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吊诡(2/2)
这段话的结尾缀着一个问号,显示出记录的刑警对此十分困惑。
对着面前的白墙反复做着推扒的动作?
呼延云不由得伸出右手,竖起掌心,做了一个“推”的动作,顿时感到很可笑,假如面前是一堵墙,何必反复做这个动作呢?
难道……难道那里有一扇门?
呼延云看了看附着的照片,那就是一堵墙,一堵没有门的墙。
在地下自行车库铅灰色的整体氛围下,那面被闪光灯照出的墙上,有许多掌印和指痕,可以想见小女孩在临死前是在用尽最后的力气,给自己开辟出一条生路……
要不然,就是看到了什么恐惧的东西,或者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让她慌不择路,妄图推开面前的砖壁?
看看刑警拍摄的段明媚尸体的照片:瘦弱的、小小的身躯像被烫了一下的青蚕,佝偻在墙角,青色的小脸上,眼睛瞪得很大很大,仿佛在惊诧死神怎么这么突然就把自己剥离了人世,微张的嘴巴形成了一个橄榄形的黑洞,两个嘴角机械地向上扭曲,似笑非笑,整个神情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悲苦。
虽然见多了各种各样离奇诡异、血腥恐怖的尸体,但是面对这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的尸身,呼延云还是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地扭过头。
铺在写字台的玻璃板上,左边摆着护目台灯和炮弹形笔筒,右边是装有各种资料的深蓝色文件筐,上面蒙着一块白色镂空台布。也许是用脑过多和在犯罪现场受了太多非常人所能想象的刺激的缘故,呼延云力图让居住环境简洁而朴素,仿佛这样才能忘却和逃避那些足以让很多人噩梦一生的场景。
好一会儿,翻涌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他继续看审讯笔录。
审讯笔录包括对于文洋、高震以及红都郡的门卫和保安的问讯内容,还有一部分是段新迎口述事情经过的记录——断断续续的,至少分成三次才算完成,基本情况也和张昊介绍的差不多,唯一给呼延云留下强烈印象的,是纸背上都可以透露出的段新迎悲痛欲绝的情绪,两三句话就可以见到记录人标注的受访者情绪的括弧,里面写着“哭”“大哭”“痛哭”“昏厥”等等……笔迹显示,记录的刑警本人也深受段新迎情绪的感染,在这样的括弧附近,出现很多的缺字、漏字或笔画不全。在最后请受访者签字的地方,一个浅浅而潦草的“段”字旁边,布满了即便是复印稿都可以清晰辨认出的泪滴。
对于文洋的审讯比较简短。于文洋正如他那个年龄的少年一样,少不更事,又突然遇到大事,紧张,慌乱,但良好的教育使得他在面对警方的提问时,勉强还能做到清晰、条理地回答。
他说出事那天下午,他和高震正在小区外面玩儿遥控车模型,那个小女孩过来看着他们玩儿,还追着遥控车跑,他和高震觉得街道上来来往往汽车太多,不安全,就把遥控车带进了小区,小女孩也跟了进来,一直跟他们走到地下自行车库,继续玩儿遥控车,可是突然间,小女孩说自己喘不上气来,吓得他和高震不知所措,愣了半天才想起上楼去打急救电话,留下高震守着小女孩,可是当急救车赶到的时候,为时已晚。
“无论如何,我觉得我和高震是有责任的,假如我们没有把那小妹妹带进小区,假如在她发病的第一时间我们可以给她找到药,也许小妹妹就不会死了……”
在审讯的结尾,他提出当面向小女孩的父亲道歉,并愿意接受他的任何惩罚,警方当然阻止了他。
高震的审讯笔录,处处体现出这个中学生极度的愚蠢,起先他坚持说自己没有错,“我就是没有任何责任”,然后在审讯人明显施加了压力的情况下,又害怕得不行,说本来想试试遥控器的信号在地下自行车库里管不管用,谁知竟闹出人命来,他甚至央求警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家长和学校,不然会影响他的学习成绩。
警方在犯罪现场拍摄的照片之中,有一张应该是站在梯子上居高临下拍摄的,卤素灯的灯光很好,将地下自行车库南二库的地面照得活像好奇号传回的火星图片。画面上可以看出,地面上交错着各种各样的足迹、自行车轮胎印,但是最为清晰的是一圈圈遥控玩具车的痕迹,周围还有经过对照确认的段明媚奔跑的足迹,这无疑佐证了于文洋和高震带着她在地下车库玩儿遥控车的话。
出事那天,红都郡的值班门卫巩柱,在审讯笔录中的态度就显得耐人寻味了。从审讯笔录的时间上看,对他的审讯共有两次,第一次是在案发当晚,第二次则是在案发的第二天。在第一次审讯中,他有问必答,显得坦荡磊落,在审讯人提及十分关键的“你是否看到于文洋和高震带着段明媚走进红都郡时”,他的回答是:“看到了,那小女孩跟着他俩,后面还有一辆遥控车突突地跑,一起进的小区。”
而在第二次审讯中,他的态度大变,显得寡言寡语,沉闷异常,只以非常简单的一两个字回答警方的问题——不过对所有问题的答案和前一天没有什么两样。
好比参加两场考试,题目一样,答卷一样,何以前勤后慵至此?难道是对考试本身厌倦了?呼延云一时琢磨不明白。
然后是尸检报告。尸检报告是案发后的第二天做出的,将段明媚的死亡原因写得很明确:“剧烈运动导致儿童哮喘急性发作后,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导致患儿死亡。”还有一行特别备注:“死者内外衣服完整,尸体上没有发现任何性侵害现象。”
结合有关记录可知,警方在犯罪现场甚至红都郡内部及周边区域都进行了仔细搜索,却未发现段明媚治疗哮喘的药物吸入器,但是在段新迎的口述中,不止一次地提到女儿“从来都不会忘记带药的”。
尸检报告结尾签署的验尸官名字让呼延云眼前一亮——蕾蓉。
蕾蓉是和呼延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也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女法医,和呼延云一向以姐弟相称,她做的尸检结果就算是末日审判那一天也依旧有效,所以可以认定小女孩的死亡肯定不是谋杀。
结案报告也下了这样的判语:“这是一起因疾病突发而导致的意外死亡事件。”
既然是一场意外,段新迎后来为什么会做出那么狂暴的事呢?
思考之中,停滞的眼球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呼延云闭上眼,脑海最深处是一片黑暗得发亮的光芒,他慢慢地睁开眼,在一阵短暂的失明之后,视觉渐渐得到了恢复,这才发现,是高挂天空的太阳将光线射在玻璃板上形成的反光,给他造成的麻烦。
呼延云抬起头,望望窗外,对面的楼顶、随风翻卷的杨树叶、甚至偶尔飞过的一群鸽子,都披着白花花的光泽……书架上那台老旧的、镌刻着阿波罗金像的长方形钟表,时针和分针显示居然已经到了中午了,可是肚子却一点也不饿。
他翻开了段新迎砍伤高震一案的刑侦记录。
从刑侦记录中可以了解到这一事件的详细经过:案发当天,下午五点半,高震和于文洋所在的中学放学了,他们俩和其他同学一起走出校门,校门外有一些小商贩,卖烧烤的、卖饮料的、散发各种补课机构的小广告的,都是司空见惯的景象,所以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迎面走来的段新迎。
“突然就听见一声惨叫!”一个在现场接受警方盘问的女生口述道,“然后就见人群一下子散开,有叫声、有骂声、有哭声,有一个声音特别特别大,不停地喊——呃,请原谅,他说的都是脏话,我不能复述……您说可以模仿是吗?好吧,那个声音就在喊‘操你妈的’‘王八蛋’‘砍死你丫的’之类,吓得我撒腿就跑,以为发生恐怖袭击了呢。”
与之相比,目睹了案发全过程的一个卖炸豆腐串的小贩描绘得要具体和生动得多“:我看见,我亲眼看见,那个坏人冲了上去,大吼一声就把菜刀迎面砍向了那个胖胖的学生,正好砍在他的脸蛋上,胖学生一声惨叫,好多鲜血一下子喷了出来,可吓人了,旁边的学生呼啦啦一下子都闪开了,胖子一开始还没倒下,一边嚎叫一边用手挡刀,那个坏人不停地砍,砍在他手上和肩上,边砍边骂,都是脏话,胖子浑身是血,倒在了地上,坏人还要继续砍,一开始闪开的一个有点瘦的学生,冲上来用书包砸在那个坏人的后背上——那个坏人其实个头挺小的,看上去三四十岁的嘴脸,可是个头连大多高中生都不如,不知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砍人——所以被书包‘哐’一下砸得直接摔倒在了地上,菜刀也脱了手,这时其他的学生才扑了上去,一边压住他,一边打他,还有人用鞋踢他,踢得他满脸都是血,趴在地上呜呜呜地叫……不过这也活该,谁让他先下手砍人不是?”
小贩提到的见义勇为的“有点瘦”的学生,后来被证明是于文洋。
于文洋本人讲述的事情经过,则显得非常实在:“我和高震正在边走边聊,聊的是黄蜂队和马刺队的一场比赛,那个人突然冲上来拿刀砍高震,我吓得撒腿就跑,听见高震惨叫,喊救命,回头一看高震已经躺在了地上,满脸是血,那个人背对着我正在挥刀行凶,我也不知道当时脑子里怎么想的,挥起书包就砸了过去,您也知道高中生的书包都比下水道的铁篦子还要沉……”
不过媒体可不这么看,对这一“见义勇为”的报道力度要远远高于一个下岗职工的女儿意外身亡。
但是,媒体对此事的报道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扎实,很多内容都是出自旁观者的讲述,甚至纯属记者们的想象力发挥,主要的三个当事人,段新迎被捕了,高震送进医院了,不知是惊恐过度还是伤在喉管,暂时失去了语言能力,而于文洋则对媒体采访表现出了明显的冷漠和排斥,所以对这一事件发生的根本原因,每篇报道都没有提及,仿佛段新迎就是一条随意咬人的疯狗,而高震则是不幸“中奖”,根本没有任何媒体谈及一周前的段明媚之死。
在这部分文件的后面,呼延云看到了附着的于文洋和高震的照片——他们三年前的影像。
照片上的高震和他在审讯笔录中表现出的高度一致,虽然才是个中学生,但长得膘肥体壮,胸部和肚皮有如孕妇一般隆起老高,满脸的肥肉像两瓣紧紧挤压在一起的屁股,而厚得发肿的嘴唇和一双呆滞无神的小眼,让人想起农贸市场上作为招牌高高吊起的“猪头”——照片很明显是出事前拍照的,否则这个经过段新迎一番砍剁的“猪头”不可能如此完美无缺。
于文洋的相貌和气质则与高震形成巨大反差。
呼延云看他的照片,第一印象就是他很不快乐。他穿着具有学校特色的、比环保公厕还要难看的蓝白色校服,但是校服非常整洁,而他的头发又明显梳理过,脸上也很干净,玉面红唇,绝无大多数国产初中生耳根子处黑得像车轴般的肮脏。他的眼睛很大,双眼皮很重,鼻梁挺拔,更像是一个高加索女孩,唯一具有男性特征的,是他粗重的眉毛和有点大的喉结。他的四肢和躯干都绷得过于僵硬,有一种像在罐头里装了太久之后,无论到哪里也不能放松的拘谨,而神情流露出的厌倦和忧郁,被嘴角上挂出的微笑淡化了不少,这固然可以说他家教甚好,也可以说他有太多的无奈。
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教育出这么奇怪的男孩?
好吧,先不去想他了,看看最后一份材料——警方对砍人后的段新迎的审讯笔录。这也是整个资料夹中的最后一份资料。
审讯笔录很短,一来由于事件经过太明确,二来估计段新迎被捕后一直怒骂不止,所以警方没有记下什么有用的东西,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段新迎对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对为什么要砍杀高震的动机更是一言蔽之:“因为他害死了我的女儿,他该死!”
审讯人问他“:你有什么证据说高震害死了你的女儿?法医和警方都已经证明你女儿的死亡纯属意外。”
笔录显示,段新迎没有再说下去。
“你的第三个谎言,就是段新迎用菜刀砍高震这件事——”
刚才,自己指斥张昊的话音,再一次划过耳际。
世人都揣测不到的险恶……
两起案件看上去都是那么简单,可如果仔细推敲,又都是那么古怪和不可思议。
不管怎样,这么多资料总算是看完了,呼延云从椅子上站起身,揉了揉酸痛的睛明穴,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看看钟表,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台用了很多年的iriver随身听,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在屋子里踱步,这是他非常喜欢的放松方式。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他决定下楼去走走。不过,摆了满满一桌子的各种资料和照片,让屋子显得凌乱不堪。要知道呼延云是一个非常喜欢环境整洁的人,他始终认为日本推理小说的发达和那个国家环境的整洁、有序、条理清晰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他的卧室兼书房也总是干净整齐的。“当我的大脑需要做逻辑严密的推理时,我可忍受不了眼前的杂乱无章。”他经常这样说。
简单地把资料收拾一下,装回到那个夹子里吧。
他这么想着,动手收拾起来,等桌面上重新恢复了整洁、资料夹又像50岁男人的肚皮一样撑起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好像缺少了点什么。
好像缺少了点什么……他皱紧眉头思考着,很久很久,猛地,他突然意识到问题之所在了。
怎么一直没有看到段新迎的照片呢?
要知道,他可是两个案件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呼延云把资料从夹子里拿出来,重新翻了一遍,依然没有找到段新迎的照片。
怪事。就在他沮丧并困惑之时,目光突然触摸到了写字台与沙发之间的角落,那里正躺着一张彩色照片。
原来你在这里。
想必是看其他资料时,夹在里面的照片滑落到这个视线难及的地方了。
呼延云弯腰把照片捡起,甚至腰还来不及直起,就已经呆若木鸡。
照片上那个个子矮小,有点驼背,一头短短的自来卷,小眼睛塌鼻子,下颌骨异常外凸,而手臂长得过膝的家伙,无疑就是段新迎。
虽然已经十多年不见,虽然你的面容显得那样苍老和憔悴,但照片上的就是你,我不会认错的。
可是,怎么会是你呢?!
“好,今天我们这堂课不讲别的,就请每位同学都说说,你们见过的猩猩是什么样子的,从左边第一竖排开始,大家轮着来!”
呼延云慢慢地站直了身体,忧郁的目光投向窗外那辽远的天空。他将照片放在写字台上,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按住照片,指尖微微颤抖,仿佛是在用力将它埋透玻璃板,埋过绿绒布,埋进写字台以下有限而无垠的深渊,正如一个胃病患者用手狠狠地压向小腹那疼痛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