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2)
那个男孩注意到他的胳膊上覆盖着一层灰色的东西,是灰尘,有些是无机尘土,有些是生命烧焦后散落的残余物。他知道,有机和无机的东西都混在了一起。他擦掉身上的东西,不再多想。枪林弹雨之后,如果还有什么可想的话,就只有一个:饥饿。六天来,除了荨麻,他什么也没吃。现在,连荨麻也没了。草场已经消失,变成一个巨大的土坑。和那个男孩一样,其他一些灰暗瘦削的身影出现在土坑边缘,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之后,渐渐散去。一个老妈妈灰白的头发上扎着头巾,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空的。一个独臂男人两眼空空,一如那个篮子。一个女孩又回到那个男孩埃里克躲藏的被砍倒的树堆里。
但蛇仍在往这边游。
这一切有完没完?那个男孩对天问道。如果有完,什么时候可以完?他们将用什么填饱肚皮?
“男爵,”普费尔德哈弗说,“对不起,打扰你一下。就一句话。”
赖斯猛地站了起来,合上书说道:“好的。”
这人写得真妙,他想,把我完全给迷住了。真实。柏林落入英国人之手,生动形象,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呵,他打了个寒战。
小说激发人的力量真是太神奇了,甚至廉价的流行小说也会有同样的力量。难怪这书在德国全境遭禁。换了我,也会把它禁了。遗憾的是,我读这本书上了瘾。但是悔之晚矣,现在只能把它读完。
他的秘书说:“是德国的一些海员。有人命令他们向你报到。”
“好的。”赖斯说。他快步走到门口,来到前面的办公室。三名海员都穿着深灰色圆领毛衣,一头浓密的金发,外表坚毅,略显紧张。赖斯举起右手说道:“希特勒万岁。”冲他们友好地笑了笑。
“希特勒万岁。”他们也咕哝道,然后把证件递给他看。
他给他们开了证明,证明他们到领事馆来过,然后又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现在又一个人了,他重新打开那本《蝗虫成灾》。
他翻到书中一个描写希特勒的场景,觉得自己欲罢不能。于是就打乱顺序,先读这个场景,激动得脖颈发热。
他明白了,是描写审判希特勒的。战争结束后,希特勒落入盟军之手,天哪。还有戈培尔、戈林以及其他一些人。在慕尼黑。希特勒显然是在回答美国公诉人的问题。
……希特勒怒气冲天,往昔的精神瞬间被重新点燃。迟缓颤抖的身躯猛地一挺,头颅高昂。那张永远兴奋的嘴巴里发出了哇哇的声音,半是嚎叫,半是低语。“我是德国人。”那些旁听者浑身一颤,紧紧地捂住耳机。所有人都神情紧张,苏联人、美国人、英国人、德国人,全都一样。是的,卡尔想。他又一次站出来了……他们把我们打败了。不仅如此,他们还揭去了这个超人的神秘面纱,让人们看到他的真实面貌。他不过是——
“男爵。”
赖斯这才意识到他的秘书已经进了办公室。“我忙着呢。”他生气地说道,啪的一声合上书,“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正在读这本书呢!”
我真是无可救药了,他自己知道这一点。
“柏林又来了一封加密电报。”普费尔德哈弗说,“他们解码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和政治局势有关。”
“密电怎么说?”赖斯咕哝着,一边用手指按摩着前额。
“戈培尔博士突然在广播上发表了讲话,一个重要的讲话。”秘书看上去很激动,“柏林要求我们把讲话内容记录下来——他们正在把密码解读成文字——并且要求我们确保这里的媒体刊登这篇讲话。”
“好的,好的。”赖斯说。
秘书刚一离开,赖斯又把那本书打开。再看一眼,虽然我已下定决心……他又把书翻到刚才看的那部分。
……卡尔默默地看着党旗覆盖的棺材,陷入了沉思。现在他躺在那儿,已经死了,真的死了。魔鬼也没有能力让他起死回生。这个人——或者说这个超人——卡尔曾经盲目地追随他,盲目地崇拜他……甚至跟他到了坟墓的边缘。阿道夫·希特勒已经死了,但是卡尔还活着。我不会跟他一起死,卡尔在心里小声说。我要继续活下去。重新开始。我们都要重新开始。我们必须重新开始。
元首的魔力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可怕的深远影响。元首难以置信的人生已经画上了最后的句号。他从奥地利一个偏僻的乡村走出来,在维也纳的穷困潦倒中崛起,饱尝战场的艰苦磨难,经历了政治上的钩心斗角,终于建立了纳粹党,成为政府总理,最后差一点征服了整个世界。他的这种魔力究竟是什么呢?
卡尔心里明白,这种魔力就是虚张声势。阿道夫·希特勒对他们说的全是谎话。他一直用谎言领导他们。
现在还不晚 。阿道夫·希特勒,现在我们已经看穿了你的虚张声势。我们看穿了你的真面目。还有纳粹党,不管它是一个什么样的政党,它都开创了一个谋杀和狂妄自大的恐怖时代。
卡尔转过身,从那个寂静的棺材前走开。
赖斯合上书,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难过。他对自己说,本该对日本人施加更多的压力,把这本该死的书给禁了。这显然是日本人在故意纵容。他们本可以把这个叫——不管他叫什么名字的家伙抓起来。对,叫阿本德森。他们在中西部的权力很大。
真正让他难过的不是这个,而是阿本德森在书中描写的阿道夫·希特勒的死亡,希特勒、纳粹党和德国的战败和灭亡……书中的世界比现实这个德国独霸全球的世界更壮观,更具古代气息。
怎么会这样?赖斯问自己。难道就因为这个家伙的写作能力特别高超?
这些写小说的家伙,他们懂得无数的花招。就拿戈培尔博士来说,他就是靠写小说起家的。写小说的人能迎合每个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卑鄙欲望,不管这个人看上去是多么道貌岸然。是的,这些写小说的家伙洞悉人性。人们因为贪婪,听命于情欲,受制于怯懦,能出卖的都会出卖——作家只要擂鼓助威,别人就会对他作出反应。当然,他会为自己取得的效果暗自得意。
看阿本德森是怎样煽动我的情感,而不是调动我的理智的,赖斯想。当然,他会得到报酬——他会得到钱。显然是有人指使这个无赖写这本书的,告诉他要写些什么。只要给钱,写作的人什么都愿意写。他们炮制一大堆谎言,然后把这堆狗屎出售给公众,公众还信以为真。这本书是在哪儿出版的?赖斯先生仔细看了看。奥马哈市,内布拉斯加州。这是从前美国出版业大亨的最后一个前哨基地,这些大亨曾经在纽约市中心办公,由犹太人资助……
或许这个阿本德森是犹太人。
他们还在捣乱,想要毒害我们。这本犹太人的书——他猛地合上《蝗虫成灾》。这家伙的本名可能是阿本德斯坦。不用说,德国国家安全局肯定已经在调查这件事了。
无疑我们应该派个人穿越边境,进入落基山脉国,去拜访一下这个阿本德斯坦。不知道福姆·米尔有没有得到指示这样做。很可能没有,因为柏林现在一片混乱。大家都在忙国内的事情。
但是这本书很危险,赖斯想。
如果这个阿本德斯坦在某个晴朗的早晨被吊死在房梁上,这将给那些受到这本书影响的人一个警示。最后还是得我们说了算,由我们写结尾。
当然要派一个白人去。不知道斯科尔兹内最近在忙些什么。
赖斯琢磨着,又看了看书的护封。这个犹太人躲在封锁线后面,躲在高堡上。没人是傻瓜。进去的人就算抓住他了,也出不来。
派人抓他或许很愚蠢。反正这本书已经印出来了,现在为时已晚。而且那边是日本人的地盘……那些矮小的黄种人会把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但如果这件事干得干净利索……如果这件事处理得当……
胡戈·赖斯男爵在便笺簿上作了个记录。就这件事和党卫队的奥托·斯科尔兹内将军谈一谈,或者最好和国家安全局第三分局的奥托·奥仑道夫谈一谈。奥托·奥仑道夫不是突击队第四分队的头目吗?
猛然间,他突如其来地感到厌烦和愤怒。他对自己说,我曾经认为这类事情早已结束了。难道还要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吗?战争在几年前就已经结束。那时我们都认为可以松口气了。但是疯狂的赛斯——英夸特要在非洲完成罗森堡计划,结果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赖斯想,霍普先生是对的。他拿我们的火星登陆计划开玩笑,说火星上住的全是犹太人。我们在火星上也会见到犹太人。火星上的犹太人一个人两个头,只有一英尺高。
我有日常事务要做,他想。没有时间去派突击队员抓捕阿本德森,去处理这种鲁莽的冒险行动。我手上的事很多,又要接待德国海员,又要回复密电。让高层的人去启动这项计划——这是他们的工作。
他想,如果我策划了这件事,然后失败了,那我的下场是可想而知的:就算不死在喷满齐克隆b的毒气室里,也会被拘押在东部政府总部的看守所里。
他小心地擦掉便笺簿上的记录,然后把整张纸在陶制烟灰缸里烧掉。
有人敲门。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他的秘书拿着一大叠文件走了进来。“戈培尔博士的发言稿,完整的发言稿。”普费尔德哈弗把发言稿放在桌上,“你一定要读一读这篇发言稿。很棒。是他最棒的一次发言。”
赖斯又点燃一支埃及西蒙·阿兹牌第七十号香烟,开始读戈培尔博士的发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