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密谋(1/2)
“好,今天我们这堂课不讲别的,就请每位同学都说说,你们见过的猩猩是什么样子的,从左边第一竖排开始,大家轮着来!”
刘老师笑着说。她的脸蛋圆圆的,每次一笑就会在双颊鼓起两个包,好像趁同学们不注意偷偷往嘴里塞了两个李子。
窗外,乌云滚滚,天花板上咝咝作响的管灯,好像要随时放电似的。坐在座位上的呼延云,和班里其他同学一样,扭着脑袋,看着教室最后一排的段新迎,此时此刻,这个一头自来卷,嘴巴外凸得厉害的“借读生”,正佝偻着脊背站着,他的脑袋垂得很低,一双小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地面,目光呆滞而无神,像一只不小心钻进笼子里并意识到无路可逃的小老鼠。
其实,从段新迎来到这个班集体,呼延云就从来没有关注过他。一般来说,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北京的小学里,一个学生的名字前面假如被冠之以“借读生”这一定语,那么基本上他只有三条路可以走,一种是被周围辱蔑的目光激怒,靠着一双拳头打成班里的“霸王”,一种是完全无视周围辱蔑的目光,发奋学习成为“学霸”,第三种——也是最多的一种,则是在周围辱蔑的目光里自惭形秽,主动把自己压缩成草履虫一级的低端生物。
毫无疑问,段新迎就是第三种。
呼延云隐约记得段新迎是上礼拜或者上学期转进班里来的,班主任刘老师甚至都没有按照习惯向全班同学介绍一下这位新同学,就把个子矮小的他塞进了最后一排,最后一排是一个班级的流放地,任何一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学生都是自生自灭型的,这一点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所以在呼延云的记忆之中,班里从来就不存在段新迎这么个同学,墙报上不会出现他的名字,老师提问绝对不会叫他,集体活动他肯定是被摒弃在外的,甚至连课间追跑打闹都“追打”不到他的身上。
所以,今天,当班主任刘老师叫着“段新迎”的名字让他起立时,呼延云对这个名字以及叫这个名字的同学,感到既陌生又有点熟悉,一如十几年后在看到林香茗的《在押罪犯行为剖析鉴定书》中出现他的名字时,感觉到的那样。
事情缘起于“红五月”歌咏比赛,学校要求每个班必须一个不落地让所有学生都参加,因此那些看上去衣衫不洁、个人卫生情况也欠佳的“借读生”才得以在舞台上一展歌喉。然而呼延云所在的班集体第一次排练时,唱了没几句,弹钢琴的音乐老师就皱着眉头停止了弹奏:“这是谁啊?跑调那么厉害?”没人承认,继续排练,两句之后,音乐老师又喊停了,并迅速地将站在前排左手第一个的段新迎揪了出来:“你这同学,怎么跑调还唱那么大声?”
有的同学不怀好意地“嚯嚯嚯嚯”笑了起来。
反复练习了几次也纠正不过来,音乐老师也有主意,干脆让他站到歌唱队伍的最后一排,而且只许张嘴不许出声。但正式比赛时还是出事了。不知怎么搞的,也许是现场气氛过于炽热的缘故,刚刚唱了没几句,一声非常大的跑调的歌声从最后一排像兔子一样蹿了出来,惹得全校师生笑成了一团,当然,结果是,这个班只拿到了“荣誉奖”。
比赛结束后,甚至还没有等同学们卸妆,班主任刘老师就把大家都叫回了教室。
她让演唱时站在最后一排的同学都站了起来,逐个问是哪个唱了那句跑调的歌,一致的回答都指向了段新迎。
“好,你们都坐下——段新迎你不要动,你来说说,为什么你要唱那句歌呢?排练的时候,不是老师叮嘱了,让你光张嘴不出声吗?”刘老师温和地问。
段新迎嚅嗫了半天,才低声说:“不是我唱的……”
“不是你唱的?”刘老师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那是谁唱的?你指出来,我们绝不放过一个坏人,可是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
段新迎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
教室里,一时间死一样沉寂,不但没有人吭声,就连稍微动一下就吱呀乱响的课桌椅也都噤若寒蝉,白炽灯的灯光仿佛是瞎子的眼睫毛,打在四十多张小脸上,每一张都浮泛出病恹恹的淡绿色,下半部刷着绿漆的白色围墙上,一列小脑袋像省略号一样贴在上面,无话可说。
“段新迎,段新迎。”刘老师叫两声,亲切得仿佛不忍打扰一个熟睡的孩子,但是当段新迎依旧无动于衷时,她陡然提高了音量,“段新迎,段新迎!”
段新迎抬起头,看到一张依旧笑意盎然,却已狰狞可怖的脸孔!
“段新迎,我叫你这么多声,你怎么不搭理我啊?哦,你是不是觉得你一个借读生就高人一等啊,这个班里所有的同学都要看你的脸色啊?哎哟喂,你瞧瞧你多么了不起啊,您一嗓子就把全班苦练了半个月的合唱全毁了,同学们,我们大家一起鼓掌感谢段新迎为我们班争到了荣誉奖好不好?”
在刘老师的带领下,教室里响起了一片噼里啪啦的掌声。
“好啦,段新迎,我们感谢完你了,你怎么也不说声‘不用谢’?你瞧瞧你多没有礼貌啊,这方面你就不如你妈,你妈为了让你上学,找到校长找到年级组,那个会说话啊,嘴里跟含了两斤蜂蜜似的,笑得跟一朵花似的,我都学不来,我给你们学学啊——”说着刘老师就翘起眉毛咧开大嘴,嗓子眼里发出极其古怪的声音,“刘老师,我这孩子就交给你了,他要不好好学习你该打打该骂骂——哎哟喂,我哪儿敢啊,我哪儿当得起啊?”说后半句的时候刘老师已经恢复了常态,“段新迎,我看你妈挺会做人的啊,怎么你就没学她点儿好呢?而且不是老师说啊,你跟你妈长得可不像,你妈长得还行,你呢,长得有点像小猩猩,你可别误会啊,老师可不是侮辱你啊,你长得就是有点像小猩猩嘛,同学们看像不像?”
“像!”教室里响起齐刷刷的回答,然后是一片爽朗的笑声,除了段新迎,每个人都在笑,呼延云也在笑。
对同学们的反应感到十分满意,刘老师点了点头:“好,今天我们这堂课不讲别的,就请每位同学都说说,你们见过的猩猩是什么样子的,从左边第一竖排开始,大家轮着来!”
坐左边第一列第一个课桌后面的女生唰地站起,声音洪亮:“我去过动物园,动物园里的猩猩可懒了,趴在笼子里一动不动的。”接着,坐在她后面的第二个同学站了起来:“猩猩爱吃香蕉。”接着是第三个同学:“我看过《动物世界》里的猩猩,它们爬树爬得挺好的。”
刘老师微笑着看着每一个起立发言的学生,但是,凝滞的嘴角仿佛对大家的回答都不是很满意……
终于,轮到呼延云了。
他站起来的速度更快,胸脯挺得更直,嗓门也更大:“我也去过动物园,看过猩猩,它们都像段新迎一样嘴巴凸凸的!”
刘老师欣喜地看着这个学生:“大家听见没有,呼延云用了一个比喻句,就显得更加生动活泼了。”
于是,再往后的每一个同学都把“猩猩”和“段新迎”联系了起来,并且联系得越来越紧密,恨不得将这两者合二为一:“猩猩的毛儿卷卷的,就像段新迎的头发一样”,“猩猩可脏了,身上还有股味儿,段新迎也有股味儿”,“猩猩叫起来嗷嗷的,唱什么歌都会跑调的……”
段新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所有的话他都听到了,抑或什么都没有听到,好像一个又瞎又聋的老人。
一只黑色的小甲虫,从写字台的这一头爬到那一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倒映着窗外天光的玻璃板,突然像电影结束后的幕布,黯淡了一切色彩,于是铺在玻璃杯下面那块绒布的墨绿色,使晦暗变成了主角和唯一。
呼延云心乱如麻,离开椅子,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暮色仿佛是在有意捉弄他,退潮一般向着窗外隐去。不知不觉,他发现黑暗已打湿了自己的脚面,想去开灯,但一种奇怪的思绪袭上心头。也许那些和往昔有关的人和事,就是荧光表上的分针和时针,在没有光亮的地方反而能看得清楚一些?不,不应该继续沉湎回忆了。
沿着记忆的河水溯流而上,对即将开展的工作也许不无意义,但那段河水太遥远、太曲折、太多暗礁,河道上空永远黑云密布,没有月亮,更不见星光。他没勇气也没力气一鼓作气走完。此时此刻,他更需要实实在在、脚踏实地的勘查——哪怕这只是逃避回忆的借口。
于是,他决定去红都郡一趟,那个以华贵而著称的小区离这里并不远,骑车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何况,如果段新迎还没有搬家的话,也许还能碰上他——当然,现在还没有到和他见面的时候。
推开房门,沉甸甸的心事,沉甸甸的步履,就这样沿着黑黢黢的楼道,朝楼下走去。
来到一楼,楼梯的尽头宛如孕妇的肚子,忽然开阔了许多,这是传统的老楼放置自行车的地方,现在已经挤得满满登登,呼延云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山地车拽了出来,骑上去,像所有的顽童一样用前轮顶开绿色楼门,然后狠劲一蹬,由于一楼两家住户在门口种的绿植过于茂盛,把大门都遮挡住了,所以他“嘭”地冲出来时,耳朵上居然还挂着两片树叶,活像一只懵头懵脑的傻狍子。
“慢一点!”面前一个差点被他撞到的人厉声说,“你这又是要干吗去啊?”
呼延云一看,是老爸回家来了,吓得他赶紧下了车:“我……我有点事儿出去一趟。”
“这都几点了,马上就要吃晚饭了,你又有什么军国大事要办,等着上新闻联播?”老爸揶揄道。
呼延云没有回答,脸色十分难看。
老爸叹了口气,从叹气声中就能听出“朽木不可雕也”这句话,然后一推门走进楼去。呼延云像赶上大赦一般,蹬上车风驰电掣地溜了。
出了小区,过了天桥,沿着阜成路一直往西走,自行车道两旁,青翠欲滴的银杏树和郁郁葱葱的槐树,好像是缝纫时缀错了颜色的两排拉链,一直延展到无尽的远方。正是下班时分,湍急的自行车流水一样从身边滑过,此起彼伏的车铃声仿佛是钢片琴打击出的音乐,在都市上空五线谱般的电线上奏响。
呼延云边慢慢骑车边想起父亲。从童年时代,他对父亲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半夜醒来看他还在台灯下沙沙沙地写稿子——这位科技新闻记者靠着惊人的勤奋获得了惊人的成就,也就难怪他对儿子的“懒惰”倍感不满了。更加严重的是,他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儿子的个性为啥那样桀骜不驯,在他看来,一辈子服从组织安排,老老实实埋头工作,就是最正确不过的成功之路。但儿子从小学时代就一直偏科,上课反驳老师的观点,考试不按照标准答案答题,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又因为“思想偏激”和痛殴学生会主席被开除,托门路拉关系给他找到了一份工作,没到半年,就和领导顶撞愤而离职……一晃二十八岁的年龄了,别人家的孩子都当上中层领导、成为业内精英了,说出来爹妈满脸光,呼延云倒好,房子、车子、女朋友,一个都没有,每天晃来晃去的,不晓得都在做什么,尤其要命的是,经常有各个派出所、分局或刑侦支队的警察登门来找他,有些甚至是浑身是血地提着手枪来的,吓得他妈三天两头肝儿颤:“我说老头子,咱们儿子又犯啥事儿了啊……”
多亏蕾蓉一次又一次来家里解释:“呼延是在帮助警方办案,你们别瞎想。”
尽管如此,“帮警察办案”毕竟不是正经职业,虽然挣到委托费也够养活自己,但是呼延云知道父亲一直对自己很失望,很失望……
而他,也从来不肯向父亲解释什么,每次面对父亲的质问和嘲讽,他就沉默和坚硬得像一块石头。
直行,右拐,左拐,再直行,粗糙的车轮像擀面杖一样,将暮色摊碾得越来越大,偶尔响起压碎了砂石的喀拉声,打断了他的回忆,目光扫过身旁二十年不变的景物:轻工业学院、市财政局、老煤厂、市幼儿师范学校、工运学院……犹如一个个顿号,把时光连接成了断断续续而又永难磨灭的固体。
前方,增光路的南边是花园里中学,有着他再也不想回忆的中学时代。路北边有一片非常稀疏的白皮松林,15岁那年的一个下着大雨的傍晚,有着他同样再也不想回忆的十分钟……
半条腿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亡命徒一般。
血,许许多多的血,顺着受伤的胳膊流下,和雨水一起在大地上疯狂地蹦跳成一片鼓噪旋即破裂的猩红,仿佛是愤怒的青春在沸腾……
也许,就是从那一天之后,自己和父亲的心结就再也没有解开。
人真是很奇怪,越是心底最深最痛的地方,一旦遇到机会,越是忍不住要扯开伤口看一看、闻一闻,仿佛能从中体味到什么新鲜的味道。此时此刻呼延云就下了车,把车支好,走进了不远处的一个路边摊,要了一碗馄饨,然后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在暮色中连轮廓都不再清晰的学校,又时不时偏过头看看那片稀疏的白皮松林。
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是教学楼的大多数窗口依然灯火通明,呼延云知道,那是学生们在上晚自习或各种补习班;而对面的白皮松林里,也有四五个红色的小圆点在一亮一灭地闪烁,那是本校或附近中学的流氓学生聚集在一起抽烟,等着一会儿的狩猎——呼延云也知道。
一般来说,流氓学生们聚集在校门外面通常有五种目的,一种是“码架”,这个不用多解释,就是自己这伙人吃了亏,而导致吃亏的“原因”就是学校里面的某个人或者某群人,那么好,就等着放学后红白相见了;第二种是“等人”,就是等着学校里面的同伙出来,然后聚集到一起到另外的学校或什么乱七八糟的场所寻衅滋事;第三种是“插花”,意思是团伙中某个人看上了这所学校的某个漂亮女学生,等着人家出来,约饭甚至约炮,如果对方毫无兴趣,就跟着她一直走到家不停地说下流话,直到对方叱骂再一拥而上动手动脚,当然,如果这女生已经是团伙成员或成员的马子,那就不是插花而是“护花”了;第四种是“打食儿”,哥儿几个腰包空了,想搞点儿钱花花,就在校门口等着,看哪个学生穿戴得好,就上去“借钱”,一般来说弄个百八十块是小意思;还有最后一种叫“解痒”,这种最是可怕,一群流氓无所事事,“手痒痒了”,看放学出来的哪个学生比较孱弱好欺负,就把他领到偏僻的角落,一顿暴打,然后扒光,把过程拍摄下来,以后缺钱用的时候,再去敲诈勒索,这种情况往往以受害学生精神崩溃甚至自杀告终……
今天傍晚,聚集在白皮松林里面的这伙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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