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鼠窝(1/2)
三代同堂的辛克斯顿家(hkstons)住在第十八街跟莱特街口一栋棕白色的房子里,拉马尔家就在他们后头。家族中的大家长是多琳,她的肩膀宽阔,腰围也是。多琳戴着眼镜,有张大饼脸,肤色稍淡的双颊上有深棕色的雀斑。从多琳记事起,她就没有瘦过,每天的生活也是优哉游哉,很少见她为了什么事情着急。多琳有四个孩子:二十四岁的帕特里斯、十九岁的娜塔莎(natasha)、十四岁的cj跟十三岁的鲁比(ruby)。外加老大帕特里斯生的一个外孙两个外孙女:十岁的米奇(ikey)、四岁的杰达(jada)、两岁的凯拉·梅(kay ae)。这个家里还养了只叫科科()的小狗。身形像美式足球员的科科凶起来会咬人,但它对娜塔莎忠贞不贰。
在帕特里斯收到谢伦娜的驱逐通知单,并跟三个孩子从公寓楼上搬到楼下与多琳同住后,辛克斯顿一家八口(加上科科)算是完成了合体,但他们也发现自己的生活空间又小又挤。帕特里斯、娜塔莎跟cj的因应之道是尽量少在家里待着,天公作美时,三人会在外头散散步,天黑了就到家后头找拉马尔打黑桃王。只不过到了夜里,大家还是得挤在一起睡觉。两间卧房,帕特里斯占了当中那间小的,她咕哝着如果要她负担一半的房租,那至少得要有个房间归她,就算房间没门也没关系。在另外一个房间里面,多琳跟娜塔莎合睡一张床,鲁比则蜷曲在椅子上凑合着睡,手脚都无法伸直。米奇在客厅里跟cj分享一张没有床单的床垫,旁边就是玻璃茶几和堆得像山一样高的衣服,脏的干净的都有,反正房间里放不下就是了。帕特里斯的两个女儿睡在饭厅一张四角都开花的床垫上,内里的弹簧跟褪色的海绵都已“脏器外露”。
所有人都没办法好好睡觉。娜塔莎睡着后有伸脚踢多琳的癖好,多琳则会习惯性地翻身滚到娜塔莎身上或把枕头偷过来,假如娜塔莎想要回去,多琳就会直接用枕头反击。因为睡不好,年纪较大一点的孩子常错过清晨的校车,小一点的孩子则一整天困得随时随地都可以睡着。有时候多琳从厨房走出来,就会看到他们睡得东倒西歪。头不是枕在茶几上,就是枕在掉地上的几件衣服上。
生日的前夜,往往也是睡得最差的一晚。要是你一个不小心睡着了,帕特里斯一定会溜进房里,用蛋黄酱或番茄酱把对方的脸涂花。已经六年了,辛克斯顿家都没有庆祝过圣诞节——他们庆祝不起。但到了生日那一天,当辛克斯顿家的一分子顶着张黏糊糊的大花脸笑着起床时,会看到生日蛋糕赫然摆在桌上。彼此之间喜欢闹来闹去算是他们家的传统。娜塔莎曾经在帕特里斯的内衣里撒过胡椒,帕特里斯专挑娜塔莎负责照顾弟弟妹妹的时间,把鲁比偷偷带出家门,害得娜塔莎在附近绕了好几个小时找人急得快发疯。
辛克斯顿家的后门已经从门轴上脱落,墙壁上坑坑洼洼的,浴室里还有个大洞。他们家的天花板有点塌陷,主要是楼上漏水,因此地板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黑垢。厨房的窗户裂了,饭厅有几扇歪七扭八又缺了几片的百叶窗。帕特里斯挂上厚重的毯子,盖住窗户,室内因此显得灰暗。客厅里,用胶合板做成的橱柜上有台小电视,电视旁则是没有灯罩的台灯。
在帕特里斯搬到楼下之后,谢伦娜发现她在偷电。修理电表得花200美元,但只要帕特里斯还跟多琳住在一起,谢伦娜就不愿意花这钱。“我才不出,”她说,“这钱统统要那些黑人出,冬天挨冻是他们的事。”辛克斯顿家后来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攒到200美元。在此期间,房子背面那些房间,包括厨房都没有电,冰箱里所有的东西都坏了,一家人终日以罐头果腹:每晚不是意大利方饺罐头,就是通心粉罐头。
面对发臭的冰箱,辛克斯顿家的态度就跟他们面对整间公寓的心态是一样的:忍就对了。对家中的床垫和小双人沙发,他们也秉持着同样的想法。床垫跟沙发缝里的蟑螂多到不像话,他们希望能在搬家时把它们统统甩掉。事实上,这些蟑螂在辛克斯顿一家搬进来前就已在此“驻扎”了:碗槽、脸盆、马桶、墙壁,乃至于厨房的抽屉,蟑螂的身影无所不在。“他们就是看哪里房租便宜就搬到哪里啊,”谢伦娜这么讲多琳这一家,“他们踩着蟑螂就搬进来了。”
在辛克斯顿家搬进谢伦娜位于莱特街旁的公寓前,他们有七年的时间住在第三十二街一栋有五个房间的公寓。那个家当然不是什么豪宅,但空间宽敞,房东人也不错。集所有人之力,他们每个月要付800美元的房租。帕特里斯在一家快餐店当午餐时段的服务员,而娜塔莎在高中辍学之后也开始赚钱。多琳没有念完高中,不过多年前她在就业中心受过职业培训,每分钟能打72个字。即便十四岁就怀了米奇,帕特里斯还是念到十一年级,差点高中毕业;可最后为了维持家计,还是辍学做全职工作赚钱。娜塔莎十六岁时就拿95美元的时薪,在夸德制图上班,每天轮12个小时,疲惫时会直接趴在印刷机上睡。公司没问过她年龄,她也没主动提。多琳的月收入是1124美元,其中437美元来自州政府的育儿补助,687美元是联邦救济金,能拿到这笔救济金是因为她的腿受过旧伤——八年级复活节那天,她穿着新买的厚底高跟鞋,一不小心摔到了髋骨,骨折后一直无法完全愈合。父亲当时没有立刻送她就医,而是让她在家待了好几天,否则伤口是可能痊愈的。这个老男人非常不喜欢医生,连后来自己膝盖不行的时候,也只是锯下餐桌的桌脚当拐杖。
在第三十二街,街坊邻居都认识辛克斯顿一家。他们的小孩在邻居家跑进跑出,而多琳会站在自家门前认识认识街区的其他住户。她和街坊的奶奶们有说有笑,遇到住附近的孩子欺负流浪猫,她也会吼他们两句。到了夏天,小孩子会跟某位邻居买冲天炮,把它们往街上射。多琳时不时会举办派对,邀请所有人参加。
2005年8月的一天,多琳打开电视,看到整个新奥尔良都泡在水里。市区变成一片泥泞,黑人的尸体从那些在屋顶上等待救援的民众眼前漂过。她二话不说打电话要好朋友范妮赶快过来。多琳跟范妮都被电视上的新闻惊呆了,“真的是太惨了。”多琳记得她是这么想的。过了几个无眠之夜后,多琳觉得自己不该只是在家担心跟祷告,她觉得自己应该为灾民做点什么,于是把家交给帕特里斯,跟范妮一起搭上前往南方的客运。那年她四十一岁,帕特里斯二十岁。
“行动派”并不是她的风格,待在自家门廊上哼歌才比较像她。“我喜欢窝在自家门前。”她自己也这么说。但一路走来,这样的她也曾选择放手一搏,豁出去跟时代洪流对抗。像1998年1月的某个夜晚,她连夜打包,一声不吭地带着全家搬到了伊利诺伊州。她想要躲的是cj跟鲁比的生父,一个后来会在密尔沃基北部监狱蹲很久的家伙。
乘了两天的长途巴士之后,多琳跟范妮来到了路易斯安那州的拉斐特市(fayette)。她们加入了志愿者的行列,几十个人一起分发毛毯和食物。
跑这一趟,让辛克斯顿家拖欠了一个月的房租。但他们住那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房东也很替他们着想。“他没有为难我。”多琳回忆道。房东跟她说,有钱再还他就好,于是多琳手头一宽裕,就一百元一百元地还。她努力上班,但意外总是会一件件冒出来,钱感觉怎么都还不完。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几年也过去了。
2008年初春的一个晚上,三十二街上两名当地少年持枪互射,结果流弹贯穿了辛克斯顿家的前门,窗户玻璃碎了一地。当时十七岁的娜塔莎正在扫玻璃,警察在那会儿要求上门查看。根据辛克斯顿家人对当时情况的描述,警官们严格搜索房屋,想要找到枪支或毒品(帕特里斯怀疑枪手跟某位邻居有关,她把事情赖到当时正在辛克斯顿家的三名男性身上:帕特里斯的男朋友,娜塔莎的男朋友,还有一个男性同辈亲戚)。但屋里并没有枪支或毒品,警察能找到的只有一堆脏东西:水槽里成堆没洗的碗盘、桶里多到满出来的垃圾、还有在一旁飞舞的苍蝇。辛克斯顿家本来就不太爱干净,恰好前一晚又举办了派对。当然,也有一些不是那么表面的问题:如果观察入微,你会发现房东随便拿胶合板钉在厕所摇摇欲坠的天花板凹陷处。也许是因为这个家实在太乱了,也可能是因为帕特里斯从凌晨两点起便对警官嚷嚷,又或者是因为警方认定辛克斯顿家跟枪击案脱离不了干系——总而言之,后来的发展是:警察打电话给儿童保护服务局(child protective service),儿童保护服务局又打给社区服务部,社区服务部派出房屋检查员,房屋检查员下令房东改善,房东则填了张五日的驱逐通知单要辛克斯顿家走人,理由是房租未缴清。原来枪击案发生时,多琳的欠租只补上了一半。他们从来不觉得这钱得急着还。
房屋法庭的特聘法官一盖好判决驱逐的公章,就意味着辛克斯顿家得赶快找房子了。说到找房,他们只能靠自己——但他们既没有车,也没有网络,所以能找的范围有限。他们向社工求助,有位社工给的就是谢伦娜的联络方式。约好以后,谢伦娜带他们看了莱特街的房子,但辛克斯顿家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地方。“就算对方是个瞎子,我也不会推荐这间房子。”帕特里斯说。但这家人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房子都会比露宿街头或收容所强,所以还是住了下来。谢伦娜当场就给了多琳钥匙,外加一张用废纸草草写成的收据,上头记着的是“兹收到租金暨押金共1100美元”。多琳将这收据夹进了《圣经》里。
被驱逐之后的窘况,往往让穷困家庭被迫接受非常糟糕的屋况。密尔沃基的租房者在迫迁之后,长期陷于居住困境的几率会高出一般低收入租房者将近25。 1 多琳说她之所以会在谢伦娜的公寓住下,是因为他们家真的走投无路了。“但我们也不会在这待太久。”被驱逐会让人先搬一次家,紧接着再搬第二次:其中第一次搬家是不得已被迫搬到破落或甚至有安全疑虑的房子里,第二次则是自发性地想要逃离。 2 顺利的话,第二次搬家也得等上一些时日。
搬进谢伦娜的公寓没多久,辛克斯顿家又开始找房。这次他们是按照出租传单上的电话打去问,另外就是翻红皮书找公寓出租的广告——红皮书是指旧城区杂货店的免费刊物。只不过刚搬完家让人筋疲力尽,新添的驱逐记录又对租房不利,所以想找地方并不容易。不久后,帕特里斯就搬到了二楼,全家一下子多了点空间可以呼吸。到了秋天,辛克斯顿家慢慢习惯了这一带,但他们仍旧觉得住这儿不是长久之计。只不过想归想,日子还是要一月一月过下去。这里跟三十二街不一样,多琳并不会很努力地想要认识街坊,也不会去留意社区里的孩子在做什么。帕特里斯被驱逐的时候,辛克斯顿家已经搬来十八街跟莱特街口六个月了,但邻居里多琳只叫得出拉马尔的名字,而且也只是知道名字而已。“我都没再串门了,我以前很爱去别人家的,”多琳对这个新社区有感而发,“以前看到陌生的面孔,我会主动过去打个招呼。但现在我只会在一旁站着看。”冬天一来,多琳一连好几周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警察的存在固然有其必要,但公共的安宁,包括人行道上的和平与街道上的秩序,能在城市里得到维系,靠的主要不是警力,而是人群间一股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自控力与规范,这种内在控制力与规范是民众自发形成并且推行的。”简·雅各布斯(jane jabs)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rican cities)中写道。简·雅各布斯认为这种健康且具有凝聚力的社区的形成有个前提,那就是得有人“有心”住在这里,要有人愿意看顾、守护这里。事实证明她说得没错:只要弱势的社区邻居间能相互信任,对社区的发展愿景产生共识,那这当中就能生成所谓的“集体效能”(llective efficacy),而集体效能越高,弱势社区的犯罪率就会越低。 3
单单一次驱逐,松动的不只是一个街区,因为受影响的不仅是被驱逐家庭所在的那个街区,他们心不甘情不愿搬去的那个街区也会一并受累。在这样的过程中,搬迁会直接“催生”简·雅各布斯口中的“永久性贫民窟”(perpetual s),因为当所在社区的流动率升高,日常生活中的愤恨跟淡漠也会随之爆表。“永久性贫民窟的问题症结在于太多人能搬就搬;不能搬的也梦想着能早点搬。” 4 多琳被驱逐,三十二街损失了一股稳定的力量——一个深爱这里,想要与这里荣辱与共、以一己之力让社区变得安全的居民——莱特街却两手空空,并没有相应地增加一位这样的居民。
鲁比、cj跟米奇三个都还穿着学校的制服——因尺寸不合看起来很松垮的白色t恤与黑色牛仔裤——轮流在临街的窗前巴望着午餐餐车到来。每周三次,当地的教会会到社区里发放袋装的午餐。这一天,眼尖的鲁比第一个发现了餐车。“餐车来了!”她忘情地喊了出来,接着就跟其他小孩一起冲到屋外。最后孩子们满载而归,他们帮家里的每个人都领了一袋。孩子们分发起午餐,不过都没有事先偷看袋子里装了什么,因为看过就不好玩了。拿到青苹果的会与拿到红苹果的交换,拿到fritos牌薯片的会跟有sunchips牌全谷物薯片的人换,拿到苹果汁的人会跟有果汁汽水的人交换。
“我给你两瓶果汁。”娜塔莎对鲁比开条件。
“换我一片奥利奥蛋糕吗?”鲁比做确认。但是想过之后她觉得不划算,摇了摇头。
“鲁比你太坏了!”
鲁比的脸上闪过一抹露齿笑容,开始换着左右脚跳。她的利他林药效正在消退,有些晚上在药效消失之后,她跟米奇会在客厅的床垫上玩后空翻。
娜塔莎不开心地噘起了嘴。十九岁的她比鲁比年长六岁,做起事来却没什么大人的样子,反倒更像个小孩。相对于帕特里斯十来岁就当起了小妈妈,娜塔莎对小孩其实很反感。“小孩又乱又脏!”她说,“而且你也不知道他们生出来会是可爱还是丑。所以,天啊,不用了……自由自在的独立生活比较适合我!”娜塔莎会去拉马尔家跟男生们开派对,夏天则会光着脚在家附近溜达。和与自己同母异父的帕特里斯一样,娜塔莎是浅肤色,所谓的“红骨”(redbone),因为只有一半黑人血统,肤色比较淡。有男人开车经过会放慢速度,伸长脖子想把看娜塔莎看个清楚。有时也会有老太太停下车来,拿鞋子给娜塔莎穿,眼神看起来似乎很心疼这个小女孩。这样的情景总能惹得帕特里斯笑出声来。
教会的女士在白色的袋子里塞了祈祷文,祷告完后,辛克斯顿家就会开始吃免费的午餐,并聊起那些难发音的单字,“royal”,“turoise”,任何能让他们忘记屋子里的冲天臭气跟凌乱不堪的事,都是好事。厨房和浴室的状况已经糟糕到多琳考虑要打电话给谢伦娜跟昆汀,而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联系这两人。辛克斯顿一家或许不太想承认,但这两名房东真的还挺吓人的。“昆汀脾气不好、非常挑剔。”帕特里斯经常这么抱怨。昆汀每次来,都会批评说屋子里很难闻。带工人来修东西,常常不收拾干净再走,满地都是弄剩的材料,多琳跟帕特里斯都觉得这样很不尊重人。“他是把我们当女佣吗?”帕特里斯说。昆汀会这样,很难讲是不是为了让租户即便碰到房子出问题也不敢打电话给他,但这的确奏效了。 5
有时候多琳打电话给谢伦娜抱怨房子的状况,最后反倒自己成了谢伦娜抱怨的对象。“每次我们打过去说房子哪里有问题,她都会绕一圈把事情怪到我们头上,说东西根本就是我们用坏的,”多琳说,“我听得都烦了……所以后来哪里坏都是我们自己修。”
所谓“自己修”,常常就是“不修了”。第一个堵住的是厨房的碗槽。过了几天,鲁比跟帕特里斯就开始把碗搬去浴缸洗。但食物残渣多少会流进下水管道里,因此没多久就轮到浴缸堵住了。浴缸里淤积了水泥色的脏水,于是辛克斯顿一家就开始在厨房用燃气炉烧水,然后拿海绵蘸着水擦澡。紧接着,有人会把剩下的水倒进马桶,然后拿搋子去通马桶,引得一小群蟑螂四处窜逃。拿搋子的人得很用力,一般来说,你得通上整整五分钟,才有办法让水顺畅地往下冲。遇到通不了的时候,全家人就得把用过的脏纸巾集中在塑料袋里,跟着垃圾一并丢出去。
多琳终于忍无可忍,为了管道堵塞的事情打电话给谢伦娜,但怎么也联系不上。在留了一周的语音信箱之后,谢伦娜终于回了她电话。谢伦娜说,她跟昆汀去了趟佛罗里达,所以没接到电话。他们刚在那儿置产,买了间度假用的三居室独立产权公寓。至于多琳打来申诉管道堵塞的事情,谢伦娜并没有直接回应,她只是提醒多琳一件事:让帕特里斯母子住在她那儿,已经违反了租约规定。
对帕特里斯来说,谢伦娜的反应似曾相识。在搬进二楼之前,帕特里斯也先看过房子的状况,而她当时觉得那地方“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棉絮般灰色的地毯磨损严重且藏污纳垢,儿童房的天花板塌陷,阳台门脱落,阳台本身都有种往上头扔袋面粉就会垮掉的感觉;而谢伦娜曾答应过要处理。即使房屋违反建筑规定,甚至不符合“最低居住标准”,但只要房东愿意处理,就还是可以出租。 6
既然谢伦娜这么说,帕特里斯也就信了。帕特里斯于是拿了押金加上第一个月的房租,一共1100美元给谢伦娜,但修理房子的进度慢得可以。帕特里斯家浴缸里的水已经排不掉了,但谢伦娜还是没回她电话。那一次她是跟昆汀照惯例去牙买加度年假。“你在牙买加,而我们连在家洗个澡都没办法。”帕特里斯说。她曾经连续两个月都没有正常的洗碗槽可用。而且帕特里斯也曾发现某面墙上有个大洞,但谢伦娜只是拿了本手册给她,里头讲的是如何不要让她的小孩受到含铅油漆的伤害。甚至于当门的合页脱落的时候,“她竟派了些有毒瘾的人来修理。”帕特里斯没完没了地抱怨起来,最后她选择摊牌。
“我要找律师告你!”帕特里斯吼出来。
“要告去告,请便,”谢伦娜笑了,“但你有钱跟我这样耗吗?”
“我房租都交了,为什么东西不修好?”
隔了一个月,帕特里斯试了个新的策略。她想如果乖乖交房租没用,那不交呢?不交是不是能逼着谢伦娜对她有所回应?帕特里斯扣下一半的房租没缴,说这个月的房租先付一半,剩下的一半等房子修好再给。房租花了帕特里斯每个月65的收入,花这么多钱住在这种烂环境,她咽不下这口气。
结果帕特里斯的新策略不但无效,还弄巧成拙。谢伦娜告诉帕特里斯如果不把房租付清,房子她就拒绝修理。对帕特里斯来说,这真的是挖了个洞给自己跳。准时交租后,谢伦娜就来阴的,月初一过就不接电话;扣住房租,谢伦娜就来硬的,大言不惭地说不修。“我那么拼命干吗,你房租又没付清。”谢伦娜说。但即便被呛,帕特里斯还是没有要搬走的意思。她喜欢住在妈妈家的楼上,也觉得这地方修一修其实还不错。但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工作的快餐店s subs削减了她的工时,让她连原本那一点谈判的筹码都没了。在收到谢伦娜拿来的驱逐通知单后,帕特里斯已经没有补房租的钱了。她跟谢伦娜说一收到退税,她就有钱可以还,但一切都晚了。原来谢伦娜的好朋友贝琳达打来电话说她有客户在找房子,而谢伦娜自然不会让到手的鸭子飞了,她保证只要几周,帕特里斯的公寓一定能空出来。
在浴缸不能用、洗碗槽不通,马桶也只勉强能用的状况下忍了两个月,多琳决定自己去找管道师傅。头一次水管不通时,管道师傅的钱是谢伦娜支付的,而她不打算再花这种钱。在三十二街的教训之后,多琳也不想把房屋检查员找来,那是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总之,管道师傅最后收了150美元,成功用像胃镜般的蛇形器材疏通了水管。师傅说这儿的管道老旧,建议多琳最好别让任何东西流进水槽。师傅走了以后,多琳第一件事就是放好热水并在里头泡了一个小时。
多琳觉得她自掏腰包的150美元要从房租里扣才合理,所以即便谢伦娜说只要她这么做就将她驱逐,多琳也还是扣了。她想说,如果都要被驱逐的话,那这150美元还是留到下次搬家时用好了。 7 在手头很紧的租房者之间,有多琳这样的想法很正常,因为房租几乎吃掉他们所有的收入,所以很多弱势家庭不得不主动“促成”一次必要的驱逐,这样才能省出钱来搬到别的地方。这一头有房东吃亏,另一头就会有房东赚到。 8
如果非搬不可,多琳也知道她不可能找到比现在便宜很多的新住处,毕竟他们一家八口。在当时,密尔沃基两居室公寓的月租中位数是600美元,其中月租在480美元或以下的占10,月租750美元或以上的也占10。 9 同一座城市里最便宜跟最贵的房子,月租差距不超过270美元。而这意味着即便你不追求住在最好的社区,甚至愿意牺牲生活品质住到很差的地方,省下的房租也不会多多少。以密尔沃基最穷困、至少40的家庭处于贫穷线以下的区域来讲,两居室公寓的月租中位数也才比全城平均水准低50美元。 10 谢伦娜是这么形容的:“两居室公寓就是两居室公寓,搬到东是两居室公寓,搬到西也还是两居室公寓。”
这样的情况,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19世纪中期,也就是廉租公寓开始在纽约出现的时候,当地最底层的贫民窟租金还要比上城高出30。到了20世纪的1920与1930年代,密尔沃基、费城或其他北美城市中的黑人区,年久失修的房子租金还是超过白人社区里屋况比较好的住处。甚至到了1960年代,以美国大城市里相同的居住条件来看,租金也是黑人付得比白人多。 11 穷人不是为了房子便宜才群聚到贫民窟里,穷人(特别是黑人穷人)会聚集在那里,是因为社会对种种不合理现象的放任与纵容。
降租可以满足市场需求,也可以避免被欠租并且减少驱逐房客的各种成本,但做底层市场的房东大多不会这么做。因为想要避免欠租跟驱逐的成本,本身也是有成本的。对众多房东来说,比较“经济”的做法不是维护屋况,而是直接赶人。面对万年欠租的房客,想在维修费上抠门是有可能的,而高房租就能“确保”租房者永远处于欠租的状态。
法律能够保护的是有办法正常缴租的租户。法律的设计就是要保障住房的安全与人道,而有能力缴租的人不仅能光明正大找来房屋检查员查看屋况,还有权利大大方方地扣住房租直到房子修缮完毕。 12 但只要一拖欠房租,这些保障就会土崩瓦解。欠租的房客会被剥夺扣住房租或暂时将租金信托给第三方的权利。向房屋检查员申诉更是形同引火自焚,因为驱逐的命运可能会先行上身。低收入的租房者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权利,只是维护权利的代价他们负担不起。
“我在想,叫检查员来只会让事情越来越难收拾。”多琳这么跟帕特里斯说。
“是啊,”帕特里斯附和,“把检查员找来的话,她可以叫我们滚。”帕特里斯的意思是多琳违约在先:她让帕特里斯母子这四名“未经许可的住宿者”(unauthorized boarders)搬进来,所以谢伦娜有理由可以驱逐他们。而只要房屋检查员现身,谢伦娜就有可能会出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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