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烟火再回去(2/2)
丛周像个发育迟缓的小孩总是犯错,于是徐白总在等,在原谅,感情经过折腾竟变得更为黏稠,想来也只有一个原因,她真是爱他。这是徐白在裴霈那里未曾体会过的强烈感觉,这样患得患失,甜苦交织。她有时竟觉得惊险,还好遇见丛周,否则她一定顺利在毕业以后嫁给裴霈,安稳度日,过何其平淡乏味的一生。
跟丛周在一起,她像是年轻母亲,不遗余力地发光发热。
徐白二十五岁那年,丛周二十二岁,刚刚念到大学四年级。徐家父母来看望女儿,徐白提前将丛周的东西打包好让他暂且放回市区的房子,他有些不高兴,说难道我见不得人么?她安慰他说,再等等吧,等你毕业。徐白了解自己父母,传统了一辈子,退休前一直在事业单位吃安稳饭,女儿和比自己小三岁并且又有师生辈分的男孩相恋同居,这样的离经叛道对他们来说绝对不是好消息。她不是丛周。丛周兴起之时可以在办公室拿书挡了面偷偷吻她,她觉得刺激快乐,却只懂得闪躲,怎么都学不来那种不羁不在乎不顾一切?
徐白父母原本计划只打算待一周,谁知母亲水土不服犯了肠胃炎,一天夜里上吐下泻送进急诊,光点滴都要打快,徐白请假在医院伺候,十天以后母亲出院,身体虚弱了许多,她每天菜场、超市、中药房忙得脚不沾地。转眼一个半月过去,送走父母的那天,母亲拍拍她的手说,我女儿这么乖巧,什么样的男人才可以娶得到?……不过也别太挑了,爸妈没有别的要求,一门心思对你好就够了。徐白听着这些话,只觉得鼻子发酸,记起好久好久没见过丛周。
在路上买了丛周喜欢吃的红豆双皮奶,径直去了他在二环北路的那套房。敲门的时候,徐白的心里没有半点异常,一个模样俊朗的陌生男孩打开门,只穿了一条底裤的身材青春逼人,她猜测大概又是丛周的哪个朋友,正抱歉地想着双皮奶只买了一份。丛周的声音从卧室方向传出来,是徐白极为熟悉的那种亲昵撒娇:亲爱的,你掉进马桶了吗?男孩含糊地应了一声,两颊发红,陡然之间徐白明白过来,又似乎不是非常明白,她茫茫然将手中的食物袋子往男孩手中一送,独自噔噔噔地下楼去。
丛周追出来,胡乱穿着两只不一样的拖鞋,头发蓬乱,眼睛也是久睡过后肿肿的样子,很狼狈。他去拖徐白的手,她像触电般甩开,他嚷着你听我说啊不是你想的那样,她随即反问,我想的哪样?丛周,你是不是觉得这游戏很好玩?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玩?对不起,我玩不起,我没有你那么新潮,我,徐白顿了顿,狠狠地挤出三个字,我恶心!
你冤枉我了,徐白,你冤枉我了。丛周说着居然哭了起来,他一向觉得在街边纠缠十分难看,现在竟抓着她的手袋嘤嘤地哭,他说从小我的父母就不在身边,他们给我大房子和钱,也给我大把大把的寂寞。所以我最怕一个人待着,所以我总是呼朋唤友。你说得对,我也受不了自己,成天围了那么多人在我面前,可我还是觉得不够,好像怎么都不够……刚才那个男孩是我以前的邻居,我们认识了很多年,他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他一会儿就走……
丛周语无伦次地保证着,徐白失望地看着他,她忽然发现自己很想要一段安定可靠的关系,她需要婚姻,也要孩子,要长久牢靠的捆绑和寄托,就像街边所有匆匆走过的二十五岁女子,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那般渴望藏身于那庞大的人群中,仿佛只要跟着那个方向滚滚前行,就能抵达一处较为安全的场所,就能完成将一场华丽惊险的爱情推向圆满的旅行。徐白想起自己少女时候曾经做过的一道选择题,是说轰轰烈烈的恋爱和平平淡淡的人生她选哪个,她的答案是轰轰烈烈之后的平平淡淡,当时多么狂妄天真,现在才发现太难,真是太难了。
日头下去得很快,就像人苍老的速度,灯将街都点亮了,也将人脸上的伤感照得很不真实。丛周继续说着,徐白,我不想失去你,跟你一起我觉得安心。她轻轻地摇头道,你是不想失去任何人,不想失去每一个,但那是不可能的,丛周,那不可能。
我不管,反正我不要你走。丛周又拥上来,他的手臂凉透了,环着徐白也一阵阵冷。她说你回去吧,他说我不。身子还像幼童般扭动了一下,她心软了一瞬,终于将他箍紧她腰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清清楚楚地看着他说,丛周,我累了,真的累了。我以为我可以等你,陪你,可我高估了自己,我是个女人,也想要依靠,一个普通的男人,安安稳稳地守着我……说着徐白难堪地低下头去,她曾经有这样的机会,但后来沉堕于冒险的快乐,冒险啊,是真的快乐。
有一年多的时间徐白得到了那种平静安稳,那是她离开当初教书的学校,离开丛周,回到自己老家之后。徐白设法筹钱与人合伙开了一间小小的英语培训学校,她日常带着其中两个班的中级课程,不很忙碌,但充实。合伙人是一个在政府部门工作的男人,三十多岁,姓高,他们经亲戚介绍认识,没谈成恋爱,倒成了合作的对象。
因为职务不便,高不常去学校,一般都是月末结算分利才出现几次。那个月报名培训的人很多,他们开会策划着新开了几个班,计算下来赚头不少,大家都极高兴,便约着一群授课的老师去吃饭喝酒。酒后高说送徐白回家,她提出要先回学校拿手机,他开车送她过去,徐白拿钥匙开门进了那幢小小的楼,高也醉醺醺地跟在后面。
高明显是喝醉了,黑暗中把她推倒在办公桌上,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不安分地上下摸索。就在徐白苦无还手之力的时候,高忽然大叫一声从她身上滑下,一个瘦瘦的影子站在跟前,徐白惊魂甫定,哭着向他扑过去,口中喊着:丛周。
其实是裴霈。裴霈刚从北京回来,去家里找徐白,母亲告诉他大概是在加班,叫他到学校这边来。他一直打她的手机都没有接,本来已经准备走了,谁知刚才徐白在挣扎时不小心摁到手机键回拨,裴霈听见不对劲赶紧上来,操起一只单人座椅就将醉酒的男人敲昏。末了裴霈笑着问徐白,谁是丛周,现在的男友?她淡淡一笑,已是恢复了神气,说,我没有男友。
徐白故意忽略了裴霈的问题,却无法忽略自己明明白白叫出的那一声,那个名字。原来潜意识里她仍是渴望着丛周长大,回到她的生活里,来担当她,在这样的时候救赎她,原来心里仍是存着这样浪漫天真的少女梦,徐白觉得非常惭愧。因为她已经从以前学校的同事那里知道,丛周毕业以后似乎没有工作,连档案都留在学校,不知他去了哪里。
她安慰自己,幸好当初选择放手。
裴霈人很好,果真如他的面相宽容坦荡,不计较徐白之前的辜负。他已经三十岁,而徐白二十七岁,两个家庭很快开始热络地讨论起结婚的事。醉酒事件之后高吃了闷亏又不敢声张,于是将他在学校的股份通通低价折给他们。徐白在这边的学校忙碌,裴霈负责那一头新房装修,有时徐白停下手中的事情走片刻神,总是想到,大概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丛周了。
竟然又见面了。是那年除夕的夜晚,徐白和裴霈从徐家吃完年夜饭出来,挽着手在河边上散步,难得有这样闲散的时光,因为房子的事理毕,裴霈的新公司也上了轨道,婚期在即,他们已经搬到一起同住。徐白在卖安全烟花的小摊前停下,忽然童心大发,一定要买那种点燃之后唿哨一声往天空冲的响笛子,一个男声在旁边说,这种东西吵死了。裴霈说就是,吵死了,咱买点其他吧。裴霈一手揽着徐白,一手在摊上挑挑拣拣,完全没注意到她整个人都僵掉了。
旁边说话的人是丛周,穿了一件明黄色的羽绒服,身后的背包鼓鼓的,鸭舌帽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楚眼睛里的内容。两人都像是偶遇的样子,那种货真价实的偶遇。太巧了,徐白说着,动作麻痹地转身跟裴霈介绍说,这是我大学时的一个学弟,这是我的未婚夫裴霈。丛周很快伸出手来明朗地笑,嗨,我是丛周。裴霈愣了一下,与他重重对握。
三个人站在江边放烟花,明亮的种子蹿上半空绽放出最美的花朵,绚烂过后的沉寂总是叫人十分怅然。裴霈长舒一口气说,又一年了。徐白迷迷糊糊地问他,我们认识了几年。裴霈说十二年。她又问丛周,你今年几岁了。丛周笑了笑,说,你比我大三岁,你不记得?哦,哦。徐白点头,心想,原来时间是过得很快的,你没有很刻意地去等待去筹划去苦心经营的时候,它飞快地跑,快得让人惊心,又让人安心。许多年前她惧怕变老,现在却有种感觉,恨不得已拥有满头苍苍白发,人生只剩回忆了。因为回忆是最安稳的,不会再有任何变动。
第二天是正月初一,徐白在酒店大堂接了丛周,本来准备带他去吃他一向赞不绝口的家乡菜。但处处都关着门,除了那间挂着两大串红辣椒的湘菜馆。两人头对头吃着,辣得满身是汗,丛周忽然轻声问,你真的不要我了?徐白仿佛没有听到,使劲地用手在脸侧扇风说,好辣,好辣。剁椒鱼头红鲜鲜地躺在那里,徐白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使劲地盯着那些血一样刺目的辣椒片,直到视线都模糊。
下午丛周搭长途车走了,徐白说你这个坏小孩,都不祝我幸福吗?他说,我不。
他气鼓鼓的腮帮和往下拉的唇线,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丛周。
丛周发过来的最后一条短信是:我来找你,以为可以和你一起过年,可是,我想好要拥抱你的居然都忘了……唔,其实我是想来和你一起生活。既然已经不可能了,那说出来也不会很丢脸吧,呵呵呵。
丛周去了他父母所在的加拿大,徐白嫁给裴霈。生活好像中途转了个弯,最后还是回归到各自原有的轨迹。徐白渐而很少想起二十五岁以前的事情,就算想起来,也只是一些很安静的画面从眼前迅速流失,像隔着厚玻璃,不很真切。那个夏日的正午,她坐在讲台上打瞌睡,教室里空无一人,一只小虫在耳边嗡嗡来去,那种久违的细痒的撩拨,将她从梦中惊醒。
徐白从椅子上摔下来,跌到了讲台下面,她没有失忆,但许多事情的确记不清楚,人常常是糊涂的。裴霈忙着生意,无暇照顾徐白,只得将她送回娘家休息调养。她过得很不愉快,经常半夜梦见丛周,梦见过去的一些光景,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四处摸索都没有人,只好又躺下去抱着枕头呜呜地哭。
裴霈从外地出差回来,开车来娘家接徐白,她站在门洞里张皇的样子他不忍催促。只好那么静静地等着,反正也等了这么多年,反正等不等,日子都还是要往下过的。车子穿过街道,徐白一直专注地看着窗外,喃喃地说着,这边修了好多新楼。声音细若游丝,裴霈心中一痛,伸手去覆盖着她瘦骨嶙峋的手背,柔声安慰地说,房子旧了,总要建新的,新的……然而接着下去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他只是反复地摩挲着她的手。
他们经过一片正在建筑的工地时,半空里骤然响起几声极清脆响利的口哨,像信号弹一样,迅速又消失了。裴霈正要探头出去看个究竟,徐白忽然激动地拍起手来,她说,裴,你听见了吗?这就是我喜欢的那种烟花,嗖地蹿上去,又嚣张又利落,一瞬间就飞走了,干干净净,连灰烬都没有呢。
裴霈应和着点头,反光镜里徐白的脸,一片孩子气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