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爱无可忍 >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2/2)

目录

“他说他爱你,你挂了电话。你一定很不高兴。”

“我感觉受到了骚扰!”

“所以你和你太太商量了这件事。”

“在第二天早上。”

“为什么要耽搁呢?”

“我们太累了,那场意外让我们筋疲力尽。”

“那她对这件事的反应怎样?”

“她很烦恼。这件事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林利看向别处,刻意噘起嘴唇。“她有没有因为这件事对你发火?或者你对她发火?”

“这件事让我们的感情承受了很大压力。以前我们非常幸福。”

“罗斯先生,你以前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吗?”

“完全没有。”

“工作压力之类的呢?”

“一点没有。”

“搞新闻的,很苦啊,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我开始对林利和他那张奇特的圆脸极为反感。我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所以我才报了警,想寻求帮助。”

“有道理,”林利说,“换了我也会这样做。而且,如今这方面的法律应该会越来越严厉。你说,他站在你住处外面,等你一出门就来烦你。”

“以前是这样的。而近来他只是站在那里。只要我想跟他说话,他就会走开。”

“所以他并没有真的……”他压低了声音,翻阅——或者说是在假装翻阅——他的笔记,自己嘀咕着。“那就是骚扰——嗯……”然后他又神色轻松地问我:“那么威胁部分呢?”

“我抄录了一些段落。他并没有直接威胁我。你得仔细阅读才行。”

值勤巡官林利往椅背上一靠,读了起来,在他垂下视线的时候,我盯着他的脸庞。令人反感的不是他那副苍白的脸色,而是脸部那膨胀浑圆、近乎非人的几何形状——一个几近完美的标准正圆形,圆心是他那纽扣状的鼻子,圆周包括他那圆滚滚的白色秃顶和肥胖下巴的浑圆曲线。他前额突出,灰色小眼睛下方的双颊鼓胀饱满,鼻子与上唇之间的部位凸起发青,看不出人中的凹痕,形成了又一道弧线。

他把我那几页纸放在桌子上,双手扣紧抱在脑后,对着天花板凝视了几秒钟,然后看着我,眼里带着一丝怜悯。“就像狗仔队那样,罗斯先生,他是一只舍不得你的小猫咪。你想要我们怎么做呢?逮捕他吗?”

我说:“你必须了解这种幻觉的强烈程度,还有逐渐累积的挫折感。他需要知道自己不能为所欲为……”

“这些材料里没有任何《公共秩序法》第五款所定义的威胁、谩骂或者侮辱行为。”林利加快了语速。他想把我打发走。“也没有触犯1861年的《侵犯人身法》。我们连告诫他都不行。他爱他的上帝,他还爱你,对这一点我很遗憾,但他没有触犯法律呀。”他拿起那几页摘录,一松手,任它们自己落下。“我的意思是,威胁到底在哪里呢?”

“如果你读得仔细些,再用逻辑思考一下,就会看出他是在暗示他能找人,能雇人来把我痛打一顿。”

“太牵强了。你应该看看我们这里的其他案子。他又没砸烂你的汽车,对吧?也没对你挥刀子,也没有把垃圾桶打翻在你家门口。他连骂都没骂过你一句。我是说,你和你太太有没有考虑过请他进门喝杯茶,好好聊一聊呢?”

我能保持如此冷静真是不简单,我心想。“听着,他是个典型的病例。德·克莱拉鲍特综合征,色情狂,狗仔队,随便你怎么称呼吧。我做了一些深入研究。文献指出,当他意识到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很有可能会造成真正的暴力危害。你至少可以派两名警员到他家里去,让他知道你们正盯着他。”

林利站了起来,一手握着门把,而我还固执地继续坐着。他表现出的耐心其实是一种嘲讽。“在我们现有的社会里,或者是在我们想要拥有的社会里,就算不提我们有限的警力,我们也不可能只因为公民乙读了几本书、判定对方有暴力倾向就派警员上门去找公民甲吧。我的手下也不可能同时身在两处,一边监视他,另一边保护你。”

我正要回答,林利却打开门走了出去。“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会怎么做。下周什么时候我会派我们的社区值巡警员去你家。他处理社区问题有十年的经验,我相信他一定能提供一些有用的建议。”说罢他就扬长而去,我听见他在等候室里大声叫喊,可能是在对那两个穿太空夹克衫的小子说话:“申诉?就凭你们两个?真是笑死人了!听着,你们两个都快点乖乖滚蛋,搞不好我还会把那份档案弄丢呢。”

午饭要迟到了,我沿着大街快步离开警察局,回头看有没有出租车。我本该感到愤怒或忧虑的,但不知为什么,林利给我碰的这个钉子让我反而把事情看得更清楚了。我已经两次设法引起警察的注意,以后不需要再费这个事了。也许是口袋里要送给克拉莉莎的礼物的重量让我的思绪转向了她,转向我们一切的不愉快。她坚持说我们之间已经了结了,可我却真的没往心里去。我一直都觉得我们的爱是持久绵恒的。现在,当我沿着哈罗路匆忙赶路时,林利巡官刚才说的一句话触发了我,我发觉自己回想起了我们去年庆祝她生日时的情景,当时,生活中可丝毫没有瓜葛纠纷的痕迹啊。

那句话就是“同时身在两处”,而忆起的是一大清早。她还在睡觉,我先下楼去泡茶。我兴许是从门厅地板上捡起邮件的,然后挑出其中的生日贺卡,把它们放在托盘中。在等水烧开的时,我看了一个当天下午要录制的电台节目。这桩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后来我把那材料写进了某本书的第一章。宗教信仰是否具有遗传上的基础?抑或这只是个新鲜的想法?假如信仰有物竞天择的优势,那么呈现优势的途径也许就太多了吧,根本就无法证明。倘若宗教能给人——尤其是牧师阶层的人——带来地位,这当然就很有社会优势了。也许,宗教赋予人的是面对逆境的力量,是抚慰心灵的力量,让信徒能有机会熬过一场可能令无神论者崩溃的灾难。也许,宗教赋予信徒的是激情澎湃的信念,是悉心执一的蛮力。

也许,宗教对团体就像对个人一样行之有效,它能带来凝聚力和认同感,让你感觉自己和同伴们是对的(即使——或者说是“尤其”——在你实际上是错了的时候)。上帝站在我们这一边。在一股狂热的团结浪潮的激奋下,你们用可怕的信念武装自己,袭击邻近的部落部族,奸淫掳掠,大肆蹂躏,撤离时浑身燃烧着熊熊的正义之火,沉醉在你们的诸神先前承诺过的胜利之中。在千年时间里将这过程重复个五万次,那么,纵然这一信念毫无根据,掌握它的复杂基因也可相沿成习,蔚然成风。我在这些思绪中飘进浮出。水烧开了,我把茶泡上。

前天晚上,克拉莉莎把她的头发编成了一条麻花辫,用黑天鹅绒丝带绑紧。当我端着茶和生日贺卡并拿着报纸走进房间时,她正从床上坐起,解开辫子,抖散秀发。与情人同床共枕是一大快事,而重回她的身旁,沐浴在一夜余温中,实乃甜蜜无比。我以茶代酒为她干杯,和她一起阅读生日贺卡,然后我们就开始亲热温存。克拉莉莎比我轻八十磅,有时她喜欢从上位开始。她用床单裹住玉体,像一位披着婚纱、裙摆曳地的新娘,睡眼惺忪地跨坐在我的身上。在这个特殊的早晨,我们玩着一种游戏:我躺着,假装在读报纸。她把我导进她体内,呻吟着,扭动着,颤抖着,我则装作没意识到她,径自翻看着报纸,皱眉阅读眼前的新闻报道。她感觉自己被我冷落,于是心中激起了些许受虐般的亢奋:没人注意她,她不存在啊。彻底湮没了!然后她转守为攻,一举摧毁我的注意力,从中获取快感,并把我从纷繁喧嚣的公众领域拽入完全属于她的深邃世界中。现在轮到我被消灭了,连同一切不是她的东西一起被消灭。

然而,这一次她没能大功告成,因为我暂时做到了林利宣称他手下警员们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克拉莉莎让我亢奋,但我同时也真的在读一则关于女王的新闻。她去加拿大造访一个叫做黄刀镇的小地方,该镇位于偏远的西北地区——面积和欧洲一样大,而人口只有五万七千人,其中大部分显然都是酒鬼和无赖。克拉莉莎在我上面扭动翻腾的时候,一段关于该省恶劣天气的报道引起了我的注意,还有两句离题的话这样写道:“日前,一场暴风雪吞噬了在黄刀镇以北举行的一场橄榄球赛。参赛的两支队伍因未能抵达安全之地,故悉数冻死。”“听听这个,”我对克拉莉莎说。但她随即看着我,我就只能戛然而止,完全任她摆布了。

阅读和理解这一行为,关涉大脑中若干彼此迥异而又互有重叠的功能,而控制性功能的区域则在较低的层次上运行,从进化的角度来看显得更为古老,无数有机体都具备这一功能——不过,它仍然能够接受较高层次功能(如记忆、情绪、幻想等等)的调节。我之所以如此清楚地记得克拉莉莎生日这一天的那个早晨——卡片和撕开的封套散落在床上,明亮的日光透过窗帘缝隙长驱直入——是因为,我们的那场小小的游戏让我有生以来头一遭彻底体验到了“同时身在两处”的感觉。我在克拉莉莎的引诱下兴致高昂,全身感觉敏锐并乐在其中,同时又被那篇花絮报道背后的悲剧所撼动:比赛赛到一半,两队人马便在狂风中四散奔逃,结果活活冻死在看不见的球场边缘。所有生物在交配时都特别脆弱,易受攻击,但长久以来的生存淘汰法则必已证明,专心一意的交配最有利于成功繁衍后代,因此,宁可偶尔让一对动物在极乐之中遭到猎食,也不要让强烈的繁殖冲动受到些许稀释。不过,在那连续的几秒钟里,我同时完整享受到了生命中两种重要而对立的乐趣:阅读和交媾。

后来,我在浴室里问克拉莉莎:“难道你不觉得我是某种进化过了头的生物吗?”

克拉莉莎,这位研究济慈的学者,正一丝不挂地弯身坐在软木凳上,给脚趾抹指甲油——这是迎接生日庆祝活动的一种姿态。“没觉得啊,”她回答道,“你只是在变老。况且呢——”说到这里,她模仿起广播节目里那种无所不知的腔调来,“进化演变,物种形成,都只能是后知后觉啊。”

此时此刻,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恭贺她掌握了这一用语。当一辆出租车朝我驶来时,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强烈地怀念我们俩昔日在一起时的生活,我不禁思忖:如何才能够回归那样的至爱、快乐和亲密无间呢?克拉莉莎认为我疯了,警察觉得我傻乎乎的,但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让我们回到往昔这一项任务,将由我一个人独自承担了。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