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走火(2/2)
“两个刑警押着凶手从后门走出刑警队办公楼,那里有一辆囚车等候,一个刑警上前打开囚车的后门,另外一个刑警推着凶手准备登上囚车,就在这时,小曾突然从楼门口走了出来……等我们听到‘砰’的一声枪响跑出来时,看见那个凶手倒在地上,半个脑壳已经被近距离射出的子弹掀飞了,一地肮脏的血污,而小曾站在旁边,手里握着一把手枪,脸上满是宁静的喜悦,好像刚刚结束了唱诗班的活动。”
树林里静悄悄的。突然,呼延云仰天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惊得树叶扑簌作响,天上浓云大开,一轮圆月在林间重新洒下一地碎银。
“痛快,痛快!”呼延云大笑着,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这真是可以一醉方休的痛快事啊!”
“你们是痛快了,可是害惨了我了。”姚代鹏苦笑道,“我冲上去一把夺下小曾的枪,问她是不是疯了?我怒吼的声音大到差点把我自己的耳鼓震碎,可是小曾十分沉静地说了一句话,只是那一句话就让我哑口无言……”
“她说了什么?”呼延云问。
“她说——队长,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一点起码的正义!”
呼延云从石条凳上站了起来,在附近踱了几步,从他的喘息声中,可以感受到他被某种情绪激荡得心潮澎湃。
“听了小曾的话,我半天没有说话,倒是旁边一个刑警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队长,小曾手枪走火导致嫌犯死亡,是不是马上把她拘押起来?我一愣,看了另外那个刑警一眼,他轻轻地冲我点了点头,我下令:把小曾关进审讯室,组织警力勘查现场,提取相关证据。然后,我拿出手机,向上级汇报了这一‘意外事件’。等我挂上电话时,才感觉到警服已经被汗湿,我正想离开这个遍地血污的地方,忽然发现,就在不远处的墙角站着一个人,嘴里叼着一根烟,在烟头闪烁的红色光芒中,我认出,那是我们刑警队副队长,一个一直以来和我处处作对、说话阴阳怪气的家伙,我不知道他是否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但是从他微微眯起的眼睛中,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姚代鹏顿了一顿,续道:“市局很快就派来专案组调查这件事,目击这件事的两个刑警都咬死了,说是小曾刚刚入职,以前警匪片看多了,这回把嫌犯押送到拘留所,很简单的事儿,她神经过敏,老觉得没准儿有人会劫囚车,所以手一直压在枪上,正好有个便衣警察骑着电动车到后门来,黑灯瞎火的还真像个劫匪,小曾立刻拔枪,结果走火了,嫌犯也就ga over了……专案组那可不是吃素的,把每个细节反复核对,总觉得一切都太巧合了,可是小曾与嫌犯没有深仇大恨,被嫌犯杀害的孩子又和她攀不上亲戚,犯罪动机不明,于是把我和副队长叫到会议室。专案组长严肃地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并提醒我作伪证要负法律责任,当时我真有点害怕了,可是那阵子,我脑海里翻来覆去就是你那句话,‘这个世界不应该存在这样一种法则——只许害人者害人,不许被害者反抗!’如果不是小曾,那个凶嫌被关进去几年放出来,重获自由,就像他说的‘有的是好日子等我’,那么,那些被他杀害的孩子又算什么?又算什么?!没人能回答我,没人能给我满意的答案!所以我仰起头对专案组长说:小曾确实是枪支走火,我可以对我说的话负责!”
“就在这时,副队长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冷笑!专案组组长马上对他说:听说你看到了全过程,你说,是枪支走火造成的意外事件吗?副队长又是一声冷笑,然后说:什么枪支走火,什么意外事件,完全是人为造成的!”姚代鹏说到这里,喉结鼓了两鼓,“我一听,脑袋嗡的一家伙,我知道事情不妙,然后我听见副队长大吼,‘上级领导多次指示,警员要做好枪支保养和维护工作,可是姚队长置若罔闻,对枪械库的管理从来都是粗枝大叶、得过且过,才导致小曾拔枪的时候走火,造成嫌犯死亡的意外事故!我认为姚队长应该对此负全部责任!’”
呼延云嘴角绽开了微笑。
“我瞪着副队长,我突然有一种想要和这个老伙计拥抱一下的冲动,用尽力气才遏制住情绪。专案组都知道他和我一向不对付,既然他也说是意外事故,那就按照意外事故处理喽。专案组走后,会议室里只留下我和副队长,我想对他说什么,可是说不出来,他也没给我机会,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我那时就想,谁要是再敢说我们刑警都是冷血动物,我就大嘴巴抽他们丫的!”姚代鹏的眼睛里闪烁着水光。
“碰一个!”呼延云举起啤酒罐和他碰了一下,“后来呢?”
“后来啊,小曾毕竟是犯了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而我呢,也要连带领导责任,被降职了,辛辛苦苦十几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喽!”姚代鹏自嘲地笑笑,“不过,我一点也没有后悔,倒是因为这件事情,启发我开始关注一个全新的领域。”
呼延云问:“哪个全新的领域?”
“未成年人犯罪问题!”姚代鹏重重地说,“初中时代你参与的那起轰动全市的‘白皮松林喋血事件’,高中时你经历过的牛毅被杀一案,还有导致小曾锒铛入狱的这个案子,都给我很大的震撼和冲击……每每想起,我就觉得,冥冥中好像有一股力量,一直在推着我来关注这个领域。被降职后,我索性申请加入了市局新组建的未成年人犯罪调查组,破获了好几起重特大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其中包括最近因为上传视频而轰动一时的‘奶西村少年暴力事件’,那个视频你看过了吧,短短八分钟,三个未成年人,两个15岁、一个17岁,用肘击、膝顶、脚跺、砖砸的方式残酷虐待一个14岁的少年,最后还朝奄奄一息的受害人撒尿……连新闻评论员都说‘看完心脏受不了’,可你要知道,这只是偶尔因为拍摄者脑残才传到网上的一段视频,只是一条漏网之鱼,比这严重得多的犯罪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数不胜数!我过去办案,抓捕那些犯罪分子,总觉得自己就像拿拖鞋打蟑螂,打死一个少一个,有时还挺自豪的,可是自从进了未成年人犯罪调查组,我越来越绝望了,因为我看到了黑压压的犯罪预备役和后备军,十二三岁的人渣们干起坏事来,一点不比大人差,甚至手段更残忍,更狠毒,更不知羞耻!为了打游戏通关,为了嗑药没钱,为了请女朋友喝瓶酸奶,或者干脆不为了什么,他们敢把亲爹亲妈剁烂了当肉馅儿卖,眼皮都不带眨一眨的!他们就像死蟑螂携带的蟑螂卵鞘,可以继续滋生、成长、繁衍,并且因为对蟑螂药产生了抗体,而一代比一代更肮脏更强壮更卑劣更狡诈更不容易杀灭,这让我这一向神经大条的人都睡不好觉,经常大半夜地瞪着两眼想不明白:为什么未成年人犯罪问题会越来越严重?为什么在个别未成年人身上表现出了比成年人还要残忍的一面,害人者成年后会为他们给别人造成的伤害而忏悔吗?受害者的伤口真的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合吗?还有最最重要的——年龄真的是可以让未成年人作恶后不承担法律责任的理由吗?”
树林里静悄悄的,仿佛是老师提问后无人回答的教室。
两个不知道答案的学生坐在石条凳上,一口一口地把苦苦的啤酒往嘴里送。
“对了,今天怎么这么巧,居然被你给撞上了,还被你看到我抓了个现行杀人犯。”一直沉浸在回忆中的姚代鹏,突然醒过味儿来,把记忆的视频快进到了半小时以前。
呼延云笑道:“我可没看见你抓了什么现行杀人犯,就看到你被人家一顿抢白,证据不足,只好把人家给放了。”
姚代鹏有些尴尬:“咳……那个家伙,我不会放过他的!”
“我在那条街上散步呢,听见一声巨响,看见撞车了,然后就是你这捕快拿人,话说你真的看到他放开手刹了?”
“没看到,但车往下边溜的时候,我看见他确实就在车门不远处!”
“他站在车门边就成犯罪嫌疑人了?这可有点儿不靠谱吧!”
“你不知道,他和那个高中生有深仇大恨,想置他于死地。”
“他们俩一看服装和气质,就是差距极大的两个阶层的,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仇恨大了去了!”
“他俩仇恨再大,关你老哥啥事啊?你刚才还说我撞见这一幕太巧,我觉得你才巧呢,居然一出事就闪电出击,难不成你早就得到什么风声,一路跟踪人家来着,就等他一动手就‘人赃俱获’?”
直到这时,姚代鹏才疑窦一闪:“呼延,你怎么了解得这么详细,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啦,因为当时我也站在车门边,所以,我也有松开手刹的嫌疑啊。”呼延云开玩笑道,“得了吧,姚队,我一片好心,倒让你当成另有所图了,我就是好奇,当那个人让你拿出他松开手刹的证据时,你为什么不拉开车门,直接到手刹上提取他的指纹呢?”
姚代鹏一愣,然后狠狠地拍了自己的后脑勺两下:“真是老了,糊涂了,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当时就没有想起来呢?!”
“不是老了,是你变年轻了。”呼延云笑嘻嘻地,“戒烟戒酒,虽然仕途不顺却十分豁达,年过四十却容易情绪激动,姚队,我想我能推理出其中的原因呢。”
姚代鹏咧开嘴笑了:“这个我有兴趣,你说说看。”
“且让我学一回诸葛亮。”说着,呼延云抓住他的手,右手食指在他的掌心里画了几个字。
姚代鹏不禁大笑:“没错没错,正是这样!”
“既然被我猜中了,那么,姚队,祝贺你!”呼延云真诚地说。
“我可没你那么乐观。”姚代鹏嘴角挂着笑意,幽幽道,“办多了案子,我对这个社会越来越没有信心了,总在想是不是压根就不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呼延云拦住了“:姚队,你不能这样想问题,我没有你的经历,现在也还没享受到你的幸福,但是我得说:我们很多人能在这个时代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明天不一定比今天更糟糕,你说对么?”
姚代鹏歪着脑袋想了想,笑了,拍拍呼延云的肩膀:“你小子,还是跟十年前一样,说出话来一锥子扎透铁,好吧,就信你了。”
他们互相留下了手机号,说好有事情随时联系,然后挥手作别。
望着姚代鹏的背影在茫茫夜色中渐渐褪去,呼延云的面庞蒙上了一层雾霾,显得既沉重又困惑。
作为一位推理者,他非常清楚,在现有的刑侦体制下,想从警察那里获取“内部消息”,或者把警察亟须的“独家消息”提供给他们,跟做交易差不多,搞清行情,互摸底牌,讨价还价,银货两讫……但最重要的还是把握交易的时机——尤其那些最有价值的信息,犹如生日宴会上的蛋糕,没到时候就拿出来是再愚蠢不过的事情。刚才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听到姚代鹏说了许多很有价值的信息,甚至能猜测到警方已经开始重视针对于文洋的谋杀企图,这一方面是姚代鹏放松了警惕,另一方面也是鸿运当头:姚代鹏多年积郁正渴望向故人倾吐。但是,他没有向姚代鹏泄露一星半点自己和这个案件的关系,因为他还没有预估出,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姚代鹏,对他下一步要开展的行动究竟利多弊少,还是利少弊多。
不过,他真的很想提醒一下姚代鹏,不应该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眼见的不一定为实,这是至理。
比如,就在刚才撞车后,他就发现了令他十分震惊的一幕。
还是很早以前,大约林香茗从美国留学回来不久,两个好友到鱼匠日本料理店吃饭,他们家的烤三文鱼头、鳗鱼饭和蔬菜小炒都十分美味,落地窗前挂着的和式渔船、主厨师傅在饭厅中央的围炉烧烤以及玻璃柜中摆满的清酒、梅子酒和烧酒,使得饭馆充满着浓浓的居酒屋风情。吃到尽兴时,林香茗说起在美国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学习到的一条重要经验:假如犯罪事件发生时,你恰巧在现场,那么请不要将双眼完全集中在受害者身上,而是要注意观察你的周围,因为调查表明,部分犯罪分子喜欢站在不远的地方欣赏人们的惨叫、奔跑和哭泣,就像电影导演混在观众席中听到他们的赞叹一样……
就在姚代鹏和段新迎纠缠不清的时候,出于一种特殊的感觉——说白了就是他根本不相信段新迎是杀人凶手——他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他俩的对话,一边把视线像扫描仪一样在附近扫射。
很快,他就捕捉到了鸽群中的猫。
在斜坡的上面,大约就是那辆面包车最初停放的地方,白色塑钢护栏的后面站着一个人,而这个人不久之前他还刚刚见过——就是他以为会被聚集在白皮松林里的不良少年们“解痒”,谁知竟是在指挥他们“要让一切看起来像是一场意外”的病弱的男学生!
他的目光阴冷地看着死里逃生的于文洋,对于段新迎被姚代鹏铐在自行车存车架上,他的嘴角报之以一抹冷笑。
而只一眨眼,他已消失不见,就像一截突然崩解的烟灰。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那辆面包车到底是自然溜车,还是被人放的手刹?看来答案很可能是后者,那么,放开手刹的人究竟是谁,是段新迎,还是病弱的男学生?如果答案也是后者,那么这个男学生为什么要谋杀于文洋,又是怎么让段新迎这只替罪羊恰好出现在现场的呢?难道他知道姚代鹏一直在跟踪段新迎?既然他自己也能谋杀于文洋并嫁祸给段新迎,那么他找白皮松林那帮不良少年又是想制造什么“意外事故”呢?
一般来说,两个谜团的答案也许有两个,而一万个谜团的答案,却往往只有一个。
关键是要找到这一个。
呼延云想到这里,拿出手机拨打了张昊的号码,接通后只说了很简单的一句话——
“请给我在段新迎家的对面楼房租一套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