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再起时(2/2)
陈昭也自有段伤心事,关于一个始终对他若即若离的南方女人。每每给他好似可以停住的甜蜜幻觉,却决绝无情地离开。兴致来时又回来,再离开。如此多次,他真的灰心丧气,主动断了音讯跑到这山间小镇来,一半为了散心,一半也是想考虑清楚,此后的感情到底要怎么往下走。
一个纯朴男人的情伤,俍歌幽幽喟叹,想来也真够心酸。听得多了就会发现,爱情这回事,幸福有千百种花样,而不幸的模式却大致相同,总归逃不过伤心。那日他们各自神伤,借着寒意喝酒取暖,越喝越冷。琯琯看着俍歌时而鲜活时而憔悴的表情,她想她是不会爱上葛栖迟的,至少无法像爱那个男人那样爱他,这样想着,琯琯有点难过又有点高兴。她离开了葛栖迟,又亲手将他推给俍歌,不想他落寞,却无法容忍他过得幸福得意,尤其在她的视野范围,那感觉犹如芒刺在心。
琯琯本以为俍歌发现了什么,才笑笑地拒绝了葛栖迟的求婚。事后想想,那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好似新盲的人走在繁华的街头,听到风里回旋的是让人心动的喧闹,她不甘黑暗,用尽全力去想象揣摩身边的色彩,但脑海里播出的全是一幕幕旧日片段。爱和热情都留在了过去,蚕食记忆过活的我们,终究是要渐渐面对过期。
毕业之后刚到北京的那些日子,琯琯稍一回想便如坠地狱。她被经纪人安排和几个差不多同龄的女孩子住在一起,北五环外冰冷的地下室,肮脏又拥挤,经纪人用办理暂住证的名义收走了她们的证件。那是琯琯一生度过最屈辱的时间,她们像老鼠一样生活,舞者的工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光鲜顺利,所谓的演出常常就是她和另外几个女孩被拉至莫名其妙的夜总会进行表演,黑咕隆咚的舞台上不时还会有醉酒的男人蹿上来,在她们穿了短裙的腿上乱摸一气。
即便是这样,收入还是不景气,幸好琯琯个子较高,经纪人时不时地带她参加一些稍微正式的走秀活动,又说这段辛苦时间是必经的考验,以后会给她更多的机会。琯琯决意继续忍耐一阵子,她不想灰溜溜地回去,在葛栖迟面前靠软弱博取同情。
舞团女孩出事那天琯琯也在现场,听见女孩和经纪人说,不想继续在乱七八糟的地方跳舞,准备回家,请经纪人将酬劳结算。不知怎么,因为酬劳的数目女孩和经纪人开始争吵,最后女孩决定放弃一切愤然离开。琯琯觉得不值,伸手去拉她,女孩平常就和琯琯不甚交好,那时更是愤怒地将她甩开,与此同时自己冲入马路,只在几秒钟之间,女孩嘭的一声撞上高速驶来的跑车,身子飞出十几米远。
琯琯成了经纪人的帮凶,在同伴和女孩的家人面前遭受无数责难,经纪人因此被公安人员查出没有执业资格,她们甚至因为涉嫌聚众卖淫而被抓到公安局审问了一夜。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她们明明是满怀希望寻梦而来,却亲眼目睹梦想被现实砸得粉碎。一切的发生太过迅猛,落差好似悲情电影的情节,琯琯也希望那悲剧通通都是假的,但女孩的模样在她面前来回晃动,她惧怕、恐慌,虽然打不通葛栖迟的电话,还是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回去的火车。
而此时,葛栖迟正坐在另一辆去往北京的火车上,火车在隧洞中失去信号,玻璃反光映出他沉默而笃定的样子。他的身边坐着北京某公司来他们学校负责招聘的工作人员,那个着装干练的女人欣赏这个男生沉稳的气质和踏实的行事作风,她承诺给葛栖迟不薄的待遇。可是在争取到这份工作的时候葛栖迟心里想的是,北京那么大,天桥那么多,如果琯琯要让他背着她穿过天桥去买糖葫芦,体力可真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错过的桥段说起来一律如此蹩脚。试想一下,相爱的人在重逢之前大概都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错过,彼此都在错过中被消磨了意志,击退了信心,丧失了对对方的期待。这就好像琯琯回去以后阴差阳错地被告知葛栖迟和一个女人拎着行李去了车站;而凭一纸地址找到琯琯住处的葛栖迟看着空空如也的地下室一脸错愕,老板告诉他,一周以前这里有个姑娘和她的经纪人勾搭为奸,骗走了大家跳舞赚来的酬劳,还害死了怀揣梦想的如花同伴,那个良心被狗吃了的姑娘啊,对,就是叫琯琯。
琯琯心灰意冷,再打葛栖迟的电话就已是停机。她想他真的是变心了,难怪再没有和她联络,却忘记自己当时为了遗忘北京的一切而仓促地换了号码。那张被琯琯丢进风里的电话卡,后来存放了好几条葛栖迟打过去被告知关机后的留言,他的声音焦急担忧:琯琯,你在哪里?我在北京,很担心你……语音信箱嗒地转换成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因欠费被停机。
他们度过了失去联络的一年。葛栖迟在北京的中关村朝九晚六,琯琯在某中学做舞蹈老师,她有了一个男友,是同校的体育老师。在将要谈及婚嫁的时候琯琯突然辞职到清屏住了下来。没有别的原因,闭上眼睛,她看到的都是旧日风景。极短极短的一段时光,与葛栖迟相处的两个月,想起来平静得不可思议,琯琯却明白那就是自己穷尽一生想要追寻的安稳。
再同葛栖迟联络上,要多亏qq普及校友录这个玩意儿。为了方便客人和进行清屏小筑的网络形象宣传,俍歌在客栈里装了两台电脑。琯琯偶尔挂在上打连连看,校友录的消息跳出来的时候,她毫无意识地点开,然后就看见那张黑暗中清俊的脸。
葛栖迟说,琯琯,你还好吗?你在哪里?还跳舞吗?
琯琯愣住,她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舞蹈这件事,记忆久远晦涩得如同前生。倚在旁边的俍歌呀了一声,八卦地说,这是谁啊?琯琯,长得还蛮好看。琯琯心烦意乱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往里走,口中说着,嗯,一个校友,你先跟他聊吧,我肚子疼。
俍歌就这样和葛栖迟成为聊友,从她的反应中可以得知,葛栖迟并没有向她提过和琯琯曾是恋人这回事。琯琯有点失落,她想葛栖迟一定是将过去的事情都淡漠了,他们的时光本来那么短,具体回想,真是没有几多闪光片刻。俍歌十指如飞巧笑嫣然地坐在电脑面前和葛栖迟说话,一面回头向琯琯说这个男人有点意思。琯琯笑,她问有点意思是什么意思?俍歌说,他说要来找我,这年头还兴网恋啊,真稀奇。
那时她们都不相信葛栖迟会真的来,直到三个月以后俍歌接到他的电话。入镇的路有两条,葛栖迟说他已经进来了,却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条路上。俍歌说,你等着,我们就来接你。说罢挟着琯琯各走一条路去接他,琯琯独自在冷清的路上走着,心里暗暗忐忑,再见是如何,短短两年,却仿佛已是百年。她默默地打定了主意,如果接到葛栖迟那就是缘分,接不到就是缘分已尽。
真的没有接到他。琯琯走了好远,走到镇口不见人,不甘心,又沿着另外一条路绕了回来,她走得筋疲力尽,不长的路却好像是耗了半生力气。好容易回了客栈,女工告诉她,俍歌带着葛栖迟去后山的湖边玩了,嘱咐她回来过去与他们碰头。但琯琯完全没了精神,恹恹地在院子中央的逍遥椅上躺了下来,合上眼睛便沉入梦里,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时就看见葛栖迟静默立于身前,眼神恍如那日。
葛栖迟和过去变化不大,只是言语稍稍多些,他们没有什么单独相处的机会,琯琯有意地回避和疏远着,他也不提过去。有时三个人一起携了鱼竿去湖边钓鱼,秋日艳阳从树叶间倾斜铺开至岩石上,晒得口干舌燥,俍歌眯着眼睛懒懒地说小葛,你可不可以帮我们买两瓶水?他起身就去,回来递给琯琯的水是薄荷味,瓶盖拧开,一如当时。
回去的路上,俍歌走累了,向葛栖迟努嘴,你背我。
葛栖迟笑说自己重心不稳不会背人,前不久才将姐姐的孩子背着摔了个狗啃屎。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琯琯,但琯琯想起他结实宽阔的背,心就像湖水被微风吹动,掀起一片温柔的动荡。她隐隐觉得葛栖迟是为她来的,又不肯主动去确认,两个人好像角力一样长久对峙。直到那天晚上葛栖迟借着酒意听完俍歌的故事以后说,你或许可以考虑嫁给我这个同病相怜的失意人。俍歌的眼里尚有泪意,却眉梢飞转打了个哈哈,别开玩笑了,同病相怜多半只有病得更深。
会吗?葛栖迟问,脸已经转过来对着琯琯。四下是山中死寂深静的夜晚,天台灯光摇摇晃晃,琯琯被葛栖迟的眼神钉住,难过得要死。她微张着口,找不到一句合适的对白,只好佯装醉了下楼休息,脚步虚浮,仿佛阶梯都在转动,琯琯扶着木柱坐了下来。
她和葛栖迟之间,或许还有些许痴缠感觉,但相较他们爱情完美的开端,这频率就完全失措。加之本来都是不善追根究底的个性,无谓于会在彼此的错落往事上再有纠缠。最糟糕的地方莫过于,他们过早地完成了彼此最丝丝入扣相爱的阶段,在不真实的完美过后,将磨合留到了后来。
而老去往往在于他们各自与世界对抗的日日夜夜,再见的时候,需要解释却已经不屑解释,应该争取也早已疲于争取。所谓和对的人在错的时间重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葛栖迟下山的前一天,蹲在院子里帮她们砌鱼池,下过一夜暴雨,房檐上的琉璃瓦时不时地掉下几块。俍歌和女工出去买修补的材料,只剩他和琯琯两人。琯琯穿了一件大大的对襟扣上装,裤兜里插着工具,利落地爬上高高的三角凳,葛栖迟摊着两手水泥在下面看琯琯侧着脑袋清理狼藉,一脸素然的镇定。
琯琯,我去北京找过你。葛栖迟说,声音有控制的痕迹。
嗯。琯琯的心微微紧缩,手中用力地拉下一根打断在房檐的树枝。
我在北京工作了一年,合同完了就回南京。葛栖迟继续讲。回了南京,还是找你。
她又嗯了一声,不知不觉停下动作,浮杂的画面从眼前跑过,最后定格在他们开始的那天,葛栖迟背着她,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夜市地摊上的馄饨很香,汤上飘着翠绿的葱花好几粒,想着想着,那葱花慢慢放大,油珠扩散,好似时光缓缓融开。
葛栖迟不知何时绕到了她的面前,仰头唤她,琯琯。
只此一声,她落下泪来。那些迂回死结,无须澄清。
俍歌不知何时已站在外面,怔怔地看着两人,好久好久,才打破宁寂,哼着歌踏进来“……回忆是抓不到的月光握紧就变黑暗,等虚假的背影消失于晴朗。阳光在身上流转,等所有业障被原谅……爱情不停站,想开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
次日葛栖迟走,留下一句“会再来”,抿嘴对她们淡笑,好似安抚。琯琯与俍歌携着走在回来的路上,骤然天凉。俍歌踢了踢脚边落叶双手合十向天嘟囔,上天保佑明天来的网络推广是个帅哥,咱要抱团取暖,这世界太清冷了。琯琯笑着挽紧她的胳膊,最爱俍歌这种弦外之音的慧黠。
寂寂繁华,冷冷青春,这年轻的感觉好荒芜。
这一年的冬天没有过完,俍歌心血来潮地同陈昭去北方看雪。北方是俍歌的伤心地,此番再去,送别之时琯琯不由得紧紧地抱她,她想,俍歌大概不会回来了。果然,过了不久,俍歌打电话来,说她现在与大叔生活得平静快乐,原来同病相怜的人在一起也不尽然就是病入膏肓。只是他们的房子买在哈尔滨,每次上街,俍歌总要提心吊胆却又隐隐盼望遇见当年那人,却终归再没有遇见过。
琯琯一直在清屏长住。每隔几个月,葛栖迟便会上山一次,来与她走走,下棋,或者只是平常度日。他们谁都没有提及那些年那些事,所有刻骨铭心的痕迹在时间的打磨之下慢慢变得平滑喑哑。山中岁月缓慢,四季不明,越发使人有沧海桑田之感,两个人长久相对,心境亦渐渐清朗单纯。
有日琯琯收到俍歌的邮件,照片里是她和陈昭新生的宝贝,小家伙嘴巴上一排牛奶泡泡,五官憨态可掬。琯琯想起初遇俍歌时她靠在车窗满怀心事瘦得形销骨立,而现如今却怀抱小孩安乐知足的模样,忽然感慨世事迁徙轮回,他们曾经以为自己在命运迂回中老了,再难有爱和幸福的可能,殊不知只是一次次去体会生命成长的过程。这不,才刚刚二十六岁,少女时候流行的泡泡裙现在又穿在了时尚少妇俍歌的身上,隔着网络,琯琯由衷地叹,葛栖迟,你来看,俍歌好美。
葛栖迟走过来,他手里正用信笺叠一枚简单朴素的戒指,那上面是今晨琯琯从书上抄录的一首诗,“多谢你能来,慰我山中的寂寞,伴我看山看月,过神仙生活。匆匆离别便经年,梦里总相忆。人道应该忘了,我如何忘得……”他斜斜地靠着琯琯的椅子扶手,下巴贴近她的脸,他闻到她的发香,恍若天长地久的味道,便微笑着答了一句,嗯,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