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五环外的最后日子(2/2)
从十月下旬开始,这间棚屋已经不能踏实地庇护一家人了。
成群身穿黑色制服的人,三番五次地出现在菜地上,催促他们立刻搬走,不然就扒平房子。翟龙萍一家只好像别家菜农一样,把家当什物都提前搬出了屋子,十几天来码放在菜地旁边,盖上一块塑料布。
塑料布参差起伏的轮廓,透露着下面的各种家什:从柔软的衣物到显露棱角的桌凳、电视机、洗衣机,禁止使用的煤气灶,还有姐妹们多年来上学用过的课本,装在两只蛇皮袋子里,北风不时掀起塑料布一角,显露受潮经霜的内情,幸亏十几天来没有雨雪。屋里一片空荡,只剩下必要的被褥,晚上一旦房屋被拆,可以随时离开,不会让家什连带覆埋在废墟里。
家里的狗也拴在了地头的家当旁边。搬家忙乱中犯的一个过失,决定了它今后的命运。那天三姐妹还在上学,爸妈忙于搬东西忘了喂狗,饥饿的狗趁隙去叼塑料袋里的冷馒头,妈妈阻止,它饿极了不松嘴,还呲了牙缝,尖牙碰到了妈妈的手,破了皮。对于从小养大的狗来说,这是从未出现的事,妈妈还需要打好几针狂犬疫苗。爸爸大为光火,本来已经决定搭货车回家时带上它,因为这次过失,决定放弃。贪图一时口腹之欲的狗,眼下对于自己的命运还茫然无知。
地头青色的命运也是未知数。除了几畦当令待摘的小青菜,还有卷心菜、莴笋、苣花菜、白萝卜、大白菜、油菜,爸爸不在,母女两人采摘的速度不快,“看起来两星期也做不完”。而拆房赶人的期限或许就在明天,老板找关系也拖不了多久。“头伏萝卜二伏菜”,白萝卜和大白菜的种植周期太长,不如小青菜划算,主要是自家贮存过冬用的,化肥都没怎么用,眼下也不好处置。至于出土不久,芊蔚一片的茼蒿,只能放弃,地头堆放夜晚保温的被子,也无心再覆盖。
摘菜的活计从早上开始,持续到天黑,妈妈烧柴火煮点面条。家里的煤气罐被人没收了,连同头天加的六十块煤气。引火的竹棍也是两毛钱一根买来,准备春天插扁豆架的,现在只好用来生火,有种烧毛票手疼的感觉。晚上翟龙萍推板车去老板家拉水,用来洗菜,过后大筐装好。晚上老板会偷偷送电来,这两天也停了,只好点蜡烛干活。凌晨两点五十,妈妈就要起身,和孩子舅舅一起骑三轮车去卖菜。
以前这是爸爸干的事,妈妈能睡到五点多起来给三姐妹做早饭。现在接手,才知道爸爸的苦。白天还留有一丝暖阳的北京初冬,入夜变成寒气彻骨,十几里路顶着风的车程,即使裹上了全部厚衣服,戴上口罩,露出的眼睛和脸也感觉结了冰,大手套隔不住双手握着车把的寒冷。妈妈很快和翟龙萍一样患上了感冒,咳嗽不断。
幸好一位住在刘各庄菜市场的老乡好心,她和丈夫有北京社保,开药可以报销,翟龙萍三姐妹以往吃的药都是老乡给的,妈妈打狂犬病疫苗也是她找的地方,这次她又给了妈妈“比较厉害的”感冒药,抑制了咳嗽,但是两天一次的赶早市受冻,加上白天地里的摘菜活儿,让妈妈的感冒没法好彻底。
早市行情冷落,菜价下跌得很厉害。以往商户是大筐大筐地要,眼下随着北京疏解,附近住的外地人越来越少,来批菜的人只要七斤八斤,拿塑料袋子装。价钱压到两块到一块八,远远不如自己到东辛店桥底去卖划算,可以到三块多一斤。但眼下实在不敢去卖菜,怕电动车被抄,一天赶早市下来,也就卖得四百多块钱。最近一次卖油菜和卷心菜,才发掉两百来块钱,像是卖废品,多少捡一点回来。
该来的总是会来。11月9号,挖掘机的履带隆隆驶入菜地,棚屋终于被扒了。母女只来得及拿出昨夜盖的两床被褥。
几十名穿黑衣的人包围住现场,菜户远远靠边站着,看别家棚屋依次被扒,似乎没有太大感觉,到了自家的时候,并不需要心里有反应,眼泪自然地就流下来。看家狗也受惊汪汪叫唤,翟龙萍担心它被打,解开了链子拉开它。
挖掘机的耙子扬起,往下一压,爸妈亲手造出的小屋成了废墟,就像孩子过家家搭的一样,比别家精致的窗户和屋顶都掩没于废墟,只有那扇爸爸精心修理了窗格的门,不肯完全倒下,斜立在废墟上,挖掘机也无心去完全推到它,转向下一家住户。这个突起的门扇,不知为何让翟龙萍心里特别难受,她想拍两张照片发给妹妹和爸爸看,却举不起手机。
扒完了房子,三台挖掘机开进了菜地,履带横七竖八一阵碾压,把尚余的蔬菜碾进泥土。看着亲手种出的青色被毁,妈妈的眼泪又下来了。
挖掘机一走,母亲带着翟龙萍立刻下地,抢摘挖掘机履带下幸存的小青菜,来不及在地头择,连同落叶装回来两筐。房子扒平了,人还是不能马上走。菜还需要批发一次,几件零碎电器要卖,妈妈的狂犬病疫苗还差一针,必须周日打完了再走。两台电动三轮车卖掉太便宜,还抵不过蓄电池钱,舅舅在联系物流运回老家。只能在地头过夜了。
拆房子的人走后,黄昏妈妈在地里架两块砖当灶,烧一把柴火煮面条,算是吃了晚饭。不敢生起足够的火苗,怕引来村里监督的人。白天地里不算冷,黑地里风硬起来的时候,舅舅舅母过来,和翟龙萍母女合在一起,在一块收过的菜地上支起塑料布,搭了一个简易的油布棚子。把两副床垫搬进去,就可以将就过夜了,只是还是担心,穿黑衣服的人会随时来拆。
没有电,塑料布高度太低,点蜡烛实在怕引起火灾,下午翟龙萍拿上家里的led灯,到相邻的墓地看守人家充电。墓地离菜地有半里路,三姐妹有时会去逛,和那个腿脚有些残疾的河北女人很熟。傍晚取灯回来,挂在棚布底下照明,就着有些清冷的光线洗菜择菜。
菜地老板娘也是山东人,让翟龙萍去住她家的砖房,龙萍说要跟妈妈在一起。老板娘说“你妈露宿在地里,会让狼叼走的”。龙萍说:“那就让狼把我一起叼走吧!”
晚上月光透进了塑料布,棚子里不是很冷,一家人睡得还安稳。不过垫子摆在生荒地上,寒流已经到来,翟龙萍又开始流鼻涕。没有足够的火苗烧热水,妈妈怕翟龙萍感冒加重,两天没让她洗脸,牙膏牙刷都埋在小屋的废墟里。晚上不敢生火,吃冷馒头。是离开的时候了。
“双十一”狂欢节这天,收废品的人到来,家里的几件电器都卖了。洗衣机和电视加上别人送的冰箱,三件加在一起八十块,翟龙萍都落泪了,“我们觉得还能用,收的人就说是破烂”。
白天母亲在收拾东西,翟龙萍在塑料棚子里择菜。阳光透过塑料布进来,倒有种在温室大棚里的感觉,手上也暖和,让人昏昏欲睡,似乎这并不是离开的前夕,露宿在地头,倒有长久绵延的日子。小猫贪图暖和,也钻进棚子,翟龙萍想到了它们成为流浪猫的前景,想到过找个垃圾堆丢下,让它们觅食,但人都迁走了,垃圾堆也难找。一会儿又想到狗,自从房子被扒,已经解开了,待在棚子外边的一只废弃床垫上晒太阳,看上去很舒坦,却不知道,这是它生命中最后舒适的一天。
下午村里又有人来看,说塑料棚不让过夜,晚上必须拆掉,还照了相。舅舅去找地方,傍晚回来,说墓地旁有个空屋可以住。一家人开始拆棚子,把被褥搬到三轮车上,打算过去住最后一夜。
这时发现一个意外,舅舅的车子被人扎破了轮胎,开不动了。接着妈妈也在自家的车胎上发现了刻意的划口,不知有无伤到内胎。几千块买的电动三轮,这样被人破坏,妈妈这几天一直很平静,这时忽然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你来杀人么,今晚就来!”即使地里青菜被毁的时候,妈妈一边难过,一边也想反正菜毁了,孩子也少受两天罪,现在车子却又不知被谁划了,感觉是谁都来欺负,“从来没受过这么大委屈”。
翟龙萍没见过母亲这样动气伤心,她有些不知所措,既然搬不动了,又坐下来打算择菜。一直沉默的舅舅这时却让她“别搞了”!他坐在狗先前卧过的垫子上,垂头一言不发。
过了很久,舅舅站了起来,领着大家再次搭棚子。舅舅手脚熟练,几根木桩一打,搭起来也很快,翟龙萍帮着舅母铲土,四面压住塑料布脚。led灯再次挂了起来,一家人坐着垫子又开始择菜,被褥却不敢立时搬进来,怕有人再来要求拆棚子。气温似乎比昨夜又下降了两度,翟龙萍和妈妈都在咳嗽,手背的冻疮陈迹痒得厉害了。舅舅又让翟龙萍去老板家拉水,准备过一会儿洗菜。
这是在北京的最后一夜。
北京顺义温榆河畔,翟龙萍家被强制推倒的窝棚。
再见北京
凌晨一点多,妈妈和舅舅起床,舅舅的三轮车坏了,用翟龙萍家一辆三轮车装两家的菜,最后一次赶菜市场。
到市场时间太早,没人要菜,又原车拉回来。菜市场附近的老乡也来了,带妈妈去打疫苗,妈妈让她顺便拿走一些菜。舅舅出门找人来收废品,菜桶、板车连同种菜工具一起卖掉,昨晚支起来过夜的塑料膜,连同地头覆盖家什的塑料布也卖了。
昨天妈妈打电话给了“青红蓝”校长,菜地边缘还有自家过冬的白萝卜和大白菜,挖掘机没有碾到,学校可以收去办教师伙食。上午校长带人过来,开的就是以往三姐妹乘坐的校车,翟龙萍和舅母一起拔菜,连同早市剩下的小青菜,让学校拉走,翟龙萍跟校长招着手,看着校车消逝在小路尽头。
妈妈打完疫苗回家,继续收拾行李,全部装车,捆扎规整。收拾东西从前天就开始了,地头覆盖的塑料布下面,似乎没有一件起眼,却又有无尽名目,妈妈一直受困于取舍,撇下又拾起,进展缓慢。昨天傍晚三轮车被划,妈妈哭过一阵,想起来某只桶里装的杂物,混着几包各样菜种,不想丢在这里,舅舅让少带东西,妈妈想的是自家孩子多,要节省,能带走的尽量带走。她没有拿灯,一个人在地头黑暗里摸索了半天,大家搭棚子过夜她才回来,似乎也没理出什么头绪。
下午物流的车来了,电动摩托车一辆八百,加上别的东西,翟龙萍家总共花了九百块。好在物流的人说车上还有空间,想拿走的都可以装上,费用很便宜,解决了妈妈的难题。她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装上了车,除昨夜拾掇的菜籽之外,农药也带上了,连同三姐妹从小用的两蛇皮袋课本,还有一张从墙上揭下来的成绩通知单,装在衣袋里,是翟龙萍考得最好的一次。
只有猫狗是带不走的活物。看着主人们收拾东西,它们茫然地转悠,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远远超出了一只动物头脑能够理解的限度,眼神和声音里却显出本能的不安。
在翟龙萍心里,它们的分量逐渐加重起来,胜过了两辆沉重的电动车和大小家什,成了眼下最沉重的东西。但她只能在帮助妈妈收拾的间隙,偶尔伸出手去,最后摸一下家狗的头,逗着猫转圈,似乎是一种平素日子的游戏。
下午四点,所有的东西都装车运走,地上显出一片狼藉。一个三姐妹玩过的布娃娃,如今独自躺在菜畦里。一副跳绳犹豫好久,终究丢弃了,从前三妹妹在朝阳体育馆参加比赛拿过跳绳第二名,翟龙萍也是跳绳高手,一分钟能过绳174次。搬学校之后没有场地,渐渐地生疏了。最后两顿饭用的铁锅,过于沉重,物流划不来。几个启封过的毒死蜱瓶子,两床冬天盖菜的破被褥,几只用了多年的床垫,无法带走,陈设在地上。另外是一只过于结实笨重的五斗橱,兀立在从前的菜地上,抽屉透着一条缝,似乎等待人打开,揭示里面的秘密。
手上提的包裹还多,坐公交不便,舅舅用手机叫了一辆出租车,告别菜地的时刻到来了。便道凹凸不平,出租车缓缓发动,翟龙萍隔着窗玻璃,看到家狗跟着车奔跑。它跑到接近老板院子的小路尽头,停了下来,这是它平时职分的边界,蹲在那里看着车子远去,似乎隐隐知道了自己前一段时间犯下的过失,是眼下无法弥补的。出租车转过一个弯,菜地的情景消失,视线变得模糊,似乎玻璃沾上了呼吸的水雾,无从擦拭。
傍晚到达永定门外车站,班次是晚上七点二十,一家人没有买票进站,在停车场一边的马路上等。舅舅认识熟悉司机的中间人,可以在站外上车,省下每人五十块票价,司机也不用给站里提成,可以多得,每次舅舅和妈妈回山东都是这样坐车。天黑下来,马路上很冷,好在大家都穿得很厚,不用蹭候车室暖和,翟龙萍只进去上了厕所,顺便在洗手池的大镜子前照照自己的脸。下午做饭的时候,顺带烧了些热水,几天来好好洗了一把脸,干干净净地走。身上的防寒外套已经很脏,昨天想要洗干净,妈妈让她回家再洗。
能穿的衣服都背在了身上,外套有三层,都是别人送的,脚上是一双缀着一对熊猫的保暖鞋,是妈妈从苇沟村拆迁的废墟里捡的。那两天大家都去捡东西,妈妈在一副梳妆台下发现遮着这双鞋,还是新的。
脚边堆放的大小蛇皮袋和包裹里,除了衣物还有两把暖壶、保温杯,和一个小折叠凳,是买三轮车上保险时人家送的,可以打开来坐。但坐下来太冷,翟龙萍不停地跺脚走动。舅母在咳嗽,很少坐出租车的她在车上呕吐了。
气温越来越低,一家人也没有吃晚饭,打算用几个吃剩的馒头上车坚持。总算中间人过来,让一家人提上东西,穿过停车场到出站口外边,放到一辆面包车的后备厢里。人也上车待着,关上车窗,好歹比站在街上暖和些。“再坚持二十分钟。”中间人说。翟龙萍和妈妈坐在后座,手脚凑在一起。脑子有些转不动,心情似乎已经平静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念头,只是在等着这最后的时间结束,却又隐约会有一些菜地的情形,似乎从很远的地方到来,有些陌生地出现在眼前,连同那条跑动中变得模糊的狗。
七点三十,班车姗姗驶出大门,一家人赶忙从面包车上下来,提着大包小包,听着中间人的招呼,艰难地塞进已经满当当的车肚,爬上卧铺车。十二个小时的车程之后,会到达老家莒县寨里河乡。
车轮缓缓转动,冬夜稀落的灯火在窗外消逝,像是十四年前初到永定门的情形。再见了,北京。
后记:
翟龙萍和母亲离开北京后六天,大兴聚福缘火灾发生,北京清退拆违大潮开始。青红蓝学校受到波及,再次搬离现址,迁入一座两层小楼,校长说“可以坚持一段时间”。
回到老家后,父母忙于照料病危的奶奶和整修房子,一直抽不出身去办理学籍手续。眼下翟龙萍三姐妹待在家里,母亲会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复习功课。
半个月之后,再次去到苇沟菜地,这里空无一人,保持着翟龙萍一家离开当天的景象,无人前来清理废墟和垃圾,填平道路上挖出的大坑。菜地残存的青色,已经在严寒中彻底消逝,覆盖一层浑黄落叶。
曾经的菜地里,一条狗在走动,近于翟龙萍家狗的毛色,似乎是在觅食,见人马上躲了起来,藏身在一片废墟下面,发出低沉畏怯的吠叫,近似呜咽。不论怎样走近招呼,它始终没有现身。
山东莒县大翟沟村,回到老家的翟龙萍和妹妹星萍。龙萍回老家后失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