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洗冤(2/2)
呼延云轻轻地舒了口气。
“给司马凉打电话,让他把小青带到这里来——现在。”他说。
“小青被带走了!”
红疱把眼睛贴在铁门上的栅栏口,向外观望着,气急败坏地说。
监舍里,秦姐撇着两条白花花的大腿靠墙坐着,旁边有个人在给她扇扇子。她听了红疱的报告,猛一挥手把扇子打停,起身走到门口,将红疱推开,从栅栏口向外望去,黑黢黢的场院里已空无一人。
她想了一下,立刻高喊了两声“报告”。值夜班的大眼袋马上过来了:“什么事?”
她说:“我有重要情况,要向您汇报。”
大眼袋开了铁门,把她放了出来,带到办公室,把门关上,往椅子上一坐,一脸不耐烦地问:“说吧,什么事?”
“我要打个电话。”
大眼袋一拍桌子:“姓秦的,这儿是看守所,可不是你们家!”
“何必生气。”秦姐笑眯眯地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很随便地拿起办公桌上的一包烟,从里面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您心里很清楚,我不是因为犯事儿了才进来的,而是有事儿非得进来办不可,回头该给您的酬谢一分钱也不会少,所以,咱们彼此还是都行些方便的好。”
大眼袋瞪着她,满脸不情愿地把电话机推在了她的面前。
秦姐一面拨打着,一面问:“小青被带到哪里去了?”
大眼袋说:“刚才司马凉过来,提走她的时候,好像说了个地名,叫望什么园……”
话筒那边传来“喂”的一声,秦姐立刻把嘴贴上去,低声说了一句“小青被带到望月园去了”,就挂断了电话,拿出口袋里的打火机,点着了香烟,使劲长吸了一口,把烟狠狠地咽了下去,神情充满了憎恨,像一只眼睁睁看着老鼠逃掉的野猫。
警车一直开进青塔小区的楼后面,在草坡前停下。先跳下来的是司马凉和刑警队的预审员小张,然后,戴着手铐的小青走了下来。
她面色苍白,额头上贴着的白色纱布是看守所医务室的医生给她新换的,看上去像是挂在鸡蛋上的一片蛋壳。她的神情疲惫而绝望,像是马戏团里的一只羊,无论迁移到哪里,都要被残酷的命运赶上危险的钢丝,没有一点逃脱的可能。
马笑中和郭小芬迎上前去,一看到他俩,小青原本冷漠的目光稍稍有了些温度,像一只走失很久终于看到主人的小狗。
“还好吧?”郭小芬轻声问道,小青点了点头,马笑中指着手铐对司马凉说:“给她打开——赶紧的!”
“凭什么?”司马凉冷冰冰地说,“你们说找到了小青不是犯罪嫌疑人的证据,先拿给我看看。”
这时,小青看到了呼延云。他正半蹲在草坡下面,和一个警察说着什么。她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行将就木般的厌倦,像是一个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突然发现眼前的湖泊不过是海市蜃楼——
在我陷入绝境的时候,在我已经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任何人的时候,唯一想到的“救星”就是这个人,可是他却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不但连一根头发丝的温情都没有,反而不断质疑我的清白,他就像……就像一只缘墙而上的壁虎,冷血、丑陋,根本就没有任何真本事,还总是流露出那么一股子狂妄的得意扬扬!
这时,呼延云看到司马凉来了,起身走上前说:“司马队长,这么晚了请你来,目的只有一个,我想证明小青在杨薇遇害的那天晚上,并没有进过青塔小区。”
讨厌的壁虎!装腔作势的壁虎!小青想。
司马凉瞪着一双眼睛,不说话。
“首先,我想我们对下面一个事实能够达成共识:那就是假如小青真的如周宇宙所说,走进了青塔小区,那么她就必然存在一个走出来的过程。因为在命案发生后不久,她的室友就发现她回到了合租的房子里。”呼延云说。
司马凉很勉强地点了点头,像后脖子上有人按着似的。
“好,那么事情就简单了,如果我能证明她逃走的每条路都是‘死路’,完全走不通,那就说明,她根本不可能进过青塔小区,对吗?”
司马凉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能做到吗?”
呼延云一笑:“不难发现,小青逃走的路线,只有三条:第一条,从正门离开,但是值班门卫李夏生证明,发生命案的夜里12点以后,没有人从正门走出小区;第二条,从6号楼南门正对着的小区栅栏门离开,这也不可能,栅栏门紧锁,生锈的钥匙孔证明已经很久没有人打开过。栅栏的间距又很窄,小青虽然苗条,也挤不出去……”
“我说过了——”司马凉的口吻像用凿子扎向一个针眼,“小青是顺着草坡爬到望月园里逃走的,那个叫蔻子的姑娘已经证明,夜里12点刚过,也就是命案发生后不久,她看到小青坐在草坡旁边的石墩上剪指甲。”
呼延云把目光投向草坡。夜色中,它被青塔小区住宅楼北向的一些窗口投射出的灯光映得十分斑驳,像是一块缝缝补补过无数次的旧毛毯。他举起右手,挥了两下。坡顶上的丰奇等人,立刻手持着黑色的皮管子往草坡上喷水,直喷得整个草坡湿淋淋的,像打了发油一样泛着光。
喷完了,呼延云把手向草坡一指:“司马队长,爬爬看,如何?”
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甭管装酷还是真酷,司马凉向来是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呼延云居然让他去爬草坡,无异于支起一根竹竿请他演猴戏!
司马凉也变了脸色,厉声说:“呼延云,你什么意思?”
呼延云看了他一眼,提脚就往草坡上爬,爬到顶上,冲下面喊:“司马队长,轮到你了。”
司马凉这才确信他不是拿自己开涮,只好伸脚往草坡上蹬,起初还想就这么不伤大雅地蹬上去,但草坡太陡了,喷过水又滑极了,半路他就不得不弯下腰手脚并用,好不容易爬到坡顶,满手都是草枝、泥浆,搓了又搓,问呼延云:“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谜底马上就揭晓。”呼延云说,“不过,麻烦你先下令,解开小青的手铐。”
司马凉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好对下面的预审员小张说:“把小青的手铐打开。”
手铐开了,小青旋转着酸痛的手腕,这时听见呼延云的声音:“小青,爬上来。”
小青冷冷地翻起眼皮白了他一眼,纹丝不动,郭小芬拍拍她的肩膀:“爬上去——用最快的速度!”
小青无奈地点了点头,一个助跑蹿上了草坡,这姑娘身手很敏捷,脚下虽然有些打滑,但是她每次都及时抓住一把草的根部,没有摔倒,这样很快就爬到了坡顶。
“看见没有。”司马凉冷笑道,“她就是这么上来的。”
呼延云从裤兜里拿出一把金黄色的指甲刀和一个证物袋,递给司马凉说:“请你把指甲剪一下,放进证物袋。”然后不管司马凉的神情多么惊诧,又拿出一把指甲刀和一个证物袋,自顾自地咔吧咔吧剪起指甲来,并把指甲放进证物袋里。
司马凉彻底被他弄糊涂了,只好按照他说的做了。然后,呼延云把分别装有自己和司马凉的指甲的证物袋交给丰奇,丰奇冲下草坡,钻进一辆白色的依维柯。司马凉刚刚才注意到它,并想起那是分局刑事鉴识科的一辆改装后的临时证物鉴识车。他看着呼延云,想从这个人的娃娃脸上看出他到底在耍什么花样,但是呼延云已经坐在了蘑菇灯下面的石墩上,十个指尖相对着架起了帐篷似的手势,目光也在一刹那变得异常幽邃,像是导演在等待着舞台的大幕缓缓拉开——而所有情节已经了然于胸。
没过多久,丰奇从依维柯里出来,手里拿着几张纸,郭小芬和马笑中拦住他,把纸拿过来看了看,马笑中还是不明就里地搔着后脑勺,但郭小芬的目光如同晨雾飘散的一池湖水,越来越清澈和明亮,她抬起头,看着呼延云,嘴角绽开了一缕钦佩的微笑。
“好了,我们下去吧。”呼延云从石墩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下依旧很滑的草坡。司马凉则让小青先下去,他跟在后面。
郭小芬把纸递给呼延云,呼延云心中已经知道答案,所以看也不看地拿在手中,对司马凉说:“司马队长,你可能很惊讶我刚才一系列的举动,其实那不过是一个试验而已。在杨薇命案发生的晚上,下过一阵雨,想必草坡一定是湿漉漉的,所以我要将这片草坡淋湿,恢复到当时的情状。然后,我们三个分别攀爬了上去——此前,我让郭小芬、马笑中和丰奇在草坡干燥的情况下也攀爬过一次,结果是一样的,这么陡峭的草坡,想爬到顶上,光用脚是不行的,必须用手抓住草根,获得一定的上升力量。干燥条件下是这样,淋湿后草坡变得非常光滑,没有手的帮助,就更爬不上去了。”
“那又怎么样?”司马凉盯着呼延云问。
“我在石墩下的草丛里,提取到了几片剪下的指甲,作为样本送分局刑事鉴识科。dna检测表明,这几片指甲是小青的,而且剪断的时间——根据甲基质细胞增生测试——就在杨薇遇害的那天晚上。”
说着,呼延云把手中的几张纸递给了司马凉:“刚才,你和我都爬上了草坡,并剪下指甲,送到临时证物鉴识车中进行了测试,和小青的指甲样本一对比,出现了一个问题: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咱俩的指甲样本中都有,而小青的指甲样本中没有……”
“什么东西?”司马凉的声音骤然紧张起来。
“叶绿素!”呼延云清晰地说,“绿色植物赖以进行光合作用的、不可缺少的有机化合物。”
“啊!”马笑中大叫一声,神情兴奋得像买彩票中了头奖,“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小青的指甲中没有找到叶绿素,就证明她那天晚上没有用手接触过任何植物,也就是说她根本不可能攀爬过这片草坡!”
小青瞪圆了眼睛,盯着呼延云,仿佛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
司马凉张着嘴,上下腭好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半天合不上。他定了定神,突然说:“杨薇遇害的案发现场没有发现凶手的指纹,证明他在整个犯罪过程中戴着手套,如果小青是戴着手套爬上草坡的,那样她的指甲中当然不会提取到叶绿素!”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转向了呼延云,仿佛是看到排球赛场上的一记重扣!
“所以我让警察们做了鲁米诺测试。”呼延云一笑,犹如月朗之夜的一阵清风,“如果按照你说的,凶手是戴着手套爬上草坡的,那么我们在案发现场已知凶手将凶刀拔出杨薇心脏的过程中,手套上不可能不沾染喷溅出的血液,他戴着这么一副血手套攀爬上草坡,草坡上一定会留下血渍,可是警察们用鲁米诺喷剂喷洒了整个草坪,却没有发现任何荧光反应。”
司马凉说:“这块草坡案发后很可能浇过水,清洗掉了血渍……”
呼延云惊讶地看着他:“司马队长,你不知道吗?鲁米诺能发现被稀释掉12000倍的血迹,单单用水冲洗,是不可能阻止鲁米诺与血红素发生反应的。”
司马凉哑口无言,在他身边的预审员小张还要争辩:“也有可能是小青预先在草坪上的某棵树上绑了绳索,犯案后缘绳爬了上去,手就不用沾草坡了,还有可能是她作案后又换了副手套,爬上草坡的啊……”
呼延云笑着摇摇头:“你这两个猜测的前提,是小青必须准确地预料到今天我的这番推理,所以才爬绳子或换手套,可是假如我一开始就拒绝接受她的委托呢,假如我做不出这番推理呢,那她可要面临死刑的危险。与其冒这么大的险,她爬上草坡后,干吗不赶紧离开,非要等到蔻子看见她,使她成为犯罪嫌疑人,然后兜个大圈子请我来推理才甘心?况且她事先并不知道蔻子他们当晚聚会并来望月园捉迷藏,她坐着剪指甲是女性在等人时常有的行为方式,这些都表明,她遇到蔻子是个偶然,她确实是在等人——天底下哪有杀完人不赶紧离开案发现场,还滞留在附近等人发现的笨蛋?”
司马凉一张瘦脸,僵硬了很久很久,终于吐出两个字——
“放人!”
小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么自由了?不用再回那个可怕的看守所遭受虐待甚至死亡的威胁了?
马笑中咧着嘴哈哈大笑,郭小芬高兴地摇晃着她的胳膊,她还是呆呆的,像麻醉药劲儿没过去似的,一双眼睛望着呼延云,眸子中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呼延云走过来,冲小青点了点头——神情中既没有夸耀也没有得意,就是礼节性地点点头,白开水似的,然后对郭小芬说:“挺晚的了,你先送她回家休息吧,有什么事情,咱们明天再商量。”
郭小芬拉着小青的手,慢慢地走出青塔小区,小青三步一回头地看着呼延云,像一个孩子看魔术师一般。
司马凉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呼延云,像是要把这个人的相貌刻在视网膜上,终于一转身,带着预审员小张,开着警车走掉了。
马笑中拍着呼延云的后背:“哥们儿,我真的服了你了!”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两人转头一看,原来是朱志宝正在搔着头皮,肥嘟嘟的一张脸红彤彤的,像刚在笼屉上蒸过。呼延云问:“你怎么啦?”
朱志宝在已经红得不能再红的脸上使劲搓了半天,皮都掉了一层,才磕巴出一串话来:“那个小青……小青……”
“小青怎么了?”呼延云问,“你以前见过她?”
“没有没有……”朱志宝摇着手,然后突然就不说话了,两眼放出傻呵呵的光。
“你赶紧回家去,不然你妈妈该不放心了。”呼延云推了他一把,“到家给我打个电话,听见没有?”
见朱志宝迈着沉甸甸的步子慢慢走远,呼延云转身问丰奇:“你去杨薇工作的百利得超市了吗?番茄酱的事情调查了吗?”
丰奇赶忙说:“忘了跟您汇报了。我去百利得查过了,那罐番茄酱确实是杨薇在出事那天下班时拿走的,有记账。”
呼延云皱紧眉头,自言自语:“怪事……它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