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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个半月后,将军府前突然来了一队车马。声势浩大,前后共有二十四匹黑色骏马押车,正中一个赤红的马车,足有两人高,车厢上缀满各色玲珑宝石,檐前还挂着十数个碧色铃铛,行动处玲玲脆响,华丽异常。
徐子墨出来看时,亦怔了一下。
这是……
下一秒,朱红色车帘被掀起,倾城的小脑袋冒了出来,笑吟吟地喊了声:“大哥哥,我想你了。”便扑了过来。她头戴着赤色蓑帽,团团围着赤色挑金暗纱,穿着八幅大红金缠枝花湘裙,足蹬厚底大红鞋,身量苗条,显然是抽了条,已然有了少女的灵动和秀美。
三年未见,她依旧单纯而直率。
徐子墨将她搂在怀里,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他抬头望着车厢里,却没看见再有人下来。
徐子赤,没来。
“哥哥让我过来的。”倾城抱着他,用手摸着他的脸,“大哥哥,你好像瘦了。”
徐子墨没戴那伤疤面具,唯恐被倾城发现痕迹,便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倾城的手,又转移话题地问道:“你哥哥呢?怎么没有一起来。”
他心里依旧怀着点希冀。也许,徐子赤只是迟了些呢?
“哥哥上南边去了。”倾城并未注意到什么,嘟着嘴道,“还要大半个月才能回来呢。他和我可以上大哥哥这里来玩。问我想不想过来。我说想。他就派人送我过来了,让我先行一步,他后面再赶上。”
“哦。”徐子墨呆愣应着,“这样啊。”
徐子赤要来。
他真的要来?
时隔三年,他们终于能见面了?
他盼着见面盼得太久了,多少次失望后,他已打心底相信这并不可能实现。只是,他依旧盼望着。将盼望当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般盼望,如同每日的吃饭睡觉思念般自然。如今,一朝愿望竟得以实现,他受宠过度,反而如在梦中,难以置信了。
“大哥哥。”
有人拉着他的手。
徐子墨低头一看,望见了倾城仰头望着他,嘟着嘴,“大哥哥,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没有。”徐子墨挤出一个笑,“不是,我就是有点太惊喜了,太开心了,反倒不像真的了。”
小姑娘没听出他的情绪,娇声道:“原来是这样。见到大哥哥,我也特别开心呢。”
他抹了一把脸,把多余的情绪甩开。环视了一周护送倾城来的护卫队们,徐子墨忙打发人安排宴席,将人接进去接风洗尘,又亲自牵着手,将倾城领进去,又赶紧吩咐管家,给小姑娘安排一间最干净的上房,打点行李,让小姑娘伺候的人安置住下。
小姑娘一进来就四处张望着。
徐子墨有些奇怪:“倾城,你看什么呢?”
看得出这几年小姑娘是长大了,言辞里难得有了少女的羞涩,期期艾艾半晌,才终于说出目的:“大哥哥,哥哥说黄哥哥在你这里,是吗?”
徐子墨这才明白。
黄哥哥自然是指的尚黄。
徐子墨一面打发人通知尚黄过来一趟,一面暗暗吃惊,没想到隔了三年,两人感情居然还没断。
说起这尚黄,他也着实刻苦,除了每七日回城照顾一下商队里仅存的老管家,便一直在军队里苦训,短短半年,立下数功,如今已做到了胡老三的贴身护卫,时常能跟着胡老三出入他的营帐了。
尚黄如今也近二十了,又在军中历练过,行动举止自然比倾城考虑周全些。
一过来,先替倾城与他一同请了罪,又言及两人往日情分,暗暗挑明倾城与他属兄妹之情,又请徐子墨派人在旁边看着:“徐姑娘年幼不懂事,我身为兄长,却不能不顾及世俗言谈对她的影响。”
徐子墨暗暗点头。
这几年,他真的长进了。
徐子墨便派了个人在他们身边,只看着也不做什么。
看到倾城如今依旧天真烂漫的性情,徐子墨多半也懂得徐子赤的心思。倾城这孩子命运多舛,身为女子,眼盲毁容。若是让她真正懂得尘世种种,必然痛苦万分。既然他们有能力,为她撑起一片天,让她至此无忧无虑,了此一生又能如何。
她的单纯与善良是这世间最最可贵之物。
将倾城安置好后,徐子墨又给徐子赤写了一封信:“经久未见,思之如狂。”
将信送了出去,他重重吐出一口气。
三年了。
只剩最后这十几天,他等得起。
大半年的势如破竹般地逼近,北疆军已将大半个北疆版图收复了。整个大周流落在外的,只剩下最后一城——洛城。
洛城地处大周疆域最北端,形似个圆盆,面积最广,最靠近突厥,年年受灾严重,当年也是最先被突厥攻占的一座城。洛城三面环山,且气候严寒,一年中有六个月风雪呼啸,十分不好攻打。
他正在地图上演练,管家忽然来报。
门房处有人送来一封信。
信来自一个他想不到的人——突厥早该“暴毙”的王,赤鲁。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写了一个时间地点——明日巳时、哈奇城中福隆酒馆,二楼雅座,坐下商谈。落款是赤鲁。那送信来的人口风很紧,也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大王想和徐将军谈谈洛城的事。”
谈洛城?
怎么谈?
一个是北疆军元帅,一个是突厥实际上的王,关于洛城,有什么可谈的?
徐子墨将这封信拿到营地里,给一众副将都传阅过了。众人都对这封信的来意疑惑不解。胡老三等性子直鲁者甚至直言:“元帅,您不能去。这是赤鲁的诱敌之计。我们不能上他的当。”
徐子墨摇头:“他不是这种人。”
他和赤鲁对战多年,彼此都很了解。赤鲁是典型的草原汉子,崇尚力量和速度,最讨厌阴谋诡计。若不是他生了病,北疆军想要如此势如破竹地攻下北疆三城,至少要花上原来三倍的时间。
“况且,”他说,“他选的地点在哈奇。哈奇现在在我们的控制中,要是他真想谋害,绝对不会选在这个地方。”
胡老三等人不说话了。
徐子墨将信再拿来看了一遍,将信折好,站起身道:“赤鲁,我十四岁起就和他对战。我们也算是斗了上十年了,都没坐下来好好谈过一次。不管这次他是什么目的。我都要去看看。”
众人齐齐叫了声:“将军!”
徐子墨道:“若是你们不放心,明日可派两人随我一同过去。”
众人这才罢了。
第二日上午,徐子墨带着蔺晨与胡老三两人,并一队人马来到福隆酒馆门口。
福隆酒馆昨日已被包了场,驻扎下了军队。因此整个酒馆空荡无人。徐子墨先上二楼,在一排排空座椅中,寻了个靠窗的雅座坐下,等不了一会,徐子墨便从窗口望见街上一行数十个佩刀负弓的兵士,簇拥着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来了。
一行人上了楼。
那高大的汉子坐在了徐子墨对面,十余兵士便站在他身后。两人背后都是数十人跟随,形成了泾渭分明,剑拔弩张的两个阵营。
徐子墨瞟了他一样,替他倒了杯茶:“哈奇现在可是在北疆军的控制下。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过来,也不怕北疆军一拥而上,将你捉拿了。只要将你控制了,洛城岂不是手到擒来,还有什么可谈的必要?”
赤鲁看了他一眼:“那么,徐将军,你会吗?”
徐子墨但笑不语。
赤鲁举起茶杯,向徐子墨敬了一杯:“身体不好,不能饮酒。以茶代酒,敬徐将军一杯。”
徐子墨将茶一饮而尽。
“徐将军,不好奇我们今天要谈什么吗?”赤鲁大马金刀地坐着,直望着徐子墨。
他高大魁梧,披着及踝的黑色狼皮大氅,大氅未系好,露出腰间一把银色短刀,深褐色胡须满面,眉色极浓,目光炯炯,更像一个驰骋猎狼的猎手,而不是高坐于黄金座椅上的王。
徐子墨抬眸,似笑非笑:“与这相比,我更好奇你是怎么躲过兵士,到哈奇城里来,还敢这么有恃无恐地坐在我面前的。”
“哈哈哈哈,徐将军可真是个妙人。”他畅快大笑,又饮了一杯茶,连连咂嘴,“真是不够劲。病了这些年,别的都没什么,就是馋那一口突厥城里,最好的酿酒师傅做出的马酒啊。”
徐子墨淡淡饮了一杯茶。
赤鲁道:“徐将军就不好奇我今天约你出来做什么吗?”
“好奇。”徐子墨略笑一笑,将茶杯放好,抬头望他,“但我好不好奇,说不说的权利都掌握在你手中,不是吗?”
赤鲁放声大笑:“徐将军,果然是个明白人。既然是和聪明人说话,我也就不转弯抹角了。”他摇晃着甜白瓷的小酒杯,望着徐子墨,“我想和徐将军做个交易。一个有关于洛城的交易。”
徐子墨道:“你说。”
赤鲁道:“你知道我病了,对吗?”
徐子墨但笑不语,算是默认。
“都说比你自己更了解自己的是你的敌人。”他道,“徐将军,你我在战场上对战多年。我敬你是个英雄。我病了,不能迎战。所以,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只要你放过洛城,就此划分两国疆域。我们两国可以和睦相处,怎么样?”
徐子墨眯起眼:“我为什么要和你交易?”
赤鲁道:“因为我们需要这一块土地。我们的子民需要生存。我们生存的地方气候太恶劣,每年都会有极长的严寒期。我们的子民就会饿肚子。我们需要更大的牧场,需要更多的牛羊,为我们新出生的孩子提供牛羊奶,让他们健康长大,和牛犊一样健壮。徐将军,我们突厥每年都会主动挑起战争,不是我们好战,而是我们需要生存。”
他道:“战争于我们是生存。”
徐子墨不语。
赤鲁显然也没打算让他说话:“徐将军,那你呢。你想过没有,你作为周朝的一个将军,你带领北疆军打仗是为了什么?为民?你我都知道,民心是最容易收买的东西。洛城里,我们只是略微给了那些大周朝的人一点牛羊和牧草,他们已经把周朝忘得干干净净了,还千方百计想要讨好我们突厥的战士,为突厥效力。为国?徐将军,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在你上面的人眼中你只是一把好用的刀,你效忠的那个人,那个皇座上的人很多时候不一定是你的后盾,而是一把从背后刺过来的箭?”
他露出一个笑容:“忠君爱国,保卫疆土。你忠于他们,他们会忠于你吗?”
“徐将军,你想过没有,你为什么要打仗?”
徐子墨想过没有?
他当然想过。
很久前,徐子赤就问过他这个问题。他问他:“在你心中,战争究竟是什么?”他当时回答不上来。现在他依旧回答不上来。他从小就是受这样的教育长大的,忠君为民,保卫疆土,这是写在徐家人骨子里的戒律。
他从小学武,十二岁从军,今年二十三岁。
他的一生都在战场上。
战争已经是他的存在方式了。
北疆需要他。
他便过来了。
可是……赤鲁说的情况不能说不对。民心易买,不过让他们稍稍的小恩小惠,他们就不会再在意头顶上的主子是谁。只要有一口气挣扎着活下去,他们就不会反抗。至于朝廷……徐子墨眯起了眼:“你什么意思?”
赤鲁笑了笑:“徐将军,你是个聪明人,我什么意思,你一清二楚。”
徐子墨皱眉:“朝廷里有人和你联系过?”
赤鲁朝徐子墨笑笑。
徐子墨暗暗吸了口气。
这个消息……他却不能不斟酌。赤鲁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消息。他们是敌人。而且,这未必不是赤鲁使出的一出离间计。赤鲁并不善阴谋,但现在他身体有恙,又连连溃败,并不能保证他不想从别的方面动脑筋。
赤鲁缓缓一笑,道:“徐将军,我说过,我佩服你是个英豪,所以才愿意和你作这一番交易。”
“你说你们战争是为了生存。”徐子墨开口道,“你说你们只要洛城,你们的子民需要洛城的牧场和牛羊,养活你们的孩子。可是你们的孩子会越来越多,那时候,洛城也不够了,你们会不会再要哈奇,再要桐城,再要呼伦,来养育你们的更多的孩子。那我们周朝的子民呢?他们的生存的土地呢?”
赤鲁略微一笑:“徐将军,这都是后来的事了,不是吗?”
徐子墨眯起眼:“你在逃避问题。”
“可是,在洛城没有逃走的周朝人过得也很好。”赤鲁抬起眼皮,朝徐子墨示威似的一笑:“一些聪明人现在不仅对我们俯首称臣,还想给我们进贡,以求我们的保护,能在我们这里当上一个小官,去管他的同胞们呢。”
徐子墨摇头:“不。”
他抬头:“不一样。控制别人和被别人控制是不一样的。你对他们好,只是因为你们愿意对他们好。而这种自由完全取决于你们。刀俎与鱼肉天生就是一对敌人。与其成为鱼肉乞求刀俎的仁慈,不如成为刀俎,掌握主动权。不是吗?”
赤鲁哈哈大笑:“徐将军好比喻。”
两人都不说话了。
他们彼此沉默着,气氛却十分紧张。这一刻,沉默都成为一种博弈的武器。在这沉默中,双方互相猜疑,互相揣度着对方的心思,互相等待着,等待着谁会先开口,将这一场博弈分个胜负。
是徐子墨先说话:“你的交易只说了结果,让我不攻打洛城。那么你给我的条件呢?”
“条件就是……”赤鲁看了眼徐子墨,挑起了嘴角,“我保证徐将军能守住剩下的三座城。三年内,我们绝不再犯秋毫。而徐将军也可以当一个北疆的大将军,威风凛凛地再过上三年。”
徐子墨望着他:“就这?”
“对。”赤鲁一笑,“就这。徐将军,你好好考虑一下。为什么我有这样的笃定的资本,会提出这个条件。”
徐子墨斜睨了他一眼。
他的话中显然有未尽之意。
是他想的那样吗?
朝廷有人出卖他?可赤鲁为什么会给他报信?难道仅仅是英雄的惺惺相惜?依据他对赤鲁的了解。这人是个性情中人,崇尚力量,最恶阴谋与背叛。这样的人若是为了利益在个人的原则上打个折,与他交易,也不是不可能。
“徐将军好好考虑吧。”赤鲁站起身,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将杯放在桌上,“我先走了。等徐将军的好消息。”
徐子墨没说话,也没起身相送。
他该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