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吊诡(1/2)
张昊坐在转椅上,瞪着呼延云,斜歪着身子像被抓到考试作弊的学生,然而片刻之后,他也正如被抓到考试作弊的学生一般,脸上强撑起特别肆无忌惮的笑容。
“呼延先生的话,我听不懂。”
呼延云说“:那我不怕麻烦,再讲一遍:你刚才说的那番话里,充斥了太多太多的谎言。”
“呼延先生,我是一位律师。”张昊板起面孔,仿佛是第一次告知对方这个重要信息,“如果你涉嫌诬陷和诽谤,那么可能有我们双方都不愿意看到的后果。”
“张昊律师,我既然说你的话里充斥了谎言,就一定有足够的证据。”呼延云道,“我知道,你这个职业就是靠撒谎吃饭的,坦白地说我并不反感谎言,很多时候,谎言里流露出的真相往往比真话还要多,我只是不喜欢那些过于愚蠢、一下子就可以拆穿的谎言,从这个意义上讲,也许我真正反感的只是愚蠢,愚蠢是一种传染病,会拉低方圆九平方米直至九百万平方公里的智商,不过在我这个小房间里,我还是希望任何人走进来之前,把脑袋泡在水里洗洗——除非您自信您的逻辑推理能力真的比我强。”
张昊脖子根的血管有点微微发胀,但还是压抑住了自己的情绪,低声说:“我绝对不敢和呼延先生比逻辑推理的能力,只是希望您指点我一下,让我这个蠢人明白,我撒了什么谎,又是在哪里露出了破绽。”
“你的谎言从进门那一刻就开始了。”呼延云坐回铺着白色茉莉花布单的沙发,神态怡然,“你说那个叫于跃的,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商人,好吧,我的确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我知道于文洋参加的几个大赛的最近一届举办地点,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是在卢森堡举办的,国际数独大赛是在哥本哈根举办的,爱迪生发明奖是在蒙特利尔举办的,‘自由飞’的大中华赛区是在中国台湾基隆举办的……其中也有些复赛是在迪拜或奥斯陆这种烧金窝子举办,更加重要的是,虽然参赛者是组成中国代表团前往上述赛区的,但国家并不出一分钱,所有参赛者的报名费和差旅费全都是自付。我保守的估计,单单这四个大赛,参与费用全拿下来至少要50万,一个梦寐以求把大众汽车升级的家庭,居然能拿出这么多钱来支援儿子参加这么多高大上的比赛,还能供他去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留学,甚至在支付我的劳务费用方面让我随意开价,那么,要么这个于文洋根本没有参加上述大赛,要么就是于跃通过轻车简从,刻意掩盖自己绝不平常绝不普通的身份,请张大律师做一下这道选择题如何——答案是a,还是b?”
张昊慢慢抬起左手,咬住拇指的指甲,狠狠地咬了起来,咬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终究是一道无法回避的选择题,只好放下已经被咬得犬牙交错的指甲,抬起头说:“好吧,呼延先生,这个问题我承认我是想故意淡化……于跃先生有着非同寻常的身份,但是由于当事人的要求,我必须保护他不想为外人所知的东西,如果他想说,我相信他终有一天会当面告诉您的。请您谅解。”
呼延云点点头:“你这么说,我能接受。”
“我还有其他的谎言吗?”张昊问道,犹如一条刚刚被放出笼子就龇出牙齿的豪猪。
呼延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当然。”
“愿闻其详。”张昊的脸上浮现出挑衅的表情。
“刚才你说,当年小女孩出事那天,于文洋和高震曾经带着遥控车去了地下车库,想试验一下,在信号不佳的地方能否通过遥控器操纵遥控车,是这样吗?”
张昊点点头。
“张律师,请别见怪,我问得直接一点,你玩过遥控玩具没有?”呼延云把身子往前探了探。
张昊摇摇头。
“那我给你科普一下,所有的遥控玩具,说白了都是两部分构成:发射机和接收机。发射机是通过遥控器外部的控制开关和按钮,经过内部电路的调制、编码,再通过高频信号放大电路由天线将电磁波发射出去;接收机是安装在车模或船模上用来接收无线电信号的。它会处理来自发射机的无线电信号,将所接收的信号进行放大、整形、解码,并把接收来的控制信号转换成执行电路可以识别的音频信号或是数字脉冲信号,传输给车模上或船模上的其他电子部件,如舵机电路和电子调速器电路,从而完成我们发出的动作指令。”呼延云摊开手,“所以,信号好不好取决于遥控器与遥控车之间的距离以及它们之间是否有障碍物存在。跟第三方的信号无关——也就是说根本不存在什么地下车库信号不好的问题,这跟手机接听或者wi-fi信号根本是两码事!”
张昊有点发呆:“这……这个我不懂啊,这可不能说我撒谎啊。”
“中国人具备科学素养的比例只有3%,你不知道我不怪你,难道警方也不知道这么简单的常识吗?”
“警方在调查这一案件的过程中,好像也质疑过于文洋和高震的说法,但是他俩说他们都不是很懂遥控玩具的原理,所以才想到去地下车库试信号的。”张昊突然发现呼延云的目光有一点出神,“呼延先生,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呼延云从椅子上站起,望着外面瓦蓝色的天空,用右手食指轻轻扣着写字台,“如果照你所言,那事情可就有意思了。”
张昊皱起眉头:“呼延先生,请说得明白一点好吗?”
呼延云拿出手机,划拉了两下,递给张昊。
张昊一看,是国际最重要的航模赛事‘自由飞’大赛即将在莫斯科举办的新闻。
“这是昨天的新闻。”呼延云说,“也许你不知道,‘自由飞’是每三年举办一届的,换言之,你说的那起小女孩命案的发生时间,恰好是上一届举办的年份,如果你的消息不错,于文洋获得“自由飞”中国赛区亚军应该就是该年的事情。一个航模亚军,连遥控器的基本原理都不知道,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张昊哑口无言。
“还有你的第三个谎言——”
张昊抬起头,眼睛里流露出有点畏惧的光芒。
“你的第三个谎言,就是段新迎用菜刀砍高震这件事——”呼延云刚刚说出这一句,张昊就立刻大声地抗议:“呼延先生,有些事情我在讲述中可能隐瞒甚至……略微改动了细节,但是段新迎用菜刀砍高震这件事,我可是半个字的谎话也没有,全程你可以查证!”
从张昊进门到现在,呼延云和他的对话,堪称典型的见招拆招,而且战无不胜,然而当张昊这一次出招之后,呼延云却沉默了下来,这倒让张昊有点惊讶,甚至不适。
半晌,呼延云慢慢地说:“好吧,这个我可能说得有点唐突了,大概不是你撒谎,而是有世人都揣测不到的险恶……”
世人都揣测不到的险恶。
上午的阳光将房间照得一片明亮,因而那些阳光照射不到的死角也就越发阴暗。
张昊完全听不懂呼延云话里的意思,然而呼延云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这第三个‘谎言’——请原谅我姑且将之称为谎言,还是等我仔细调查之后再下结论吧!”
张昊却一下子就听到弦外之音:“这么说,呼延先生是准备接手这个案子喽?”
“不要高兴得太早。”呼延云说,“来之前,你和于跃应该调查过我的背景,知道我的习惯,一旦我接过案子,那么等于启动了一辆没有停止键的挖掘机,我只会追求真相与正义,即便结果对我的当事人不利,我也会一查到底。所以,我建议你回去再和于跃先生商量一下。”
“可是,我们只想委托您找出段新迎的犯罪证据,遏制他的犯罪行为,没有让您介入其他事情。”张昊的口吻也变得有些冰冷。
“您要我做的是拦截一个罪犯——”呼延云徐徐说道,“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罪。”
“我可以断定——”
张昊的话被呼延云打断了。
“您如果真能断定,就不用找我而是找刑警了。”呼延云盯着他的眼睛,“您什么也断定不了,您唯一能断定的就是该给于跃先生打电话征求意见,看看他对我的聘请是中止还是继续。没有其他选择。”
张昊叹息着走到外屋,拿出手机打电话,回来说道:“于先生想见见您,当面说这个事情,请呼延先生移步到他家里,车就停在楼下。”
呼延云看了看他:“上个月,市长的秘书打电话说,有个对外保密的案子,希望我协助调查,我的回答是:如果是我有事情找市长,那么我去市政府接待处登记排队耐心等候,如果是市长有事情找我,那么请市长到我家里来。”
“结果呢?”张昊不无讽刺地问。
“尊臀坐的椅子,就是市长坐过的位置。”呼延云平静地说。
张昊吓得欠起了屁股,赶紧走出屋子,又在手机里嘀咕一番,回来说道“:于跃先生说他正在忙一件特别要紧的公事,暂时不能过来,让我向您致歉,案子的事情他全部委托您,怎么调查都行,只要能保证于公子的安全,经费方面,还是那话,呼延先生随意开价,他绝不还价。”
狂妄自大惯了的家伙,一旦满足了自尊心,就像吸饱了鸦片的大烟鬼一样满脸怡然,现在呼延云的脸上就浮现出这样的表情。
张昊见事情定了,也放松许多,打开自己的皮包拿出一个透明夹,递给呼延云:“这里面有三年前段新迎女儿意外身亡事件的一些媒体报道、警方在现场的勘查笔记、审讯笔录、法医尸检报告、结案报告、段新迎砍伤高震的刑侦记录,以及段新迎个人的一些资料,也许呼延先生用得上,具体呼延先生从何处入手侦办此案,我们绝不干涉,其间遇到任何问题,需要任何帮助,都可以直接打我的电话。我就不在这里叨扰您了,先行告辞。”
呼延云并无慰留之意,起身送他到门口。即将跨出门口的一刻,张昊突然转身,眯缝起小眼睛说道:“临走前,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呼延云点点头。
“您能告诉我,您一开始是怎么发现我的身份的吗?”张昊说。
“哦,这个啊,其实是你的目光告诉我的。”呼延云说。
“目光?”张昊显得十分惊讶。
呼延云说:“首先,你的西服革履十分职业化,但是领带打得很随意,西服一看就很久没有熨过了,衬衫的扣子掉了一个都无所谓,皮鞋也没有擦,这表明你的工作是那种需要某种‘制式包装’,但又没那么硬性要求,个性化很强,可以自由发挥,甚至可以说,是表里不一的,是某种装腔作势又以钻规则的空子而成就事业的。这一类职业,我的脑海中除了房地产中介就是律师了。”
似乎对于把律师和房地产中介码成一堆明显不满,张昊的脸色有点难看。
“当然,我刚才说了,暴露你身份的,主要还是你的目光。”呼延云说,“我打开门之后,你的种种表现无不虚张声势,充满表演性,可你的目光却始终在搜索东西——不是观察环境,而是对屋子里的每个位置做一确认:有,还是无。假如你找的是大件物品,一望可知,但是你搜索得很费劲,所以不是很明显的物什,最重要的一点,你在没有全部走进屋子里时,搜索就停止了,你找到了你要寻找的东西,所以这样东西显然不在位于你视觉死角的书架上,那么我能想到的就是书桌上的那个快递了,而快递上又写着递件人为‘昊天律师事务所’的字样——”
“可是——”张昊露出一种诡异的、仿佛下棋的人突然将军的笑容,“你怎么知道拥有几十名律师的事务所,来的一定是我本人呢?”
呼延云轻轻一昂下巴:“有事找推理界的老大,你敢派老二过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昊大笑起来,笑声中不无对眼前这个张狂的娃娃脸的欣赏。
张昊的脚步声顺着楼梯一路向下。
呼延云关门回屋,坐在转椅上,打开张昊给他的那个透明夹,开始仔细阅读起相关的资料来。
资料分成三种,一种是媒体报道,大部分是打印出来的网页,第二种是警方的侦缉记录或相关档案,基本都是复印件,还有一些当事人的照片,附在资料上。
媒体对段新迎女儿身亡的报道大都很简单,就连一向以各类案件为主要题材的《法制时报》也只是把事情经过大致一说,和张昊介绍的一般无二,而且出于保护未成年人的目的,既没有透露死者的姓名,也没有写于文洋和高震的名字,一律以“于某某”、“高某”这样的称呼代替。看上去,这就是一个普通到连媒体都认为可以忽略的案件。
警方在现场的勘查笔记中,第一次出现了死者的名字:段明媚,这是一个读起来春风拂面的名字,呼延云一下子就记住了。
段明媚的死亡地点是地下自行车库的南二库,具体位置是一个墙角下面,死亡姿态呈侧卧,脸色发青,神情十分痛苦。
“附近墙上发现死者的掌印和抓痕……疑似死者在临死前,对着面前的白墙反复做着推扒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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