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之城(2/2)
“是的,是的。”他说着,急切地倾身向前,纤长苍白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这个说法太妙了。”
如此屈尊,如此逢迎,我想。为什么玛丽还能忍受呢?玛丽说她觉得洛杉矶是美国最激动人心的城市。她还没论述完,特伦斯就接上去,更为热烈地赞美起来。
“我以为你不喜欢这里。”我酸溜溜地插了一句。但特伦斯一边调整安全带,一边又问了玛丽一个问题。我往后一靠,瞪着窗外,努力抑制自己的不满。不一会儿玛丽伸长脖子想从镜子里看我。
“你咋坐那儿那么安静?”她欢快地说。我忽然来了一句愤怒的模仿。
“这么说太妙了!是的,是的。”特伦斯和玛丽都没有做声。我的话回旋在我们上方,似乎被说了一遍又一遍。我打开我这边的车窗。二十五分钟不间断的沉默后,我们到了乔治的家。
介绍过后,我们三个占据了乔治家巨大客厅的中心位置,而他在吧台里为我们准备饮品。我像手持武器似的拿着横笛盒子,腋下夹着乐谱架。除去吧台,这里仅有的家具是两把黄色的塑料凹面椅,衬着单调广阔的棕色地毯,格外鲜艳。有一整面墙装的是滑门,通向一个沙石小后院,中间有个水泥塑的、树样的奇特装置,是用来晾衣服的。院子的一角长着一株生机勃勃的山艾树,是一年前此地真正沙漠的幸存者。特伦斯、玛丽和我都和乔治说着话,但相互不搭腔。
“好吧。”我们四个人手捧饮料面面相觑时,乔治说,“跟我来,我带你们去看看孩子们。”我们顺从地跟着乔治后面一个接一个地走进狭窄的,铺着厚地毯的走廊。我们朝一个卧室的门里打量了一下,看到两个小男孩在一张双层架子床上看漫画书。他们瞥了我们一眼,不感兴趣,又接着看书。
回到客厅后我说:“他们非常听话,乔治。你是怎么做的,打他们?”乔治认真地对待了我的问题,于是引发了一次关于体罚的讨论。乔治说他偶尔会抽抽他们的小腿肚子,如果情况真的很出格的话。但这么做不是要伤害他们,他说,只是为了告诉他们他是动真格的。玛丽说她坚决反对打小孩。特伦斯呢,也许是为了哗众取宠,我想,也许是为了向我展示他也会和玛丽持不同意见吧,说他认为一顿结实的鞭打不会对任何人有任何害处。玛丽大笑,乔治呢,显然不喜欢这个摊在他家地毯上的有点矫情和阴柔的家伙,看起来准备予以回击。乔治很当真,即便坐在凹面椅里也把背挺得笔直。
“你小时候给抽过?”他边问边给大家递威士忌。
特伦斯犹豫了一下说:“是的。”这令我吃惊。特伦斯的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他是在佛蒙特由母亲带大的。
“你妈妈打你?”不等他编造出一个大摇大摆的霸王老爹来,我便问道。
“是的。”
“你不觉得受到伤害了吗?”乔治说,“我不相信。”
特伦斯伸了伸腿。“一点伤害也没有。”他边说边打了哈欠,可能是装的。他指了指他的粉色康乃馨。“毕竟,我还在这里。”
一阵沉默之后乔治说:“举个例子,你和女人在一起从来没有因此有障碍吗?”我忍俊不禁。
特伦斯坐了起来。“哦,是的。”他说。“我们的英国朋友可以作证。”特伦斯这话意指我在汽车里的爆发。但我对乔治说,“特伦斯就喜欢讲自己和异性的糗事。”
乔治倾身向前,好让特伦斯专门听他讲。“你怎么能肯定,这些问题不是被你妈妈抽出来的?”
特伦斯迅速回击。我搞不清他是兴奋还是愤怒。“男人和女人之间有各种问题,每个人都受其困扰。我只是不像别人那么善于隐藏自己。我猜想你小时候后背从来没有被妈妈抽过吧,可这就意味着你不会遇上女人的麻烦吗?我是说,你妻子在哪里呢?”
玛丽的插话像外科医生的刀一样精准。
“我小时候就挨过一次我爸的打。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我那时十二岁。晚餐时我们都围坐在圆桌旁,全家人都在,我告诉所有人我腿中间流血了。我用指头蘸了点血举起来给大家看。对面的爸爸倾过身子来扇了我一巴掌。他说别干脏事,把我打发到楼上房间里。”
乔治站起来去拿冰来加到我们的杯子里,边走边嘟哝了一句“相当古怪”。特伦斯四肢伸展躺在地板上,眼睛像死人的一样,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卧室里传来孩子们的歌声,或者说吟诵声,因为那歌只有一个调子。我对玛丽说了句话,大意是在英国,两个刚刚认识的人不可能进行这样的谈话。
“你觉得这是好事情吗?”玛丽问。
特伦斯说:“英国人相互之间什么也不说。”
我说:“在什么都不说和什么都说之间,其实很少余地可选择。”
“你们听见孩子们了吗?”乔治回来了,他说。
“我们听见他们好像在唱歌。”玛丽说。乔治在倒威士忌,用勺子舀冰块。
“那不是唱歌。那是祈祷。我已经把主祷文教给他们了。”地板上的特伦斯叫唤起来。乔治忽地转过身来瞧。
“我不知道你还是个基督徒,乔治。”我说。
“哦,是的,你知道……”乔治陷进他的椅子里。大家一时无语,就好像我们四人都在积聚力量,又要来上一通散乱的异议一样。
玛丽现在坐到了乔治对面的第二把凹面椅中。特伦斯像堵矮墙似的横亘在他们中间,而我架着腿坐在特伦斯脚边一码远的地方。乔治先开口,越过特伦斯对玛丽说话。
“我对上教堂的事从来都不太感兴趣……”他声音小了下去,有点醉意了,我想。“但我总是想让孩子们在他们小的时候对此兴趣越多越好。他们以后可能会排斥,我想。但至少现在他们有一套连贯的价值体系,不逊于任何其他体系,而且还拥有这一整套的故事,很棒的故事,奇异的故事,可信的故事。”
没有人说话,乔治接着说。“他们喜欢上帝的概念,还有天堂和地狱,天使和魔鬼。他们经常谈论这些东西,我从来不能肯定那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我想那就有点像圣诞老人吧,他们既相信又不相信。他们喜欢祈祷,即便他们祈求的东西有时很搞笑。祈祷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内心生活的延展。他们为他们想要的,他们害怕的,做祈祷。他们每星期都去教堂,那是我和吉恩唯一没有分歧的一件事。”
乔治这些都是对着玛丽说的,后者在他说话时不住地点头,并严肃地盯着他。特伦斯已经闭上了眼。现在乔治说完了,他挨个打量着我们,等着被反驳。我们动了动。特伦斯用胳膊撑起身子。没有人开口。
“我看不出来这会对他们有害,一点点古老的宗教。”乔治重申。
玛丽开腔了。“哦,我不知道。基督教里有太多东西可以反对了。既然你并不真的信它,那我们可以讨论一下这个。”
“好的,”乔治说,“愿闻其详。”
玛丽开始语带挑衅。“嗯,首先,《圣经》是一本男人写给男人的书,主人公又是一个非常男人的神,甚至连样子都像男人,因为他按照自己的样子造了男人。这对我来说就非常可疑了,一部真正的男性幻想……”
“等等。”乔治说。
“其次,”玛丽接下去说,“基督教里女性形象非常糟糕。通过原罪她们被认为要对伊甸园之后的一切负责。女人脆弱、不洁,被罚为夏娃的过错承受生育之苦,她们是把男人的心从上帝那边勾走的诱惑者。好像女人要为男人自己的性欲负更多的责任。就像西蒙娜·德·波伏娃说的,女人总是‘他者’,正经事只发生在一个天上的男人和一群地上的男人之间。事实上女人之存在,只是神事后想起才用一根肋骨造出来,作为男人的伴侣,为他们熨衣服的。她们对于基督教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不淫乱,保持贞洁,如果这么做的同时还能想办法自己生一个孩子的话,那她就可以媲美基督教的理想女性圣母马利亚了。”玛丽现在愤怒了,她怒视着乔治。
“等等,”他说,“你不能把这女人的肋骨一套强加到几千年前的社会上去。基督教要表达自己,只能通过当时的……”
差不多就在同时,特伦斯说:“另外一条对基督教的反对意见是,它导致了对社会不平等的被动接受,因为真正的报偿在于……”
玛丽插进来反驳乔治。“基督教为性别歧视提供了一整套理论体系,还有资本主义……”
“你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吗?”乔治愤怒地质问,虽然我不确定他是在对着谁发声。特伦斯在大声地宣讲自己的观点。我听见他提到了十字军东征和宗教法庭。
“这和基督教无关。”乔治差点叫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还有更多的恶事借基督之名而行……这与之无关……把女草药医生当成女巫来迫害……胡扯。这与之无关……腐败、贪污、扶植暴君,积聚教会财富……繁殖女神……胡扯……阴茎崇拜……瞧瞧伽利略……这与之无关……”我也不怎么听得清了,因为我自己也在叫喊着自己对基督教的观点。不可能保持安静。乔治愤怒的手指向着特伦斯点戳。玛丽倾身向前去拉乔治的衣袖,要告诉他什么。威士忌瓶子侧倒在地,里面空了,有人把冰块也弄翻了。平生头一次我发现自己有那么多观点要发表,关于基督教,关于暴力,关于美国,关于一切。我争着发言,惟恐脑中的想法稍纵即逝。
“……开始客观地思考一下……他们的傀儡镇压工人和罢工是如此客观?你指的是男性。所有的现实都是男性现……永远是一个狂暴的上帝……天上最大的资本家……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意识形态否认男女之间的冲突……胡扯,完全是胡扯……”
忽然我听到另一个声音在我耳中鸣响。那是我自己的。疲惫导致了一段的短暂沉默,我正在这当口讲话。
“……驾车驶过美国途中,我在伊利诺伊70号州际公路上看到一块标牌,上面写着:‘上帝,勇气和枪使美国强大。让我们保留这三样。’”
“啊哈!”玛丽和特伦斯发出胜利的欢呼。乔治站了起来,手执空杯。
“对的,”他喊道,“对的。你可以记下来,这是对的。这个国家有过动荡的过去,许多勇敢的男人死于……”
“男人!”玛丽提醒道。
“好吧,也有很多勇敢的女人。美国是用枪打出来的。你没法否认这一点。”乔治大踏步穿过房间走向角落里的吧台,从瓶子后面抽出一个黑色的玩意儿来。“我这里就存着一把枪。”他说着举起来让我们瞧。
“做什么用呢?”
“你有了孩子后你对生死的态度就大不相同了。没孩子的时候我从来不持枪。现在我想我会射杀任何威胁到孩子的人。”
“是真枪吗?”我问。乔治一手拿枪一手拿威士忌朝我们走过来。“千真万确!是一把真枪!”那枪很小,不比乔治展开的巴掌大。
“让我瞧瞧。”特伦斯说。
“上了子弹的。”乔治递过去时说。这枪似乎对我们所有人起了舒缓情绪的作用。我们不再大喊大叫,有它在场我们都变得安静了。特伦斯察看枪时,乔治在给我们添酒。他坐下来时提醒我我答应过演奏横笛。接着是一两分钟倦极的沉默,只听乔治说喝完这杯我们就得吃晚饭了。玛丽陷入了沉思,她用大拇指和其他手指夹着杯子慢慢转动着。我往后一躺,用胳膊撑住自己,开始回想刚才谈话的那些片段。我想记起大家是怎么一下子就沉默下来的。
然后特伦斯啪地打开安全栓,把枪对准了乔治的头。
“举起手来,基督徒!”他阴沉地说。
乔治没动。他说,“你别拿着枪吓唬人。”特伦斯握紧了枪。他当然是在吓唬人,可从我这里能看到他的手指正扣在扳机上,他已经开始往后拉了。
“特伦斯!”玛丽小声地叫道,用脚轻轻地碰他的后背。乔治盯着特伦斯,喝完了他的饮品。特伦斯的另一只手也握住了枪,枪口稳稳地对准了乔治的脸。
“枪主之死。”特伦斯说,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也想叫他的名字,但却发不出声音。惊恐之下,我再次开口时,说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
“谁?”特伦斯扣动了扳机。
从那一刻起,那天晚上激昂的氛围忽然瓦解成一派传统的、闪烁其辞的礼貌。这本是美国人希望他们远胜英国人的地方。乔治是唯一一个看到特伦斯从枪里取下子弹的人,于是,只有我和玛丽一起被滞留在轻微的惊魂未定的感觉中。我们从搁在膝盖上的碟子里吃沙拉和冷切肉。乔治问起特伦斯奥威尔论文和教职的前景。特伦斯询问乔治他的生意,晚会租赁物和病房设备。玛丽被问到他在女性主义书店的工作,她温和地回答,小心地回避任何有可能引发争论的说法。最后我被点名来介绍一下我的旅游计划,我讲得很冗长,巨细无遗。我说明了我在回伦敦之前会去阿姆斯特丹逗留一星期。这引得特伦斯和乔治花了几分钟时间去赞美阿姆斯特丹,很显然,他们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城市。
接下来,当其他人喝着咖啡打着哈欠时,我开始吹奏横笛。我吹的巴赫奏鸣曲不比平常差,也许因为醉酒还更加自信了,但我心里却排斥音乐。因为我厌倦了这音乐,厌倦了吹奏它。当音符从纸页转换到我手指上时,我想,我还在吹奏吗?我仍然听见我们大着嗓门争论的回音。我看见乔治摊开的手掌上黑色的枪,那个喜剧演员从黑暗中出来重现在麦克风前,我看见许多个月以前的自己从水牛城出发来旧金山的路上,开着一辆租来的车,从敞开的车窗里对着呼啸的风欢呼,是我,我在这里,我来了……这音乐和这些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不去寻找它?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做我做不来的事情,来自古代异国文明的音乐?它的确定性和完美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伪装和谎言,就像对于其他人,它曾经是,可能仍然是一种真理一样。我该寻找什么?(我机械地吹过第二乐章,像钢琴的和弦。)某种艰难又自由的东西。我想起特伦斯自述的故事,他拿枪开的玩笑,玛丽对自己做的实验,我自己无聊中用手指敲打书封,那个广袤而破碎的城市没有一个中心,没有居民,一个仅仅存在于头脑中的城市,联结个体生命中的变化与停滞的纽带。画面和想法纷涌而来,醉醺醺。一小节一小节地走调,偏离那内在的和谐与无法解释的逻辑。在一个节拍的起始,我越过乐谱瞥了一眼摊在地板上的我的朋友们。对他们的瞬间印象在乐谱页面上对我短暂地闪烁。有可能,甚至很可能,我们四人再也不会相见,对于这样普遍的无常,我的音乐中的理性显得那么虚无,而它的多重决定性 [5] 又是那么琐碎。把它留给别人吧,留给熟手,他们能唤醒旧日的真理。对我来说它什么都不是。我现在知道了我想要什么。这文雅的逃跑主义……嵌有答案的字谜。我再也吹不下去了。
我在慢调上中断了吹奏,抬起头来,正要说“我吹不下去了”,但那三个人已经站了起来,鼓着掌朝我笑得很灿烂。乔治和特伦斯模仿音乐会上的听众,把手合拢在嘴边,大喊:“妙啊,棒极了!”玛丽走上前来,亲了亲我的脸颊,献上想象中的花束。我心中忽然充满了对这将离之地的眷恋,但我能做的只是双脚并拢,鞠上一躬,把花束抱在胸前。
然后玛丽说:“走吧,我累了。”
[1] 洛杉矶城附近的一处海滨胜地。
[2] “着迷的”原文是captive,也有“囚徒”之意,用在这里,一语双关。
[3] 洛杉矶以西一个度假胜地和住宅区。
[4] 医院里叠被子时,先将被单横头折入床垫下,又将四角横竖交叉部分掖进床垫。
[5] 多重决定性(over-deteration),本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的一个关键概念,指一件事情由多重因素所共同影响并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