自身的力量的确已经衰竭到一定程度了呢……”
然而,她的精神力似乎也出现了短暂的衰竭,她恍惚地盯着地面,长时间地一动不动。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的最深处苏醒过来……
她身形忽然间有了短暂的颤抖——那种颤抖是由内而外的,似乎心底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忽然被重新触动,引发了微微的、依稀的痛意。
苏摩在一旁冷冷看着她——这个女人在月下战斗,以最熟悉的面貌出现在他面前,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诡异了。很多时候他都会有一种奇妙的憎恨。
“这个身体……太难用了。”片刻,白薇皇后回过了神,低低的喘息,看着锁骨上那一处流血的伤口——刚才,在地底红光射出的瞬间,她已经展开结界反击,然而这个身体却不听指挥,脑中的想法传到肢体上时,动作已然慢了一拍。若不是后土神戒保护着主人,她恐怕已经被九障重伤。
“本来也就不是你的。”苏摩淡淡道。
“呵,”白薇皇后看着肩膀上留下来的血,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现在就算让白璎她自己来,也恐怕不能适应吧?——这个身体,已经变了。”
她在月下伸出手来,那只手影影绰绰投射在地上,居然是介于有和无之间。
“苏摩,是你用星魂血誓改变了六星的轨迹,改变了她。”白薇皇后回手止住血,眼神复杂——这个疯狂的傀儡师用“一半”的生命作为交换,让星宿脱离了冥星的星域,以他自己的血注入她体内,凝聚出了新的身体。
然而,这个身体却也是介于生和死之间,只得“一半”。
白薇皇后抬头看着帝都的夜空,漆黑的夜幕里悬挂着亘古不变的皓月,一如七千年她最后闭上眼睛的一刻——然而,星辰的流转,却早已不同。
她能看到碧海上的那颗海王星——那是象征着“自由”的星辰。然而,这颗星的力量,却是在七千年后才达到了光芒的顶峰!挣脱奴役,挣脱禁锢,挣脱力量的极限……到最后,竟然挣脱了宿命的束缚。
那一瞬间,皇后微笑起来了:“苏摩,你具有纯煌没有的非凡勇气——所有一切的预言和宿命,都将因你而打破!”
那是她第一次对这个新海皇流露出如此的赞许。空桑的开国皇后伸出手来,手指上的后土神戒在月下奕奕生辉——她的手触碰到了苏摩眉心的那个火焰状刻痕,然后触电般地弹开。
她眼里神光流转,微微叹了一口气:“果然……不可知的变数还在蛰伏。本来我可以看到你的宿命:你的命运本该是那样终结,而白璎的命运也有定数——可是,狂妄悖逆的海皇啊,你打乱了天宫,所有的预言都在那一刻化为了灰烬。”
化为了灰烬么?苏摩微微侧过头,想起了雪山上那个苗人少女给他的占卜。
他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那样精准洞彻的判词,于今,都已经化为了灰烬。
“只希望,我的血裔能有你一半的勇气……”白薇皇后叹息着,反手压在心口,似是在对身体里的某个人喃喃自语,“为什么还不醒来?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么?”
苏摩没有回答,只是回身望了那座白塔许久,不再停留,在夜色里朝着第二个十字路口走去。
空气里布满了无形的结界,封阻着他的脚步——这种封印的“屏障”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令他和白薇皇后这样的不世出高手都不得不用尽了全力才能向前。第一个“障”已经破得如此费力,那接下来的八个结界,想必会越来越难吧?
他抬起头看着白塔,却仿佛在看着遥远得不能再回去的往日。
即便是九障坚不可摧,依然还有一重重突破的机会——而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孤寂而平淡的日子,他生命里唯一一段接近阳光的岁月,一旦过去,便是再也、再也无法回来了。
再回首是百年身。
战后的废墟上,无数鲛人正在清理着战场,忙碌而有序。巨大的龙逡巡于子民的头顶,却显得心神不安,不时的仰头看向水面——有某种预感,水面上那座城市里正在发生某种不祥的事情。
那种预感仿佛继七千年前星尊帝发动血战后,那种杀戮的力量又一次重新觉醒!
海皇……你不顾一切的去了那个帝都,此刻,又在做什么?
如意珠是联结龙神和海皇的纽带。地面上的黑夜里,海皇将灵珠握入手心的那一刹,仿佛有了某种沟通,盘旋在大营上空的龙神忽地抬起头,望着水面吐出了一声叹息。
不好!这种预感……那个在暗夜里前行于帝都的人,只怕是……
龙吟令所有鲛人战士都一惊,单膝下跪。复国军的统领炎汐和长老们从帐篷里走出,恭谨的俯身在高台上,等待着神的旨意。然而,龙神只是看了头顶一眼,复又沉默下来,片刻后仿佛做出了一个决定,巨大的金色尾巴一摆,旋即消失在镜湖深处。
“我必须离开……这里就交给左权使了。”龙吟消失在水里。
“龙神!”长老们失声惊呼,眼看着骤然降临的神袛又骤然离去。
日前沧流帝国的靖海军团围攻镜湖大营,那一役声势之大,兵力之猛,简直前所未有。一战后复国军伤亡惨重,如果不是得到空桑人的支援、可能已然全军覆没。那一场大战接近尾声的时候,龙神忽然从天而降,咆哮着操纵水的力量,在瞬间形成了类似“天眼”的巨大漩涡,将残余顽抗的沧流军队一刹击溃。
无数的鲛人战士看到了这梦幻般的一幕,纷纷俯身在地,仰视着头顶盘旋的金色巨龙,发出了千年期待后的惊喜呼声。
——然而,微微令人失望的是、海皇并未随着龙神一起返回。
他们的王……在这个时候,又去了哪里?
那个黑衣的傀儡师,有着无比强大力量和无比黑暗心灵的王,为何总是独断独行,从不顾及子民和族类?
镜湖的中心,却是没有一滴水的。
奇异的光笼罩着水底,虚幻的结界下浮动着一个虚幻的城市,恢宏而广大:城墙、城门、街巷、宫殿历历可见,和地面上的伽蓝帝都宛如孪生,如雾气一样隐约可见却不可触摸。
“啊……太无聊了!”城门口抱膝坐着一个少女,喃喃的自语。“太无聊了太无了太无聊了!”她终于大叫起来,“臭手!你到底好了没有!”
无数的鱼类在她身边游弋,看她半天不动,小心翼翼的靠近,用小小的嘴巴在她的肌肤上啜来啜去,弄得她咯咯直笑。然而忽然间爆发的这一喊,让一群鱼刷拉一声游开。
“那笙姑娘,不要心急。”忽然间水流有了异常,有人轻声安慰。
那笙不抬头也知道,是那位美丽的赤王又过来看她了——这些日子以来,除了炎汐会从远处的镜湖大营偷偷来陪她一会,也就只有红鸢才会来理睬她。
“那个臭手,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把身体拼回去啊?”她不耐烦地抬头,问红鸢,“我在这里坐得屁股都痛了!无聊死了……水底除了鱼什么都没有,你们的那座城市我又进不去!——我想早点去叶城,不想再呆坐着了!”
“皇太子殿下还在恢复中。”红衣的女子低头笑着回答,好声好气,“那笙姑娘,稍微耐心等一下吧——也不知道为什么,殿下这次只是出了一剑、却衰竭得厉害。”
想起了那一日真岚那一剑,那笙颤了一下:“嗯,那一剑实在吓人……”
那笙郁闷地伏下了身,抱着膝盖,无聊地摇晃着身体:“我……我总是觉得害怕啊!那个时候的臭手…变得不象他了……反而象…象……”
她迟疑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身体软了下去:“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赤王诧异的看着这个佩戴着皇天的少女——一直以来,她都不知道为何只能和帝王之血呼应的皇天神戒,居然会接纳了这样一个异族少女。看来,这两者之间,的确也是有着深厚的宿缘吧?就如她居然可以进入星尊帝的寝陵,看到一切一样。
“没事,再过几天皇太子应该就可以恢复了,”她只好这样安慰那笙,轻轻抚摩她的肩膀,“很快就能带你去叶城,解开下一个封印了。”
“叶城!”那笙眼里露出了兴奋的光——那是云荒最繁荣的城市,她在中州时候就已经听说过,早已神往了多年。
那里,不仅有她需要解开的第四个封印,更有无数新奇热闹的东西。
“哎呀!让臭手快点好起来吧!”她跳了起来,急不可待,“我等不及啦,三天后他如果还不能走,我来把他打包带上路也行!”
“呃……”听到堂堂的皇太子被如此轻视,赤王也是有些尴尬。
然而,话音未落,水流忽然起了变动,仿佛有什么在水底潜行而来。那笙立刻扔下了红鸢,欢喜地跳了起来,迎上去:“炎汐,是你来了么?”
——这几日她呆在镜湖水底,虽然无法进入无色城也无法留在复国军大营,但每日里炎汐总是会抽出时间来看她,以免这个天性活泼的少女无聊。
然而,那急遽卷来的水流却是出乎意料的强大,在一瞬间就把那笙掀翻在地!红鸢也是好容易才稳住了身形,抬起头,忽然就愣住了,两人同时脱口而出:“龙!”
镜湖的水忽然变得诡异,急速地涌动,绕成了一个无形的漩涡,仿佛龙卷风一样从远处席卷而来。那个漩涡在她们面前停下,那笙惊骇地抬头——身周的鱼群早已远远避开,头顶的水里浮动着一条巨大的金色的龙,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她们,微微摆了摆尾巴致意。
那笙看着这条在苍梧之渊见过一次的庞然大物,吃惊:“咦,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会是来找空桑人麻烦的吧?——然而,龙神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红鸢,低沉的语音回荡在万丈水下:
“赤王殿下,我想见你们的皇太子真岚。”
虚无的城市里一片寂静。
从鲛人镜湖大营回来的冥灵战士一回到城市,就重新分解为虚幻的灵,纷纷归入了一望无际的白石棺中,积聚灵力准备进行下一轮的战争。诸王纷纷安静退避,不敢惊扰疲倦归来的皇太子,连一贯喜欢训导皇太子的大司命都捧着辟天长剑离开。
断臂支着腮,头颅正在金盘里小憩,眉间有极疲倦的神色——
不止是因为那一剑带来的力竭,更因为心力的交瘁。几日之前,他刚刚做出了那样的选择:让海皇跟随妻子而去,自己带领军队前去支援复国军镜湖大营,击退来犯的靖海军团……将所有该做的都做完后,随着那一剑的挥落,他只觉全身的力量也随之消失。
如果能一直这样睡下去就好了……真希望就一直这样睡着,什么事也不去想,不要再去面对那数不尽的国仇家恨、社稷苍生。
那些东西,其实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过是西荒的一个牧民少年。
“快逃!”睡梦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恐惧而惊慌,“快逃啊!”
——是谁……是谁呢?那样的遥远而熟悉。
“真岚,快逃!快逃!”那个女子的声音在耳畔,居然是在呼唤他的名字,绝望而恐惧,“帝都里的那些人来了!不快逃的话……不快逃的话……”
话音截然而止,他看到一条白绫勒住了那柔白的咽喉!
“母亲!”他终于看清了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失声惊呼,返身狂奔——垂死的人却张开了手掌,拼命摇晃,面目扭曲:“快、快逃啊!真岚!如果被抓回去……如果被抓回去的话,你、你就会被…永永远远的……锁在上面……”
少年的他在西荒的黄沙瀚海里狂奔,恐惧、愤怒、悲哀、绝望,一重重的逼来,和身后追兵的马蹄声一样得得近在耳畔。不行,一定要逃,一定要逃!不然的话……就会被抓住,就会被永永远远的……锁住。
然而,不等他逃离,一条锁链从天而降,死死将他扣住,拖向了那些追来的魔鬼。
终于,还是逃不了么?
那一刹,他绝望地想:逃不了的话,那就做一个无知无觉的活死人吧!
然而,时空在瞬间变幻,他已然置身万丈白塔的顶端,奢华盛大的婚礼正在举行——那一瞬,他看到了那条黄金锁链另一端系住的人:那个和他拥有共同命运的贵族少女。
她静静地低垂着头,珍珠面幕罩住了眉眼,宿命的黄金锁链沉重地缠绕着她,她并没有挣扎,被一寸寸的拖着,来到他面前,看起来如此柔弱又如此宁静。
他看着自己命定的妻子,忽然冷笑起来:原来,你也和我一样,是逃不了的么?
那个瞬间,他却看到她霍然抬起了头——她的眼眸在面幕后亮如星辰,绝决而果断,全无他想象中的那种柔弱。
“我要先走了。”她对他微微一笑,毫无预兆地、她一仰身,轻飘飘地飞出了塔顶汉白玉的栏杆,在万众惊呼里向着大地坠落!
“不!”他失声惊呼起来,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试图拉住那个堕天之人——然而,衣袖从他指尖断裂,她飞速地坠落下去,嘴角尤自噙着一丝微微的笑意。
“不!”他嘶声低呼,死寂的眼眸因为震惊而雪亮。他眼睁睁地看着黄金锁链那一端的人坠落向万丈大地,宿命坚不可摧的锁链在瞬间铮然断裂!
千重云气萦绕着她,凛冽的天风吹着她的衣袖,猎猎飞扬,让她看起来仿佛一只展翅飞去的白鹤——她、她居然……居然挣脱了?居然逃掉了!
原来……她和他,毕竟不一样?毕竟不一样!
梦里的景象开始紊乱,无数记忆的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出,排列成难以解读的种种方式——百年前,她高高举起他的头颅,在即将沦陷的帝都城头对着子民高呼;九十年前,赴死的前夜,她在紫宸殿与他告别;几十年来,在这个虚无的城市里,她和自己说着一些开心或者平淡的话,宁静的时光就如头顶的流水一样无声无息的过去……
最后,定格的景象是前日诀别那一刻:她俯下身亲吻他的额头,然后离开,没有回头——那一刻,他可以看到那条巨大而沉重的黄金锁链重新垂落,将她缠绕起来,一步一步将她拖向毁灭的深渊!
“逃啊……快逃啊!”梦里,他终于喊出了现实里身为王者不能说的话,“白璎!别去帝都,什么都别管了——快逃,快逃啊!”
不逃的话……会被宿命压垮的!
真是愚蠢啊!百年之前,堕天的你既然已经毅然决然的挣脱了那条锁链,为何在苏醒后、还要回到这个罗网中来?国家、民族、责任、道义……正是这些东西、共同铸成了那条黄金的锁链,将你我的一生捆绑,你既然已经挣脱,又为何回来!
少年时,他亲眼看到父亲派来的使者用白绫缢杀了母亲——后来,他知道这是空桑王室常用的手段:如果太子的生母不是白族的皇后,为了保证世代守护空桑的“双戒”力量的纯粹,那个生下太子的妃嫔就必须被赐死,以免她的那一族成为最大的外戚,威胁到白族与帝王之血共掌天下的局面。
虽然明白父王做出这个选择的必然性,但,那时候起,他就对空桑这个民族消失了感情——尽管那“一半”的帝王之血还在他的身体里流淌。亡国前的时间里,梦华王朝末期,他基本是消极的怠政,毫无作为,眼睁睁的看着帝国腐烂下去。
直到百年后,他才重新激起了为空桑而战的信念。
白璎,我坐到了这个位置上,成为这个云荒的主宰、命运的囚徒,已然不抱有逃脱的奢望——但至少,我希望你能够挣脱这一切自由地飞翔,一如百年之前。
所以……既然无法亲手替你斩断这根黄金的锁链,那么,就拜托另外一双手罢!
也只有那个来自蔚蓝大海的人、能带着她离开这个罗网,让她如同百年前那一刻那样的自由飞翔,向着无边无际的海天之间凌空而去。从此后,可以在蓝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远离一切战争混乱,在珊瑚的宫殿里终老,子孙绕膝,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那,也是在定下空海之盟那一日,他亲口对她许下的诺言。
“白璎,逃啊!快逃啊……”睡梦中,金盘上的头颅喃喃。
巨大的龙盘绕在虚幻的光之塔下,俯视着金盘上散落的“人”形,双眼里露出了深远的叹息,低下头去,缓缓将气息吐在沉睡的头颅上,将他唤醒。
真岚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压顶而来的巨大的龙,到处是一片耀眼的金色——还没睡醒的人霍然一惊,感觉到那是一种外来的力量,断臂下意识地一跃而起,便握住了另一边金盘里的长剑。
然而,当举起辟天长剑对准了眼前的巨龙时,他终于清醒过来了——
那是龙神……是七千年后,腾出了苍梧之渊的海国之神!
而他,星尊帝的血裔,手里拿着新一代海皇赠与他的长剑,居然在七千年后又站到了龙神的面前!——那一瞬,他忽然有一种恍惚的失措,有些茫然地垂下了剑尖。
“空桑的新帝王啊……不必紧张。”龙神却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是凝视着他的眼睛,吐出了长吟,“七千年后,我来到这里,并不是来寻求仇恨的。”
蛟龙在镜湖底的无色城上空盘旋,巨大的身体渐渐缩小,最后幻化为手臂粗细,看着金盘上的头颅:“方才,我听到了你在梦里呼唤着一个名字——而你在意的那个人和我所关心的人,他们在帝都很可能会遇到前所未有的危险……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前所未有的危险?真岚霍然抬头,眼神带着惊讶和疑虑——它…竟知道魔之左手的所在,并得知苏摩和白璎正是为之而去?它又预见到了什么?
“会发生非常不好的事。”龙神低吟,眼神忧虑,“出乎预料之外的不祥,可能会带来灾难——皇太子殿下,我们必须立刻赶去。”
真岚微微蹙眉,审视着龙神,心里在定夺。
“帝都上空密布着强大的结界,而我失去了如意珠,你又尚自衰竭,都不能拥有足够的力量去阻止这一场灾难……”龙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吐出下面的话,“按照缔结的空海之盟,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前去。”
真岚霍地抬头:什么?龙神来到无色城,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它想要去助海皇一臂之力么?难道说,伽蓝帝都的那两个人如今真的遇到了预想之外的绝大困境?真岚没有立刻回答,金盘上的头颅阖起了双目,沉思。
“如你所见,目下以我的状况,还不能出去。”只是沉吟了片刻,他淡淡开口,不动声色地拒绝,“我相信以白璎加上海皇的力量,应能遏制住帝都的‘那个人’——龙神不必太担心。我懂得力量的法则,这是有胜算的对局。”
“那个人?”龙神忽地从鼻孔里喷出一道冷笑,“你以为我所说的‘灾难’仅仅是指帝都里的那个人么?……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件事才冒昧前来请求一个世仇么?”
“怎么?”真岚蓦地觉得心惊——不是为了那个智者?
“真正的灾难,并不是敌人的力量有多强,”龙吐出了低吟,眼神转为悲凉,“人所要面对的,说到底唯有自身——空桑的新王啊,你应该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真岚霍然抬头,眼神雪亮:“难道……难道你说的是——”
龙颔首:“不错。但是,既便仅仅是‘那个人’的力量,也会出乎你我最初的预料——你看到那个‘血十字’了么?”
仿佛明白了什么,真岚脸色迅速变了,抬头望向光之塔,凝聚了全部的幻力遥感着,想透过虚幻的无色城一直看到上方那座真实的帝都里去——只是一瞬的凝视,空桑的皇太子似乎就洞察了某种可怕的前景,空洞的心脏仿佛陡然缩紧。
怎么、怎么会出现这样的预感?
血十字……云荒大地上,竟然真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血红色十字!东方桃源郡、西方苏萨哈鲁、北方九嶷,以及最近的叶城,接二连三地发生动乱。这些数月来陆续发生的、看似毫无关联的血案在一瞬间被连接起来了:东、西、南、北,依次流出无数的鲜血——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以整个云荒大陆为纸,用一处处盛大的死亡画下了一个巨大的十字符咒!
真岚变了脸色,用幻力望去,水面上的帝都一片血红,不见天日,而半空中纷纷坠落的,居然是…居然是……这简直是末日的景象!
这种力量,几乎是灭世般可怖。
——那个人,到底是想完成什么?帝都里,到底会发生什么样可怕的灾难?到底……他是否应该听从龙神的话,亲自去往伽蓝城一趟?
短暂的沉默中,辟天长剑仿佛率先明白了主人的心意,应合出了低低的长吟,忽地从身侧的剑鞘中一跃而出,自动跳入了那只断裂的右手上。
“龙!我跟你去。”金盘上的头颅低喝了一声——散落的四肢在一瞬间震动起来,自动跃向头颅方向,瞬间拼合出了人体的形状!
“皇太子,不可以!”大司命惊而上前,阻拦,“太子如今尚未复原,绝不可孤身蹈险!”
“那么,传我命令——六部战士重新集合,连夜随我去往帝都!”斗篷下的人形尤自虚弱,却努力拄着剑站起,低沉地喝令,“封印破坏神乃是事关空桑国运,白王璎如今身陷危境,空桑绝不可坐视!”
大司命怔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前日为了支援镜湖大营,皇太子就已经和诸王发生了分歧,费尽力气才说服持反对意见的黑王和紫王。而此刻,竟然又要联合龙神、连夜动兵么?然而,不等他说话,辟天长剑已然缓缓举起。光之塔下,真岚执剑而立,脸色严肃,隐约间带着某种不可仰视的威严和决断,一字一句地开口:
“大司命,我以至高无上的帝王之血命令你:立刻传令,集合六部!违令者,开棺戮其尸、散其魂——虽王者亦无赦!”
大司命悚然一惊,不由自主地单膝跪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