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无证之勘(2/2)
刘思缈对着电话说:“我马上动身,你尽快让濮亮把案情概要传给你,你再发给我!”然后把手机揣进兜,对着徐冉和楚天瑛说:“已经查清了,在一个名叫滨水园的小区,咱们出发!”说着上前就要搀起楚天瑛,被他拦住了。
“思缈,我恐怕不能跟你们一起行动了。”楚天瑛说,“我受了伤,虽然不严重,但端不了枪,徒增拖累,而且,死了三个警察,我得赶紧去省厅报到,说明情况,不然的话,恐怕我真的要彻底告别这身警服了……”
刘思缈看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余光一扫,又发现了新情况:“徐冉你怎么了?”
徐冉的神情十分紧张,嘴唇都在发抖:“我不去,不去!那个小区在市郊,离枫之墅不算太远,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
“我现在非常需要你,你必须跟我走。”刘思缈厉声命令道。
“我不想再回到枫之墅,不想……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只要一闭上眼,那些惨遭杀害的清洁工们,依旧会浑身是血地出现在我的脑海。”徐冉抱着瑟瑟发抖的身体,“逃掉一劫后,我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我不想再让人知道我曾经是一名小郭先生,也不愿意再踏入任何一座凶宅半步。”
刘思缈从来都不喜欢不坚强的女人,但是对徐冉,眼下她必须安抚:“别害怕,我可以保护你。”
“你?”徐冉摇了摇头,“太漂亮的女孩是不会保护别人的。”
“相信她。”楚天瑛说,“她是最优秀的警官。”
“在枫之墅,我已经懂得了,这个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就是人……”徐冉凄惨地一笑:“与其相信一个人,我还不如相信一把刀或者一支枪。”
这倒提醒了楚天瑛,他把手边那支已经组装好的95式自动步枪拿了起来:“小徐,这个你背着吧,不算沉,刘警官她可能要勘查现场,背着不方便。一旦遇到突发情况,你用来保护自己,或者把它交给刘警官,都可以。”
徐冉一下子愣住了,她有点不知所措。
一把自动步枪,既是一种武器,也是一种保护,更是一种信任。
徐冉看了看刘思缈,刘思缈冲她点了点头。
她慢慢地把枪接了过来,拿在手上,笨拙得好像熊二捡到了光头强的猎枪。
刘思缈用一根手指轻轻地压下枪管:“枪口要冲下——你用过枪吗?”
“上中学,军训的时候开过两枪……”
“那就是没用过。”刘思缈不知道是更放心了还是更不放心了,“你把枪背上吧,弹匣是满的,保险已经扣上——现在可以走了吧?”
徐冉似乎再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那……好吧。”
刘思缈带着徐冉往外走出几步,又折返了回来,在楚天瑛面前蹲下,雪白的面庞上挂着一缕清辉:“天瑛,对不起。”
楚天瑛凝视着她,摇了摇头:“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但是你心里藏着另外一个人。”
坐在副驾位置上的徐冉突然说。
途观里面一直沉闷的气氛就这样被打破了,感觉怪怪的。
刘思缈开着车,没有说话。
“不说话就是我猜对了。”徐冉说,“人生就是一个六面体,每一次爱情都是为了找到自己正对面的那个人,但命运之手却像玩魔方似的,不停地转来转去,结果每一次我们找到的,都不是最初的目标……”
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她自己反倒叹了口气。
也许是被徐冉的话触动了心事,或者是考虑接下来的工作需要她的配合,刘思缈竟回了一句:“所以,重要的不是寻找,而是等待。”
“啊?”徐冉有点没听懂。
“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刘思缈说,“只可惜,只要有一个点移动了,另一个点就会失去方向,那么只能等待他的归来。”
“这么说,你的那个他移动了?”
刘思缈摇摇头:“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哪里……等他回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爱不爱他。”
徐冉把头向座位上一靠:“就像凶灵一样。”
“嗯?”
“每颗受过伤的心都是一座凶宅。”徐冉说,“我们走进一座凶宅,不知道凶灵在哪里,但是必须要寻找,寻找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而是为了将凶灵驱走,这样心才能空下来,才能有新的人住进来。”
这句话让刘思缈十分惊诧,她偏着头看了徐冉一眼。
“干吗用这样的目光看我?”
刘思缈没有回答。
站在滨水园小区1号楼4单元701房间门口,刘思缈先轻轻地拉开防盗门,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确认屋内空无一人,才开了门,正准备往里走,发现徐冉呆呆地站在楼道里,一副宁死也不肯迈步的样子。
“走进凶宅,才能驱除心中的凶灵。”刘思缈望着她说,“你说的。”
徐冉叹了口气,跟在她的后面走进了屋子。
黑洞洞的房间里充溢着烧胶皮的酸臭气味、消毒水的呛人气味,中间还夹杂着一股橘子皮的香气。
“找对了!”刘思缈呼了一口气,“这里刚刚清洁过……味儿怎么这么怪?”
“好多种气味儿掺合在一起,能不怪么?有消毒水的气味,橘子皮香气是威猛先生消毒剂的,至于那股酸臭的烧胶皮气味,应该是烧邪的结果。”徐冉把灯打开,指着主卧地板上的一堆沙子说。
沙子的边缘露出一个烧变了形的鞋跟,看上去令人联想到里面是不是埋着一只女人的断足。
“烧邪是什么?”刘思缈一脸困惑。
“就是把死在这屋子里的人的一只鞋拿来烧掉,鞋邪同音,烧鞋就是烧掉邪气,驱走凶灵,跟‘爆竹声中一岁除’的‘除岁(祟)’同一个意思。”徐冉说,“烧完要用沙子把邪埋掉,当入土为安讲。”
刘思缈冷笑一声。
面对刘思缈的蔑视,徐冉倒表现得很坦然:“讲真,我们形法派对这一套并不怎么相信,因为我们认为造成凶宅的原因是物理的,而不是什么灵异,但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还是要遵守,毕竟在凶宅里办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说了,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
“你没听说过么——科学要是不要脸,也什么都能解释。”刘思缈说。
这时手机传来微信提示音,她打开一看,屏幕上显示出的,是蕾蓉传过来的几张图片和一堆文字,她先看那堆文字:
“7月10日上午,枫树岭派出所接到群众报案,滨水园小区1号楼4单元701房间传来恶臭。接警人员赶到现场时,发现室内有女尸两具,一具仰卧于主卧高低床上(死者姓王),头骨被砸烂,身体呈蜷缩状且高度腐败,地上遗留凶器锤子一把;另一具已遭肢解(死者姓杨),肢解地点位于卫生间的浴缸内,躯干部分浸泡在厨房一大桶内,桶中有暗褐色液体(后经检验认定,这些暗褐色浑浊液体均为硫酸),电饭锅内有煮熟的人肉,系死者遭到切割后的四肢,上面有大量蛆虫,死者头颅被抛掷在厨房水池内,水池内另有菜刀一把(后经检验认定,此系砍杀并肢解该死者的凶器)。整个厨房的门窗均被黄色包装胶带纸封闭。卧室内发现两位死者的手机、银行卡等,其他财物均未遗失。客厅垃圾筐里发现一双染血的乳胶手套,疑似凶手在分尸和处理现场时使用,凶器和犯罪实施地点均未提取到指纹,地面没有发现第三者足迹。法医检验,两位死者的死亡时间约在7月2日前后,生前并未遭遇性侵,且杨姓死者怀有不到三个月的身孕。现场勘查表明,杨姓死者系被砍杀于主卧门口,无逃跑和搏斗痕迹,血迹形态显示其伏倒时头在门外,脚在屋里。经查,两个女子均为坐台小姐,社会关系复杂。案发后,房东逃匿(男,1975年生,身高约185米,体型壮实,短发,鼻翼有一道疤痕)。”
看来这就是这座凶宅里发生过的案情的概要,由于太简单的缘故,简直看不出什么。
接下来又是一段文字,是蕾蓉单独写给她的:
“思缈,因为濮亮现任枫树岭派出所所长,所以他将电脑里存储的案发现场和证物的相关图片发来一些,但勘查此案的刑警休假了,现场勘查和法医检验的相关卷宗又已交市局刑侦总队存档,无法提供更多资料。另:濮亮提供的信息表明,此屋之前发生过一起致人死亡的意外事故。房东雇佣的小保姆在次卧掀床板找东西,支撑床板的气压杆坏了,床板很沉,一松手就往下掉,她就去找了根木头棍子支着,然后把脑袋伸进箱体里面,木棍不知怎么断了,床板掉下来,一下子砸在她的后脑上,估计人当时就昏死过去了,床板又将她的脖子卡在箱体之间,愣是活活把她卡死了。”
徐冉探着脑袋看思缈手机上的文字,忍不住说:“这个小保姆被砸死的事情我知道,当时房东想找郭先生驱凶,又舍不得花钱,须叔报价比较高,房东找到我,我说有人在屋子里意外死亡算不得什么凶宅,房东还是坚持要请,但他报价实在太低,我没同意,须叔知道后,以为我杀价来着,恨我恨得要死。”
“毫无意义。”刘思缈冷冷地说。
“什么……毫无意义?”徐冉没听明白,“对了,你说须叔绑架了一位警察,就关在这座凶宅里,我怎么没有看见她?”
刘思缈觉得这时候没必要再瞒着她了:“绑架确有其事,但被绑架者其实是主动加入须叔带领的特种清洁工小组的,现在跟我们中断联系了。须叔说要跟警方玩儿一个游戏,他今晚带着清洁工们连续清洁三座凶宅,三座凶宅里发生的都是尚未破获的案件,每清洁一座,就让我勘查一座,找到案件的真相,如果在他清洁下一座凶宅结束前找不出真相,他就杀掉人质!除非把所有的案子全都破了,他才会让人质活着离开。”
徐冉不禁目瞪口呆:“一个晚上,让你连续破三桩没有破的案子,还是在清洁过的屋子里,怎么可能做到?”
刘思缈指了指手机:“所以我说,同事传给我的案情概要太简单了,对于侦破案子,毫无意义。”
徐冉点了点头:“我们带领清洁工清洁凶宅前,都会得到警方传发给我们的这样一份案情概要,以便我们知道清洁的重点区域——对了,你们找到谁给须叔发的这个概要,不就能同步知道他要清洁的凶宅是哪一座了吗?然后可以把他当场拿获,救出人质。”
刘思缈苦笑了一下:“据说是因为你带的那支清洁工小组在枫之墅罹难,导致两个月积压了大量无人清理的凶宅,警方抽不出那么多人盯守,就全委派给协警了,而协警又不好管,所以所有凶宅的地址、案情概要啥的,都一股脑交给须叔管理了。”
“连续清洁三座凶宅,三座凶宅里发生的都是尚未破获的案件……”徐冉一面喃喃着,一面将视线投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突然打了个寒战,“我的天,他不会将最后一座凶宅选在枫之墅吧!”
刘思缈查看着蕾蓉发来的犯罪现场图片,一边看一边根据图片拍摄的位置,巡视着相对应的几处地方:
主卧门口。图片上用白色粉笔画的人形标记附近,有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迹,右边门框上还有喷溅型血迹,看来案发时,凶手是从后面一刀砍中死者脖子侧面的颈动脉,死者倒下后又不停地流血导致的——而现在,无论地面还是门框,都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
高低床附近。图片上显示那个姓王的女孩整个面部被锤子砸裂了,眼球迸出,满脸是血,而墙壁上除了血点、脑浆之外,还有锤子砸击时,不小心磕在墙上的擦痕,由于锤子上下抡动的作用,不少血点还飞溅到了上层床板的底部——而现在,整个床铺上干净得好像贴过面膜,墙上的血点和脑容物被喀哧净尽,就连上层床板底部的血点也擦得踪迹全无,只剩下一个虽然粗糙却全无坑洼的平面。
洗手间。图片拍到了那只因为血迹斑斑而活像长满了烂疮的浴缸,缸底还有不少散碎的肉屑和骨渣——而现在,狭小的洗手间里找不到一点屠宰的残余物,尽管它看上去依然是那么的肮脏和阴沉,只有下水道涌出的臭气让人怀疑,那些杀戮的残秽依然挂在看不见的管壁内部。
厨房。也许因为厨房是姓杨的死者尸骸集中的地方,因此照片也格外“关照”,装满暗褐色溶液的大桶里浮出断掉头颈的躯干,水池里黑发覆面的头颅和被血液染成黑色的菜刀,还有那个装有残肢的电饭锅,一只惨白的手搭在电饭锅的边沿,手上的白色蛆虫仿佛还在蠕动……
徐冉只看了一眼,就捂住嘴不停地干呕起来。
刘思缈也面无血色,倒不是因为犯罪现场的恐怖吓到了她,而是这样的犯罪现场实在是勘查难度极大。
犯罪现场的勘查不是没有限度的诗和远方的田野,而是基于埃德蒙德·洛卡德的物质交换原理而对犯罪行为发生的一定区域内的勘查,所以划定勘查范围是勘查人员的首要工作。犯罪现场勘查的范围包括中心现场和外围现场,即包括作案人实施犯罪的地点和可能留有与犯罪相关的物证的场所。
眼下这座凶宅,却让刘思缈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表面上看来,由于全部罪行的实施都集中在一个两居室内,无所谓中心现场和外围现场,但是由于死者为两人,其中一人遭到了肢解和分尸,手段极其残忍,搞得四个与命案相关的场所都遗留有大量的物证,勘查本身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当然,作为曾经在湖畔楼勘查过六人死亡命案的警官,刘思缈倒不怵这个——要命的是,那些物证已经被警方取走不说,连最后一点痕迹证据也被须叔带领的清洁工们像洗牙一般清除得干干净净,是的,这张试卷曾经有过题目,但现在已经被擦成一张白纸,你却追问我正确答案?!
刘思缈觉得脑仁有点疼,她从未像此时此刻一样,面对犯罪现场而不知所措,木然地在屋子里转悠了起来,不经意间走到了空空如也的次卧。
她呆立了十秒,或者三十秒甚至一分钟,才渐渐地苏醒了过来,脑子里依然是一锅煮沸后又冷却的稀粥。我在干什么啊,时间这么紧迫,需要勘查的地方这么多,难道我不应该马上着手进行吗?为什么像块木头一样站在这里,让一切凝滞不动……我要赶紧行动起来,我得马上着手开始勘查,两个在这里遇害的女孩,不管她们做着何等卑微、被人鄙夷的职业,但她们毕竟在这间屋里生活过、欢笑过,就算拿走她们的物品、抹去她们的血迹,但一定还有些东西残留下来了,一定还有。
犯罪行为一旦发生,作案人员必然从现场带走某些东西的同时,留下某些东西。
赤裸的脚丫,走过沙滩,留下脚印,海浪冲刷,踪迹全无……
刘思缈觉得脑袋像要胀裂了一样疼痛,她猛地按掉了电灯开关,又迅速地将其他房间和客厅的灯统统关上。
注入双眸的黑暗自带凉意,让她的头脑略感舒适,疼痛迅速减轻。
突然她发现,徐冉就靠在旁边的墙上,一脸惊恐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你?”刘思缈问,口吻有些粗蛮。
“你为什么要把灯都关上啊?”徐冉带着哭腔说。
刘思缈这才意识到,自己把灯关上的行动太突然,甚至显得有点疯狂,估计那一刻的神情也相当吓人。
自己从未在犯罪现场这样失态过,而所有的失态不过是内心惊惶失措的投影……还没开始下棋,阵法就已经大乱至此了么?
不行,我得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望着徐冉,用尽量平静的口吻说:“没什么,我要用鲁米诺喷剂查看血迹,鲁米诺只有在黑暗的条件下才能发射出荧光。”
事实上,由于血迹被擦拭,原有的形态已经遭到破坏,纵使用鲁米诺查看,看到的也不过是大致轮廓和主要分布情况,意义不大,聊胜于无吧。
“这样啊。”徐冉放心了一些,“血迹不是都被擦掉了吗,还怎么查看啊。”
“鲁米诺能发现被稀释掉12000倍的血迹,单单用水冲洗或擦拭,是不可能阻止鲁米诺与血红素发生荧光反应的。”
“照片上不是都拍了血迹么,还要查看什么?”
“澳大利亚旅游局天天在网页上发布风光照片,你还不是要亲自去墨尔本看看才开心。”说完,刘思缈打开放在门口的那只犯罪现场勘查箱,戴上乳胶手套,取出鲁米诺喷剂,来到主卧门口,蹲在地上,对着照片上显示的血迹分布位置“滋滋滋”地喷了几下。
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地面上整整一片蓝绿色的荧光反应,好像午夜时分站在比弗利山上鸟瞰洛杉矶的夜景。
怎么搞的?
猛地,她明白过来了,回头问徐冉道:“特种清洁工们擦地,水里放漂白剂吗?”
“对啊。”徐冉说,“为了把血迹彻底擦干净嘛——怎么了?”
刘思缈感觉后脑勺像挨了一枪。
鲁米诺之所以能够发出荧光,是氧化反应起作用,而漂白剂本身就是一种氧化剂,一旦用它擦拭过现场,鲁米诺喷洒时同样会发生氧化反应,而且荧光要强得多,把原来的血迹完全给“盖”住了。
不过,如果犯罪分子试图用这一招破坏犯罪现场,那么他破坏的只是血液形态,而不可能彻底消除血液存在的证据,因为刑侦人员只要耐心等几天,等到氧化剂失效之后,再重新检测,就能看到血液的荧光,事实上,在漂白剂擦过的血迹中,甚至还能提取到受害者的dna。
问题是:时间。
看看手表,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九点了。
而自己的整个勘查还没有开始呢。
也许……那个叫须叔的人只是开一个玩笑,到时间他根本不会杀害唐小糖。
不!
刘思缈痛苦地用手指抠住了发际,刑侦工作的原则之一,就是永远不能将希望寄托在犯罪分子身上。
此时此刻,身在枫之墅的蕾蓉一定在盯着手机,焦急地等候我给她的消息……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在最后的二十分钟里,我还能做些什么?
“甚至要学会在完全清洁后的犯罪现场寻找真相的能力!”
从小到大,刘思缈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懊悔过,假如知道这句话预示着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她说什么也不会把一种苛刻至极的勘查条件,加诸于张现河的身上。
黑暗中,刘思缈半蹲在地上,浑身散发着绝望的气息,像一个等待死刑的美丽女囚;不远处,徐冉怕冷似的用右手抱住左臂,呆呆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
手机突然响了。
是蕾蓉打来的吗?是她催问我案件的进展吗?我该怎么回答她?难道从不服输的我要第一次承认自己的惨败吗?
刘思缈用颤抖的右手,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了手机。
来电显示的人名是三个字——
呼延云。
“什么事?!”刘思缈没好气地对着话筒说。
从背景音可以听出,呼延云应该是坐在一辆疾驶的车上:“思缈,你还好吗?”
“我好不好关你什么事?”刘思缈只要看见和听到跟这个人有关系的一切,就压不住火,“我在工作!”说着就要把电话挂断。
呼延云急忙说:“思缈你等一下,我知道你在省城办案,蕾蓉打电话给我,说明了情况,也把案件概要和相关照片发给了我,我想跟你谈一下这个案子。”
因为自己最爱的人被呼延云害得下落不明,刘思缈对他恨不得食肉寝皮:“用不着!我来告诉你一个连三岁孩子都懂的道理,我国的一切刑侦工作都必须由公安人员完成,法律上不允许存在什么私家侦探,也用不着外行插嘴,真的需要由某方面的专业人士支持时,也是警方邀请他们协助调查或给出专业意见,你不要以为自己顶个‘推理者’的帽子就什么案子都插一脚,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
“关键是两个女孩的死亡顺序。”
刘思缈一愣。
呼延云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个案子中,两个女孩是哪一个先毙命的?”
“没有。”刘思缈说,她连勘查范围都还没划定呢。
“首先,从案情概要和现场图片来看,我认为她俩的遇害不是同时的,而是相隔了一段时间,最简单的证明就是凶器发生了变化。”呼延云说,“一般来说,假如是同时发生的针对两个以上受害者的凶杀,由于时间紧迫,凶手始终会使用同一凶器。当然,假如现场有两个凶手,有可能会使用两种不同的凶器,可是在客厅垃圾筐里只找到了一双乳胶手套,而现场又没有发现第三者的指纹。”
刘思缈蹙紧了眉头。
“也就是说,凶手一定是先杀了一个,隔一段时间之后杀了第二个,这就牵涉到哪个女孩先遇害的问题。我们假设凶手先杀死的是杨某(遭肢解者),凶手将她的尸体搬进浴盆,这时王某(被砸烂头者)回来了,凶手开门让她进来……从现场图片不难看出,站在门口完全可以清晰地看到主卧门口的地面——即便是警方进入现场时,都能看到那里大片干涸的血迹,血腥气想必也很浓重——王某也一定能看得见、闻得到,那么,为什么她还要进屋?为什么她还要在进入主卧后才惨遭杀害?”
刘思缈想了想:“也许……当时是晚上,黑着灯,或者她是被凶手胁迫进屋的?”
“黑着灯的话,王某走过主卧门口时,应该会不小心踩到血迹,并形成拖曳痕迹,可是你看那片血迹,并没有踩踏和拖曳的迹象。假如她真的是受了胁迫,不得已从门口走进室内,凶手应该端着一支枪而不是一把锤子。”呼延云说,“那是坐台小姐,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一把刀子都未必能让她就范,更别提一把锤子了。”
“假设凶手先杀死的是王某,后杀死的是杨某呢?”
“好吧,我们就来把你这个假设具体一点。”呼延云道,“凶手先在主卧杀死了王某,这时杨某回来了,凶手打开门让她进来……下面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凶手走在前面,杨某走在后面,一进主卧,看到王某的尸体,杨某转身就跑,却被凶手追上去,一刀砍死——但这个假设完全不成立,因为案情概要上明确指出——杨某根本没有逃跑或搏斗痕迹。她是在一种非常放松的情况下,被身后的人一刀砍死的。”
“那就是杨某走在前面,凶手走在后面。”刘思缈说,“杨某一进主卧,看到王某的尸体,这时凶手抽出藏在衣服里的菜刀,对她劈头砍下。”
“这就更不可能了。”
“为什么?”
“因为尸体的方向不对。”
“尸体的方向?”
“按照你的这个假设,杨某在前,凶手在后,那么杨某被砍死时,倒地的状态一定是头朝门里,脚朝门外——而事实上,杨某的尸体却是头朝门外,脚冲门里的。”
刘思缈恍然大悟:“既然两个女孩不是同时被杀的,而被杀的先后顺序又都违反逻辑,那是怎么一回事啊……等一下,我懂了!从现场的种种迹象可以推断出,凶手和这两个女孩是认识的。那么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凶手和两名死者中的某个人是同谋,他们联手杀死了其中一个女孩,然后凶手又出于什么原因杀死了自己的同谋。这样才能解释杨某在非常放松的情况下遇害,或者王某无所顾忌地跨过杨某的血迹……”
“我认为,根本没有什么同谋。”呼延云突然说。
“啊?”
“假如王某是同谋,搬运、肢解杨某的尸体是个大工程,她不可能不帮凶手,可是你看她遇害时的衣服,除了被害时的喷溅型血迹以外,上半身和裤子的大部分都很干净;假如杨某是同谋,恕我直言,我很难相信一个怀孕的母亲眼睁睁看着杀人和分尸,何况怀孕三个月以内正是孕期反应重的时候。”
“你懂得倒挺多!”刘思缈冷笑一声。
呼延云十分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继续说:“除了死亡次序之外,我觉得还有一件事,你一定要注意。你有没有发现,在案发现场没有找到凶手的衣服?”
刘思缈又是一愣。
“杨某的尸体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王某又被爆了头,凶手的身上一定溅了许多血,那么,他当时穿的衣服去哪儿了?首先他逃跑时肯定不会穿着一身是血的衣服往外面走;其次,如果说他是换了衣服,把沾血的衣裳装包带走了,那么他用来更换的衣服从何而来?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讲,任何有预谋的杀人,凶手最先准备的一定是凶器,这个案子中,所有的凶器都是屋子里原有的东西,说明谋杀是临时起意的突发行为,凶手怎么可能想到为杀人提前准备一件换洗的衣服?”
“如果是雨衣呢?”刘思缈说,“案发时是7月初,省城下雨多,比如凶手是穿着雨衣来的,杀了人之后,穿上雨衣肢解尸体,然后用水把雨衣冲干净,带走就是——”
“我很高兴你注意到了时间,很多罪行的最终暴露,都是时间轴和空间轴没在同一个坐标点上。”呼延云说,“但是凶手在肢解尸体时穿了雨衣的说法,我觉得不能成立。”
“为什么?”
“还是时间的问题。”
“时间?时间有什么问题?”
“案发时是几月?”
“7月初啊。”
“你那里是省城,中国四大火炉之一,所有的现场照片中,我只看到主卧的墙上挂着一个脏得不成样子的老式空调,不知道多久没加氟了,就算还能制冷,也顶多1匹的功率吧,洗手间又那么狭窄,那个凶手在里面穿着雨衣分尸,非得热疯了不可!”呼延云说。
“那么或者是——”刘思缈说,“那个凶手是一个女人。她杀人、肢解后,打开了简易衣柜,换上了一个女孩的衣服,然后逃离了现场。”
“麻烦您开快一点儿好吗?我有急事!”电话里传来呼延云催促司机的声音,然后他继续对刘思缈说,“不不不,思缈,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在用穷举的方法帮你排除各种可能:你认为存在着一个两个女孩都认识的凶手,警方甚至将这个凶手已经锁定了房东。可是,经过我刚才的推理你应该已经明白:无论两个女孩的死亡顺序是怎样的,只要有一个凶手,那么犯罪现场都存在着很大的不合理性;你认为如果两个女孩中的一个是同谋,就可以将这种不合理性合理化,我也推翻了你的假设;我甚至告诉你这个凶手连沾满血的衣服都没留下一件……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吗?”
“你的意思是说……”刘思缈突然明白了过来,然后气笑了,“你是说根本没有凶手?!这太荒唐了,难不成杨某是自杀,然后把自己肢解——”
等一等。
刘思缈慢慢地收敛了笑容,她把目光投向黑暗的主卧,已经没有尸体并没有血迹的屋子,仿佛依旧涌动着一些暗红的汁液:“我明白了,这是两个女孩之间的一场自相残杀,对么?”
呼延云长出了一口气:“准确地说,是王某杀害了杨某。”
“证据?”
“蕾蓉发的照片里有一张杨某的外衣的展开照,你看看就知道了。”
“你先别挂电话,我看一眼微信。”说完,刘思缈打开微信,点开了蕾蓉发给她的一张图片,然后拿起电话,“我一开始以为那上面的血液是杨某被杀时溅上去的,但放大后发现血点过于密集,而且喷溅方向非常不一样,肯定是分尸的时候砍剁造成的。那么是王某杀死杨某之后,穿上杨某的衣服分尸,这样在外逃时穿上自己的衣服即可。动机么,坐台小姐间的谋杀九成九是因为男人,也许跟杨某肚子里的孩子有关,比如孩子的父亲是王某的旧情人……”
“嗯嗯。”呼延云说,“思缈,我只能帮到你这里了,至于是谁杀死了王某,恐怕得你自己勘查了。”
“不用了吧。”刘思缈说,“我认为,是王某分尸后,封闭了厨房、洗手间,换上自己的衣服准备外逃时,被上门收房租的房东撞见,她想要杀死房东,反而被房东打死。”
电话里一片寂静。
“怎么?你认为不是?”刘思缈有些惊讶,“如果不是房东做的,他跑什么?”
“他跑,八成是因为原来那个小保姆是他杀的,做贼心虚,怕警察找上门,把旧案子翻出来。”
刘思缈有点晕:“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瞎猜的,不过也八九不离十。”呼延云说,“掀开床板找东西,如果是找箱体里面一点的,那么就算棍子真的折了,压的也应该是小保姆的胸部或腰部,而不是脖子;如果压到的是脖子,一定是找箱体靠外侧的,一般来说,找箱体外侧的东西,一只手撑着床板,另一只手摸都摸到了,犯不着去找个什么木棍支撑。”
“可是蕾蓉也说了,床板很沉啊,也许两只手才能撑起来,所以就算是在外侧的箱体找东西,也需要一根木棍支撑……”
“如果床板真的重到两只手才能撑起来,那么她是用哪只手去拿那根撑起床板的棍子的呢?”
“呼延云!”刘思缈勃然大怒,“你是在给我炫耀你的推理能力么?!”
呼延云吓了一跳,声音顿时低了三分:“没有……我只是提供个想法供你参考,至于是不是房东杀害的王某,还是得你自己找。”
“自己找……犯罪现场清洁得活像春节期间的长安街,我简直不知道还能找到些什么!”
“思缈,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一句话么?在犯罪现场,寻找证据固然重要,但有时候,寻找那些本该存在却没有存在的证据,更加重要!”
“用不着你提醒我!”说完,刘思缈挂断了电话。
“谁啊?”角落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跟你聊了这么久。”
刘思缈吓了一跳,在听呼延云推理案情的这段时间里,黑暗的房间犹如熄灭了所有灯光的影厅,让她的脑海里清晰地投射出一幕幕犯罪的景象,完全忘记了身边还站着一个徐冉。
“一个讨厌的家伙。”她说。
“讨厌的家伙?”徐冉更加好奇了,“我看你听得很认真啊,而且,似乎搞懂了很多困扰你的问题。”
“讨厌的家伙未必是废物。”刘思缈没时间给她解释更多,打开了主卧灯,径直走到高低床边,她明白,如果想让须叔得到满意的答案,单单告诉他是王某杀死了杨某还不够,必须搞清楚杀死王某的凶手又是什么人,现在离9点还剩下10分钟,这么短的时间,必须围绕犯罪中心点进行勘查。
掉了漆的斑驳的深蓝色床架、光秃秃的床板,还有已经被擦拭并剐蹭得少了一大块墙皮的墙壁,一切犯罪的证据都已经被清理干干净净,隐藏凶手身份的密码犹如阅后即焚的信件,连纸灰都不剩一丝一痕……
刘思缈木然地搬动了一下床架,床架发出“咯棱棱”的别扭声响,从床腿在地板上压下的浅痕可以看出,清洁工们在清洁时将这张床搬动过,之后归位时,虽然还是贴墙放置,但稍微朝窗户的方向挪了一挪。
“这床放的,可真不是地方。”徐冉说。
刘思缈望了她一眼,没听懂她的意思。
“我们小郭先生不像须叔那样的大郭先生,什么都要往凶灵和煞气上贴,更注意的是房子中的物体摆放,是否对居住者产生各种不利的生理和心理影响,从而引发身体的不适、情绪的烦躁,导致惨剧发生。睡乃短死,死乃长睡,所以老话说‘床板就是奈何桥’,放好了人在阳界,放错了就离阴阳两隔不远了。”徐冉说,“这张床,头顶是一道横梁,容易对睡在上铺者产生心理上的压抑;下面又对着一个梳妆台,睡在下铺者夜里醒来,很容易被镜中自己的影像吓到;床的前后又都无靠,会让睡眠者产生头颈虚悬的感觉……你在做什么?”
徐冉惊讶地发现,刘思缈手抓床架,踩着一层的床板蹬了上去,细细地查看二层的床板。
褥子还在,看来警方勘查后发现,这上面并无血迹或其他跟凶杀案相关的物证,刘思缈重新看了一遍,又用手指细细捋了一番,确认不存在干涸后变得僵硬的无色体液,然后掀起褥子,露出浅黄色的床板,粗糙的木头纹理将日光灯的投射反射成一片弧形光芒……刘思缈失望地下来,坐在下铺,呆呆地望着对面的梳妆台。她忽然想,也许就在刚才,特种清洁工们在打扫这间屋子的时候,刚刚加入队伍的唐小糖也像自己一样,呆呆地坐在这里,面对镜子中那张苍白的面容,对已经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一切,茫然无知而且茫然无措……
还有5分钟吧,没有看表,大约。
看来是不大可能找出王某被杀的真相了。
仰起头,一声长叹。
目光所及,正好是上层床板的底部。
只剩下一个虽然粗糙却全无坑洼的平面。
耳畔仿佛响起铁锤砸在眼眶上那可怕的骨裂声……就在这样狭隘的空间里,凶手曾经将王某按倒在下铺,无论她怎样挣扎,都毫不容情地抡起锤子,一锤一锤将她的头颅砸扁,脑浆和鲜血喷溅到了墙上……纵使王某真的是一个杀人分尸的凶手,她的死也无非是给血腥再涂上一抹罪恶的红色。
床板就是奈何桥。
在犯罪现场,寻找证据固然重要,但有时候,寻找那些本该存在却没有存在的证据,更加重要。
本该存在却没有存在的证据……
一双充满了迷惘和失望的眼睛,忽然微微眯起,继而射出惊喜的光芒,仿佛捻了很久的线头,突如其来地穿过了针眼!
她站起身,拿出手机,拨通了蕾蓉的电话,或许是不经意地,她看了一眼时间显示——
8点57分。
一口气把自己的分析给蕾蓉讲完,电话那头的蕾蓉非常高兴:“思缈,太精彩了,太精彩了!每条逻辑链都是严谨的,经得起推敲的,你居然能够在清洁后的犯罪现场找出这么多真相,真是太了不起了。你赶紧喘口气。我估计再过一会儿,须叔该打电话过来了,我会把你的分析讲给他听,然后他一定会把下一座凶宅的提示告诉我,我再打给你,你又得开始下一轮勘查……徐冉怎么样?”
因为不愿意让蕾蓉担心,刘思缈没有跟蕾蓉说徐冉和楚天瑛受袭的事情:“她很好,应该说是积极配合我工作——你那边呢?”
“不怎么样,刚刚在餐厅,一顿饭的工夫,发生了两场冲突,赵怜之的养子说陈一新陷害他,赵洪波的老婆指着陈一新的鼻子说要杀了他。总之各种混乱。”蕾蓉苦笑道,“你就别再担心我这里了。对了,跟你道个歉,我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就把整个事情连锅端给呼延云了,他和你联系了没有?”
“联系了,帮了一点忙。”刘思缈的口气顿时变得冷淡起来。
蕾蓉知道她的脾气:“对了,思缈,我下午本来要去赵洪波殒命的书房看看,结果被陈一新的保镖胡岳拦阻,我想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去试试,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你最好跟徐冉多聊聊,虽然我相信她绝对不想再提导致上一组特种清洁工全体遇害的惨案,但她是那起惨案唯一的幸存者,她的回忆,也许能帮助我们查出更多的真相。”
刘思缈又看了一眼徐冉,一边往客厅走,一边把声音压低了一点:“此前,省城的警方也逼迫她回忆过,似乎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而且让她很反感,我只能相机而动,慢慢来。你在那么一座出过人命的别墅里,别轻举妄动啊……”
“你待的地方不是也出过人命么。”蕾蓉苦笑一声道,“想想也真有意思,在北京的时候,经常三更半夜要一起出现场,你勘查,我验尸,没想到在这离北京千里之遥的城市,我们还是要在同一个时间走进不同的凶宅,躲都躲不开似的……”
挂断电话之后,刘思缈沉默了很久,也许是被蕾蓉的感慨触发了心事,她忽然又一次陷入了某种躲都躲不开的伤感之中。
徐冉走到她身边:“你怎么了,一副愁肠百结的样子,打精神好不好,你可是我见过的最最了不起的女警啊!”
刘思缈有些吃惊地看着徐冉,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真诚的敬意。
“我刚才听了你给朋友分析的案情,真没想到在这么一个已经清洁过的凶宅里,你居然能分析出那么多东西!”徐冉说,“如果你能去一趟枫之墅该多好啊,我的那些同伴们……也许就不会白白死去,那个杀害他们的凶手,也不会到现在还逍遥法外了吧。”
说着,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睛里也闪烁出一点亮晶晶的东西。
刘思缈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错了,真正能够帮助你的同伴们报仇的,不是我,而是你。”
徐冉愣住了。
“犯罪现场勘查固然重要,但归根结底,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刘思缈说,“因为凶杀案件发生后,受害者已经死去,不能再讲述真相,不能再指认凶手,警方只能靠收集和鉴识物证来弥补证据链上的缺口,只能靠法医的尸检‘让死者开口说话’,不客气地说,这些做得再好,也是世界名画的拼图版而不是真迹,最便捷、最直接、性价比最高的缉拿凶手的方式,从古到今,莫过于目击证人的口述,尤其是那些亲身经历了凶杀案,并虎口脱险的幸存者的口述!”
徐冉望着刘思缈,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在枫之墅,真的没有看到那个杀人凶手是谁……我是被人从后面突然推下山崖的。”
“那么,那之前呢?发生了什么事情?”刘思缈问道,“一定是你们在清洁枫之墅时,不经意间发现了指认凶手的某个重要的证物,而这个证物是警方在勘查现场时都忽略了的,所以那个凶手才对你们全体成员痛下杀手。你再好好想一想,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每一件奇怪的事情……”
徐冉把后背靠在墙上,乌黑的长发垂下,半掩住了苍白的脸庞:“我不想再去回忆那座别墅,不是我害怕回忆,而是我总觉得那些回忆都是不真实的,像噩梦一样,我不知道把这样的噩梦讲出来有什么意义……你知道吗,从山崖跌落之后,我并不是一直昏迷的,中间有几次醒过来的时候:我闻得见自己额头上鲜血的腥气,我听得见流血一样汩汩的流水声,其实那是河水在流淌,还有我一声比一声粗重的呼吸声。我想动一动,可动不了,除了头颅,脖子以下仿佛都不再是我的,我就是一颗人头而已……我使出所有的力气,睁开眼皮,四周黑沉沉的,黑暗浓重又粗糙,我怀疑自己已经被埋在了土里,这时,遥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就那短短的一秒甚至半秒,我这颗人头好像忽然飞到了山崖上面,飞进了枫之墅,眼睁睁看着我的同伴倒在地上,脖子被掐断,然后一切都死寂下来……我想这一定是幻觉,我马上就要死了,不应该再有这种幻觉了,没多久,又是一声惨叫,我又看见了恐怖的一幕,清洁工队伍里最小的张倩,那个活泼可爱的刚满十八岁的女孩,被一把尖刀插进了心口,她满脸泪水地向我爬过来,一边爬一边哭着喊‘徐姐姐你救救我,我不想死’,身后拖着长长的血痕……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希望自己快点死去,我不想看着我的同伴们、朋友们一个个地被杀害,我不想因为目睹了一切,而变成一个满腔怒火、纵使死了也要找到真凶报仇的凶灵!”
说着说着,她突然痛哭起来。
刘思缈静静地站在她的对面,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停止,才抽出一张面巾纸递给她。
徐冉擦干净泪水,看着刘思缈,这位女警的表情有些奇怪,既哀婉,又严肃。
“对不起。”徐冉有点不好意思。
刘思缈没有说话。
屋子里静悄悄的,这栋发生过惨烈命案的凶宅,似乎不是被特种清洁工小组,而是被徐冉的哭声洗得干净了一些,明亮了一些。
“那个……你刚才给你朋友说的,有一点我没大听明白。”徐冉很明显是想打破两个人之间的静寂,“你是怎么推断出,房东不是杀死王某的凶手的呢?”
“刑侦科学中,专门有一项学科叫‘犯罪轨迹学’,主要研究的是罪犯实施犯罪的过程中,可能产生的种种动态轨迹,比如子弹射击的弹道、血迹喷射的角度等。我以前办过一起案子,有个女人洗澡时被杀害了,肚子被捅了三刀,办案的刑警怀疑是她的丈夫做的,但是我勘查现场之后否定了这一推论,从入刀角度和受害人遇害时的位置来看,丈夫必须要站在浴房内才能实施犯罪,但是他只能捅一刀,绝无可能连捅三刀。”
“为什么?”徐冉瞪大了眼睛。
“因为那个玻璃浴房实在是太窄了。”刘思缈说,“丈夫如果拔出刀来,再捅第二刀、第三刀的时候,胳膊肘必然有一个向后的动作,而这个动作,以入刀时的力度考量,一定会撞到玻璃上,而且我们将相关数据输入电脑后,力学模拟试验证明,那个玻璃必然会被撞碎,问题是那块玻璃不但没碎,连变形都没有。所以我们最终推理认为,妻子是自杀的,刀把上的指纹被淋浴喷头的强大水力冲干净了。”
“好厉害……”
“王某被杀也是同样的道理。那个高低床的上下间距非常有限,如果是房东杀的王某,以案情概要中的记录,他身高1米85,估算他的臂长,他抡起锤子再反复砸下的过程中,锤头高举时一定会多次撞击上层床板的底部,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全无坑洼,所以,杀死王某的凶手应该是一个个子不高的人。”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刘思缈赶紧掏出来一看,是蕾蓉打来的,接听之后,她从犯罪现场勘查箱里拿了一把镊子,然后走进主卧,蹲在了那堆烧邪之后洒上的沙堆前面,然后用镊子轻轻地扒拉着,寻找着,终于,夹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
“你在干吗啊?”徐冉走过来问。
刘思缈慢慢地举起镊子,指着上面夹着的暗红色物体说:“看见这个东西了么,须叔给蕾蓉打电话说,这就是我们要去的第二座凶宅的位置的提示。”
那是一截已经啜食得干干净净的鸭颈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