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珍珠里放一枝荆棘(1/2)
再来看晏殊藏得更深的两首词。我上课的教学楼前有一片樱花林,以前我住在单身教师宿舍时经常从林中走过。每年差不多在同样的几天,都会想起晏殊的《踏莎行》。
踏莎行 [239]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春天是在它最盛大的时候结束的。江南的春天,天气晴好的三月,温度还忽高忽低,花总是将开未开。等到四月初,气温陡升,重瓣的吉野樱盛放,所有人都涌向户外自拍,大学也成了免收门票的公园。这种天气自带节日的狂喜。从自然的角度说,不但先花后叶的桃李都已长满新叶,地面朝阳处也已芳草萋萋。参天古木之下,大片新鲜的青苔滋生,以半球形的隆起折射着清晨或傍晚倾斜的阳光,林中可以看见散射的绿色光线。从人事角度说,毕业季就要到来,铁匠和油漆工在室外制作招聘会和毕业典礼所用的装饰,他们搭起一个两层楼高带有造型的架子,过几天就会有花匠将毛莨或象牙红移植上去,把它变成一座鲜花的雕塑。但这样的日子不过一周,接着就是一场又一场雨。一场雨过,花所剩无几,叶日见浓密。冬天里阳光很好的南房变得阴湿,因为楼前落叶树的新叶已经长成。夏天快要来了,这就是“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
对于大学老师来说,六月是离别季。四五月份开始,就会有学生来找老师合影,写小卡片,送小杯子小笔记本。所以,每当吉野樱飞落的季节,我就会停下来想一想,自己的人生走到哪个季节了,青春还剩下多少,是否值得花在这年复一年的教书工作中。这时候我总会觉得,这种夹杂着成就和失落、满足和怀疑的感觉,真是被晏殊表达得很充分。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这个对句中有种轻快、愉悦的意思。春天带来的感觉中有一个就是“轻”,“春风得意马蹄疾” [240] 是轻,“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241] 也是轻。轻就容易忘乎所以,即所谓“飘飘然”。“高台树色阴阴见”则更是顺着这种轻快、满意的情绪,落到一种几乎是踏实的成就感上——这长成的浓密树荫不正是春天的成就吗?但喜悦到这里就中止了,微小的烦扰渗入,这便是“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人们对杨花的感受是复杂的。它几乎无形,无色,无味,但有那么多咏杨花的诗词,说明杨花足以撩拨人们的心弦。它带来的感觉里既有轻盈与自由,也有茫然,如果你正站在十字街头;有烦躁,如果你恰好呼吸道过敏;有厌恶,如果你看到的是坠溷飘茵。
这其实很像中年的体验。在一种最为幸运的情况下,当年轻时所有的理想都成为现实固定下来,成为历历可数的成就,却会另外产生一种不可捉摸、无法被禁止的烦人意绪,在不期然中闯入心田。你会忽然间觉得好像青春中最重要的东西逝去了,甚至说不出那是什么,就好像杨花只有经过眼前时才是一团银白的飞絮,飞得稍微远一些就看不到了。可就是这样一些无可捉摸的飞絮让我们的感受不再单纯。
当我们结束青春、进入中年时,会产生“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或者“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的遗憾。我们轻视已有的成就,而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失去的可能性上。在中国诗歌中,这种理想化青春时代而贬低中年时代的倾向更加强烈。我们的文学不太讲成熟的情感,也许是因为在生活中被要求得太成熟,所以文学做出了反向的补偿。而晏殊恰好是比较多地书写中年心境的诗人。
这首词的下阕完全是一支美妙的平衡之舞:“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这是夏季到来时的感觉。夏天和春天有不同的任务,春天的任务是向外探索,到了夏天,我们要处理的是怎么样把暑热隔在外面,自己安静地待在“翠叶”和“珠帘”之内的世界。
是完全屏蔽外在的声音,还是追逐楼外的诱惑?在翠叶之内的书轩里,可是知道叶后有黄莺在啼叫;在珠帘之内的阴凉中,可是知道帘外有燕子在呢喃。享受着这些喧闹与诱惑,因为它们是生机的体现,但又能放慢行动的速度,进入警觉、清明的觉知状态。因此,更细微的运动被纳入他的视野,这就是“炉香静逐游丝转”。
炉香与游丝静逐终日而不互相缭绕,前提是观察者的静定。同样,一旦观察者窥莺逐燕,“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的景象也将不复存在。这几句看起来是写动态,实质在写一种正念般的内心修炼。据说觉知的心灵是自由和稳定的,蒙尘的心灵则如心猿意马,任何感官的撩扰都可以让它奔走流宕,人因此成为欲望的奴仆。晏殊几乎表达了觉知心灵的清明状态,对莺声燕语、游丝飞絮所代表的无数可能性都有所知觉,可又能将之化为生命的背景,而不必去追随其中任何一个诱惑。这种平衡真是了不起的涵养功夫。
平衡是比长跑耗能更高的运动,因为每一块肌肉都要被调动。如果我们不认为之前诗句中蕴含复杂的冲突,又怎样解释“一场愁梦酒醒时”的疲惫之感?只不过有些人的内心冲突投射到外在世界中,闹得天崩地裂、吵得死去活来,而晏殊的冲突完全发生在自己的心灵容器中。这有一点像其他人的精神分裂表现为寻衅滋事,荣格的精神分裂则完全被他控制在《红书》对梦境和幻觉的记载中。他通过这本书治愈了自己的精神疾病,晏殊通过这首词完成了某次我们不知道的挣扎,留下的痕迹只是一抹斜阳,一个时间的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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