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遗患无穷(2/2)
在北宋君臣一丝不苟地执行金人的要求时,只有一个人质疑是否有必要这么做。李纲反对说,金人要的金银根本就没办法凑齐,更重要的是,失去了燕云地区后,太原、中山、河间三镇是中原地区的门户,虽然叫三镇,但大小实际上已经是十几个郡,只要三镇丢失,就意味着整个河北、山西地区不可守了。一旦山西、河北丢失,整个中原就不复存在。割掉三镇,等于是间接地灭了国家。
这一点,那些宰相难道看不到吗?不是看不到,是不在乎了,他们只在乎这几天的危险,想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先把眼前的事对付过去,没有一个人有更远的打算。
李纲的建议是:不要着急凑钱,割让三镇的诏书也不要着急发,先和金军拖延,不要留把柄。再拖个十几天,等勤王大军一到,不管是否凑齐,三镇是否割让,金军从自己的安危出发都会撤离。
但宋钦宗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只想快点摆脱出来。他也不让李纲辞职,但又只让李纲负责守城事务,更重要的和谈则交给了几位主和派的大臣。
正月十二 [31] ,康王赵构和少宰张邦昌等人在正午时分离开首都,前往金军大营。他们是去做人质的,赵构是亲王,张邦昌的少宰已经属于宰相级,符合金军的要求。随从有北宋使节李邺、高世则,他们持皇帝的新和约(誓书)前往。
康王作为人质期间表现得不卑不亢,金人对他也以礼相待,斡离不表示如同见到兄弟一般。 [32]
斡离不经验不够丰富,也不够凶狠,年轻且有些好色,当北宋几乎完全答应了他的条件,他也立刻做出了一定的让步。他对立刻能到手的财富更加看重,对所谓岁币倒不是那么在乎,于是决定将北宋的岁币减去一百万贯,恢复到出兵之前的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钱一百万贯。 [33] 这相当于北宋岁币这一块就减去了,剩下的只是高额的一次性赔偿费用,以及割让三镇。
但这两条都不容易完成。
首先,在三镇交割上,皇帝催促中书省向山西、河北地区下令,由三镇的官员向金军交割,不得延误。李纲数次争辩,但皇帝和其他大臣一心想着让金军赶快撤离,希望尽快完成。
直到皇帝的誓书发出,李纲才确信无法挽回了。不过他最后还是留了一手,利用手中的军权,将发往三镇的交割命令扣下了。只要接不到命令,三镇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皇帝卖了,就会继续抵抗下去,只要抵抗,就有希望。 [34]
官家议和,百姓遭殃
宋钦宗与金国的东路军谈判时,金国的西路军还在围困太原,甚至越过太原南下,希望打通西线。
宋钦宗给西路军统帅粘罕写了信,请求他停止进军。皇帝派出使者宋彦通和郝抃,让他们带着给粘罕的信,首先前往斡离不的营地,请求斡离不派人跟随他们一同去往山西,把书信交给粘罕。
斡离不同意了,在信使往来间,又免去了北宋赔偿的一万头牛。 [35] 作为回报,宋钦宗写信敦促太原守军不要抵抗。因此,虽然李纲按住了交割三镇的命令,但交割太原的诏令还是通过金人发出了,其余两镇被搁置了起来。
金人最看重的仍然是战争赔偿问题。虽然免去了一部分岁币和一万头牛,但剩下的还是要尽快交割。由于金人军队都是义务兵,需要靠北宋的赔偿作为工资,他们规定了高昂的军事费用,不说其他小项,最大的两项是金五百万两和银五千万两。
就在宋钦宗决定答应金人要求的当天(正月初十),皇帝先下了一道诏书,表示要卧薪尝胆,避正殿,减常膳,做出表率。接着第二封诏书就是针对官员和人民的了,皇帝表示为了凑够给金军的犒军钱,已经连宗庙里的器具都拿出来了,为此,王侯和官员也必须以皇帝为榜样,将家里的金银器皿交出来。如果仍然不够,就号召普通民众上交国家,帮助皇帝渡过难关。
第二封诏书还只是号召性的,第三封诏书就是强迫性和事务性的了,其中进行了详细规定,要求诸王的金银绢帛,各种内官(道官、乐官、伎术、五司)的金银,都必须尽快缴纳到元丰库。元丰库是平常放置帝国闲钱和杂钱的仓库,如果皇帝有一些非常性的项目,就从这里开支。 [36] 其余的机构,包括各种宫观寺庙、负责皇帝吃喝的六尚局,以及开封府的公用金银都送到日常开支的左藏库。 [37] 如果有隐藏或者转移的,都要受到相应的制裁。等两库的金银收集完成后,再一并转交给金军。
到这时,皇帝对人民还算客气。宫廷机构、内官上缴金银是强迫性的,而对人民只是号召性的,并没有强迫性质。
随着官方金银的上缴,宋钦宗立刻意识到他犯了个多大的错误。关于这个错误有多大,在几天后的数据中会有反映,这里先设一个疑问。
当皇帝和官员的金银上缴后,宫廷第一次发出了强迫民间缴纳银两的诏书。 [38] 诏书中表示,朝廷议和,只是为了让金军不烧杀掳掠,为此需要付出大笔的金银。在皇帝和官员上缴后,数额差距仍然较大,因此,皇帝权且“借用”京城内所有金银。城内持有金银的人,限于当日将金银缴纳入左藏库,如有隐瞒,朝廷可没收家产。人民可以互相告发,并获得告发财产的一半。
另外,卖官措施也出台了。在汉代,中国卖官鬻爵是一种皇帝增收的正常手段,但自从科举制成了主流,卖官已经逐渐退出了市场。但为了解决财政问题,皇帝不得不祭出了法宝,表示缴纳金银多的人,可以酌情安排成为官员。
正月十二,由于金银相差太多,宋钦宗开始定点定目标处理。首先进入目标的仍然是皇帝的内官,内官作为一个群体承担的额度是金一百万两、银五百万两,由专人负责监管。
其次是对贪官开刀。宋钦宗继任后,一直对如何处理父亲留下的大批宠臣犹豫不决,找出各种理由敷衍,但在财政的压力下,终于不得不动手了。皇帝下令将蔡京、童贯、何执中、郑伸、高俅、王宪、彭端、刘宗元等人抄家,将各家储藏的金银全部拿走,缴入元丰库。敢于隐藏的军法处置,勇于告发的获得一半财产。
在皇帝的政策下,从官府到民间都掀起了一波反腐热潮。这些官员当政时,人们不敢二话,但打死老虎的人却总是不乏其人。
除了内官和贪官之外,在社会上也有一些金银大户,他们也成了皇帝定点处理的目标。在汴京有着大量的声色场所,皇宫大内的东北角,就是妓女云集的鸡儿巷,皇帝在寝宫里甚至都能听见外面卖唱卖笑的嘈杂声。在整个汴京城还分布着几十处红灯区。红灯区的老鸨和头牌们都积攒了不少金银,因此也成了皇帝的目标。
在这些人中,最大的目标就是与宋徽宗传出绯闻(很可能只是后人的杜撰)的李师师,其次则是数位同等规模的经营户。她们的财产也一并被抄收,充当了金人的犒军钱。
除了红灯区,另一个传统上的金银大户是金银匠群体,以及曾经为皇帝服务、得过赏赐的僧道医药群体,皇帝也下令将他们的财产全部充公(正月十五更是要求所有得过金玉赏赐的人都返还,不限于僧道医药群体)。
正月十七,由于担心民间缴纳不够踊跃,皇帝特别任命了一批踊跃缴纳金银的民间人士为官员。
经过了多日的搜刮,到了正月二十,缴纳的金银终于有了一个数目。到这一天为止,北宋政府总共得到金三十余万两、银一千二百余万两。金人要求是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也就是说,经过多日劳动,北宋大大小小官员和民间一共完成了黄金任务的百分之六、白银任务的百分之二十四。 [39]
由于缺乏经济统计,也许在制定目标时,金军对于北宋首都有多少黄金根本没有概念,宋钦宗也不知道到底能获得多少黄金,双方达成的协议已经完全脱离了实际,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就好像一个人让邻居(他的家产只有十万)给他十亿,邻居居然毫不犹豫答应了,还签了保证书,但到最后自然执行不了。这怪谁呢?
宋钦宗和大臣们慌成一团。他们把这次失误怪罪于那些商谈和约的大臣,当初出使金军营地的是李棁和郑望之,于是两人成了替罪羊,被罢了官。 [40] 但替罪羊可以找,事情还是要做,皇帝唯一能做的,是出台更加苛刻的搜刮令。
当民间的富裕团体被搜刮一空,剩下的就是普通民众了。正月二十,宋钦宗下诏,这篇“著名”的诏书首先描绘了民众凑不够金银的可悲下场:如果凑不够数,金兵必然攻城,将男人全都杀光,女人全都抓走,房子全都烧光,金银财物全都拿走。 [41] 很难想象一个皇帝竟然会在自己的首都这样吓唬老百姓,这也说明皇帝实在没有办法了。
接着,皇帝提出要求,为了避免进入诏书中描绘的地狱场景,大家必须把金银全都贡献出来,如果有隐瞒,就抄家、惩罚;如果上缴,可以当官;如果告发,就获得财产的三分之一;如果知情不告,按照隐瞒一并处罚。
正月二十二,皇帝又想出一招:派出使节前往金营说明情况,由于金银数量不足,希望用其他宝物折纳,交给金军。但是前面的使节已经被罢官了,谁还敢步他们后尘?不得已,皇帝在时隔五天后,再次找来李棁、郑望之,让他们出使金军营地。
郑望之等人进了金军营地,两天后才被送到了牟驼冈。斡离不由于打球着了凉,不肯见他们,是王汭接待了他们。在和王汭的谈判中,郑望之提出金银是凑不够了,只能用宝物充数。王汭觉得可以,让北宋去准备各种宫廷宝贝。 [42] 但这并不是来自斡离不的答复,只是王汭的个人决定。
斡离不虽然没有见宋使,但还是给了个回答,他并没有提是否可以用宝物折纳,但表示可以减少一定的犒军钱。减少量是:金减少五十万两(总数五百万两减少到四百五十万两),银减少五十万两(总数五千万两减少到四千九百五十万两),表缎和里绢一共减少十万匹(总数二百万匹减少到一百九十万匹)。 [43]
宋钦宗只能在一片模糊之中,一面搜刮民间金银,另一面准备宫廷财宝。
经过这一轮的催缴,皇帝终于又凑了金二十余万两、银二百余万两。到正月二十八时,一共搜刮到金五十一万七千余两,银一千四百三十万二千余两,表缎等四十余万匹。 [44] 到这时,皇帝已经确定不可能再完成金银任务了,就只有依靠那些其他的宝物充数。在李纲的劝说下,皇帝也将搜刮金银的诏书撤了下来。 [45]
正月二十九,皇帝带领郑望之等人于宣和殿查看宝物。所有的珠玉都已经放在了笼匣中。作为“六贼”之一的梁师成还没有被赐死,留在皇帝的身边,举着一个螭龙玉杯感慨:“这一个玉杯工价就是几千缗!”皇帝回答:“这种东西不知有什么用,留不得了。”
二月初一,皇帝派遣李棁和郑望之押着宝贝前往金军营地。这些罕见的珠玉、犀角、象牙平时深藏于深宫之中,现在都被摆在了野地里。金军太师耶律忠前来交割。他们在野地里拿出账册,有人将珠宝一件一件抬过来,一一核对。
耶律忠询问每一件宝贝的价格。郑望之回答:“这都是无价之宝,没法估价。”
一位辽国降官提醒郑望之,价格是折纳金银的基础,现在就应该尽量往高里估价。于是郑望之尽量将价格估高,报告给金人。估价完毕,耶律忠回去与斡离不商量后,斡离不决定第二天接见北宋使节,并宣布新的优惠政策。 [46]
李棁和郑望之等人住了一晚,他们与在金军营地做人质的康王和张邦昌住在了一起。
但突然间,事情又起了重大变化:就在当天晚上,宋军突然向金军营地发动了袭击,这场袭击,也标志着宋营中的另一股力量正在做最后的努力。
但他们的努力却可能产生两种结果:如果成功,将金人全歼于黄河南岸;如果失败,让皇帝的宝贝一去不复返的同时,宋金和约也毁于一旦。
但宋军的进攻将走向哪个结局呢?
【注释】
[1] 参考《靖康传信录》。
[2] 以张邦昌与白时中为首。《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引《靖康前录》。
[3] 关于襄阳的地理位置,可以参考本书作者的另一本书《中央帝国的军事密码》。
[4] 指蔡絛。见《北征纪实》。
[5] 参考《靖康传信录》。
[6] 赵德麟《侯鲭录》。
[7] 岳珂《桯史》。
[8] 根据《宋史·地理志》《汴京遗迹志》《东京梦华录》综合。
[9] 参考《东京梦华录》。
[10] 参考《靖康传信录》。
[11] 这里所谓的楼橹,应该就是战棚,即放置在城墙马面上的塔楼,可以覆盖更远,并抵御敌人的木制塔楼的攻击。
[12] 参考《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
[13] 《东京梦华录》记为元丰仓,应该就是李纲所记的延丰仓。城外还有一个大仓库顺成仓,顺成仓桥就是以这个仓库命名。
[14] 参考《东京梦华录》。
[15] 参考《靖康传信录》。
[16] 参考《靖康传信录》。
[17] 参考《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
[18] 参考《靖康传信录》。
[19] 郑望之《靖康城下奉使录》。
[20] 参考《靖康传信录》。
[21] 《靖康城下奉使录》为安远门,安远门是内城的城门,在北墙东侧,使节出的应该是外城门,酌情改为外城西面的正门开远门。
[22] 参考《靖康城下奉使录》。
[23] 李纲的回忆录和其余的书有矛盾,他记述金人使者前来发生在初九的战事之后,但其余书记载发生在初七战事之后,初九战事之前。
[24] 李纲语。
[25] 参考《靖康传信录》。
[26] 《大金吊伐录校补》第三十六篇。
[27] 参考《靖康传信录》。
[28] 《宋史》记载为萧三宝奴、耶律忠、王汭,《三朝北盟会编》记载为高永、张愿恭、萧三宝奴,《大金吊伐录》记载为高永义、张愿恭、伯哩(应当是萧三宝奴)。
[29] 《大金吊伐录校补》第三十八篇。
[30] 参考《靖康城下奉使录》。
[31] 《三朝北盟会编》等书记载为正月十四。但根据《大金吊伐录校补》中的记载,正月十二是更加可能的日期。
[32] 《大金吊伐录校补》第四十二篇。
[33] 《大金吊伐录校补》第四十一篇。
[34] 参考《靖康传信录》。
[35] 《大金吊伐录校补》第四十六篇到第五十三篇。
[36] 参考《宋史·食货志》。
[37] 参考《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
[38] 本篇及下面几篇诏书出自《靖康要录》。
[39] 参考《靖康要录》。李纲记载为金三十万两、银八百万两,可能有误。
[40] 使节被罢官发生在正月十七。
[41] 大金为见其数未足,复遣使臣谕意,难为退军,兼恐兵众犒赏不均,必至怨怒,却来攻城,男子尽杀,妇人驱虏,屋宇焚烧,金银钱物,竭底将去。
[42] 参考《靖康城下奉使录》。
[43] 正月二十四,见《大金吊伐录校补》《三朝北盟会编》。
[44] 《大金吊伐录校补》第五十五篇。
[45] 参考《靖康传信录》。
[46] 参考《靖康城下奉使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