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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珍珠里放一枝荆棘(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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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却照深深院”,整首词停在这句上真是非常之好。这中间有很多疲惫与遗憾,但是有更多的涵容。就像一个深深的庭院,可以藏下春天的过去、夏天的到来与四季的轮替。一颗丰富阔达的心,也藏得下舍得与舍不得的矛盾、诱惑与挣扎、愁梦与酒醒。我们把这种能力叫作涵容,就像平静的大海可以涵容惊涛骇浪。

晏殊的另一首《浣溪沙》有着类似的结构。

浣溪沙 [242]

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阑干影入凉波。

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

从古到今,人们都能感受这首词的好,可是很难讲。一般讲这首词时,总是会用以下这段文献说明晏殊善于写华贵的生活,而且写得高雅。

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五记载:“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公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 [243]

我觉得说得有理,但没有说透。“帘幕中间燕子飞”之所以胜于“树记花名玉篆牌”,还不是因为前者是占地面积更大、景致更多的园林,后者只是土豪家的大院,而是要从人的角度考虑。

如此感知世界的作者会是怎样的人?他在何种心境下,才会闲看燕子穿行于帘幕之间?内心有多少踌躇,才会目睹春天末尾的花瓣一片片落下?在河边站了多久,才会看到光线角度的变化,将栏干投影到渐渐冷去的水波上?上阕说内心在极其安静的自我检视下,似乎时间都拉长了。一片花从树上落下来,落到庭院中的草上,都好像慢动作一样,所有感觉都被放大、被检视。下阕又说,当我们这样沉入自己的心灵时,外在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对于“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我有两种感受,一种是石破天惊,一种是沧海桑田。一则因为心灵已经在上阕的静观中变得非常沉静,所以哪怕是“晚花红片落庭莎”都似乎听得到坠地的声音,风生翠幕、雨滴圆荷的声音当然就具有震撼性;二则因为沉浸在对微小变化的觉知中,忽然由晴转雨、由静转动,这种变化的强度正如观看棋局的樵夫一回头发现山下已数度沧桑。晏殊不会告诉你当他出神时,真正思考的内容是什么,但是他会用如此细微的感觉表达心灵经过的一场巨大震撼。在词的结尾,他的注意力回到现实世界,那里已经“酒醒人散得愁多”。

也许有人会问,晏殊的词里真有那么多愁苦吗?有啊,不信你看燕来花落这件事,李清照说:“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244] 她明确告诉你,雁来花落是相思离别。晏几道说:“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245] 甚至把相思是谁、离别何时都写得清清楚楚。唯独晏殊没有任何叙事、抒情和议论,只有白描“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他仅讲那么一点点。晏殊呈现的是自我检视、自我挣扎、自我消化后的结果,近乎完美的形象。如果不看最后一句,会觉得之前都在讲生活的闲适。但如果读者敏感,读到最后一句时,前面已经积累的落寞和孤独就有了印证。

再回到《珠玉集》这个名字,珠圆玉润并不是圆滑的意思。细微的感受、丰富的经验、清明的理性与意志的力量融合,使晏殊的词确然有珠玉之光。因为很多矛盾都于内在世界化解了,从外面看起来,就是一个特别圆融、饱满的人,像一颗珍珠。蚌病成珠,珍珠给人带来温润的感受,但它自己却成形于刺痛。同样,“和婉明丽”“圆融自足”这些词带给他人舒适的感受,对当事人自己,却远没有“放浪形骸”“负才任气”那么轻松。

儒家赞赏前一种气质,视之为有修养的表现,现代的读者在读懂晏殊之后,却常常会有所怀疑:一来觉得这样复杂的内心活动不免太过辛苦,二来觉得一个人如此不假外求,让他人如何与之建立关系。我很难否定这样的看法,毕竟现代人认为健康的人格是稳定、开放、表里如一的,晏殊显然过于压抑。但我觉得他是可以信赖的,也许是因为自己正步入中年。当热烈的青春过去、旷达的迟暮还没有到来,清醒与自持,也许正是中年岁月最需要的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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