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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密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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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头的光芒闪烁着,偶尔能映照出一双双眼睛,那些眼睛形状不同,大小不一,然而在麻木和枯裂的程度上,却异乎寻常地雷同,活像是秋收以后乡村公路边的一截截秸秆,于是,他们抽出的烟雾仿佛不是从嘴巴或鼻孔里冒出来的,而是一颗颗眼珠子在燃烧……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没有变,也不会改变,那一次血腥的爆发,只能说是动脉瘤的破裂,然后康复如常。

正在浮想联翩时,馄饨端上来了,尝了一口,呼延云竟有些惊喜,还是那么筋道和鲜美,还是放那么多的紫菜和虾皮,这个馄饨摊已经开了有十年了吧,要知道在中国能保持十年不变的,除了林志颖的脸蛋就是立邦漆了。大学放暑假时,他和林香茗中午找不到饭辙,经常到这里来两碗馄饨、两笼包子解饿,迄今他还记得有一天下着大暴雨,他俩骑着自行车,不打伞地冲到这里吃馄饨,以至于老板娘一边埋怨他俩“也不怕生病”一边特地在馄饨汤里多撒了点姜末……虽然被淋成了落汤鸡,但是那天的馄饨,真是好吃得一辈子都忘不掉啊!

就在这时,呼延云忽然发现,学校门口处,三三两两的学生开始往外走了……现在的中学生,面相老成也就罢了,怎么一个个的身材那么臃肿难看,走起路来跟排队似的慵懒缓慢,活像是要装在面口袋里等着过磅似的。

白皮松林里,烟头闪烁的光芒毫无改变,这就排除了码架和插花,要知道青春期的年龄,面对这两件事,正片放映前都要做足广告。

走出校门的学生越来越少,其中有些从衣着或骑的自行车上,一看即知家境很好,却并没有让白皮松林里有所动静。这样看来,“打食儿”基本上也可以排除,那么只剩下两种可能了,“等人”或“解痒”。

千万不要是“解痒”,呼延云暗暗祈祷,因为那对一个中学生的身心会形成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害,这种伤害有可能伴随他终生……

很不幸的是,他所担心的可能正是要发生的。

当教学楼的灯光逐渐熄灭净尽,可以感受到师生们差不多走光了的时候,一个身材矮小的、远远看上去显得有点病弱的男同学走出了校门,呼延云敏锐地发现,白皮松林里的烟头几乎是齐刷刷地向地面坠落,旋即被踩灭了,然后,这伙人蹬上靠在树干上的自行车,尾随着那个男同学向西而去。

瞬间,28岁的血管里,喷涌起了18岁的热血!呼延云把嘴一抹,将馄饨钱塞给伙计,跳上山地车就跟在了他们的后面。

无论如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男学生遭遇我们遭遇过的……

这附近的路,呼延云再熟悉不过,跟着那群人拐进了紫玉饭店对面的一个小区。那个小区呈扁平状,一字排开几栋砖结构的六层板楼,南边隔着一堵墙就是工商大学的操场,北边则是多年来无人问津的一大片野地,长满了马齿苋、灰灰菜、荨麻和苍耳,此刻,这些野生植物被菟丝子绞缠出扑鼻的苦香,释放在灰蒙蒙的夜空中。

呼延云把山地车靠在一堵墙的后面,然后穿过两座楼之间的一道铁门——这道门是小区的“南入口”——贴着楼根一点点向东摸了过去,从居民楼的窗户里,传来新闻联播开始时的雄壮音乐,老人的咳嗽和孩子戏谑的笑声,以及刷碗时的叮当作响,凭借从窗户里投射出的尿片般的灯光,他辨识出黑黢黢的自行车棚外临时停了很多自行车,很明显,流氓们已经将那个看上去病弱的男同学挟持到了里面,那里相对封闭,即便动起手来,传出惨叫声,街坊四邻也未必有人见义勇为,毕竟,在中学附近生活的人们,偶尔听见学生的惨叫,就像机场生活区的人们听见头顶传来发动机的轰鸣一般平常。

呼延云踮起脚尖走到自行车棚门口。从门缝往外流泻出的光芒漆黄而凄惶,他鼓足勇气往里看去,他知道他会看到什么:一群豺狼围绕着一只惊恐万状的兔子,狞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不顾兔子的苦苦告饶,拳打脚踢扇耳光,抓着他的头发把脑袋往墙上撞,在他倒地不起后,用鞋跟狠狠跺他的私处,最后,在他一声比一声微弱的惨叫声中,饶有兴致地用烟头在他的脸上戳烫,让惨叫声重新高亢起来——

然而,竟然不是!

令呼延云十分震惊的是,那群流氓围在看上去病弱的学生身边,不但没有威逼和殴打他的意思,反而都凝神听他说话,那感觉好像一群野猫被老鼠降服了似的,尤其车棚顶上垂下的一盏熏得又黑又黄的灯泡,摇摇荡荡的光晕仿佛是在加重这一幕的虚幻感和不真实感……

他们本来就把音量放得很低,加之呼延云的心中惊诧莫名,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将他们的对话——准确说是那个病弱学生的话——听得断断续续,不明就里:“看清他的照片,记住他的长相,千万不要搞错……要让一切看起来像是一场意外……我会找准时机,给你们打电话,然后再下手……”

正听得专心,他的肩膀突然被人用力地拍了一下!

不好!

呼延云心头一凛。他转过头,发现身后是一双年轻而狠毒的眼睛,在右眼的眉骨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刀疤!这分明是流氓团伙中的一员,也许是在附近放哨,也许是找个角落解完小手回来,总之被他发现了自己的窃听!

呼延云迅速判断形势,发现自己的处境糟到极点。虽然自己比身后这个流氓学生大十岁左右,但是对方人高马大,动起手来自己未必能占到上风,更加糟糕的是,自行车棚内外只隔了薄薄一层门板,打斗起来,里面的人势必能听到声响出来帮忙,他太了解这些学生流氓们打架的特点了,管你是谁,不卸掉你胳膊腿儿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再说他们知道自己偷听到了他们不可告人的计划,为了防止阴谋泄露,趁着天黑把自己给“黑了”也未尝可知,这么一想,他一身冷汗都下了来。

正在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个流氓学生也许是麻痹大意,低声呵斥了一声“滚”!呼延云一听喜出望外,撒腿就飞奔而去,直到出了小区跨上山地车,一颗狂跳的心才恢复了稍许平静。

接下来该怎么办?通常来说,既然听到一起很可能是策划犯罪的密谋,那他该躲在附近一个角落,等这伙人密谋完毕、分头行动的时候,选择其中一个或一伙跟踪,在发现他们的犯罪证据或他们即将实施犯罪时,报警抓捕之。然而刚才的遇险实在是让他觉得后怕,何况他今天的目的地是红都郡小区,刚才发生的只是随性而为的改道,无论如何不应该偏离主路过远,所以他思忖片刻,决定还是先去红都郡。

这么想着,他蹬起山地车,一路向北骑去,没多久,就看到了那在夜色中依旧显得洋气十足的屋顶。

早几年,本市房价还没有涨到发疯的时候,红都郡的开盘已是每平方米4万元以上了,经过这几年有关部门的有力调控,现已攀至每平方米14万元。也难怪,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这个小区位于西三环边上,一水儿的四层板楼,楼体是钢筋混凝土的,楼面却贴着仿古的红色瓷砖,唯有阳台箍着汉白玉,每扇窗户都又高又长,窗棂两侧的浮雕是插着翅膀的缪斯女神,青铜色的铁艺楼牌号用罗马数字标识,乍看上去仿佛是民国年间的天津小洋楼。

想起张昊说的,于跃是“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个商人”,呼延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红都郡在东西分别开辟了两个门,其中西门是正门,门口有仿照古罗马斗兽场雕凿的十分气派的水池,水质清澈,一望即知是天天更换的。褐色的铁门,门框粗如儿臂,有两个身穿统一制服——制服的皮带扣都亮可逼人的保安在把守,他们威严地盯着每一个穿着不够档次的、往小区里偷窥的人,在铁门的右边还挂着一块“私家宅邸,非请勿入”的牌子,如果想进去,必须刷牌子下面的门禁卡,看这架势,想跟在某个持卡人的后面混进去实在是很困难的事情,就算是快递员和送餐人员也只能在门房外面等候,而且每个人都一脸恭顺,看来是早已熟知并习惯了这个小区的管理之严。

不过,由于西门正对着马路,附近是银行、保险公司和中国移动营业厅什么的,并没有段新迎这种底层人群住的居民楼,所以很明显,这里不应该是段明媚走进的那个门,于是,呼延云调整车把,沿着小区的北侧路,向东门骑了过去。

红都郡小区的北侧路,在本市很有名,原因简单,本市的道路,无论通衢大道还是小巷胡同,一律以笔直平坦著称,唯独这条北侧路,西高东低,形成一个落差很大的斜坡,而这条路上又沿街开了许多欧美范儿十足的服装店、蛋糕房、咖啡馆和首饰屋,人行道上一溜古典风格的烛台式路灯,再配上本市独具特色的浓重雾霾,晚上经过,无论如何都让人想起十九世纪的伦敦。

呼延云边往前骑边观察沿路的小店,特别是那个蛋糕房,很可能就是于文洋差点被一根涂了氰化钾的牙签扎中口腔的地方,位于蛋糕房门口的一盏路灯恰恰坏掉了,光线十分差,这大概也就是罪犯精心挑选这里下手的原因,由此看来,张昊说的事情经过真实不虚——

嘎吱!他猛地勒住车闸,因为他看到了前面不远处的于文洋。

没错,就是他,就是这个几次遭遇毒手都死里逃生的高中生,正在一家宠物医院的门口,怀里抱着一只史宾格犬,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明显是宠物医院医护人员的女子聊着什么。从面容上看,他和三年前那张照片区别不大,黑黝黝的、梳理得格外整齐的头发,从白净的侧脸望过去,粗重的眉毛、笔挺的鼻梁、丰润的嘴唇和弯得恰到好处的下巴,轮廓比三年前更加鲜明和雅致,仿佛是时间的刻刀雕刻得愈发精细了一些。他穿着宽松的亚麻色衣服,衣领和袖口却扣得紧紧,在约束和放松之间,他把自己折磨得形销骨立。

呼延云下了车,装成休闲的路人,慢慢地推着车往前走,快到于文洋身边的时候,他刻意放慢了速度,耳朵竖起老高,听他在和那位女子说话的内容。

听来听去,好像是那只黑白相间、仿佛是从默片时代捞出来的史宾格犬最近食欲不佳,为此家人十分担心,女子则安慰他说不用担心,回家把刚刚开给他的药掺在狗粮里面吃,应该很快就能好。

“那就好,这只狗是我妈妈的宠物,掉根毛都能惹得她大动肝火,发起脾气来我家天花板都撑不住呢。”于文洋苦笑,“太感谢你了。”

“别客气。”女子嫣然一笑,转过身把宠物医院的门锁上,看样子是准备下班回家了。

呼延云注意到,于文洋注视着她背影的目光,温柔得好像一只渴望爬上主人膝盖的大猫。

这么看来,这位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女子柳眉杏眼、粉面红唇,不仅容貌秀丽,而且身材姣好,加之施了淡妆的缘故,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成熟女人特殊的魅力,而这种魅力恰恰是刚刚进入怀春期的少年最抵抗不住的。

“欣欣姐……”于文洋嚅嗫道,“你晚上吃过了吗,如果还没有,咱们一起吃吧,你给阿宾看病一分钱都没收,我怎么也要感谢你一下。”

看来,阿宾就是那只狗的名字。

然而,欣欣用一个浅浅的微笑拒绝了他的邀请:“不过是几片给阿宾的开胃药,还收什么钱啊,你快点回家吧,不然你妈妈恐怕得连你和阿宾一起担心啦。”

于文洋顿时浮现出无比的遗憾神情,轻叹道:“那好吧,再见……”

欣欣似乎觉得有些不忍:“我今晚真的是有事,改天好吗?”

于文洋黯然的目光顿时一亮:“好,你说什么时候?”

欣欣想了想,刚要张口,突然间瞪圆了双眼,惊叫一声“小心”!

就连呼延云也是才注意到:一辆面包车从斜坡上方溜了下来,悄无声息间,已经以迅猛的速度冲向了站在路边的于文洋和欣欣!

说时迟那时快!于文洋向欣欣猛扑了过去,躲开了擦肩而过的面包车,和她一起倒在了地上!

面包车狠狠地撞在前面的一辆丰田卡罗拉上,“哐”一声巨响,卡罗拉的尾灯被撞了个粉碎,车屁股狗啃了似的瘪下了一大块,警报器嗷嗷嗷地怪叫起来!

如果不是他们俩及时躲开,恐怕已经被活活夹死在两车之间了!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欣欣惊魂未定地抱着于文洋,连目光都在哆嗦。

她那雪白的小腿被蹭破了一大块皮,疼得她龇牙咧嘴。

一个长着大肚腩的男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哭丧着脸说:“买包烟的工夫,没锁车,可是我拉手刹了啊!”

几乎是一瞬间,好像从地底冒出的许多人围住了事故现场,一边说着故作关心的废话,一边拿出手机拍照发微信炫耀自己的目击……

斜坡上方忽然传来扭打的声音,很快,一个秃顶的、鹰钩鼻子凹眼眶的中年汉子,拧着一个矮个男人的胳膊走了过来,边走边恶狠狠地说:“做了坏事还想跑?我看你跑得掉!”

矮个子男人想挣扎着脱逃,中年汉子腕子一用劲,疼得他“嘶嘶嘶”地直吐凉气。

呼延云定睛一看,大吃一惊,这俩人他都认得,矮个子男子正是他的昔日同学段新迎,而后面押着他的那个面容狞厉的中年汉子,竟是曾经在学校后山的树林里因为牛毅被杀一案审问过他的警官姚代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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