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五环外的最后日子(1/2)
进入2017年11月的第一天,北京初冬的斜阳铺在苇沟大桥附近的菜地里,翟龙萍和母亲蹲踞地头,采摘最后两畦青菜。
菜畦点缀着一些落叶,青黄相间,像一块铺在温榆河畔树林中的地毯。十二年来,它安放了一家人的生存,眼下犹存绿意,却在这一季的秋风中走到了尽头。
这是翟龙萍在北京的最后日子。一周以前,父亲带着两个妹妹回到山东老家莒县大翟家沟,三姐妹告别了就读的青红蓝打工子弟学校,暂时辍学。父亲赶回老家是因为奶奶重病,母亲和翟龙萍之所以留在北京,是为了和迁离的期限赛跑,抢救菜地上最后的一点收成,清偿赊欠老板的地价和学校的学费。
菜地边是一家人栖身的棚屋,它和附着在路旁的其他种菜人户的棚屋一样矮小斑驳,眼下和菜地一样朝不保夕。屋顶下空空荡荡,所有的家什和被褥都和邻居一样堆放在地头,苫着一张塑料布,以防身穿黑色特勤制服的执法队深夜前来,按照多次警告过的,不由分说扒除房子。
因为长年放学后下地干活,翟龙萍摘菜的动作和母亲一样熟练,手持制图小刀割去青菜根部相形粗劣的两片叶子,偶尔顺手拈出菜心中的青虫。摘好的菜按大小两类分别装入涂料桶,再装入大筐,晚上过水清洗,隔一两天去十几里外的刘各庄市场发卖。
北京顺义温榆河畔,翟龙萍和母亲在回乡前夕赶摘最后一季蔬菜。
苇沟地近首都机场,空中每隔两分钟掠过飞机庞大的身影,轰鸣声就在头顶,却又无比遥远。母女坐着马扎,一点一点向前挪动,看起来注定难以抢救菜地大部分的收成。手指发冷,去年的冻疮开始隐隐作痒,寒潮就要南下,这大约是最后两天的晴朗日子。
翟龙萍的心情有些矛盾,不知道是想回到同样朝不保夕的学校,再上几天课,还是索性早些回山东老家。老家只是出生之初待过两年,逢年过节回去过几次,没有现成的课堂,甚至户口都不在当地,相比之下生长于斯的苇沟菜地更为熟悉,眼下却不容逗留。
妈妈的心里感觉更沉。前几天送丈夫和两个闺女走,三妹翟星萍说舍不得这里,妈妈说你作文好,回去写一篇《北京,我的第二故乡》,三妹在车上哭了,妈妈的眼睛也湿了。
“怎么就不让人待了。”手上摘着菜,妈妈心头发沉,像菜地打了沉沉的露水。十四年前夫妻来到北京永定门车站,从此在五环外辗转,一直靠着种菜的手艺生活,最后落脚在这处温榆河畔偏远的菜地,打算在棚屋里把三姐妹养大,一直觉得北京“挺好的”,“像自己的家一样”。眼下却知道,自己是要被立刻赶走的外人。
眼泪打湿了手背,心里比割菜的手指更冷。老家前途茫茫,眼下的菜地和课堂,却注定要在一阵寒流中飘逝。
“地下”课堂
青红蓝学校隐身在混杂拥挤的管头村深处,两扇生锈紧闭的铁门背后,没有标识和百度定位,外边的人很难找到这里。
一座逼仄封闭的大杂院,露着不合时宜的彩钢屋顶,破旧的平房墙皮几近剥落,露出前身一座幼儿园的残存彩绘,这就是课堂栖身之处。几乎难以相信,这里能够容下一所九年制学校。
以前的校址要宽敞得多,在半壁店村的大道旁,有敞亮的大门和整齐的校舍,宽阔的操场旁种着高高的行道树,半年前被勒令停用,眼下仍旧闲置,铁栅门上端还保留着“北京青红蓝学校”的标识。
翟龙萍换过好几个学校,从东辛店的百年学校,到天竺学校、金盏学校、育星园学校,都是打工子弟学校,上着上着就关了。五年级那年,爸爸卖菜时看到了青红蓝的招生广告,从此定下来。青红蓝学校比较大,有一些公益组织参与,每年资助翟龙萍五百元学费,三姐妹身上的衣服也有志愿者捐助的。
这学期开始,学校流落到眼下的大杂院内,情形变得异样。没有了操场,上不成体育课,学生只能在过道和以前小朋友的游戏场内活动。连厕所也只是路边的简易棚子,只有男女各两个蹲位,下了课打开一会儿铁门,轮流去解决。没有冲水,放着两只大桶,校长课间站在校门口,不断大声提醒学生舀水冲厕。课堂空间小,回声大,很多时候老师讲的听不清。人心惶惶,座位上的同学越来越少,不断有人离开,以前的五百多个学生只剩下一百多人。老师也走了大半,只剩下几个退休后出门打工的老教师,住在背光狭窄的宿舍里,铺设简陋凌乱,似乎随时准备搬家迁徙。学校最近又接到了迁址通知,被校长“撕巴”下去,铁门不敢径直打开,防止被人举报扰民。
北京顺义管头村,学生在被迫栖身的学校铁门外。
和大多数北京打工子弟学校一样,“青红蓝”从来没有摆脱过缺乏合法身份的窘境,类似“地下课堂”。眼下,它更像是菜地上空一片随时可能飘零的枯叶。
这学期报名的时候,三姐妹的爸爸就说先上着,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离开。翟龙萍把消息告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妹妹翟星萍也告诉了同桌,因此前几天姐妹没有出现在课堂上,同学们并不吃惊。倒是校长有点生气,觉得家长没打招呼,欠的学费担心就此作罢。学校的处境朝不保夕,她也去留彷徨。“最近一段,区教委找我谈了三次。”
在学生们看来,他们处身的课堂,最多能够坚持到放寒假,自己和父母也不知道在北京逗留多久。课堂比以往显得闹腾,同学们照旧听课、诵读和嬉笑,不知忧愁,却有些走神,似乎一种无形的东西已经不在这里。
上学的费用并不算轻。上初中的翟龙萍和三妹需要一学期2800元学费加书费,上六年级的四妹则需要1800元。以前的学校也一直都是“高价”。加上在家乡上技校的大姐,消耗掉了家里多年种菜的大部分收入。
收费并不足以让“青红蓝”光景宽绰。随着学生降到不到一百人,加上迁址的折腾,以前有所盈余的学校开始捉襟见肘。仅仅一年13万的房租,加上老师每月3万多元的工资,已经不堪重负。学校照的是工业电,150元一度,只好免除了晚自习,也防止学生下课晚不便回家。
学校没有食堂,中午学生纷纷走出铁门,到村里买煎饼果子包子吃,没有正式的饭菜。在以前的校园,因为毗邻马路出校不安全,翟龙萍姐妹解决的办法是泡方便面,费用同样是每人五块钱。
村子里不通公交车,学生们放学后需要走两里路到公交站,再搭公交车回家。翟龙萍三姐妹离得远,以前是坐校车,每人一学期四百块钱,现在路程变远,涨到一个月两百块,只好放弃,改骑自行车。以前种菜人家上学的孩子很多,能够坐满一校车,眼下只剩下一个邻家男孩了。
家里买不起那么多的自行车,爸爸想到了点子,把野外被人破坏抛弃的共享单车修好,作为三姐妹的坐骑。但由于自行上锁,仍旧引起了他人反感,前一段时间姐妹三人的车锁被人灌入泥土,当天不得不步行回家,走了一个半钟头。爸爸只好找老乡借了一辆旧车,又找到两辆废弃的普通自行车,修理好了给三人骑行。
三姐妹的学习都不错,四妹翟星玉的英语最好,是课代表。前两天辍学在家,妈妈摘菜累了休息,让四妹拿出英语书朗读了一段。妈妈上过初中,中考成绩不错,因为家庭重男轻女没上成高中,虽然辅导不了女儿们了,还能依稀听懂一点,“觉得她念得很流利”。
在地里摘菜时,翟龙萍接到了同学的电话,她对着听筒说:“我在拔菜,没法上学。”回到老家的两个妹妹,也在电话里告诉妈妈,她们想上学了。
棘手的是,和同类打工子弟学校一样,“青红蓝”没有能力为就读的姐妹提供学籍,她们需要在老家设法补办学籍重新入学,而全家人的户口却又在当年的迁徙中落到了辽宁海城。未来的课堂落在哪里,一时茫然。相比之下,户口在老家、考上了技校的大姐显得幸运,上技校也成了翟龙萍的梦想,“我想学烘焙专业,做面包师”。但还有大半年读完初中的她,不知将来能否有踏进考场的资格。
11月11日这天,正值网友疯狂消费的节日,翟龙萍回了一趟学校,用几天来摘卖的菜钱,补交拖欠的学费。教英语课的老师问她:“你妹妹怎么这几天不来了?她还是课代表。”翟龙萍没说话。她不敢告诉老师,妹妹在老家没学可上。
走出学校生锈的铁门,骑上自行车之前,翟龙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铁门关闭着,旁边刷成绿色的外墙上,有个学生用细小的笔触划下了失去的校名:青红蓝。
落脚之地
相比其他种菜人家的棚屋,翟龙萍家含有某种不显眼的精致:窗户是正经铝合金的,“要让几个闺女多享受点阳光”。屋顶比别家多铺了两道隔热层,都是爸爸妈妈亲手造起来的。
别人家的棚屋没安窗户,白天屋里也要开灯。屋顶也会漏雨,要拿盆子接。翟龙萍姐妹从没淋过雨水、睡过湿铺。父母和姐妹三人各一间,中间带有一个做厨房的过道,像是正常住家的格局。
这些出自爸爸的手艺。爸爸干过建筑,修过地铁,手巧,勤快,铝合金窗户是朋友介绍他在一个拆迁的建材市场捡来的,屋顶覆盖的广告布也是拾来的。三姐妹住的房门,也是爸爸捡来的,门上有个小窗,爸爸特意做了细致的窗格嵌上,让三姐妹有个自己的空间。
冬天屋子里也暖和。爸爸用土灶、烟突和一口倒扣的铁锅,自制了散热的暖气。灶口在过道,添柴生火后,铁锅会烧红起来,上面可以放盆子烧水,散发的热量让一间屋里都热起来。三姐妹住着一个大土炕,父母还会给女儿们煨炕,自己的房间和床铺却是冷的。
灶口烧火的事妈妈不让女儿们参与,因为棚屋盖起来第二年出过一次火灾。当时三姐妹睡的还是床,家里的小狗下仔养在床底下,邻家伙伴来玩,想看狗仔。翟龙萍点了蜡烛,几个人钻到床底下去,看完小狗钻出来,蜡烛忘记在床下,几个人跑出去玩了。当时地上铺了一块孩子大伯在朝阳体育馆搞装修弄回来的地毯,大约蜡烛倒了点着了毯子。爸爸妈妈在地里种菜,偶然回头一看,自家屋顶突突冒黑烟。开始不明白怎么回事,一下子反应过来,心就缩起来了,赶忙跑回门口一看,屋是扣上的。爸爸让看孩子,一望在菜地小路上玩儿,心才落下来一半,忙着抢东西,救房子。
爸爸冲进屋抢出来全家的户口本和身份证,别的顾不上了。刚好家门口放着洗菜用的两浴缸带几桶水,两人迎着火头浇。好歹灭了火,没有连累毗连的邻居房子,但家里的被褥、衣服、电视、风扇都烧坏了,半边屋顶熏得漆黑,家里的猫从屋顶缝隙爬出来,爪子都烧黑了,一窝小狗烧死了。爸爸又要置办东西,又修房子,几天没去卖菜,脚心还忙中扎进一根木刺,烂了好久。
过了很久,翟龙萍才敢承认是自己点的蜡烛,但爸妈也没有打她。
很长的年代里,这是一家人在世上唯一的房子。落脚到菜地之前,从父母到三姐妹经历了漫长的流离迁徙。妈妈因家贫辍学,未成年就跟随哥哥出门打工,在辽宁海城种菜,和同为菜农的爸爸结婚时已经三十一岁了。结婚之后,为了孩子能获得准生证,两人在计生相对宽松的海城上了户口,以后三姐妹也都落户在海城。2003年“非典”过去,两人来到北京,落脚在东辛店菜地的一处棚屋里,以后又迁到苇沟。两人在老家一直没有起房子,直到去年,才翻盖了老宅,眼下还是毛坯房,父亲带着两个妹妹回家,只能先住在大姨家里。
除了上学和在地里摘菜除草,三姐妹很少涉足别处,连近在咫尺的温榆河也没去过,妈妈担心出事,“不让她们离开视线”。至于五环内北京的繁华,像天空掠过机翼的银色,似近实远,只有难得的时机,会显得可以接近触摸。多少年前就说去天安门,直到今年夏天大姐来玩,爸爸觉得在北京的日子不久了,终于带着妈妈和四姐妹上了天安门。
路程远,没赶上升国旗有些遗憾,又忘带身份证,不能进故宫,好歹逛了旁边的中山公园。那次坐了地铁,爸爸显得很熟,因为冬天不种菜的两个月,他出去打零工,经常在地铁工地上干。另外去过的地方,是离苇沟不远的蟹岛儿童游乐园,那里大都是周围城中村打工人家的孩子去玩,算是碰过了城市孩子的游乐设施。
翟龙萍走的地方比两个妹妹多些,周末她会跟着爸爸去卖菜。以前爸爸在一个路边早市卖菜,今年初早市关闭,花六千块租下的摊位只摆了两个月,老板失踪租金讨不回来,爸爸只好去更远的刘各庄菜市场批菜,下午骑三轮打游击,去东辛店路口机场高速的桥下卖菜,也去金盏乡和望京桥底,赶下班高峰期的两个小时。买菜的人集中,没法分心,翟龙萍帮爸爸看着城管,“一看见过来就喊,爸爸骑上车就跑,走了又回来”。
以往妈妈没有去卖过菜,除了偶尔去附近的苇沟买东西,她总是待在菜地,没有经历过与城管捉迷藏的情形。“在北京,感觉就像自己的家一样。”母亲说。四女儿的名字从前叫翟北平,因为是在菜地出生。
她喜欢温榆河畔的这块地方,空气好,风景也不错,遍地白杨林,入秋金黄,脚下铺着青翠的菜地,都是自己双手培育出来。“这辈子别的不会干,就这特长,会种菜。”撒种、散苗、灌水、除虫、施肥、薅草,各样的轻重都得心应手,年复一年,看着点下去的菜籽发芽,青绿的菜叶在自己手下萌生,成长,成为绿茵茵的一大片,一年四季都不缺颜色。三个身边的孩子也一点点长大,就像是可以一辈子安顿在这块地里,把人生的事都完成了。
十二年时光很长,到了被催促离开的时分,却发现还不够。不够真的在这里扎下根来,培育三个女儿长大;不够挽回地上剩余的青色,拾掇心中忽然而至的荒凉。像是第一天到达永定门外,坐车穿过过于广阔的北京城区,感觉这里全然不属于自己的惶然。
老家没有地,回去干什么没有想好。孩子舅舅干过装修的瓦工,他说或许明年又会回来。但妈妈想不出除了种菜,自己能做什么。
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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